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天瓢

第30章 啞雨/雁雨/箭雨4

天瓢 曹文轩 6596 2018-03-19
這年夏末,季國良領著幾個人,住到了油麻地。 對於未來究竟由誰來執掌油麻地,這裡的人們並不十分清楚。季國良一行的到來,使油麻地籠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人們在猜測著油麻地未來主人的人選,但這些人選又都在互相的辯駁中被推翻了。人們想到了所有的人,但就是沒有一個想到杜元潮身上。因為杜元潮在當教師,當老師的很少有當乾部的,再說杜元潮還在外地教書。杜元潮正在暑假中。他在人群中走動著,靜靜地聽著人們的議論,一副旁觀者的樣子。 他在想:那一天到來時,他會讓油麻地的男女老少大吃一驚。他渴望著看到人們的這副表情,但他現在並不能肯定未來的油麻地就是他的。老同學季國良或許還沒有十分的把握,或許還在猶豫不決,又或許是要擺出一副遵守組織原則的姿態,對他有點兒含糊其詞,只是說:“還正在考察與選擇之中,最終的決定將由縣委會在最近作出。”杜元潮不便深問,心中忐忑不安地在等待著油麻地歷史上一個重大決定浮出水面。

這天晚上,油麻地小學的操場上要放電影,顯得有點兒焦躁的杜元潮,也來到了操場上,在不遠處的一棵楝樹下站著。他很快就看到,距他不遠的地方,站著采芹。他感到有點兒羞愧,同時又感到有點兒陌生。幾天前,他聽說采芹在一個媒人的說合下,點頭同意嫁人了———嫁給離這里二十里地的楓橋村的一個窯工。他想從楝樹下走開,換另一個位置去站著,但采芹不住地拿眼睛來看他,那目光裡似乎含著許多言語,使他一時無法走開。 天漸漸黑下來,放映之前的操場上,人頭攢動,人聲鼎沸。孩子們在追逐奔跑,刻意打扮了一番的姑娘們三五成群地在場邊毫無目的地走動,眼神分明在撩人、勾人。這時,就會有一個或幾個小伙子上來搭訕,要不,就會有三四個小伙子一合力,將另一個小伙子猛地向她們推過來,而被推的那個小伙子就很誇張地撲到其中一個姑娘的身上。覺得豐滿的胸脯被人重重一撞的姑娘,作出惱羞的樣子,捏起拳頭,在那個撞了她的小伙子身上打上幾拳:“殺千刀的!”“殺千刀的”揉了揉被姑娘的拳頭打過的地方,擺出一副委屈的樣子:“是他們推的!”有個孩子從樹上摔了下來,砸在了另一個孩子身上,一片嘩然中,兩個孩子都因疼痛哎喲哎喲地叫喚著……

放影員終於開始調試放映機,雪白的一束燈光,像一柄巨大的微微打開的扇子,晃動在掛在兩棵大樹之間的銀幕上。人群一下安靜下來,只聽見不遠處的河裡,放影船上的那台用來發電的發電機在轟隆轟隆地響。 放影員調試了一陣放映機後,不知為什麼,並沒有立即放電影,於是人群又開始出現騷動。 二傻子來了。他所到之處,都是女孩成堆的地方。姑娘們看到二傻子,像一地覓食的麻雀見到一隻癩貓,呼啦一下飛到了別處。 不知什麼時候,杜元潮聞到了一股好聞的雪花膏味。他扭頭一看,采芹居然在人群晃動時移到了離他僅一步之遙的地方。他裝著沒有看見她,依然一動不動地站著,但心卻在亂跳。他覺得這個夜晚很特別,非同尋常。 人群又一次激烈晃動起來。

杜元潮覺得自己的衣角被輕輕牽動了兩下。他沒有立即回頭去看,而當他終於回頭去看時,就見朦朧的夜色中,采芹影影綽綽的身影正在離開操場。他似乎得到了一種暗示,同時也得到了一種召喚,心愈發地猛烈跳動著。 放映機的那束亮光再次投射在銀幕上。 杜元潮悄然無聲地從人群中隱出,沿著采芹走去的方向,離開了操場,不一會兒,就消失在無邊無際的黑暗裡。 采芹已經走出去一段距離了。 杜元潮似乎看得見她的身影,又似乎看不見。但他能夠感覺到她就在前方。這從空氣裡飄散著的淡淡的雪花膏味也能判斷出。 走過一條水稻田之間的田埂,走過一口池塘,又走過一條棉花地之間的田埂,杜元潮聞到了果園的氣息。他與采芹之間的距離縮短了,已確切地看到了她的身影。

采芹今天的行為顯得有點兒古怪,她是那麼的大膽與不顧一切。她似乎要在今天晚上完成一件十分重大的事情,這使杜元潮既感到興奮,又感到不安。 夜幕下的果園,一棵一棵蘋果樹像一團一團煙,又像是一座一座圓圓的小山丘。 采芹走進了果園。 杜元潮跟著。 遠遠地,可以斷斷續續地聽見學校操場上電影中的音樂聲與人物的對話聲。但顯得那麼的不確定,像是來自遙遠的天空,具有夢幻色彩。 采芹一直領著杜元潮,走進了寂靜的果園深處。 這裡有一口池塘,池塘邊長著一叢叢蘆葦。 他們的腳步聲儘管非常輕,但仍然還是驚動了塘邊的青蛙。它們跳進水中,於是,就響起幾聲水面被擊穿後而發出的清脆水聲。 他們離得很近地站著,誰也不說話,但互相似乎都能聽見對方的心跳。

果園裡飄散著成熟的蘋果味,甜絲絲的。 不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天下雨了。是那種粉末一樣細,又一樣輕盈的雨。說是雨,但又像霧,可確實是雨,而不是霧。這雨無論是落在蘆葦的葉上,還是落在池塘里,都是沒有一絲聲息的,是啞雨。空氣裡飄著雨做的麵粉。 采芹撩了撩在不知不覺之中已經潮濕了的頭髮。 天反而在這安靜的細雨中變得比剛才明亮了許多。 采芹隱隱約約地看到一個又一個垂掛在枝頭的蘋果。杜元潮隱隱約約地看到了一枝又一枝蓬蓬鬆鬆的蘆花。 采芹說:“我就要嫁人了。” 杜元潮沒有吭聲。 杜元潮覺得采芹哭了。 “我要嫁人了……” 杜元潮嘆息了一聲。 采芹揚起面孔,看了看灰暗的天空:“我要離開油麻地了……”過了很長一陣時間,她低下頭來,將雙手慢慢抬到脖子上,輕輕解掉了第一顆鈕扣。

杜元潮看到了這個動作,他甚至看見了采芹解鈕扣時如蘭花一樣開放著的優美的手形。 隨著第一顆鈕扣的解開,衣領慢慢張開了。采芹的雙手慢慢地但卻毫不猶豫地向下移動著。 隨著第二顆鈕扣的被解開,她的胸脯的一部分裸露了出來。 雖然天色不是很明亮,但杜元潮依然可以隱約看到采芹兩隻半露半藏著的乳房。它們很像是兩隻藏在葉子後面的蘋果。他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采芹成了一棵蘋果樹,這夜的果園裡,又多了兩個蘋果。他為這兩個蘋果的閃現而微微顫抖。 采芹的雙手一直向下移動著,雖然是毫不遲疑,但每解一顆鈕扣,都用了很長時間。每解一顆鈕扣,都彷彿是在做一道儀式。這儀式就得這樣做,慢慢地,輕輕地,有模有樣的。每解一顆鈕扣所用的動作是完全一致的,所用的時間也幾乎是完全一致的。這每一道儀式,似乎又是一個更大的儀式的一個部分,這些部分是互相連接著的,不能有任何的省略。

終於解完了最後一個鈕扣。 采芹又抬頭去望天空,然後用雙手輕輕抓住衣服的兩邊,慢慢地向後脫去。一邊脫,一邊說:“我要離開油麻地了……” 杜元潮覺得采芹的聲音彷彿是在淚水里浸泡過的一般。 衣服漸漸張開了,彷彿是一隻欲飛未飛的鳥。 杜元潮在甜絲絲的蘋果香氣中,很快聞到了另外一種氣味。這種氣味是從采芹打開的身體上發出的。他第一回如此清晰地聞到了一個女人———一個未經男人污染的女人身上所特有的氣味。這氣味是純淨的,卻又是讓人心顫與迷亂的。 采芹的衣服被兩隻向後的胳臂撐開,慢慢地從肩上滑落。這滑落的速度非常緩慢,像一隻從泥土中爬出,爬到樹上,然後慢慢脫殼的蟬。 衣服如蟬翼,終於滑落到她的手腕。她輕輕一抖,它便飄落到地上。

杜元潮的眼睛裡起了霧,但他依然可以看到她的胸脯———沒有任何遮掩的胸脯。他看到了兩隻朦朧的乳房,甚至看到了兩粒乳頭。這兩隻乳房緊緊地挨著,彷彿是兩隻受了驚嚇的雛鳥。他的雙腿開始篩糠一般顫抖。 她彷彿一下子意識到了自己裸露著的胸膛,不禁用雙臂護在胸前。但不久,她就將胳膊挪開了,讓它們一點一點地又裸露了出來。 杜元潮的上牙與下牙開始輕輕叩碰。 采芹的雙手慢慢地移向腰間。像解鈕扣一樣緩慢,她用了很長時間才解掉了褲帶。解掉褲帶後,她用雙手壓在褲腰上,望著杜元潮。 杜元潮覺得此刻采芹的眼中汪滿了淚水。 采芹雙手一鬆,褲子如一道幕布落在了地上。她先抬右腿,將右腳從褲管中脫出,再抬左腿,將左腳從另一隻褲管中脫出。然後,她向前走了小小的一步,將衣服與褲子留在了身後。

“我要嫁人了……” 果園裡沒有一絲聲響,彷彿已被人們遺忘了千年,天地間,只有一番寂靜。 粉末樣的雨依然在下著,織成了一個巨大的紗帳。一切看上去,都是朦朦朧朧的。 從池塘邊的蘆葦叢裡飛出一隻螢火蟲。這只螢火蟲所發出的金黃色的亮光出奇的亮。它在一棵蘋果樹的枝葉間飛翔了一會兒,竟然一路朝采芹飛來。在它的身後,留下了一道細細的金線。這金線在啞雨中似乎停留了很長時間才消失。螢火蟲的亮光很奇怪,它的身體飛過之後,這亮光卻還在空氣中長時間地停留著。因此,看一隻螢火蟲在空中飛翔,會看到它在空氣中留下的彎彎曲曲的金線。 從它的亮光的程度,杜元潮判斷出這是一隻雄性的螢火蟲。 一滅一亮的光點,朝采芹移動而來。隨著它與采芹距離的縮短,它每亮一次,杜元潮就會在一個非常短暫的瞬間,較為清晰地看到采芹的身體。

不一會兒,從另外的某一個地方,又飛出了另一隻螢火蟲。 杜元潮知道,這是一隻呼應著雄性螢火蟲而飛來的雌性螢火蟲。 這隻雌性的螢火蟲,急急忙忙地朝雄性螢火蟲飛來,如同一顆流星。 不久,它們就匯合了,一前一後,一上一下,緊緊相隨,在采芹的周圍飛來飛去。這種曲線性的飛翔很具舞蹈色彩。無數的曲線留在空中,使杜元潮感到有點兒眼花繚亂。 有一陣,雌性螢火蟲突然飛離而去,正環繞采芹的身體忘我飛翔的雄性螢火蟲忽然發現,就丟下采芹,朝雌性螢火蟲飛去。它很快就追上了雌性螢火蟲。在一棵蘋果樹的枝頭,它們盤旋了一陣,由雄性螢火蟲在頭里領著,雌性螢火蟲跟隨其後,又朝這邊飛來。半路上,雌性螢火蟲顯得有點兒猶豫,雄性螢火蟲便立即掉頭飛去,繞著雌性螢火蟲飛了幾圈,又再度將雌性螢火蟲引向它所確認的方向。不知是什麼原因,這隻雄性的螢火蟲,對采芹沐浴於粉末般的細雨中的胴體很感興趣。它似乎覺得,繞著采芹飛翔,比在任何一叢蘆葦中、任何一棵蘋果樹的枝葉間飛翔都更讓牠喜歡。 在雄性螢火蟲的帶領與召喚下,它們又再次飛到采芹的身邊。接下來的飛翔,與采芹的身體越來越貼近,並且看上去越來越興奮、越來越陶醉,彷彿采芹的肉體散發出一種什麼氣味深深地吸引了它們。 采芹就這樣站在潮濕的草地上,任由這兩隻奇怪的螢火蟲為她織成一道又一道的光環。藉著螢火蟲的亮光,杜元潮看到,似有似無的細雨落在采芹的身體上之後,已漸漸聚集為水珠。她就彷佛從蒸氣騰騰的浴室裡剛走出一般。這些晶瑩的水珠,在她白皙的皮膚上,慢慢向下滾動,猶如露珠在從葉子上往下滾動。 雄性螢火蟲也許是飛累了,也許是發現了一個極好的去處,竟然收住精緻的翅膀,落在了采芹的乳峰間。它先是在那片陰影裡慢慢地爬行,繼而停住,一下一下地發出更為耀眼的亮光。這小東西好像很善解人意,它要讓杜元潮看到二十多年前所看到的情景。 杜元潮的心開始顫抖。他終於看到了在距離螢火蟲大約一公分的地方,那顆如一滴血珠樣的紅痣。在螢火蟲的照耀下,它看上去居然好像是透明的。 那隻雌性的螢火蟲也收住翅膀落了下來———竟然落在了采芹左邊的乳頭上。它一下一下子張開翅膀,彷彿在用力扇亮本來就已經很亮的螢火。 杜元潮看到了一顆櫻桃大小的粉紅色的乳頭,並看到了圓形的棕色的乳暈。 杜元潮覺得有點兒暈眩,很想用一隻手扶住身旁的蘋果樹。但他最終沒有用手去扶蘋果樹,而是晃晃悠悠地站在那裡,像個夢遊者,又像是一個喝醉了酒的人。他感覺到自己的咽喉在發緊髮乾,並且感覺到呼吸有點兒困難。 兩隻螢火蟲又再次起飛,將采芹身體的各個神秘部位,輪番著一處一處地照亮。 雄性的螢火蟲再次降落———落在采芹平緩的腹部。在水珠之間,它巧妙地選擇著路線,向下方爬行著。 杜元潮羞愧地、激動地、痴迷地看著它,內心充滿了期待。 當它快要接近黑草叢生的地界時,踟躕不前了。 杜元潮覺得嗓子生煙,一片焦渴,喉頭在上下困難地錯動。 雌性的螢火蟲低低地飛翔著,彷彿在給雄性的螢火蟲照亮它想要去的地方。 雄性螢火蟲沒有再爬行,而是飛起,與雌性螢火蟲在采芹腹部以及腹部以下一塊很小的地方,上上下下,狂飛亂舞。 突然間,那隻雄性螢火蟲一頭紮下來,落在了那片柳葉形的黑草之中。它在那些彎曲的互相糾結著的黑草叢裡爬行著。有片刻的時間,它將它們當成池塘邊的青草叢了,竟停在其中一根上,動也不動,只是將螢火營造得十分的亮麗。亮光使本來細細的絨絨的黑草,粗碩得有點兒誇張。 雌性螢火蟲也落了下來。它們一起,忽滅忽明,將這片狹長的地界一次又一次地照亮。 掛滿了水珠,草色青青。 采芹將一隻胳膊伸向杜元潮。 杜元潮覺得這啞雨中的果園,如夢如幻,竟然不知所措,依然顫抖不已地站在采芹的對面。 采芹笑了———杜元潮雖然不能看見,但他分明感覺到了。她笑得像一個憐愛弟弟的大姐姐,儘管實際上杜元潮大於采芹,且平素采芹在杜元潮面前也一直是小妹妹樣。然而,今晚,這細雨霏霏的今晚,無論是采芹自己,還是杜元潮,都覺得兩人顛倒了一個個兒:她是姐姐,他是弟弟。 采芹的胳膊依然水平地伸向杜元潮,並向前走了一小步。 兩隻螢火蟲忽然受到驚動,彷彿意識到自己打擾了別人,從草叢中飛出,並飛向遠方。 “過來,像小時候那樣抱抱我……” 杜元潮向前邁動了一步,不知是因為雙腿發軟還是因為其他什麼,竟撲通跪在了草地上。他將濕漉漉的臉緊緊埋在采芹同樣濕漉漉的腿間。他戰栗著,同時,他感覺到采芹的雙腿也在索索顫抖。 采芹將兩隻修長的胳膊自然垂掛在身體兩旁,向變得有點兒蒼藍的天空仰望:“我要嫁人了,我要離開油麻地了……” 喃喃自語。 杜元潮聞到了一股從未聞到過的氣息。這氣息使他聯想到從污泥中長出而在清水中飄動的水草氣味和一種不知名的草本植物所結出的紅艷豔的果實所流出的果漿氣味。 從遠遠的學校操場上,傳來隆隆的砲聲。 杜元潮仍舊將臉埋在采芹的腿間,而兩隻哆嗦著的手,卻沿著她發燙的腹部,慢慢向上伸去,直至高高舉起觸摸到了采芹的乳房。當他將兩隻大手肆無忌憚地各籠住一隻時,他忽然想起少年時,一天夜間去偷人家窩裡兩隻欲飛未飛的鴿子……藉著月光他將雙手伸進窩裡,一手捉了一隻,羽毛柔軟的雛鴿便在他手中掙扎著,它們是溫暖的,可愛的。 采芹將胳膊攬過來,先是用手輕輕地但卻是胡亂地撫摸著杜元潮濕漉漉的頭髮,繼而抱著他的腦袋,將他的腦袋更緊地貼到她的腿間。此時,她的顫抖比杜元潮更加厲害。 “記得小時候嗎?記得小時候嗎?……”她一遍一遍地問著。 他處在幾乎窒息的狀態中,不住地點著頭。 遠處,炮聲隆隆,其間伴以嘹亮的軍號。 “還記得小時候嗎?還記得小時候嗎?……”她低下頭來,依然不住地問。 杜元潮淚水嘩嘩地親吻著她的陰戶,雖然面目全非,但他依然看到了它的過去。 起風了,雨做成的巨大紗帳在天空下悠然飄動。 天地萬物,一切都在詩意般地流淌,卻在這時,鎮上那隻高高懸掛在空中的高音喇叭,遠遠傳來了刺耳的電流聲。緊接著,就是手指敲試麥克風的聲音:咚!咚!……像一個昏睡的人 於黑暗中突然聽到了敲門聲。再接著下來,就是幾聲咳嗽。這幾聲咳嗽似乎是有意味的,類似於一個人覺察到了什麼動靜而用咳嗽聲去提醒另外一個或兩個正在秘密做著什麼事情的人,或是在用咳嗽聲去阻止一件什麼事情的發生。 杜元潮的腦袋伏在那裡,動也不動地聽著。 又是兩聲咳嗽之後,高音喇叭傳來了季國良的聲音:“杜元潮同志注意,杜元潮同志注意,請聽到廣播後,立即趕到鎮委會,有要事相告!有要事相告!……” 那聲音顯得很莊嚴,它穿過雨幕,在天地間傳播著,猶如滾石,其隆隆之聲遠超學校操場上炮聲。 “杜元潮同志注意,杜元潮同志注意,請聽到廣播後,立即趕到鎮委會,有要事相告!有要事相告!……”聲音愈來愈大,並含有催促與命令的意味。 在學校操場上看電影的人們,也聽到了這個廣播。他們忽然意識到了什麼,在一陣靜靜的聆聽之後,隨即便是議論聲。這些議論聲發自操場的各個角落,一時間聚音成雷,壓過了電影中的砲聲與人物的嘶喊聲。 他們隱隱覺得,油麻地的未來,馬上就要見分曉了。 但,人們對於“杜元潮”這個名字,依然感到疑惑。 季國良的聲音變得冷峻,不絕於耳。幾乎所有關心油麻地前途與命運的人,都從這聲音的語氣中聽出了一種塵埃落定的意味。 這一廣播,對於油麻地而言,是歷史性的。 頭腦昏熱的杜元潮彷彿被一隻突如其來的大手猛然推到了滾滾不息的冰河之中。他的雙手慢慢從采芹的雙乳上滑落下來,直到滑過采芹的腹部與大腿,無力地垂掛在身體的兩側。 他的臉也慢慢從采芹的雙腿間抬起。 高音喇叭仍在不屈不撓地廣播著。 杜元潮彷彿覺得季國良一行,排成一行,雙手交叉著放置胸前,就站在不遠處的田埂上默默地看著他。 杜元潮屈起右腿,然後將右手按在右腿的膝蓋上,慢慢從地上站立了起來。 他的腦袋一直低垂著不敢看采芹。 在高音喇叭發出的轟鳴般的聲音中,他向後慢慢退去。 采芹一隻胳膊抱著蘋果樹,用樹幹半掩著身體,另一隻胳膊無可奈何地伸向杜元潮,眼中充盈著淚水。 粉末樣的雨,漸漸濃稠起來……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