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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巫雨2

天瓢 曹文轩 2476 2018-03-19
一股涼氣從窗口直撲屋內,艾絨打了一個寒噤,指在弦上停住,此時,屋外已風雨交加。她叫了一聲:“琵琶!”見無女兒的應答,立即放下手中的琵琶,又大叫了一聲: “琵琶!” 只有風聲雨聲。她撲向門口,只見天色一片灰暗,似到了天下末日。大雨呈噴射狀,在大風中胡亂地潑灑著。 “琵琶!”她衝進風雨中,大聲呼叫著。 風竟無一定方向,吹得那雨搖擺不定,形成漩渦狀。 艾絨的喊聲漸成哭泣:“琵琶……” 她在風雨中發瘋似的奔跑著,雨水早將她渾身淋透,被風吹散的頭髮,亂紛紛地貼在她驚恐的臉上。她奔跑著,不停地奔跑著,一次一次地摔倒,又一次一次地爬起,她的聲音漸漸沙啞。 她跑到了河邊。枯枝敗葉,正在湍急的水流中向前流淌。大河上有一條帆船沉沒了,一角風帆在水面上搖曳,彷彿在朝人揮手。

油麻地的人們聽到了艾絨的呼喚聲,有無數的人跑進了風雨中。 身體本就單薄的艾絨,經雨水潑澆之後,更顯單薄,像一株清瘦的柳樹立在風雨中搖晃不定。 油麻地的人趕到了,他們從艾絨的呼喚聲中明白了一切。他們向四面八方散開,去尋找著那個有一雙烏溜溜的眼睛,會讓所有人憐愛的小姑娘。 艾絨丟了魂一般在風雨中顫抖不已。她像一個在荒野上迷了路的女孩,在一番驚恐的尋找而終於絕望後,此時已不再驚恐,而只剩下疲憊與哀愁。雨水不停地洗刷著她的面孔,她卻全然不覺。她不再呼喚,而是像一個丟失了什麼卻又不知究竟丟失了什麼的人,低著頭,慢慢地走著,不住地說:“你在哪兒?你在哪兒?……”像是自言自語。 朱荻窪將杜元潮叫回油麻地。

將近中午,風雨驟然停息,大地顯得一番幹乾淨淨。大河上,出現了一道美麗絕倫的彩虹。 琵琶從安靜的池塘中浮起,她穿的是一件紅衣服,人們初看到時,還以為是一朵碩大的蓮花。 兩行淚水順著杜元潮的鼻樑,緩緩流淌下來,隨即號啕大哭。油麻地的人一時難以將此時失態的杜元潮與他們平素所見到的那個在任何時候都處變不驚的杜元潮聯繫起來,一個個都顯得很驚愕,手足無措。 此後,一連許多天,油麻地的人都沒有見到杜元潮,他家的門整天是關著的。他與艾絨不分晝夜地躺在床上昏睡,彷彿進入了漫長的冬眠。艾絨偶爾醒來,突然地想起女兒,冰涼的淚水就會漸漸蒙住雙眼。當她將雙眼合上時,淚珠便分別向耳邊流去,枕巾總是潮濕的。 不一會兒,她便會又昏沉沉地睡去。杜元潮則很少醒來,彷彿這一覺要睡上千年。

在杜元潮與艾絨昏睡的那些日子裡,油麻地的天氣天天晴朗。油麻地的天氣一旦晴朗起來,才叫晴朗,尤其是在秋季,天高雲淡,碧空如洗,一眼望出,直抵遙遙的天邊。 這一天早晨,杜元潮聽到了秋風吹拂窗紙的聲音。那窗紙一起一伏地發出清脆的聲響,他的腦子一下變得清醒起來。純淨的秋光在窗紙上游走著,牛羊的叫聲在田野上傳播著。他將兩手交叉著放在腦後,眼睛望著天窗外的天空,彷彿在回憶著什麼。他扭頭看了一眼艾絨,只見她淚痕未乾,面容蒼白、毫無血色。他輕輕地給她掖了掖薄被,就輕輕下床了。他感到了一陣暈眩,用手扶住床頭,歇了一陣,才漸漸好轉。他打開了門,看到秋天的陽光正向大地傾瀉下來。他取了毛巾,晾在肩上,向河邊走去。

天與地,天與地之間,所有一切,似乎都變得十分得清新。 他走過一級一級台階,一直走到水邊。他蹲了下來,將毛巾放入碧清的水中。他看到了一條細細的由河蚌爬行之後在水底留下的痕跡,還看了兩隻玉一般晶瑩透明的河蝦。他望著河水中自己的面容:那是一張消瘦的面容。他拎起毛巾在水面上蕩了幾下,那面容就在水波中消失了。他用毛巾撩起清涼的河水,然後將臉埋在其中,清涼便如無數的細箭穿入他的心房。這種感覺再由心房傳遍全身的每一根神經。接下來,他用這清涼的河水一遍又一遍地擦拭著臉、脖子乃至雙臂,直到臉上出現紅色。當他站起身來時,雖然感到有點兒氣力不支,但同時覺到了神清氣爽。 一位老太太正從河邊蹣跚走過。 杜元潮一如往日,很親切地向老人問好:“五奶奶,早啊。”

老太太顫顫巍巍:“書記早。”老人居然伸過佈滿老人斑的手來,僵硬而用力地抓住杜元潮的手,半天沒有鬆開,用長年流淚不止的眼睛望著他。 杜元潮朝她微笑著,那種微笑是油麻地的所有人都很熟悉的,含有親切、和藹、體恤,還有憐憫與敬重。 老太太終於鬆開杜元潮的手,往前走去。 杜元潮順勢扶她走了幾步,說一句:“慢走。”才將手慢慢移開。 杜元潮讓人叫來了朱荻窪,向他佈置了一個任務:到各生產隊找來二十名壯勞力,將門前的那口塘填平。 等朱荻窪將二十個漢子叫來開始擔土填塘時,杜元潮就一直一言不發地坐在院門口樹下的一張藤椅上。秋天的陽光如清澈的水一般傾瀉在他毫無神采的臉上。他的眼睛眯縫著,像在瞌睡中。他聽到了雲雀的叫喚聲,那聲音極其遙遠,但卻很清脆。他慢慢睜開眼睛,企圖想看見這些小生靈,但只看到了一片片雪一般的雲彩。他知道,它們飛進云眼裡了。

那些漢子誰也不說話,只顧一個勁地擔土、倒土。 杜元潮聽到了泥土傾倒在水中時發出的撲通撲通聲,甚至看到了被激起的水花。 他一直坐在那把藤椅上,眼睛一次一次地潮濕。女兒的樣子又不時地出現在他的眼前:她用眼睛不停地打量著一切,或是專注地看著一朵花、一隻蜻蜓;她踉踉蹌蹌地走路,跌倒了 ,但卻沒有哭泣,因為她忽地看到了一隻彩色的蟲子在草葉上爬著,居然就趴在那兒看了起來……他甚至覺得她還在他懷裡,用胳膊摟著他的脖子,將那張白嫩的臉貼在他的臉上。淚水是涼的,或許是秋風吹涼的,或許本就是涼的。 那口塘終於在太陽將落進大河時填為平地。二十個漢子從遠處運來了一個巨大的石滾,在泥土上反复碾軋,直到結結實實如澆鑄的混凝土一般。

朱荻窪走過來:“書記,那口塘填平了,你要不要看一看?” 杜元潮起身向已成為平地的水塘走過去,就在這時,鎮上不知誰家響起了鞭炮聲。他問了一句:“誰家放鞭炮?” 朱荻窪說:“不知道。” 杜元潮站在一片新土之上,用腳使勁跺了跺。 鞭炮聲不斷,並且越來越密集,越來越歡地響。 “誰家放鞭炮?”杜元潮又問一句。 眾人都說不知道。 有一個人走了過來,眾人就問他:“誰家放鞭炮?” 那人說:“是邱鎮長家,邱鎮長的老婆生孩子了。” 鞭炮聲還在不停地響著。 又有人走過來,說:“邱鎮長得了一個胖小子,有七斤半重。” 那時,太陽已經沉沒,霞光映照之下,大河如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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