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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鬼雨/梨花雨3

天瓢 曹文轩 2156 2018-03-19
朱小樓又打老婆楊淑芳了,用棍子往死裡打。 “不能再打了呀!”“再打就要打死了!”老人們聽到了楊淑芳有氣無力的叫喚聲,遠遠地站著,議論著。有幾個中年男女,既憐憫又痛快:“該打,打死了活該!”一棵樹下,有幾個年輕媳婦,小聲嘀咕著:“她怎麼就丟不下呢。” 楊淑芳已被朱小樓打出渾身的病,一年四季,許多時間是在床上度過的。偶爾下床,出 門走一走,人們看到的是一個臉色蒼白、弱不禁風的女人。但這確實是一個漂亮的女人,瘦瘦的,高高的,一頭的黑髮,拿眼瞧人時,那說不清道不白的嫵媚,讓人無端地心顫與腿軟。現如今,雖已單薄如紙、有氣無力,但,從頭到腳收拾得很是講究。頭髮梳得雪滑,還搽了頭油,插了一把鑲了綠玉的銀簪。走進風裡時,衣服飄動,越顯身體單薄,但也越發顯得另有一番風情。她嫁到油麻地沒有多少日子,就被李長望搭上手了。據說是在一個大草垛底下。

從此,就再也沒有丟下,即使生了孩子,孩子都長到十歲了,都沒有丟下。朱小樓能做的一件事,就是關起門來,用盡平生力氣去毆打這個“操不夠的”、“騷貨”、“婊子”、“蕩婦”、“山芋簍子”……毆打的工具有鞭子、扁擔、板凳、棍子等,其間不斷伴以拳腳。有幾回,朱小樓揪住楊淑芳的頭髮,操了寒光閃爍的殺豬刀,直抵她的脖子,發狠要殺了她。 她閉著眼睛流著淚,哀求道:“你殺了我吧!你殺了我吧!……” 結結實實的楊淑芳終於躺倒了。後來幾次恢復了點元氣,幾次起來,又幾次躺倒了。最近幾年,就一直躺在床上。油麻地的人來朱小樓家買肉,就只覺得東房裡有個女人躺著,依稀感受到從房門口飄來絲絲讓人迷亂的氣息,但很少能見到她。當她偶爾扶著門框出現在面臨巷子的院門口時,見著的人就會一個驚愕:不知是因為終於看到了她,還是因為她的那副形象。

這一天午後,她又出現在了院門口。當時,正是春光融融的三月,她穿著薄薄的棉衣,敷了薄薄的脂粉。與平日出現在院門口不同的是,這回的頭髮似乎沒有來得及梳理,有點兒紛亂。其實是梳理了的,巷口風大,被風吹散了。 李長望正巧從這裡經過,見了楊淑芳,彷彿被電一下擊中,竟然渾身微微發抖。他望著她,她也望著他,目光裡含著的是哀切、埋怨與無盡的訴求。 巷子盡頭傳來腳步聲。 李長望將披著的衣服往肩上抖了抖,走了。一路上,李長望的眼前就只剩下一道風景: 一個病怏怏的女人。 這個形像不僅使他的身體發抖,也使他的心、他的魂在發抖。他的血液在鼓盪,甚至似乎發出聲音。他想起她的身體,一幕一幕的,而那些被他無數次咀嚼過的細節,現在變得更加生動,也更加撩撥人。他熟悉這個女人的一切,就像熟悉其他許多女人的一切。女人和女人不一樣,一個女人一個樣。但並不是每一個女人都能使他久久不能忘懷的。有一些女人,就像他偶爾走過的一段路,走過去也就走過去了,不會再重走了。而有一些,他則喜歡重走,或六七天,或個把月,或半年。楊淑芳這段路,他丟不下,他喜歡隔些日子走一趟,不走,就睡不好覺。他也知道,那路他想重走、多走。

第二天的五更天,李長望輕輕推開了朱小樓家虛掩著的院門、屋門與房門,輕車熟路地就走到了床前,彎腰將暖和和的楊淑芳雙手抱起,然後走出門去。屋外涼,楊淑芳在他懷裡抖索著。她的身體很輕,他一點兒也不費力氣地抱著,走到屋後的麥地裡。麥田深處,他將她輕輕放下。他有的只是興奮,而沒有慌張。他知道,此刻朱小樓正在幾里外的某一個村子裡殺豬———朱小樓必須在天亮前將新鮮的豬肉扛回來。 “麥芒會戳著你的。”李長望體貼地說著,將身上的衣服脫下舖在麥子上,然後將楊淑芳抱到衣服上———一片麥子被壓趴了。 月亮還在天上,空氣裡飄散著正在拔節的麥子的清香。 楊淑芳輕聲呻吟著,眼淚順著眼角,止不住地往下流,流到了李長望的衣服上。

月光下,李長望一聳一聳的臀部,像一起一伏湧動著的浪頭。 這女人的身體比以往脆弱,也比以往敏感了。她哀喚著,聲音越來越弱,越來越悠遠,像是從遠方吹來細細的風。 看到身下這個柔軟的、瘦弱不堪的、此刻就像死了一般的女人,他熱血沸騰。他抬頭望著月亮,猛烈地撞擊著她潮濕的但變得有點兒發涼的門戶。終於低下頭來時,汗珠如雨,紛紛落在她流滿淚水的臉上。 他又將她抱了回去,一路上,她軟手軟腳地躺在他有力的臂彎裡,幾乎沒有一絲聲息。 朱小樓的鼻子是狗鼻子,很快就嗅到了什麼,於是,楊淑芳又遭到了一頓毒打。 毒打,野合;野合,毒打……如此循環,楊淑芳再也難以從床上起來了。 而這一次的毒打,卻並非是那個一成不變的原因,而是因為朱小樓在殺豬回來時,在巷子裡聽到了一群孩子在圍著他的兒子朱大明大聲叫唱著。叫唱的這個段子很長,很促狹,很押韻,很容易記,也很容易叫唱。但當時朱小樓腦袋嗡嗡地響,只依稀記得其中兩句: 浪哩格浪,浪哩格浪, 朱大明他長得像李長望。

朱小樓回到家,將血糊哩啦的兩扇豬肉扔到肉案上,轉身將門關上,從黑暗裡操起一根棍子。 一些前來買肉的人,挎著竹籃站在門外,靜悄悄地聽著。 大約過了七八天,楊淑芳不發一聲地去世了。朱小樓望著平靜如秋的楊淑芳,在一陣狼嗥一般的痛哭之後,操起一把剔骨頭的尖刀,向門外衝去,嚇得朱家的一幫人連忙撲過來抱住了他,並奪下了他手中的刀。 多少年後,當采芹與杜元潮躺在隨風漂流的木船的船艙裡回想往日的歲月時,采芹問杜元潮:“那段順口溜,是不是你編的?” 杜元潮搖了搖頭,否定了。 采芹用指甲在他的胸口輕輕劃著,說:“我覺得就是你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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