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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鬼雨/梨花雨5

天瓢 曹文轩 2108 2018-03-19
初春的一天,杜元潮偶然得到一個消息:朱荻窪在五里外的丁家渡賭博輸了,因欠人家的錢,被捆綁住,那邊暗地里傳過話來,讓朱荻窪的家人拿錢贖人。 丁家渡是一個四面被蘆葦所包圍的小鎮,賭風甚熾,高手雲集。地方有關部門雖然時不時地突然發動搜查,但十有八九撲空:那些賭棍們派專人於水邊望,見有可疑船隻向這邊而來,或是撤局作平常人兒狀,或紛紛上了各自的小船,於黑暗之中平安逃遁。氣焰囂張時, 竟不散去,而是約好了,各自駕船,分頭去另一個孤僻的水中小島,將未完的賭局繼續進行下去。這浩浩蕩蕩的蘆葦叢中,有的是孤島。 朱荻窪懶得在油麻地與那些摳摳唆唆、輸不起也贏不起的人一桌賭博。他賭了一輩子的錢,境界全在油麻地的賭棍們之上,與他們湊一局,心裡總覺得不淋漓酣暢。於是,他常常隻身一人暗走丁家渡。那裡的賭局,也才算是賭局。但,那里高人多,朱荻窪來丁家渡,結局大同小異:贏的少,輸的多。那也願意,因為痛快———這裡能使人賭得汗珠滾滾、熱血陣陣如潮湧一般撞擊心頭。

朱荻窪這回是大輸,輸得即使剝掉全身的衣服,也還差著一大筆錢。他想撤身,人家哪里肯答應,上回就欠著人家許多錢呢。朱荻窪已不合規矩了,人家得按規矩辦事。幾個人將朱荻窪綁了,用船送到一個小島上,那島上有間割蘆葦的人歇腳的草棚子。幾個人就將他往草棚子裡一扔,說:“何時見著錢了,何時來給你鬆綁。”便全部撤了。 朱荻窪覺得自己走到了盡頭,心裡頭很是悲哀。 朱家的人得了傳話之後,非但沒有一個焦急的,倒有點兒幸災樂禍。 他老婆聽罷,雙手一拍屁股,然後往空中一跳,連聲叫道:“好!”然後跑出家門,當多大的喜事一般,逢人便說:“這殺千刀的,被人家捆起來了!被人家捆起來了!”她不停地用雙手拍打屁股:“好!好!家裡被他輸得毛不剩一根了。我就一個銀簪子,是我出嫁時,我老娘給我的,他都偷了去輸了!”

他的老父親聽罷,說:“捆在那兒吧,捆在那兒吧,那兒好,那兒好……” 朱荻窪一連兩天喝不著,吃不著,像一條蟲子蜷在四面透風的破爛草棚裡。他尋思著那些人總會來的,沒想到又過了一天,也不見任何動靜。他不禁於心中暗暗叫苦:“完了,完了,這回我朱荻窪完了。”四周只是一片寂寞的水聲。偶爾有幾隻鳥停在草棚頂上鳴啼,朱荻窪很想見著它們嬌小的身影,然而就是見不著,聽那一聲一聲的鳴唱,覺得其聲有點兒淒涼。他的心開始陣陣發慌,兩眼開始發黑,口渴之極時,他聞到了一股血腥味正從喉嚨裡絲絲泛出。他現在只有在心中一遍又一遍祈求上蒼:“菩薩保佑,菩薩保佑……”他想念油麻地,很深切地想念。他在心裡說:“誰在這個時候將我救出去,他就是我爹,他讓我幹什麼我就乾什麼。”他並在心裡賭咒發誓,“若不算數,我就是狗日的!”

然而,四周只有水聲。 朱荻窪被杜元潮解開繩索背上小船時,眼睛都睜不開了,形同死人。 杜元潮將他放在船艙裡,一直向油麻地搖去。行一陣,他用手掬起一捧清涼的河水澆在朱荻窪的臉上。水大多流走了,但也有一些順著朱荻窪的嘴角,慢慢滲進他的嘴中。一股濕潤順著喉嚨與食道,漸漸地向胸腔與腹部蔓延。這棵似乎已經乾枯的禾苗,得了雨露,在慢慢地變化著顏色,慢慢地顯露著生氣,慢慢地從泥土上抬起耷拉著的枝葉。 朱荻窪醒來時,見到的是一輪溫暖的紅日。 隨後,他看到的是搖櫓的杜元潮。 杜元潮朝他微笑著。 他也微笑著,微笑中顯得有點兒不好意思。 他動了動那條肌肉鬆弛、細如柴火棍的瘸腿,覺得自己又回到了人世間。此刻,他變得有點兒脆弱,沙啞地說了一句“我一輩子忘不了你”,竟然哽咽起來,流出了眼淚。

杜元潮依然微笑著。 杜元潮得到消息後,沒有對任何人說,帶足了錢,隻身一人來到丁家渡,找到那幫人,如數付了朱荻窪的賭債,得了那幫人的指引,然後就來到這個小島上。他在背起渾身散發著死亡氣息的朱荻窪時,忘記了初衷,心裡就只剩下濃濃的悲憫。這悲憫使他自己都深為感動,眼睛幾次潮濕,幾次模糊。 後來,杜元潮在朱荻窪面前一直隻字未提有關李長望的事情。 梨花初放時,一天杜元潮找到邱子東說:“我把那五十頁材料上的事,都一一念給朱瘸子聽了。” 邱子東聽了,差一點兒沒有一把勒住杜元潮的衣領。他歪著脖子,用手直指著杜元潮的鼻子:“你他媽瘋啦?!” “我……我沒有……瘋……” 邱子東氣得說不出話來:“你等著他告訴李長望吧!你等著李長望收拾我們兩個、我們兩家吧!”

可是,當天夜裡,朱荻窪找到了正在一起整材料的杜元潮與邱子東,然後說出一個人名來:譚月月。說罷,轉身一瘸一拐地消失在黑暗之中。 杜元潮與邱子東聽罷,大吃一驚,朱荻窪都走開很長時間了,兩人還未從震驚中回過神來。 譚月月是誰?譚月月是李家旺的老婆。李家旺是誰?李家旺在青島當兵,是海軍,現在軍艦上當軍官。這種男人的女人,是連一個手指頭都碰不得的———碰的哪裡是女人,是天條! 杜元潮冷冷地說了一句:“我……我才知……知道,什麼叫……色……色膽大……大如天……” 邱子東忽然覺得桌上那厚厚的一沓材料,驟然間變得有點兒輕飄飄的。 杜元潮告訴邱子東,他在給朱荻窪逐條念那些材料時,就見朱荻窪額上直冒虛汗,嘴唇

顫抖不已,口中不住地說:“這些事情,你們都是怎麼知道的?這些事,你們都是怎麼知道的?……”念完之後,他從朱荻窪的眼神中分明讀出一句話來:李長望死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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