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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騷雨/痴雨2

天瓢 曹文轩 4948 2018-03-19
邱子東為沒有做成油麻地的一把手,心裡一直感到不快。但做著做著,這種不快,也就慢慢地淡化了。他畢竟是一鎮之長———聽上去,“鎮長”似乎還要比“書記”響亮一些。 這還在其次,主要的是,他越來越覺得,在油麻地,他越來越像是實際上的主人了。雖然,他盡可能地保持克制,在大多數場合努力維持著“杜是一把手我是二把手”的印象,但時不時地,他就將內心的真實感覺流露了出來。使他感到奇怪的是,杜元潮並沒有因為他的 不合身份的拋頭露面與張揚而十分在意。 油麻地的對外應酬,幾乎都是邱子東。上頭來人,出來接待的也往往是邱子東。如果上頭讓匯報工作,杜元潮往往後撤,讓邱子東出來匯報。請上頭人吃飯,張羅的還是邱子東———邱子東陪他們說話、陪他們喝酒。此時此刻,杜元潮沒有感到自己被冷落了,而是很平靜地坐在一旁。去上頭開會,杜元潮也常常讓邱子東去。人家去的都是一把手,惟獨油麻地去的不是一把手。開始上頭與其他兄弟單位的人都感到有點兒奇怪,但次數多了,也就見怪不怪了,彷彿油麻地原本沒有一把手,邱子東就是一把手,而邱子東混在那幫一把手中時,也從未有過矮人一頭的感覺,覺得自己就是油麻地的一把手。

外面的人知道油麻地有個邱子東的多,而知道有個杜元潮的少。 “子……子東,你……你去。”杜元潮彷彿就只會說這一句話。 邱子東也不客氣。他喜歡這些場合,喜歡到這些場合上去亮相,去施展。他口才好,人長得精神,敢於也善於張羅事情,出手大方,混在那些一把手中,他甚至比一把手還一把手。方圓十八里,都知道油麻地有個大能人,他叫邱子東。 油麻地要辦一些事情,每每都要求助於上頭或一些機構,比如要擴建學校,要建一個變電站,要貸一筆款子修建一座橋樑,一般情況下,也是邱子東出馬。只要邱子東一出馬,沒有什麼事情辦不成的,他就有這個本領。公安口、文教口、民政口、金融口,他都能走通。因此,油麻地的人常常看到邱子東正風度十足地走在油麻地通往外界的路上,而杜元潮卻一年四季,在大部分的時光裡,就默不作聲地守在油麻地。

在油麻地的日常生活中,唱主角的似乎也還是邱子東。他的氣息洋溢在油麻地的每一個角落。他風風火火地走在田野上,風風火火地走進小學校,風風火火地走到會場上。有些時候,他本是和杜元潮一起離開鎮委會去一個什麼地方的,但走著走著,他就從後面走到了前頭,而當他到達目的地時,杜元潮已被遠遠地落在了後面。對此,他並不多慮,無所謂。杜元潮到達時,假如是赴宴的,邱子東早已經坐下了,假如是接待外邊來人的,邱子東早已與人家說得熱火朝天了,假如是去小學校視察的,邱子東早已端起剛泡的茶喝掉了一半,並與老師們有說有笑了…… 油麻地的地面上,有五隻高音喇叭。傳一個人,召集一個會議,佈置生產任務或傳達上頭的精神,就全靠這五隻喇叭。這五隻喇叭所發出的聲音,大部分是邱子東的。邱子東的聲音很響亮,很威風,話也說得很流暢,很清楚,刀切的一般,毫不含糊。邱子東似乎也很喜歡在這五隻大喇叭裡發號施令。上癮。那時,這廣闊的田野上,就只有這五隻大喇叭所發出的宏大的聲音了。這聲音會因為你所站的位置的不同,而此起彼伏。鴨鳴聲,豬叫聲,牛吼聲,這大地上的一切聲音,皆因這五隻喇叭所發出的聲音而顯得無足輕重。

這聲音在空氣里傳播著,轟鳴著,迴盪著,給了邱子東莫大的快意。 不知出於何種考慮,季國良在組織完油麻地的領導班子之後,還給這個班子作了一下分工,其中有一個很重要的決定:由邱子東負責油麻地的財政審批。他對杜元潮說:“你是書記,你負責全面工作。”杜元潮點了點頭,沒有表示反對。季國良又補充了一句:“一般來說,審批這一具體工作都是由鎮長來做。”杜元潮又點了點頭。 因此,邱子東的上衣口袋裡總插一支筆,他可能隨時隨地都要簽字。油麻地的家當其實微不足道,然而,正是這微不足道,審批才越發地顯得重要。誰家鍋揭不開了,申請補助十幾斤糧食;誰家的房子在冬天的夜晚燒毀了,申請新建房子的磚瓦;誰家有人生了大病,申請補助十幾元錢;生產隊長夜裡開會,要吃一頓夜餐,需從會計週禿子那裡取一筆錢;文藝宣傳隊要買服裝道具,也得從周禿子那裡取一筆錢……所有這一切,都得通過邱子東的一支筆。邱子東的字本來就很瀟灑,現在就越發的瀟灑,瀟灑無邊。

邱子東脾氣也大了,動不動就向下面發火,有時還罵娘。常常這樣說話:“我限你三天將早稻秧插完!”“你如果不想當你的隊長了,你就將那塊地給我荒著!”“十天不將這台戲給我排出來,你們別想拿到我一個工分!”…… 有時,邱子東發火時,杜元潮就在場,但杜元潮面無表情,一言不發。 油麻地的老百姓惶惑著:咱油麻地到底誰是一家之主?不知為什麼,他們都希望杜元潮是。然而杜元潮並沒有作出他們所希望的姿態來。 “硬不起來。”有人說。油麻地人就開始猜測:這杜元潮,到底是城府太深還是就這麼點兒本事? 猜來猜去,結果有許多人得出同一個結論:杜元潮說話結巴,杜元潮再兇,也沒有辦法。 於是,他們就想明白了杜元潮為什麼不喜歡走出油麻地,又為什麼總是讓邱子東唱戲在台前。於是,他們就有了一種深刻的悲哀:油麻地也就只能這樣了。他們的猜測是有道理的。杜元潮的結巴,確實是讓他經常徹夜難眠的心病。為此,他時常感到自卑,有時甚至感到絕望。他搞不清楚,這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奇怪疾病。他有許多話要說,而且他自信自己所說的話,一句一句都是超凡脫俗、與眾不同的。他覺得自己的頭腦十分清晰,並且異常的敏捷與敏銳。然而,那不絕如縷的思緒,那驚天動地的想法,一旦要變成語言說出時,卻忽然地遇到了阻礙。大壩,堅不可摧的大壩。心中、腦中的滾滾語流,被一道堅實的閘門閘住了,再也不能自由奔放。洶湧的語流,就在閘門的另一邊,喧囂著,蹦跳著,但卻又十分無奈地不能一瀉而去。它就這樣不停地嗚咽著,最終,勉強地有一股水流從閘門的縫隙或漏洞中掙扎了出去。每逢此時,他心中滿是緊張與焦急,而越是緊張與焦急,就越是不能流暢。他會感覺到自己的腦袋要憋爆了,熱乎乎的血猛烈地撞擊著腦門,

脖子因血管的漲滿而變粗。他知道,那一刻,他的形像是醜陋的。他簡直不想活了。事後,他會聯想到一個人便秘:這個人蹲在糞坑上,眼珠外凸,眼神定定的,臉紅脖子粗地在排泄,隨著肛門的一次又一次地向外鼓脹,乾硬的大便,一點一點地屙了出來。結巴時,他看到聽眾在替他著急———著急了一陣而終於失望時,他一口咬掉自己舌頭的心思都有。無人時,他曾許多次地練習過講話,在全神貫注的狀態下,其情形雖然不是口齒伶俐,但還算是一句一句地成句。可一旦出現在公眾場合時,這結巴就像是一個存心要作弄他的魔鬼悄然出現了。此番情景,一次又一次地出現之後,杜元潮終於失去了信心。他冷靜下來,思索著:你不能再講話了。他知道,與其那樣,還不如盡量不去說話,這樣,對自己的形象倒好一些。

然而,這樣的選擇,給他帶來的可能是更大的痛苦。當他看到邱子東因他的後退而走上前台去滔滔不絕、口若懸河、一派汪洋恣肆,將一副能說會道、精明強幹的形象凸現給油麻地的百姓以及油麻地以外的世界時,他的內心一點一點集聚起來的是嫉妒,甚至是怨毒。這些東西,在他暗無天日的心裡,一拱一拱地生長著。 當邱子東處處顯出一副春風得意的樣子時,杜元潮卻始終平靜而寬厚地微笑著。 這年夏天,縣里來了一支龐大的參觀隊伍,是縣委書記帶隊,從縣城一路下來,也沒有一個明確的目的地。坐著縣委書記的那輛吉普車在前頭停了,後面的兩輛大轎車也就會跟著停下來。縣委書記看哪兒,純粹是興之所致,一停就停在了油麻地鎮前的公路上。縣委書記走在前頭,後面呼呼啦啦地跟了一支長長的隊伍。地方上的領導,也在隊伍之中,見此情形,立即派人抄近路跑到鎮上,通知杜元潮趕快出來到路口迎接,並告知,縣委書記很可能要聽匯報。

此時,杜元潮立即本能地顯出無助的樣子。 一旁的邱子東,神情平淡。 杜元潮一下子意識到了邱子東就在他身旁,說:“走,去……去路……路口……” 路上,杜元潮對邱子東說:“你……你……你來匯報吧……” 邱子東將煙蒂扔在腳下,踩了踩:“也行。” 縣委書記一路看著莊稼,不時地站住,掉頭向後面的人指指點點,人人都連連稱是。 杜元潮、邱子東一行,一路小跑迎了過來。 “誰是這裡的負責人?”縣委書記問。 杜元潮走上前去:“是……是我,杜……杜元潮。” 縣委書記對杜元潮的結巴倒也沒有十分在意,以為他是一路跑過來的,有點氣喘不勻。 他“噢”了一聲,很淡地握了一下杜元潮的手,繼續往前走,一路走一路詢問:“今年麥子畝產多少?”“農民的糧食夠不夠吃?”“這塊地施的是有機肥還是化肥?”……

杜元潮捅了一下邱子東,於是,邱子東就很自然地走上前去,將他替換下來。他走在縣委書記的身邊,對縣委書記的問話,有條不紊地一一作了回答———不僅是一一作了回答,還很機智地豐富了縣委書記的話題,這使縣委書記十分的高興。他沒有掉頭看他身旁回答他問話的人,還一直以為是杜元潮。當他終於掉頭來看時,稍微疑惑了一下,但僅僅是疑惑了一下,就不再疑惑了,就在這短暫的時間內,他已經記不清最先與他握手的那個人的面孔了。此後,就是邱子東跟隨著縣委書記,直到他帶領隊伍離去。 鎮委會。 縣委書記感嘆道:“這房子好氣派喲。” 有人走上來說:“過去是一個大地主的住宅。” 又有人插言道:“那人叫程瑤田。” “噢。”縣委書記似乎聽說過,點了點頭,在邱子東的帶領下走進了鎮委會的會議室。

朱荻窪跛著腳,殷勤地、動作十分麻利地在給客人們倒茶。 杜元潮夾雜在人群裡。知道他肯定也是油麻地的干部,便有人隨便問他一些有關油麻地的情況。於是,這幾個人便知道了杜元潮是個結巴。杜元潮走開之後,這幾個人就說:“是個結巴。”於是,就有了一個關於“結巴”的話題。其中一位,講了一個關於結巴的笑話,隨即爆發出哄堂大笑。 正在喝茶的縣委書記問:“你們笑什麼?” 有人說:“鄧書記講了一個笑話。” 縣委書記說:“什麼笑話?說來我也聽聽。” 那個鄧書記看了一眼不遠處的杜元潮,說:“不講了不講了。” 縣委書記走了很長的路,累了,正想听一個笑話,說:“講講嘛!” 底下的人也都說:“講講嘛!” 鄧書記不知道杜元潮就是油麻地鎮的書記,以為他就是一個很普通的干部,也就不避諱了:“說是有個結巴,說話結巴,但唱歌不結巴,溜得很。萬一說不出話來了,就唱。一回,他在村前河邊上玩耍,見劉家的孩子三毛掉進河裡了,便立即跑向劉家,一頭撞開劉家的門,見了三毛的父親,掉頭指著門外,說:你…… 你……你……三毛的父親說,別著急,慢慢說。你……你……你家……家……三毛的父親端來一碗水,說,別著急,你先喝碗水,慢慢地給我道來。結巴喝完了水,還是結巴,他便蹲在了門檻上。蹲了一會兒,他又突然站了起來。你……你……你家三……三毛……”鄧書記誇張地模仿著那個結巴,眼珠兒爆了出來,脖子上的血管鼓脹得厲害,屋裡除了他的聲音,就再也沒有一絲聲響。 “三毛的父親問,我……我家三……三毛怎麼啦?”眾人還未聽到結果,先就笑起來。 “你……你……你家三……三毛……三毛的父親忽然想起了什麼,眼睛一亮,說,別說了,唱!那結巴聽罷,也忽然地想起了什麼,也眼睛一亮。然後,清了清喉嚨就唱了起來。”鄧書記在說這句話時,自己也清了清喉嚨。接著鄧書記用一種當地誰都會唱的小調唱起來,一邊唱,一邊還用巴掌打節拍。縣委書記一邊聽,也一邊用手敲著桌子。眾人見了,或是用巴掌,或是用腳,或是拍打隨手能碰到的東西,一時間,滿屋子一片歡樂的節拍聲。鄧書記受了這節拍聲的鼓勵,聲音越發抒情也越發嘹亮:“你家呀———,三毛呀———,掉呀掉到河裡啦……”眾人嘩然。

杜元潮在一旁面紅耳赤。 邱子東也禁不住笑了。 邱子東是不應該笑的。 好不容易才平靜下來。接下來,縣委書記拍了拍邱子東的肩,對眾人說:“下面,我們請油麻地的負責人向我們介紹油麻地的情況。” 忙前忙後的朱荻窪聽到了,覺得有點疑惑,便看了一眼杜元潮。那時,杜元潮正坐在角落上的一張矮凳上低頭抽煙。 邱子東一口氣說了三十分鐘,將油麻地里里外外地說了一個底朝天,其間沒有打一個嗑巴,其口才令眾人嘆服。 這年秋末的一天,杜元潮來到縣城,找到了季國良。他對季國良說,他生病了,是重病,需要到蘇州城去醫治,提出病休半年。他說你放心,油麻地的工作是不會耽誤的,有子東,子東能力比我強。他希望季國良一定得答應幫這個忙,樣子很急切,好像真是得了重病。 季國良想了想,說:“這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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