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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鬼雨/梨花雨8

天瓢 曹文轩 4011 2018-03-19
隨後,雨中,杜元潮、邱子東都在很詭秘地走動著,去了一趟朱小樓家,去了一趟小七子家…… 最後,杜元潮去了一趟廢棄的倉房。 倉房裡住了一對賣唱的父女。他們是路過油麻地,沒想到雨將他們困在了這兒。油麻地 的人自然想听唱,但,都想白聽。父女倆豈肯白唱,就住到倉房裡,蒙頭睡覺去了。 杜元潮掏出五元錢,請父女倆晚飯後到村子中央的祠堂裡唱幾個曲子。那父女倆自然很高興,對杜元潮說:“我們一定用力唱。” 杜元潮讓小七子站在巷口,大喊了幾聲:“今晚上,到祠堂聽唱!” 這個消息很令人振奮,一個個奔走相告。 吃了晚飯,雨小了些,人們就三三兩兩往祠堂走,不時地聽見人說:“走,聽唱去!” 與以往的雨天不一樣,今晚上的油麻地人不是一吃了飯就熄了燈往床上爬,而是紛紛去了祠堂。

當杜元潮看到滿滿一祠堂人時,心裡很高興。今晚上不能讓油麻地人睡覺。油麻地人睡覺死沉,性子又木,夜裡房子倒了都不一定肯起床。今晚上,必須有成千上百醒著的油麻地人。油麻地的歷史需要他們今晚醒著。 但也有不少人未到祠堂裡聽唱,比如朱小樓、小七子等。 這父女倆唱得很不錯,又很賣力。女孩兒聲音尖而亮,亮而純,純而甜。拉胡琴的父親聲音厚而沙,沙而沉,沉而有力。唱得木訥的油麻地人一個個很興奮,兩眼發亮,眼珠兒也變得靈活起來,黑暗裡,像無數的貓聚在一起。 杜元潮與邱子東站在最後面的黑暗裡。 這譚月月家住在鎮子西頭,與鎮里人家相隔了一段路,顯得很僻靜。 當祠堂裡父女倆已唱了兩三曲,一個個已漸入佳境時,李長望的身影在通往譚月月家的小路口猶疑不定地出現了。他在路口站了站,沿著菜園中間的小路大步走向譚月月家的門口。

這女人似乎早在門口屏聲聽著外面的腳步走,當李長望剛剛走到門口時,門便慢慢地開了一條縫。李長望再次向四周觀望了一下,閃進門裡。 門關上後不久,燈便滅了。 一直埋伏在草叢裡的朱小樓拍了拍與他一般潮濕的小七子,急急地往祠堂去了。 這女人似乎等得很焦渴了,一熄了燈,就帶著一股濃烈的雪花膏味,一頭撲在李長望寬闊的懷裡,並用小小的拳頭不住地擊打他的胸膛,然後,就用雙手揪住李長望的衣襟,一個勁地搖晃著他,就像拴在樹上的一頭急了的牛搖晃著大樹。嘴裡不住地說:“你個殺千刀的,死哪裡去啦?死哪裡去啦?莫不是又勾搭上另外的女人了?你這到處吃腥的饞貓!你倒說呀?你倒說呀?你是在往死裡折磨人呢!……”說著說著,這個微微發抖的蜂體燕腰的女人,順著李長望僵直的身體滑溜下去。她跪在地上,雙手抱著李長望的雙腿,將臉埋在他的兩腿間。

李長望動也不動。 駕輕就熟,剎那間,李長望的褲子猶如晾在繩子上———繩子突然斷了,褲子便飄落在地上。 它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 “你怎麼啦?你怎麼啦?” 李長望憂心忡忡地說:“我總覺得今天晚上好像有什麼事似的。” “一天的雨,能有什麼事呀?” “正是因為一天的雨。” 幾道閃電,隨即滾動過雷聲,雨下大了。 “多好的天氣!”女人說。 又是一聲令人熱血沸騰的雷鳴。 李長望將譚月月滾燙的臉一下攏過來…… 朱小樓找到了杜元潮與邱子東,三個人在黑暗裡嘰咕了一陣之後,朱小樓走到眾人面前,大聲說:“村西頭林子裡出事了!”說罷,向門外急速跑去。 “出什麼事了?”“出什麼事了?”許多人回過頭來問,朱小樓卻早跑遠了。

邱子東大聲說:“出事了!” 杜元潮也隨即說道:“出……出事了!” 兩個人一起跑出門外。 屋里人見罷,沒有一個再問“出什麼事”,都爭先恐後地往門外擠,跟在他二人身後,冒著大雨往前跑。一會兒工夫,他二人身後便跟了一支長長的隊伍。這隊伍如一條流水甚急的河流,洶湧地向前奔流著。 雷聲雨聲掩蓋著人聲與腳步聲。 大汗淋漓猶從水出的一對男女,竟在人差不多已經全部集聚在門前菜園裡時,還毫不覺察。 朱小樓忽然大聲叫道:“是時候了!” 隨即,處於黑暗中的十幾個男人同聲呼應:“是時候了!” 強壯的男人們一躍而起,從四面八方撲向譚月月的家門。 因下雨而倍感無聊的油麻地興奮了,人聲如潮。 李長望大吃一驚,慌忙中,連一根褲帶也未抓著,赤身裸體,一頭從後窗撞了出去。

門嘩啦被撞開了,五六支亮霍霍的手電,一起照向了譚月月的床。不見李長望的踪影,只見譚月月胡亂地裹了一條床單,蜷縮在牆角里。她低著頭,紛亂的頭髮如水草一般垂掛下來,遮住了面孔。無數的手電光像無數的舌頭,在她身上舔來舔去,很急促,很貪婪的樣子。無奈譚月月用床單死死裹住濕漉漉的身體,不留一絲縫隙。手電光只好對著譚月月的腦袋照著。汗珠在她的發叢中閃爍著。 手電光便將興趣轉向了對李長望的搜索上。 早有人將李長望亂丟一地的衣服與皮帶抓在手中,說著:“看他能往哪兒跑!” 手電光照到了被撞開了的後窗。朱小樓發一聲喊:“追!”隨即,屋裡的人丟下了譚月月,轉身往外跑。黑暗裡,有幾個男人望著牆角里的那個女人,又心顫悠悠地站了一會兒,才

轉而去追趕捉拿李長望的滾滾人流。 李長望在樹林裡跑動著。 無數的手電光中,不住地閃現著樹幹、在樹幹與樹乾之間的縫隙中閃動的李長望。一會兒看到的是他的脊背,一會兒看到的是他的雙腿,一會兒出現在手電光中,一會兒又在手電光中消失,而這時,手電光就會游移不定地尋找著,直至他的身影再次出現與閃動。 無數的人跑動在樹林裡,地上是積水與落葉,腳下發出一片撲嗒撲嗒、咕唧咕唧的聲音。人們不時地撞到一棵樹上或碰到一根橫枝上,於是,樹葉上的水珠就紛紛滾落下來。一時間,這樹林裡彷彿忽然有了許多拼命跑動的野獸。 沒有喊叫,只有腳步聲與喘息聲。 李長望覺得後面是席捲而來的風暴,是一瀉千里的黑潮。他必須迅捷地跑掉,跑出手電光可以照及的範圍。他有一身強健的體魄,兩條多毛而肌肉發達的長腿,在從前的歲月中,曾許多次幫他逃避過尖嘯的子彈與鋒利的大刀。雖然在這許多年裡,這雙腿沒有再像從前那樣玩命地奔跑過,但現在一旦如此奔跑起來時,依然是油麻地的一般男人們所不及的。他對自己的跑動很滿意。一絲不掛,赤條條地於夜雨中奔突,他的感覺非常特別。他覺得自己是一條魚,一匹馬,每一次的穿行與躍動,都會給他帶來一陣小小的興奮。他甚至忘記了他身後如大群豺狗向他不屈不撓地追趕過來的男人們女人們。他奔跑著,不停地奔跑著,彷彿即使後面沒有追趕他的人群,他也會這樣奔跑下去。雨落在那具剛才還在火一般燃燒的身體上,是很愜意的。身體漸漸變得清涼與安靜。兩腿間的那個風流種子,在跑動時不住地如鐘擺一般擺動,輕柔地敲打著兩條大腿光溜溜的內側。他一次又一次地清楚地感覺到了它。他在心裡埋怨著它,甚至詛咒著它,但同時想到了它曾給他帶來的雄壯感與盪徹全身欲死欲活的爆炸感。

依舊是無聲的追趕。無數的手電光,像無數支燒紅了的長矛向他直刺而來。 穿出樹林,跑過一條不長的田埂,李長望跑進了一處蘆葦叢。他用無數次地摟抱過槍與女人的雙臂,有力地撥開茂密的蘆葦,向前急急穿行。葉片像刀片一樣劃著他的肌膚,雨水與汗水流過傷口,醃得肌膚更加疼痛。但此刻,他需要這樣的疼痛。有片刻的工夫,他停了下來,因為頭年的蘆葦茬戳傷了他的腳,不是一般的戳傷,似乎是穿透了腳板的洞穿。尖利的疼痛使他幾乎昏厥,冷汗頓時汩汩而出。他蹲下來,用手摸了摸,腳板黏糊糊的。他將手放在鼻子底下聞了聞,聞到了一股血腥味。他幾乎想放棄奔跑,就蹲在這黑暗的蘆葦叢裡等待人群的到來。但,他還是站了起來,他不想就此了結一切。他踉踉蹌蹌地跑著,偶爾揚起頭,張開大嘴,接一些雨水以濕潤幹焦冒煙的喉嚨。

已聽見沙啦沙啦的蘆葦葉的磨擦之聲,這說明,跑在前頭的人已經進入蘆葦叢。 李長望不由得加大了力度,蘆葦如劈開的浪紛紛倒向兩側。 穿過蘆葦叢,又跑過一片荒地,他看到了高高的河堤。 假如現在是白天,假如李長望能回頭觀望,他一定會為眼前的情景而感震撼,就會頓時失去力量,然後慢慢跌倒下來:他身後那麼大一片蘆葦叢轉眼間消失了,在經無數雙腳的踐踏之後,幾乎無一根蘆葦還直立著,統統倒伏在爛泥裡! 他朝河堤上爬著,但很不容易,坡,陡而滑,幾次爬上去,又幾次滑落下來。春天的雨水是油性的。他偶爾想到了地裡的麥子、河邊的果園。 “好雨知時節哩。”他在心裡感嘆著,並一陣發熱,十根手指深深地插進爛泥裡,十分吃力地向上爬著。

他終於爬上了大堤。他看到了黑色的似乎無邊的大河。他聽到了河水的湧動聲。閃電劃過天空時,他看到了千根萬根的雨絲,飄蕩到了河上。他沒有立即撲進大河,而是回過頭來朝來路望著——— 已有不少人在往大堤上爬,但十有八九都不順利,不住地有人滑落下去。遠遠的,是黑鴉鴉的人群。油麻地幾乎是傾巢出動了。 李長望心裡不由得升起一股悲哀。 他最後看了一眼人群,轉身跳進大河,然後向對岸游去。 在他遊出去二十幾米遠時,已有四五支手電光照到了河面上。隨即,他聽到了撲通撲通的跳水聲。他無法回頭觀望,只覺得那些人上了大堤之後,就不假思索地跳進了大河。他徹底領悟到了他們的決心,身體不禁有點兒疲軟下來。 一道明亮的閃電劃過大河的上空,只見水面上是無數黑色的人頭,像一大群夜行的鴨子。

這是油麻地歷史上一次最為壯觀的情景,多少年以後,油麻地的人還會回憶這個不同尋常的雨夜。 李長望已隱隱約約地聽到了身後那些人游動時發出的水聲。他看到了岸。他覺得那岸可能就是他的末路了。他十分吃力地劃著,心中滿是淒楚與悲切。 人們緊緊地跟了上來,但依然沒有一個叫喊的。這種沉默,擊垮了李長望。他勉勉強強地爬上岸後,看了一眼深邃的原野,沒有再跑一步,而是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好像在平心靜氣地等待他們。 人們一個個爬上岸,將李長望緊緊地圍在中間。李長望沒有蹲下,甚至沒有用手遮一遮羞處。他直直地站著,但兩條用力過度的腿卻在嘟嘟地顫抖。 無數支手電光照在了他身上。 閃電劃過天空時,他看到了他的鄉親,他們像一地的高粱。 所有的人,頭髮都被雨水淋得緊貼在腦門上,所有的人也都雙腿顫抖。 後來,無數支手電光都集中到了李長望的腹下。這些光束互相碰撞與交叉,彷彿在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有個男人輕輕嘆息了一聲:“怪不得搭上手的女人丟不下呢!” 不知什麼時候,人群退去———退去時,像一堵不住地剝落著而最終消失了的土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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