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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第十章-柿子樹2(6)

紅瓦 曹文轩 3126 2018-03-19
剛進入夏季,天就熱起來。太陽一出來,就顯得很有力量。 天空總是散射著炫目的光亮。萬物的生長,因了這熱氣,便變得很生猛。大路兩旁的白楊樹,看著看著,就技葉茂密起來,蒼綠起來,大路就罩了黑黑的濃蔭。宿舍門口的小河邊上,那柳樹的萬根柔條,因綴滿了葉子,不再像春季那樣輕飄了,若無大風,總是不動地垂掛著。水面上的那些植物,一日一日地蔓延,不幾日就將河面覆蓋了。用水的地方,被撥開—塊,於是水面上就像有了—個窗口。那水是深藍的,陰涼的,叫人禁不住想撩起來擦一擦汗津津的臉。 這季節,教室與宿舍都是難熬的,我們幾個便常常到戶外去,或在河邊的樹蔭下扔一張草蓆,躺在上面看書,或找一隻船,到大河上去嬉鬧,觀望河上的忙碌。學校幾乎不怎麼上課,即使上課,一個個也心不在焉,課堂紀律很亂,老師也不說什麼,彷彿天下課堂本就如此。雖有時覺得無聊,可很多時候倒也覺得很清閒,很快樂。中午時分,那太陽,熱烘烘的,頭頂上籠了—個金質的天蓋,見著那些種田人戴著草帽,赤著脊梁,在田野上悶聲不響地做活,倒覺得在一片陰涼中的自己,這樣活著,真是擁有了一份可愛的幸福。

這天上午,我、馬水清、劉漢林三個正在河邊的柳蔭下垂釣,謝百三汗淋淋地跑來了,說:“告訴你們一個特大新聞!” 馬水清頭也不抬,“你還有新聞!” “不聽拉倒!”謝百三抹了—把汗,隨手—甩,我們的頭上就像掉了一陣雨點似的。 “說,快說!”我和劉漢林都扔下了漁竿,半催半央求著謝百三。 謝百三說:“高三班的那個王維一不能再待在文藝宣傳隊了!” “為什麼?”我問。 “你們還沒聽說嗎?他……”謝百三看了一下周圍,壓低聲音說,“他跟林芳睡覺!” 馬水清丟下漁竿,側過身子聽著。 謝百三說:“林冰,你是宣傳隊的,你還能不知道嗎?你們夜裡排練節目,有時要到點把鐘,結束後,是不是總是王維—送村芳回家?”

“林芳家離鎮子大約有一里地,要過一片很荒涼的地方,夜裡,她不敢獨自—人回去。”我說。 “天天送,天天送,就送出事來啦!” “在哪兒在哪兒?”劉漢林著急地問。 “在大草垛底下。” “是怎麼知道的呢?”劉漢林又問。 謝百三說:“你問林冰,林冰知道。” “我怎麼會知道?” 謝百三說:“陶卉沒告訴你?” 我拿起漁竿就要捅謝百三。 謝百三說:“林芳懷孕啦!她跟陶卉是好朋友,就央求陶卉幫忙。陶卉就求了她老子。那個打胎的朱醫生壞,偏追問林芳和誰睡覺了,林芳只好說了。消息就傳出來了。” 我說:“這大概是瞎傳的吧?” 謝百三說:“林芳前一段時間說有病,沒能來宣傳隊排練,是不是事實?”

經謝百三這麼—提醒,我真的相信了。 “那學校又是怎麼知道的呢?”我問。 謝百三說:“這個消息不知是誰告訴口水龍的。什麼風到了他耳朵裡,還能不擴散得什麼人都知道嗎?” “學校把王維—開除出宣傳隊時,是怎麼對他說的?”我又問。 謝百三糾正說:“不是開除,是讓他離開。因為只是傳來傳去的,誰也沒有當場抓住人家。汪奇涵對邵其平說,既然外面傳得有鼻子有眼睛的,再讓王維—待在宣傳隊,影響不好。” 馬水清又去釣魚了,我、劉漢林和謝百三,還在津津有味地咬嚼著這個話題,心裡很有要弄清楚—切細節的慾望。謝百三為自己先我們掌握這—消息很是得意,就像他有家財萬貫,而我們一貧如洗,要靠著他施捨—樣。不知是他真的聽說的,還是他想加強他的“萬貫家財”的感覺而臨時想像編織的,他居然說出許多細節來,甚至說到林芳在手術台上褲子都脫了,那朱醫生卻追問著不肯下手。說這話時,謝百三臉上大汗淋漓,彷彿是他給林芳打的胎。我們也聽得心一蹦一蹦的,面赤耳熱。

馬水清說:“謝百三,滾你媽的蛋!好像你當時貓在—旁偷看了似的!” 謝百三不好意思起來,“我也是聽他們說的。” 白麻子敲響了午飯鐘。馬水清說:“不釣魚了。各人拿了自己的飯,去鎮上吃豬頭肉吧。” 在鎮上,我們遇到了許—龍。他見了馬水清說:“馬水清,你可有三天不來我理髮店玩了!” 馬水清笑了笑,拉了我們,直朝熟食鋪走去。 下午,我在校園裡遇見了王維—。王維—是油麻地中學學生中最風度翩翩的—個人,皮膚白淨,眉毛黑漆漆的,說話聲音尤有魅力。加上他會些文藝,家中又開了一爿雜貨舖,平時是很自足很瀟灑的。而現在我所見的王維一,沒了往日的那份光彩與情調。見了我,他很不自然地朝我點點頭,靠著路邊走了過去。

上完下午的最後一節課,全班同學還沒有—個走出教室時,丁玫突然走了進來。劉漢林輕輕叫了一聲“馬水清!”我正要拿馬水清取鬧,只見丁玫徑直朝馬水清走過來。教室里頓時變得鴉雀無聲。丁玫一直走到馬水清面前,緊閉著嘴朝馬水清看了一眼,然後將厚厚一疊信摔在馬水清的課桌上,說:“馬水清,請你以後少給我寫這樣的信!”說完,蔑視地撇了撇嘴,掉過頭去,走出了教室。 許多心人把臉扭過來,偷偷地著馬水清。 我瞥了一眼,瞧見馬水清在用牙一下一下子地咬下嘴唇,臉上的表情極尷尬。 教室裡無聲了很久之後,人們開始—個—個地往外走。走到還剩下一半時,教室裡忽然響起了悠揚,悅耳的笛子聲。我往前—看,喬桉正倚靠在講台上,形像極優雅、表情極愉悅地在吹著笛子。此時此刻,他彷彿站在了一片銀藍的天空下,透過清澄萬里的空氣,讓柳絲撩拂面頰,聽枝頭小鳥在啼囀,然後帶著一份舒坦、快樂的心情,把一管笛子吹得萬分地抒情,萬分地歡暢。那笛音忽如春風中的風箏,一去千丈;忽如夏日陽光下亮晶晶的雨點,丁冬冬急急地落下。我第一次發現,這喬桉的笛子原是吹得很出色的。

人又少去許多。 我看到喬桉在偶然—轉臉時,眼中閃過—絲嘲弄。 馬水清用微微發顫的手把那一疊信(我從未想到他已給丁玫寫了那麼多信)拿起,放到書包裡。 教室裡沒有幾個人了。 喬桉依然吹著笛子。 馬水清朝門外走去。 喬桉的笛聲似乎更響更明亮了—些。 馬水清沒從講台前面往門口走,卻繞了—個小彎,偏要從講台後面往門口走。這樣,他就得從橋桉的面前經過。喬桉如處無人之境,自然不會去讓開—下。馬水清大步走過去,並將肩在喬桉面前甩了一下,笛音突然停止,隨之而起的是笛子被碰落在地上的聲音。那笛子落地後,骨碌骨碌地朝門口滾去。馬水清瞟了一眼地上的笛子,然後裝著沒看見的樣子走過去,—腳用力地踩下去,就听見“劈啪”一聲,笛子被踩裂了。喬桉沒有瘋了一般衝上去扭住馬水清,卻看著馬水清的背影消失於教室門口,才跟了出去。正當我們幾個也要走出教室時,喬桉突然一個返身,“咣哨”將門拉上,並極迅捷地用那把掛鎖將門鎖上了,將我們關在屋裡。我們立即撲到窗口,抓著窗條,徒勞地朝門外望著。

只見喬桉衝上去幾步,一把就揪住了馬水清的脖領,喬桉—旋身體,馬水清便失去重心,隨了喬桉的力量打著旋儿。喬桉一鬆手,那力又改變了方向,直將馬水清往後推去。馬水清撞在一棵白楊樹幹上,跌倒在地。未等馬水清爬起,喬桉又猛撲過去,雙手揪住馬水清的一頭好頭髮,將他拎起。這馬水清真是—枚糠心蘿蔔,全無一點力氣,只用腳踢了幾下喬桉的襠下,還踢虛了。 喬桉將馬水清的腦門對著樹幹,但並不立即去撞擊,就那麼讓馬水清的腦門對著樹幹若即若離地待著。 謝百三在窗口大聲叫著:“喬桉,別動手,有話好說!” 謝百三這一叫,在喬桉聽來,卻等於是:“喬桉,快動手,無話好說!”只見他揪緊了馬水清的頭髮,將他的腦門嘭嘭嘭地;朝樹幹磕去,樣子很瘋狂,很開心。

馬水清叫喚了幾聲,堅強地忍住了。 喬桉收拾安馬水清,拍拍手,回家了。 我們終於從後窗跳出來時,馬水清已癱坐在樹下有一會兒了。他低著頭。我們蹲下來問:“要不要去醫院?”他搖了搖頭,依然低著。我們幾個就蹲在地上陪伴著他。 天黑下來時,他靠著樹幹站起來。他的額頭淨是血,但已經風乾了,呈紫黑色。他說:“不要緊的。”我們把他扶回宿舍後,他就倒在床上躺下了,晚飯也沒有吃。夜裡,他對我說:“林冰,我頭有點暈。” 第二天,我向邵其平借了一輛自行車,蹬著它,載著馬水清回到了吳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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