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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第三部上篇(4)-四月雪與四月血

走向混沌 从维熙 8803 2018-03-19
中國有句古老的命運諺語:倒霉的人才上卦攤。當我們被轉移到曲沃勞改磚場,搬進這個四號房間時,張滬就對生活有過不吉利的推斷。她說“四”字和“死”字諧音,這是第一不吉;第二,四號房門對著一排房的牆角,牆角如一面刀刃。自古以來,這是看陰陽風水的老先生最為忌諱的。她看過的閒雜書比我多,不想劫難當真被她言中了。 夜間,與我同炕而眠的趙光弟(他原是個“佛爺”,即扒竊的代稱)對我說: “哥們儿,你們'臭老九'吃虧就吃在嘴上。五七年吃了大虧,總是不長記性。那軍代表是能頂撞的嗎?怎麼張滬的嘴就像啄木鳥的嘴一樣,鐵硬鐵硬的呢?!” 我平躺在炕上,兩眼望著屋頂默不作聲。 “嘿,我跟木頭人說話吶!你怎麼連個響屁都不放?”

我能對他說些什麼呢?說這是一幕“煮豆燃豆箕”的悲劇,他能聽得懂嗎?寫告密小紙片的孫西敏,進監獄的罪錯也是右派,何以在那個非常的場合要在張滬身上澆點汽油?她只知道顯擺她的積極了,她能想到這一張紙條能要了張滬一條小命嗎?五七年劃右之後,她因不接受右派政治性侮辱,已然服毒自殺過了一次,被北京市第六醫院搶救了過來。這次…… “我說哥們儿,我可是一片好意。”“小黑子”繼續對我說,那姓孫的娘們儿這一手太歹毒了,得想個辦法讓張滬早點摘下手銬來。那鐵銬子我戴過,她可經受不住。 ” “你說我該咋辦?”我搭腔了。 “張滬性情剛烈,你得動員她服軟。”“小黑子”說,“俗話說,好漢不吃眼前虧,先應付過去再說。”

“我見不到她,把你弄到我屋子裡來睡,不就是為了把我和她隔離開嗎?” “你寫個條子給她,我給你捎過去。” “不行。” “你信不過咱哥們儿?” “'黑子',我信得過你。可是這事萬萬幹不得,萬一'小耗子'走風漏氣,事兒只會越鬧越大。”我嘴上這麼說,心裡也是這麼想的。 “小耗子”張麗華不是一盞省油燈,她之所以落了個“小耗子”的美稱,不外是善於在勞改隊中鑽營。 “小黑子”身上還有點浪跡扒竊群中時染上的一點哥們儿義氣,在那婆娘身上,我還沒發現她有人性中的這個優點。 “她敢於那吃裡扒外的事兒,我碎了她。”“小黑子”忿然地對我表示,“你寫吧,要有什麼閃失,你拿我是問。”

“好。” 我嘴裡應著,心裡卻十分清醒,在這風聲鶴唳的“一打三反”運動中,我留下任何字跡,不僅等於我自投羅網,還會構成張滬的另一罪狀。隔離反省的含義,就是讓她與我斷絕信息;不管趙光弟是否真的對張滬懷有同情,這事是萬萬不能做的。 事實證明我判斷的準確性。第二天,我到磚窯勞動回來,拖著一雙疲憊的雙腿,剛剛走到四號囚舍門前,正好看見了張麗華押解著張滬,從食堂打飯回來。她被銬在一起的雙手捧著一個粥盆,身上披著件藍色棉衣,像“蘇三起解”一般步履蹣跚地從食堂走了過來。 我悲涼地望著她。 所有剛剛收工的“同類”,都在凝望著這令人斷腸的場面。此時,暮冬的斜陽剛剛落山,勞改號房前孤孤零零的一棵大槐樹的干枝上,一群烏鴉正在飛回樹巢,呱呱地繞樹飛鳴。歷史上蘇三起解的遺址,在山西洪洞,就在曲沃的東北方向,舞台上蘇三起解的押差官是個白眉白須的老者;而20世紀70年代押解張滬的,卻是個矮矮胖胖的女“同類”。

不知是否我過於敏感之故,我彷彿看見了“小耗子”張麗華從張滬背後射向我的目光。那目光中沒有同情和憐憫,有的只是冷酷。不用解釋,我知道這是對我的警示,叫我迴避,叫我閃開她和她通往囚舍的路。張滬低著頭走路,全然沒有發現她周圍的一切,因為她雙手捧著那個粥盆,一不小心粥湯就會從盆裡溢出來。沒有什麼遲疑,我立刻走進我的號房,從紙窗的一個洞穴中,向外窺視著張滬。當她走到我和她昔日蟄居的號房時,只是淒然地向窗子掃了一眼,在“小耗子”勒令她“快走”聲中很快消失了身影。我按捺不住哀傷的心情,將棉門簾挑開一個縫隙,望著她和“小耗子”的背影。令我心寒的一個鏡頭是,張滬雙手戴銬走到她那間隔離室前時,“小耗子”本可以用手為她挑起沉沉的門簾,讓她捧著粥盆進去——但她卻空手走在張滬身後,讓張滬自己用肩膀掀動棉門簾子。一次、兩次、三次……由於掀開棉門簾時身體勢必發生傾斜,粥盆裡的粥湯不斷地潑灑出來。直到在號外洗臉的“小黑子”對“小耗子”怒喝了一聲:“你她媽的不會幫她掀一下門簾,她雙手戴銬,能掀開門簾子嗎?”張麗華才不情願地掀開那間隔離反省號的門簾……試想,我如果按“小黑子”的主意,給張滬寫去一張什麼紙條,那張麗華能不把它交給軍代表嗎? !

又是一個失眠之夜。儘管一天製磚的活兒,累得我骨頭如同散了架,躺在炕上仍然不能成眠。 “小黑子”絮絮叨叨地安慰我的不少話,我都充耳不聞,當他開口罵他媳婦“沒有人味”的剎那之間,我好像受到了什麼啟發。 我說:“'黑子',如果你能帶個口信什麼的,我就麻煩你一回。” “你放心,我等我那口子不在屋的時候,單獨傳給張滬。”趙光弟憎恨孫西敏那張害人的紙條,願意為張滬早離開隔離反省號而出把子力氣。 “不,口信不是帶給張滬的,是託你捎給張麗華的。” “小黑子”用驚異的目光望著我——他過去得過肺結核,臉色蠟黃,因而他的勞動任務,不是隨大隊出工去製磚工地,而是收拾院子裡的衛生。他的這項勞動,使他每天都有時間關註一下那問隔離反省號裡的事情。

“狗掀門簾子——都憑一張嘴。狗的嘴巴是尖的,能掀動門簾,張滬雙手被銬,她掀門簾子或乾其他事兒都很不方便,讓她給張滬掀個門簾什麼的,也費不了她的多大力氣。”我說,“希望你能關照一下這事兒,不要對張麗華說是我的意思,而要說是你的意思。你看行嗎?” 趙光弟海罵了她媳婦半天,連連向我點頭,表示他一定去完成這個託付。 “還有一件事兒要託你。” “你儘管說。” “生活上張麗華盡可能給張滬一點方便,但是對張滬的一舉一動,張麗華萬萬不能馬虎,要嚴格看管。” “為什麼?” “張滬有過自殺的歷史。” 趙光弟臉色陡然變了:“真的?” 我對他詳述了在五七年劃右之後,張滬自殺的經過。這次當著勞改磚廠全體幹部和囚徒的面,她平生第一次被戴上了手銬,很可能再次產生輕生的念頭。

“小黑子”一下從炕上蹦起來:“這可是大事,我馬上去找我那口子。” 我沒有阻攔。我認為這個預防針越早打越好。我太了解張滬了,如果自她脫掉新四軍軍裝之後,在《北京日報》給社長范瑾、副社長周遊當秘書期間,是個能討人喜歡的女孩,何以會有五七年被劃成右派之災!她天生的一身傲骨,有林黛玉的矜持孤高;卻又比林黛玉多了幾分男兒色彩。如果她恪守清高,很可能再乾出“自絕於人民”的事兒來的。 “小黑子”不一會兒就從那一間隔離號回來了。他說他是把張麗華叫到屋外邊,以他的口氣對她叮囑我那番話的。 我對他表示了謝意。 “我們那口子說,情況不是太好。” “又發生了什麼事情?” “她一直說她無意翻案,因而沒寫一個字的檢查。”趙光弟以敬佩和擔憂並存的口氣對我說,“真他媽的有種,我真是服了你那口子了。可是胳膊擰不過大腿,於連長也是個不吃硬的漢子,這不是自討苦吃嘛!”

我無言以答。 “哥兒們,我已經假冒你的口氣,讓我那口子給你那口子轉去口信,讓她寫個檢查。罵自己罵得越上綱上線,越能早日下銬。” 我不安地望著他,怕因此而節外生枝。 “你放心吧,我那口子說了,她盡一切可能,對灶王爺'上天言好事'。”趙光弟說, “人心都是肉長的,人的兩眼是桿秤,量得出孫西敏和張滬誰重誰輕。” “'黑子',我再次謝謝你的好心。” 從這天夜談之後,我當真發現張麗華對張滬的態度有了一點變化。在周圍沒有乾部的眼睛的時候,張滬上廁所或打飯回來,張麗華能為戴著手銬的張滬主動掀開門簾(為遮擋冬日風寒,山西的棉門簾又厚又沉),偶然與我目光碰撞時,也少了幾分冷酷。只是我很難從張滬臉上找到一絲變化,她低著頭走路,路過我們四號囚舍時,頭都不歪一下,有時我故意咳嗽兩聲,以示我的存在,她都像根本不通電的絕緣木樁,喚不回她對我的回應。

“小黑子”對此解釋是她怕牽連到我。因為夫妻雙雙進勞改隊的不止一家,而且門戶相連。遞上那張誣陷紙條的孫西敏,也住在這排窯洞裡,萬一她那雙善於發現“敵情”的眼睛,再看出什麼破綻,見縫下蛆,不是把我也牽進去了嗎? ! 知張滬者惟我也!我深知她每一次沉默之後,都會發生什麼事情。她不是個善於掩飾自己感情的人,敢於在磚廠“一打三反”的大會上頂撞軍代表,何以會懼怕回我一瞥目光?這種“斷電”後的沉默,絕對不是一個好兆頭。我知道,火山在爆發之前,總是沉默的。因而,我請求趙光弟再次告之張麗華,在對她實行監管時,一定要百般小心。 我不知道趙光弟是否把我的內心感知,傳遞給了張麗華,但是兩天之後,我的第六感覺感知的不幸應驗了:那天是1970年農曆三月十三,正是我的38歲生日,白天在工地上乾著為製磚打坯備土的活兒時,灰濛蒙的天上已然飄起蘆花般的雪片,直到入夜,落雪還沒有停止。農曆三月十三,已是陽曆4月上旬,向陽的牆角窗根已然冒出綠茸茸的草芽,艷陽四月飛雪,在北國大地上是罕見的,但不知是老天爺悲天憫人,還是偶然巧合,落雪之日。正是我的生日,所以事隔多年,我對這一天牢記不忘。

那天入夜之後,我心中千頭萬緒久久不能成眠。我記起了在1960年的11月,我和她被《北京日報)送勞動教養的前夕,我在長安戲院看了關漢卿的《竇娥冤》(又名《六月雪斬竇娥》),值此我生日之際,老天突降暮之雪,是不是要發生什麼不測的事情? “黑子”全然不知我內心的不安,背對著我早已入睡,並發出輕輕的鼾聲。大約到了午夜時分,窗外突然傳來匆匆的腳步聲,腳步聲中還摻雜著獄醫何大夫與什麼人對話的聲音,雖然我沒聽清他們說些什麼(獄醫何大夫講一口地道的山西雁北話),即本能地把窗外的響動與張滬的命運聯繫了起來。深更半夜誰找獄醫?獄醫又為誰看病?勞改幹部看病有乾部醫生,用不著來找獄醫,那麼獄醫午夜出診,當然是勞改成員中的張三或李四,生了什麼急病。我左猜右想,最大的可能是反省號子中的她,當真出了什麼險情。 我想搖醒酣睡中的“黑子”,為我去探聽一下,伸出的手掌已到他臉側,我又把手收了回來:萬一不是張滬,不是攪了趙光弟的睡夢?他是肺病秧子,叫醒他實在有些於心不忍。我就是在這恍恍惚惚的猜疑之中,閉合上雙眼的。大概到了拂曉時分,門外又傳來了大頭鞋卟嘰卟嘰的踩水聲響(春雪化成了水),接著有人推門進來,隨著手電筒的閃亮,耳畔傳來一聲吆喝: “起來!” 我和趙光弟從炕上爬了起來。趙光弟睡眼朦朧地望著來者,我則看清了進來的人是支“左”的吳排長和廠部負責內勤的郭幹事。 “你先出去。”吳排長命令趙光弟迅速穿衣離室。 我此時已完全明白了:吳排長和郭幹事是為我而來。還用問嗎?一定是張滬發生了什麼事情。我忙忙亂亂地穿起衣褲,坐在炕沿上等待著關於她的噩耗。可是待趙光弟離屋之後,吳和郭並沒有對我多說什麼,只是叫我先打開我和她的那隻破木箱子。 “吳排長,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終於按捺不住惶惶不安的心情,“是不是她…… 她……” 吳排長平日是個喜歡與勞改隊中知識分子交談的人,曾與我聊過“樣板戲”什麼的,此時臉上卻沒有了往日的微笑,對我的提問不做回答。我又把求索的目光轉向了郭幹事,因為昔日我回北京探親時,他曾託我給他代購過布料,也算是生活上有點兒接觸的干部;他悲憫的目光與我的目光相撞了一下,便低頭去檢查我的木箱。 破木箱裡都是書。那是早在1963年我在團河農場勞改時,場部退還給我的。 吳排長說:“這些書我們要檢查一下。” 我說:“《北京日報》早已檢查過了。” “現在是文化革命,一切要重新審查。” 我能說什麼呢!每天忙於修埋地球,書已然是我們身外之物,全部拿走還能減輕我的一點兒負擔。在吳排長往麻袋裡裝書之際,郭幹事從口袋裡掏出一副手銬,“咔嚓”一聲給我戴在了手腕上。 無需多說,我一切都明白了。黎明時來搜書,並給我戴上手銬,誘因不是我,肯定張滬發生了什麼問題,聯想起何大夫的匆忙腳步,我斷定張滬又走上了輕生的絕路。 吳排長看了看戴上手銬的我,低聲說了一句:“從維熙,你要面對現實,心往開處想。別鑽牛犄角。” “她是活著,還是死了?”我眼中無淚,心中卻承受著剜心之痛。 “正在搶救,你作最壞的精神準備!”郭幹事見軍管的吳排長開了腔,才囁嚅地向我吐露一點真情,“無論發生了什麼情況,你千萬要以理智對待。” 之後,我被帶離我的那間屋子,手捧著鐵鐲子進了嚴管號。 我捶牆。 我痛哭。 剛才被驚愕佔據了心靈的我,此時眼淚如同開了閘門的小河,淚水濕了我的雙腮。嚴管號里共關著四五個“同窗”。班長就是演繹過李建源君“領口”和“袖口”問題的符××。天才濛濛亮,嚴管號的成員還在床上睡覺,突然塞進一個我來,已然使他們驚異不已;我捧著手銬捶牆大哭,迫使嚴管號的成員只好提前起床。 “餵!你還是放老實一點為好。”符××終於第一個開口了,“這兒是嚴管號,你可得識點時務!” 我仍然把牆捶得山響。 符××一步從炕沿上竄了過來,從身後猛地一拉我的胳膊,我踉踉蹌蹌地後退了幾步,坐倒在炕角上。這時,我才發覺手腕有些火燒火燎,低頭一看,那副鐵鐲子已然磨壞了我的手腕,鮮血湮出了肉皮。 我無力再掙扎了,好像剛才那短短瞬間,我用完了我的全部力氣,渲洩了我的全部悲憤。我的思緒成了一團亂麻,符××再訓斥我什麼,我一律充耳不聞。我首先想到的是我在北京那間低矮小屋中的母親和兒子,老母親將失去兒媳,小兒子將失去母親,這一老一小遠在北京,不會知道在晉陽大地上發生的一切……我不禁恨起“小耗子”張麗華來,趙光弟已然把張滬無懼於死亡的秉性傳遞給了她,她怎麼還能有監管中的疏忽呢? ! 嚴管號沒生爐火,拂曉時刻冷得人直哆嗦。符××見我只穿著絨衣進號,不知是出於鱷魚流淚,還是想探聽一下我關進嚴管號的原因,他出去了好一會兒,當他重新回到嚴管號時,把我那件棉襖從我的屋子裡取了來,並披在我的肩上——我因雙手戴銬,是無法穿上這件棉襖的。 “你知道你為什麼來這間號房嗎?”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點頭是表示我知道緣由,搖頭是想從他嘴裡探知一點兒“張滬自絕於人民”的詳情。 完全是出於不折不扣的顯擺,符××對我講述了張滬自戕經過:昨天,她說她很冷,想回我和她的那間窯洞,取點兒衣服來。經張麗華向上請示,獲准回房取她的衣服,就在她回屋取衣服時,趁張麗華沒有在意之際,她把一瓶夏天殺蚊蟲的滴滴畏,塞在衣服裡帶了回來。當晚,她背對著張麗華偷偷把多半瓶毒液喝了下去。當然,這是張麗華髮現張滬死過去之後回憶起來的,而非張滬的交代——她不能開口了,何醫生忙了大半夜,竭盡全力對她進行洗腸搶救,現在還在生死未卜的十字路口。 “給你戴上手銬,是怕你重蹈張滬的反動舊轍,你應當感激軍代表和磚廠領導,對你及時採取了保護措施。”符××敘述完之後,不忘對我進行勸導:“你老老實實在這間號子里呆著,你要是再擂牆敲窗,鬧到軍代表那兒,給你戴上彈簧銬,那可就自作自受了。咱們還是先禮後兵,把利害關係跟你說透了為好!” 我雖知符××是整肅受難知識分子而出了名的“內矛”,但他能把此話告訴我,我仍然對他不無感謝之情。因為我從他嘴裡知道了張滬“自絕於人民”的手段,以及目前她身處生死線上的概況,這是身陷嚴管號的我,無法得知的信息。嚴管號除去放風解手,是不能離開號房的,它區別於禁閉室的標誌在於這是一間房子,屋子上還有玻璃窗戶;但是為了與外界隔離,玻璃窗戶上都被刷了一層白灰,號子裡的人不僅沒有與外部說話的機緣,連向窗外投望的視線,都被那層白灰隔絕得嚴嚴實實。如果不是符××對我訓政時告知我張滬的事發原委,我上哪兒去尋覓張滬的消息? ! 我理了一下紊亂的心緒,馬上確認了他說的情況屬實。我和張滬住的窯洞裡,確實留下了一瓶滴滴畏,那是為驅趕蚊叮蟲咬我去曲沃縣城關買來的。曲沃地處晉南,夏日天氣悶熱,花腳蚊子叮得人夜難成寢。我買來它是殺蚊蟲的,張滬竟然想起了這瓶可以告別世界的毒液,謊說取衣服找到它,並把它吞下去自殺了。 是偶然的巧合,還是天意的選擇,偏偏在我生日的那天夜裡,她選擇了死,這倍增了我心中的悲涼。我坐在炕上背靠著牆,一動不動地望著我手上的手銬,似乎更清楚了把我銬起來的用心:張滬如果當真死去,我會像剛才擂打牆壁那般做出抗爭,我要申訴,我要揭發。儘管在那個年代,我的一切申訴都可能成為廢紙,被省勞改局扔進字紙簍,但是對於連長之類人物來說,對死亡記錄中的自殺追查多少會給他帶來一點麻煩。張滬出身革命家庭,父親曾是投奔延安的老革命,她自身17歲時參加上海地下黨,小弟在上海解放前夕參加了新四軍……這些隸屬於她周圍的關係網,雖然在解放後歷次的政治運動中,紛紛中箭落馬,但她還有在空軍中當軍長的舅舅,“文革”中他的舅舅,比“文革”前更為顯赫,一旦哪一條線提出質詢,於連長將何以做答?難道僅僅為了一張紙條,就能要人一條命嗎? !索性先下手為強,銬住你能寫字的雙手,以防患於未然。 我緘默無言。 我的心裡在滴血。 我被銬住的雙手,在這巨大的刺激面前,竟然神經質般地痙孿起來,致使掛在手銬上的那把鐵鎖,如同鐘擺似地左右晃動了起來——我的精神已全面崩潰,我的心被撕裂了,張滬生與死的問題,成了我心中惟一的一個結。由於幾天急火攻心,當天上午嚴管號“放風”,我蹲在糞坑蹬石上解大便時,大便硬結成石頭一般,久久排解不出。符××不願意在茅廁挨凍嗅臭,先帶著嚴管號成員回舍子裡去了,他用不著擔心一個戴著手銬的人;會發生什麼閃失。 突然,我身旁的蹲坑人,悄聲招呼了我一句。我側目看看,是“同類”中的病號阮祖銓,他來自商業部,在昔日“同窗”生涯中,與我有許多共同語言:“你知道她的情況了嗎?” 我點點頭。 “據說何大夫還守候在她身邊,但願好人能抗拒死神的召喚。” 阮祖銓說完這兩句話,匆匆用紙片擦乾了屁股,走出廁所。之後,他折身回來,輕聲對我說:“都出工了,院子裡沒有人。我叮囑你兩點:一、你一定要放寬心,來不得半點感情用事;二、你還要提防萬一張滬走了,給你羅織罪名——這並不難,什麼'同請反革命妻子','為反革命右派喊冤叫屈'等等。一句話,眼淚往肚子裡流,不能給他們——”他指了指天,“留下任何一點整肅你的把柄。千萬千萬!” 我在茅廁不禁再次潸然淚下:“我記住了。” “我給你擦屁股吧!你帶著手銬是無法完成這個事兒的。”是的,我當真忘了大便之後的最後一道工序,是自己不能完成的。點頭應諾阮祖銓幫我之際,心中突然一驚:阮君也是老右,專門善於對付知識分子的符××,要是給他扣上一頂兔死狐悲,同情反革命分子張滬及其丈夫的罪名,是不是會牽連到阮君? ! 阮祖銓對此心領神會。他走出茅廁,有意在院中大聲喊叫道:“嚴管班!來人給你們號裡的人擦屁股!” “你順手幫個忙吧!”符××的聲音。 “我沒這個義務。” “我來幹吧!”正在打掃院子的趙光弟,被喊聲召喚過來。他隔著玉米稈糊著泥巴的廁牆空隙,向外看了看,嚴管號確實沒人出來,一邊弓下身為我擦屁股,一邊趁機用極快的速度對我耳語道:“眼下,我和我那口子住的那間號房,也成茅房了,給張滬灌腸洗胃,她的屎尿流了一炕。這是好事,至少她的魂兒還有從閻王殿飛回來的希望。我他娘的狠狠地扇了“小耗子”兩記耳光,倒不是因為張滬髒了我們的房。我扇她耳光是為她粗心大意,讓張滬把滴滴畏偷偷帶了回去。” 我無心關注趙光弟與他老婆之間發生的矛盾,心急火燎地詢及張滬的生與死。他說: “依我看,閻王有眼,不會收下這屈死鬼!”說著,他幫我拉起棉褲,又係好腰帶,並安慰我說,“這麼辦吧,如果張滬清醒過來,我就假裝去嚴管號外掃地,你聽見掃帚把兒碰門兩聲,就還有個盼頭。” “謝謝你了,'黑子'!” 整個下午,嚴管號在讀報紙,內容不外是“文革”又取得了什麼偉大勝利。我盤腿坐在炕上,貌似在聽符××讀報,實際上在焦急地等待窗外掃帚掃地的聲響。大約到了黃昏時分,我聽到“小黑子”在窗外哼唱著“文化大革命就是好”的歌兒和掃地的聲音。這一霎間,我的血液彷彿凝固了,屏住呼吸靜待我希望能聽到的聲響。 “咚!” “咚!” 間隔開的兩聲掃帚碰門的聲響,使我凝固的血液,頓時沸騰起來。長著靈敏階級鬥爭嗅覺鼻子的符××,絲毫沒有在意對我至關重要的這兩聲“咚咚”,他正在動員嚴管號的嚴管成員,結合“文革”形勢,聯繫自己的罪錯進行批判;而我則長出了一口氣,壓在心口上的那座山坍塌了下來。我心中默念著: “感謝何醫生!” “多謝'小黑子'!” 我早飯沒有能進食,午飯只喝下半碗白菜湯,到了吃晚飯的時候,我用被銬住的雙手先後塞進肚裡兩個窩窩頭還不覺得飽。但嚴管號只供應這麼多“進口貨”,只好把那碗粥,一揚脖兒灌進肚子。人逢喜事精神爽,儘管這只是一線生命曙光的訊息,而不是張滬確實已從死神懷抱中掙脫出來的消息;但僅僅這一點,已然在我焦渴的心田,掠過了一陣瀟瀟春雨。 但是,我未曾料到的是,入夜之後情況發生了逆轉。當夜,我躺在炕上,把手銬放在我的胸前,還沉溺在小黑子傳遞給我的喜悅中時,前院木工棚傳來了“噹噹噹噹”的聲響。起始,我並未在意這來自遠方的捶打之聲。符××憑著他鷹犬本能的敏感,彷彿從這聲響中嗅出來什麼異常,便從炕上爬起來(嚴管號夜裡是不關閉電燈的),有意無意地盯看了我一眼,便倒鎖號門出了屋子。我的中樞神經被他這一眼召喚醒了,猛地從炕上坐了起來,這叮噹叮噹的聲音響在深夜,是不是木工們在趕製什麼東西? 趕製“文革”的標語牌?何必這麼匆匆忙忙;修理囚徒們用的勞動工具?更沒必要這般急切,想來想去,一種不祥的預兆,頓時湧上了我的心頭:此地是實行土葬的,會不會是張滬她清醒之後,病兆又繼續惡化了?抑或是張滬根本就沒有清醒,趙光弟為了安慰我的心,有意傳遞給我虛假的訊息? ……我的心又跌進了萬丈深淵。 門鎖響了,符××走了進來。我的目光急切地迎了上去,想從他臉上的表情找到一點消息。他沒有迴避我的目光,那張吹火嘴一開,便對我說:“不虧你過去是個記者、作家,心電感應倒挺靈敏的。瞞你也沒用,剛才我去了木匠張漢文家,他家屬告訴我,張漢文為張滬去釘棺木了。說是,張滬曾醒過來會兒,那不過是迴光返照。從維熙,我本不該告訴你這一些,但我符××也是個人,先給你捎個話兒,省得你精神上準備不足,增加嚴管號的麻煩。” 我只覺得血湧心扉,一下躺倒在土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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