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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二部下篇(1)-重返老巢後的沉鬱歲月

走向混沌 从维熙 2738 2018-03-19
火車上已全無來團河時的情致,自不必多說。更使同類們心悸的,這支回巢的鴉群中,除去少了去新疆的部分老右之外,還少了幾個昔日同窗。其中的“林妹妹”鄭光弟,因絕望自投了什剎海,這在前文中已經提及,我發現,同類中還少了一位來自老北洋大學的學子韓大鈞。 我之所以對他的不在格外敏感,因為他是北師的物理老師——我離校時他正進校,頭一年的返校節時,我曾與他有過一面之交。後來被關在一個籠子裡,自然是不會忘卻的。他與我同時解禁,沒有去新疆,又沒有自絕於人民——這位總是戴著一副眼鏡的老師,到哪兒去了呢,經同類告知,才知道他已於“文革”初期,就被當作不安定分子之一,押迭回茶淀來了——比我們早回老巢近兩年。 在我的記憶中,韓大鈞是個非常樂觀的人。在三畬莊的時候,他與我雖然不在一個小隊,但卻只有一牆之隔。他嗓門洪亮,笑起來其聲可以震響人的耳鼓,我無論如何也難將“不安定分子”的概念與他聯繫在一起。據我所知,他在解放前就是個愛國的學生,1947 年發生了美國兵強姦北大女學生沈崇事件後,他擔任了北洋大學北平部示威遊行隊伍領隊,因此曾以共產黨嫌疑犯,被國民黨五花大綁地抓捕入獄。入獄後腳墜七斤半的腳鐐,經受了多日的皮肉之苦,後發現他不是共產黨,才把他放了出來。北京解放前夕,他又出任了北大工學院的護校隊隊長(當時北洋大學北平部與北工大合併)。這樣的一個愛國者,在五七年被劃成右派後送來勞改隊,己然是冤案一樁了,何以此時又成了“不安定分子”?

在隆隆東去的火車上,我知道了這位長者的不幸:“文革”風暴乍起之時,他與我一樣,也十分關心老母親的安危(他一歲多喪父,母親一直沒有再婚,母子相依為命)。但是當時農場已開始限製家在市內的老右進城,當時正好有一位同類魏巍(原北大法律系學生),因牙疼病進城到公安醫院看病,韓便托這位同類借進城的機會,順便去看一下他的母親。傍晚,同類魏巍帶回來的消息,使韓大鈞不寒而栗:他的家被抄了兩次,老母親被打得遍體鱗傷不說,還被轟到一間只有4平米的危房中去了。韓大鈞心急如焚,但是隊部就是不允許其回家——直到有一天,韓大鈞的母親,被折磨成胃穿孔,醫院把電話打到了團河農場,農場才派一位姓姚的勞改隊長,跟隨他一起進城。到醫院時,正逢醫生給他的母親手術完畢,急需輸血。作為兒子,韓大鈞立刻挽起胳膊,為母親輸了200cc的鮮血;然後去母親住的危房(解放前為一座小武道廟)看了看,為母親倒掉了罐子裡的屎尿,才返回農場。

一路上,他越想心中越窩火。母親年輕時喪夫,在上海從事慈善事業,可以說是個標準的愛國主義者——1933年,共產黨創始人之一的鄧中夏(當時化名施誼),因為躲避國民黨的追捕,曾一度藏身於上海法租界。後來法租界因懷疑其居留於其境內的合法性,想將其驅逐出界,在此緊急關頭,當時的女地下黨員唐豪,曾來找她求她幫助尋求法租界律師顧守熙的幫助(顧為昔日她先生的朋友),她找到了顧,並從法律上解決了鄧中夏的合法居留問題。能拯救一個共產黨創始人於危難中的愛國女性,怎麼會遭這麼大的罪呢?他覺得如鯁在喉,不吐不快。 於是在有一次回家探望出院的母親時,他怒沖沖地找到北師幼兒園(韓的母親在這里工作),與勾來紅衛兵鬥爭她母親的曹桂林和馮風風老師講理。那兩位老師本來出身不好,為了自保而把韓的母親推出去當擋箭牌——此時此刻,被韓大均質問得無言以答。本來事情到此結束,也許不會惹火燒身,但是韓大鈞是個孝子,這個老書呆子在場內繼續給有關部門寫信,想讓鬥爭他母親的紅衛兵,把他母親送回到原來的住處去。在根本沒有道理可講的年代,他硬要講理,其後果可想而知:在1966年冬天的一個晚上,隊部突然通知韓大鈞與另外幾個“不安定分子”準備第二天離開團河前往茶淀。當時韓的母親的病還沒有痊癒,街道上有同情心的老太太,特意去告訴她,兒子從農場打來電話,說明天就要離開團河。

這是一個母子雙方都失眠的冬夜。第二天早上,韓大鈞打點行裝的時候,他的母親拖著帶病的身子踏上了開往南郊的汽車。韓大鈞心情失去了平靜,他料到母親會聞訊趕來,而他此時業已被勒令登上了解放牌大卡車。好在南來北往的車都走同一條公路,韓大鈞擦淨了眼鏡片,睜大了雙眼緊緊盯著南來的公共汽車車廂。真是無巧不成書,第一輛汽車開過去了,他沒有看見他的母親;待第二輛汽車與卡車擦肩而過的時候,他當真看見了他的母親。 他大喊了一聲:“媽媽——” 汽車飛馳而過。 這個老北洋大學的學子,不顧一切地跳下車去,一邊高舉著雙手,連連呼喊著:“媽媽——我在這兒——我在這兒——” 明知自己的兩條腿難以追上汽車輪子,他還像是瘋了一般在後邊緊緊追趕。

四輛押送“不安定分子”的卡車,因發生了韓大鈞的跳車事件,都停在了馬路上。幾名身穿警服的勞改隊長,都從車上下來追趕韓大鈞。這連環追的戲劇,使馬路兩側的行人都停下了腳步。 追在最前邊的一位勞改隊長,眼看已經揪著韓大鈞的棉衣衣襟了,一失足跌了一個大跟頭。他爬起來高聲喊道:“抓壞人——抓壞人——” 韓大鈞的命運可想而知,“文革”築起來的階級鬥爭的大網,一下子把他給網住了。革命群眾與公安人員,把高高大大的韓大鈞逮住了。沒有什麼客氣的,給他戴上一副手銬,然後把他往車上一扔,他尋母之夢到此終結。一個沒有學過武術的知識分子,何以會在來茶淀的卡車上,演出了像動作片裡的跳車鏡頭?多年之後,韓大鈞已是大百科全書的編審時,我曾詢及他這一問題,他的回答非常簡單:人性使然。除了母子情深之外,有一件事,使韓大鈞終生難忘:那還是在60年代初的飢餓歲月,他當時已是二級浮腫號。在一個冬季的雪天,他母親下了開往茶淀的火車,踏著半尺深的大雪,步行了幾十里路,來給他送食品。待到了接見的地點,他母親的兩隻棉鞋,已經全部濕透。接見室裡有一盆炭火,他母親脫下滴水的棉鞋放在火盆旁邊烤乾時,韓大鈞發現母親的一隻鞋,鞋底與鞋幫已然分離;另一隻鞋,底幫倒是沒有分家,但是鞋底上磨出了一個圓洞。韓大鈞的眼淚,頓時流了下來……為了送兩斤食品,老母親走了這麼多路,已經使他覺得愧對了母親,而這雙已無法再穿的棉鞋,怎麼再走這幾十里的雪路? !他母親用細繩捆了捆那隻分了家的棉鞋,又把那隻透了底的棉鞋,塞上了一點兒從棉衣上扯出來的棉絮,就又踏上歸程的雪路了——後來他才知道,他母親沒走多遠,那鞋底鞋幫就又分家了;他母親等於是赤著腳板,趟著雪路回到火車站的——想想母親的付出,他也就有了跳車的勇氣(我曾對他建議,將他的這一段往事,編進中國大百科全書的“'文革'與知識分子卷”)。

兩年多前,四卡車“不安定分子”重來茶淀。 兩年多後,我們這些“安定分子”也到這塊故土上來了。不同於他們的是,他們是坐汽車來的,而我們是坐火車來的。至此,“桃花源”變成了我們生命中旋而即逝的幻影,悲歌詠嘆中的一個飄然遠去的歡樂音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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