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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第二部下篇(6)-與牛為伍的三十多個夜晚

走向混沌 从维熙 2488 2018-03-19
不久,我就停止了人與動物之間的思考——因為我也變成了一個兩條腿的動物。 元旦剛過,農場總部抽調各個分場的勞力,集結於茶淀鎮的東部,去疏理開掘海河流向農場的入水渠道。這是要挖幾十萬方土的工程,因而全場總動員,必須在春耕之前,拿下這個水渠,以解決春天稻田的用水問題。 那是我勞改生涯中最難忘的一段日子。這一年的冬天特別冷,進入臘月滴水成冰。我們就是在這個時刻,被卡車送到工地來的。那兒沒有房子可住,一律住在高粱稈糊泥巴的簡易工棚裡。為了按時挖通水道,幾千口子人馬24小時晝夜車輪大戰。我被分在夜班,勞動項目是與一條牛為伍——把挖出來的河泥,用牛車運到百十米遠的地方堆山。由於道路泥濘難行,沒有辦法用大膠輪車,便用牛拉小平車運泥——牛在前面走,我在後邊扶著兩個車把,充當駕轅掌舵的工具。

牛比我累。 我比牛輕。 但是人不能與牛相比,俗話說:十九條漢子一條牛。經過幾年的修行磨練,我自認為是個並不畏懼勞動的人,但是在子夜以後,我的雙腿便開始發軟,兩隻手幾乎攥不住那冰冷的車把,但是一個蘿蔔一個坑,人和牛結成了死對子,誰也離不開誰,也只有強打精神,支撐到天亮。 記得是一個落著鵝毛大雪的夜晚,由於厚厚的雪層淹沒了小車的車轍,我無法辨認車路,老牛拉車走到一個深溝的旁邊時,車輪一下滑到了溝裡,一車泥翻在那兒還是小事一樁,我被車把狠狠地打倒在地,一隻車把,不偏不倚地捅在了我的右側肋骨上,一陣鑽心的劇痛,使我幾乎失去了知覺。老牛在那個夜晚得以歇了歇腿——因為人們把我架回了柴棚。第二天,我強忍著劇痛,步行去了設在總場附近的公安醫院,照片的結果顯示,我的肋骨折了一根。醫生開假一周,隊長沒有叫我回到分場去休息,而是留在柴棚中養傷——這倒也好,一直與我沒有見過面,昔日在魏家胡同同住一個院的王金柱,到柴棚來看我了。

王金柱體壯如牛,見了面就叫我大哥。他說他在東區,與我離得太遠,不然早就來看我了。不知道他是從哪儿知道我與何大拿酒醉後毆鬥的事兒,聲言要為我拔衝(打暴不平之意),好好教訓教訓那個臭賊。 我說我沒有吃虧。 “我折進來比你早,還不了解你們喝過墨水的文化人!你們在這裡邊,只有挨欺負的份兒,那有不吃虧的事兒?” 我怕他真在這幾千人的工地上惹出是非,只好把當天的情況向他詳說一遍。哪知他死活不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 “大哥,咱們里外院住著,遠親不如近鄰,何必跟我客氣!” 我明白了,他是以他的眼光和經歷,來看待知識分子的。我要是跟他講中,一條馴良的家犬,最後變成了狼群的領袖,他能理解得了嗎? !他在東區有“戳天一柱”的綽號,從他的思維邏輯上去推斷,是不可能認知這一生活哲理的,對他說這些等於白說。因而,我只能十分婉轉地勸他不要在工地上乾這件事(他聲言要斷了“何大拿”的一條腿),如果乾了這件事,家中的王大娘(王金柱的母親)是會做惡夢的。經過我死說活說,他才答應先放“何大拿”一馬。

我從我的鄰居身上,再一次體察到生存競爭中,弱肉強食的法則。因為他與我在柴棚裡的談話,被人聽見轉告了“何大拿”。 “何大拿”在一天的晚上,特意來向我請罪。我明白,他這老耗子,怕的是貓——那隻貓就是王金柱(後來到了1976年唐山大地震時,茶淀的監舍倒塌了許多,王金柱用肩膀扛著塌落下來的預製板,讓別的成員先跑出房子。但是又有預製板塌落下來,他被一根鋼筋穿頸而過,慘死在大自然的災禍之中。王大娘為此痛不欲生)。 由於這兒聚集了來自全場各個角落的勞改成員,消息比在西荒地多多了。不久,東區與女隊有接觸的一個同類,給我送來一個信息——張滬離開了反省號。她之所以被勒令反省,因為回北京探親時,給一個同類私帶出去過一封什麼信件。她是出於共患難的友情,並不知道信的內容。此為她進反省號的原因之一;其二,在反省號內,她每天畫小兒子的肖像,被認為態度不好,抗拒“文革”,抵制改造。所以那次我去看望她時被拒,夜宿停屍房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在我養病期間,張滬通過隊部,又轉來一封短信。信中要我為她去漢沽買一副近視眼鏡,她戴著的那一副鏡片壞了,所以此事急如星火。我當時肋骨之傷,雖然已不太疼痛了,但是要到漢沽還有困難。王金柱為此特地借了一輛自行車,馱著我去了漢沽一趟,除按著度數給她買了眼鏡之外,我還在那小城裡買了一輛二手車——我勞動需要它,可以節省路耗時間;我去看望張滬也需要它,幾十里的路程有它就方便了。同時,我在那個小城的十字路口,第一次看見了一張“黑五類宣言”的小字報。內容不外是對“文革”血腥屠殺的抗議,論述物極必反的道理。當時圍觀的人很多,但是竟沒有一個人出來干預——能不能從這張小字報上看出來一點民意,中國人已經從盲目崇信“文革”,到開始反抗“文革”了?

這張小字報留給我的印像極深,待我又重新與牛為伍的時候,在暗暗的夜路上,我似乎模模糊糊地感到,黑暗快到了盡頭。我手扶著小車的車把,默念出雪萊的詩: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遙遠嗎!這是我在與牛為伍時的惟一快樂,也是惟一的安慰。在歷經一個多月的晝眠夜出的勞動之後,我覺得自己成了一頭兩條腿的牛。 在返回“582”那天,我沒有坐卡車走。我騎上自行車,先去北磚窯給張滬送去眼鏡,然後回場。 在接見室,她說我瘦了,瘦成了人幹。 我說:“我還會好起來的,你也一樣。” 她說:“你又在說夢話吧?” 我告訴她我在漢沽看見的那張小字報。 她說,那還很遙遠。 我說。在希望中生活,比在絕望中生活要好。 她神情憂鬱他說:“你總是愛做夢。最近我想了想,這倒也好,兩個人如果都是一種類型,我可能更絕望了。”

那天,隊長破天荒地允許她送了我一程。時值冬尾,我倆穿著襤褸的棉裝,行走在無人的荒野。在一棵枯樹旁分手時,她從棉衣口袋裡,掏出一張她為小兒子畫的肖像。她說她在反省號期間,把一張張用來寫檢查的白紙,都畫了兒子的肖像了——她是為家庭而活下去的,否則她絕不苟且偷生。 我說:“你千萬要堅強地活下去,春天一到,就像這棵枯樹還會返青一樣,我們還會有生命的綠色。” “在哪年哪月哪個時辰呢?” 我雖然又對她背誦了一遍雪萊的詩,但我當真不知道我們腳下的風雪驛路,究竟還有多遠。也許我們的生命真的要像陪伴我的那頭牛一樣,周而復始地沿著泥濘的車轍,走著無盡的長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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