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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梧桐雨/病雨2

天瓢 曹文轩 2802 2018-03-19
城離油麻地五十里路,舊時稱作瓢城。 這名字很奇怪,有多種解釋,其中之一:大雨若一刻不肯喘息,滂沱三日,必定發生河水倒灌,十室九室進水,各家需在門前自築小堰,用瓢將水出去,那時有千瓢萬瓢在舞動,十分壯觀。此一說,有許多人相信,因為還有一佐證:五十年代以來,年年興修水利,瓢城雖不再容易被淹,但仔細去看,就會發現成千上萬幢的瓢城老屋的牆上,至今還掛著一隻兩 只水用的瓢。 邱子東趕到瓢城時,已是黃昏。街上行人匆匆,自行車的鈴聲響成一片。天色將晚,加上街兩側高大而枝葉茂密的梧桐樹對天光的遮蔽,街上行人的面孔一忽閃一忽閃的,都很模糊。邱子東是一個經常進瓢城的人,但這一回感覺卻很有些異樣。他似乎有點不認識這座城了,心裡有一種惶惑與空落。他站在街邊一棵梧桐樹下,不知道自己究竟該往何處去了。晚風從街那頭的大河上吹進街里,搖動著梧桐樹,翻動著街邊白天丟下的各種垃圾。他微覺涼意,身體令人覺察不出地顫抖了一下。他四下張望了一陣,走進了街邊一家小飯館。

當邱子東吃了一碗熱乎乎的陽春面重新走上街頭時,路燈已經亮了。他用手輕輕擦了擦額上的細汗,然後再用手撫摸著因一碗陽春面而很有滿足感的肚皮,悠閒地在街上逛著。 這是一座老城,說大也不大,說小也不小,尤其是在夜晚,萬家燈火,迷茫一片,街上路燈一路排列下去,不見頭尾,就覺得這座城是無邊無際的大。城分南城、北城、東城、西城。這城裡的人,對這四大區域,並無一個統一的叫法。比如說到南城,有稱南城的,也有稱城南的,也有稱南門的。這稱謂上的不統一,說明著這城還是有一定規模的———一個村子、一個鎮子上的人,是不會對自己的村子、鎮子的某一處有多種叫法的。 邱子東走的是一條大街,他向兩側望去時,是一條條深不見底的小巷。城如一條大魚,這大街是一條主骨,而兩側的小巷就是一根根魚刺。風起樹搖,路燈晃悠,這大魚彷彿在蒼茫的夜色中緩緩游動,而邱子東則在這條大魚的肚子裡游動。

小城的夜晚,是另一番生活的開始。街邊與巷口的路燈下,不知是從哪兒就忽地冒出了許多攤販。賣烀藕的,賣生熟菱角的,賣毛蛋的,賣熏燒的,賣鍋貼的,賣鴨血粉絲的,賣梨賣瓜賣各種水果的,他們在梧桐樹葉晃動的影子裡,以各種各樣的方式叫賣,熱火朝天。 邱子東走著,一邊走一邊聽,一臉的高興。他似乎忘了自己的使命,而沉浸於小城的夜晚之樂。他甚至掏了一毛錢買了一紙包葵花子,一邊嗑,一邊將殼有力地吐在街上。街很長,似無盡頭。他走到了一座大橋上,扶著欄杆,他看到有無數大大小小的船泊在岸邊,閃爍著半明半暗的燈光。一艘夜行的拖輪,正拖著一隻長長的船隊,往大橋這邊緩緩地行駛而來。他將葵花子殼吐向大河,燈光裡,那殼像是飛蟲一般向大河墜落。

橋叫鳳凰橋。 邱子東突然想起朱荻窪在背地裡說的一句話:每回,我都是把東西送到鳳凰橋,杜書記就讓我回家了。 這座大橋在這條大街的中間,也在這座城市的中間。 邱子東先是走到橋頭,一看,除了一條直街與大橋相連,還有兩條斜街呈放射狀直通向遙遠的黑暗。他又走到西橋頭,一看,其情形與橋東頭所見一樣。一片茫然。他在這座大橋上來回走著,看看橋東,又看看橋西,除了蒼茫,還是蒼茫。他對自己能否找到那座想像中的大屋開始疑惑起來。 叫賣聲漸漸稀落,夜風也漸漸增添了涼意。 邱子東背著鋪蓋卷,走在斑駁陸離的梧桐樹葉的影子裡。當他終於感覺到一條大街,幾乎只有他一人空洞的腳步聲後,這才想起自己還沒有一個下榻之處。他走進了一條寂靜的小巷。他記得有一個大門洞裡放著一張長椅。他果真找到了那個大門洞,並且那張長椅也依然擺在那兒。他將鋪蓋卷打開,鋪好後就躺了下來。很安靜,很舒坦,有一陣,他覺得自己很幸福。

尋覓從第二天早晨開始。他看了一下鬆鬆垮垮地戴在手腕上的那隻鐘山牌的手錶,時針正指向八點。 先從城南開始找起。 這座城市除了那幾條主要公路,幾乎全部街巷都是用青磚橫立著鋪成的。行人車輛的磨損與風吹雨淋的侵蝕,使得路既光溜溜的又凹凸不平。因為磚頭直接接觸潮濕的泥土,又因為這地方的空氣一年四季潮乎乎的,這些磚一年四季都是潮濕的樣子。 這座城市到處長著梧桐,似乎除了梧桐,就再也沒有其他品種的樹木了。如果爬到這座城市的最高處———市政府大樓的頂上往下看,就會看到這座城市是淹沒在一片漫無邊際的梧桐樹的林子裡的。 時值盛夏,那梧桐樹葉已嘩嘩啦啦,層層疊疊。 邱子東踏著磚路,走在梧桐樹下,他的腳步不緊不慢。他相信自己一眼就能認出杜元潮隱秘建在這座城市裡的建築。這是沒有什麼道理的。但他的腦海中就是有一幢這樣的房屋———它甚至不是模糊的,而是清晰的,就彷佛從前在哪兒親眼看到過一般。

一幢接一幢的房子在他的目光裡滑過。沒有一幢使他特別注意,也沒有一幢使他一時產生疑惑。 一周後,南城已被排除了。 接下來是東城、西城與北城。 等邱子東將這座城市仔細梳篦了一遍,居然已經一個月過去了。而那幢想像中的杜門“豪宅”,卻連影子也沒見著。他先是懷疑事情的真實性,接下來就是懷疑自己的想像。但不 久,他又再度堅定了自己的想法:在這座城裡,杜元潮肯定有一幢房子。需要調整的就是對這座房子的想像。究竟是一幢什麼樣的房子呢?他告誡自己:不能將它想像成一定的樣子———杜元潮何曾有過一定的樣子?這樣想清楚之後,他的心裡不禁感到發虛:如果一幢一幢地加以調查與註意,將需要多少時間呢?一年?兩年?

他的身體順著一棵梧桐樹的樹幹,滑落了下來,直到一屁股坐在了梧桐樹下。 僅僅才一個月的時間,他又衰老了許多。本來就顯得狹窄的臉盤,現在顯得更為狹窄;灰白的鬍子,像落滿塵埃的枯草;眼皮無力地耷拉下來,露出一線渾黃的眼珠。他的衣服醃不堪,一雙軍用球鞋的後跟已經磨破,鞋頭洞穿,露出臟兮兮的腳指頭。 他已身無分文。 他目光呆滯地看著那些露出鞋子的腳指頭。 不知如何是好。 剛剛下了一陣雨,殘留於梧桐樹葉上的雨水,滴落在他的臉上,隨著水珠的滾動,他的臉上出現一條蚯蚓狀的污跡。 他在一片喧囂聲中,竟然在梧桐樹下睡著了。醒來後,他將那雙破鞋蹬了下來,看了看那雙白一塊黑一塊的腳,一手抓一隻鞋,依賴著梧桐樹站了起來。

行人、車輛,川流不息。 邱子東突然罵道:“杜元潮,我日你媽的逼!”隨即,將一隻破鞋用力擲向街心。當那隻鞋像一隻中彈的烏鴉跌落於人群時,就听到了一聲女人的尖叫———那隻鞋正好打在了一個行路的女人頭上。 “杜元潮,我日你奶奶的逼!” 邱子東又將另一隻鞋用力擲向街心。但這一回,鞋落在了無人處。 一個光著上身、胸毛茂盛的漢子走了過來,照著邱子東的臉就是一拳:“狗日的,你的鞋砸在我老婆頭上了!” 邱子東搖晃了幾下,跌倒在地上。他覺得鼻子底下癢酥酥的,似有蟲子在爬,用力一摸———血!半天,他從地上爬起,光著腳,沿著大街一路叫罵下來:“杜元潮,我日你祖宗十八代的逼!……” 樣子像瘋子。 第二天,這座城市就添了一個撿垃圾的。

邱家大少爺邱子東,衣衫襤褸,整天背著一個大網兜,在大街小巷尋覓著垃圾桶。樣子很像一條東嗅西嗅、到處翻弄破爛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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