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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鬼雨/梨花雨1

天瓢 曹文轩 5736 2018-03-19
就是這個雙眼矇望著楓樹葉與肥碩的雨點一起落入水中、差點兒被水捲走的少年,十年後的夏末,卻作為師範學校的學生畢業了。 與他一起畢業的還有邱子東。 采芹終於沒有機會能與他們一起將書一路念下去,初中畢業後,因為母親的病故,家中 需要人手與缺少讀書費用,永遠告別了讀書。記得當年秋天,采芹將進城讀書的杜元潮與邱子東送到輪船碼頭時,在習習秋風中,三人都哭了。 隨著輪船拉響汽笛,一段歲月宣告結束。 杜元潮與邱子東師範學校畢業後,一心想回油麻地小學教書,但卻被李長望拒絕了。 李長望與油麻地的老百姓不一樣,當他們都用仰視的目光去瞧這兩個看上去已經變得斯文的年輕人時,他卻連拿眼瞧一瞧都不屑。當看到他們崇敬而羨慕的目光時,他聳聳肩將披在肩上的衣服向上提了提,眼睛一瞇:“師範生算什麼東西!”

杜元潮、邱子東與李長望相遇時,都是杜元潮、邱子東畢恭畢敬地叫他“李書記”,而李長望只是在鼻子裡“嗯”一聲,匆匆地就走過去了。 當杜元潮、邱子東一起來鎮委會找他,向他提出畢業後直接分到油麻地小學教書時,李長望像是沒有看到他二人一般,只顧對通訊員朱荻窪佈置著:“你去通知下面所有的生產隊隊長,過兩天,上頭有人下來檢查早稻田鋤草情況,讓他們在田埂上給我好好盯著。如果上面來人檢查,一旦指出哪塊田草鋤得不干淨,別怪我發脾氣!” 朱荻窪一瘸一拐地走了。 李長望衝著朱荻窪的背影說:“瘸子,你聽著,別走到哪兒賭到哪兒!耽誤了事,這碗飯你就別吃了!” 朱荻窪掉過頭來:“書記,我保證不賭,賭呢,我就是豬!”說罷,腳一點一點地向前走去,走得似乎比正常人還快。

李長望對正在敲算盤的會計週禿子說:“他不賭?他不賭狗就不吃屎了!”說罷,就一邊和周禿子說賬上的事去了。 這邊,杜元潮與邱子東就在門口尷尬而又很有耐心地等著。 過了很久,就听見李長望說了句“那筆款你給我先別入賬”,然後就見他朝門口走過來。杜元潮與邱子東以為是朝他們走來的,迎上前一步,又叫了一聲:“李書記。” 李長望“嗯”了一聲,卻大踏步朝門外走去了,衣服被風吹起,像對威風的大翅膀。 杜元潮與邱子東趕忙跟了出來。 李長望走了一陣,腳步卻慢慢停住了——— 對面,正走過一個年輕的小媳婦。那小媳婦上身穿一件掐腰的紅布褂子,下身穿一件短短的將臀部包得緊緊的黑布褲子,挎了一隻柳籃兒,帶了幾分羞澀,很讓人心動地向這邊走著。

李長望像被一股熏風吹著了似的,背直了直,默不作聲站住了。 小媳婦走過來了,低著頭,叫了一聲:“李書記。” 李長望笑笑。 小媳婦從李長望的身邊走過去了,留了一股雪花膏的香味。 李長望嗅了嗅,回頭看了一眼那小媳婦,聲音大大的,毫不掩飾地說道:“李三家剛過門的二媳婦,兩個奶子翹翹的。” 正走過的秦家小八子,衝小媳婦大聲叫道:“過來,讓書記摸摸!” 其他幾個走路的,聽了這話就笑。 李長望也笑。李長望笑時,杜元潮與邱子東都感覺到了,他是一邊看著他們一邊笑的,彷彿在很開心地跟他們交流。於是,杜元潮和邱子東掉過頭去看了一眼那小媳婦,掉過頭來,朝李長望笑起來,他們覺得他們應當笑,與李長望一起笑。

小媳婦有點兒慌亂,匆匆地走了。 李長望不笑了,雙手叉在腰間,面孔朝天空微微上揚,那眼神彷彿是一個人在仰臉看一株梨樹上兩隻靜靜垂掛著的成熟了的梨子,在默默地說著:“不去摘它們,且留著,什麼時候想摘了,就摘了。” 杜元潮與邱子東一直笑嘻嘻的。 李長望終於繼續走他的路,大踏步地走,足聲撲通撲通。李長望走路從來這樣,一番雄風。 杜元潮與邱子東有點兒跟不上,帶小跑地隨其股後。 走到橋頭,李長望終於站住了,對正駕著船在河裡撒網打魚的周家小五子說:“小五子,你不下地給我幹活,又打魚了!” 小五子趕緊說:“不打了,不打了。”將網收起來,胡亂地扔到船艙裡。 李長望說:“我下次再看到你不下地干活光打魚,讓人將你的魚網撕了!”

小五子笑著:“我這就下地,這就下地……”一邊說,一邊用竹篙將船飛快地撐走了,船後留下了一路水花。 邱子東走上前一步:“李書記……” 李長望回頭看了一眼邱子東與杜元潮,問:“什麼事?” 杜元潮知道自己一著急,說話會更加結巴,就一旁站著不則聲,看了邱子東一眼:你說吧。 可還未等邱子東開口說話,李長望先說了:“油麻地小學不缺人。” 邱子東說:“我和杜元潮是油麻地人,我們應當……” 李長望說:“你是說讓家不在油麻地的老師走人,讓你倆回來?” “我……我……”邱子東一時語塞,成了第二個杜元潮。 李長望說:“這算什麼道理!還要當老師!”說罷,走上橋去。 邱子東還要追上去,卻被杜元潮一把拉住了。

李長望邊走邊說:“教書還要分地方嗎?啊?!”風起衣飄,翼翼然,風頭十足的樣子。走幾步,站在橋中間大聲喊:“河裡的鴨子誰家的?怎麼也不關一關?” 邱子東望著李長望寬闊的背影,小聲罵道:“這婊子養的,太盛氣凌人了!” 杜元潮說:“走……走吧……哪兒不能教……教書?” 後來,邱子東被分到了離油麻地十里外的青墩小學,而杜元潮被分到了離油麻地十五里外的馬盪小學。這是兩所規模很小的小學,都為初小,不分班,幾個年級合在一起上,這邊一年級朗讀課文,那邊二年級在默寫生詞,三年級在做算術,而四年級在寫大字。就一個老師,連間廚房都沒有,天天輪流到學生家吃。晚上,除了一盞油燈,便是一番孤獨。杜元潮的小學設在一片蘆葦叢中,遠離村落,四周蒼茫,夜晚時,要么寂寂然,讓人發空;要么刮起大風,水聲如雷,蘆葦互相擠擦,沙沙作響,像有無數飛蝗正從天空飛過,讓人發怵。有一天夜裡出來撒尿,抬頭一看,遠處的蘆葦叢裡竟熒熒然有幾點火光像精靈一般在蘆葦叢裡跳躍,嚇得尿未尿盡,就趕緊回到屋裡。第二天學生告訴他,這蘆葦叢裡有好幾處墳場。從此,他夜裡再也不敢出門撒尿,只好將尿憋住,實在憋不住了,就尿在屋裡。時間一久,屋里便有一股濃烈的尿騷味,如在廁內。

杜元潮想回油麻地。油麻地小學是完小,有五六年級,有寬敞明亮的教室,有油亮油亮的黑板,有大操場,有一個可供集體辦公的辦公室,有十幾位老師,有插入雲霄的旗桿,有竹林和樹林相擁,一切都很正規。要重要的是,那兒是他的家,那兒有他的父親,那兒還可以經常見到采芹。 杜元潮煎熬了一個學期,覺得那馬盪實在不是人呆的地方,竟獨自一人來到了李長望家。 已是上午九十點鐘,李長望好像才剛剛起床,一副慵懶而滿足的樣子。鬆弛的面部肌肉、微微發紅的眼睛告訴人,這個人夜裡有了虧損。 “李書記。”杜元潮叫了一聲。 “嗯。放假了?” “放假了。” 家里人端上了早飯。 李長望坐到桌前的一張高背椅上,蹺起腿,從一隻裝滿了鹹鴨蛋的盤子裡挑了一隻殼為淡綠色的,在亮光下一照,看清楚了空著的一端,然後在桌上輕輕磕了磕,殼便碎了。他將碎了的蛋殼輕輕揭去之後,用一支筷子向蛋黃刺去,隨即冒出一股金紅色的油來。

距離李長望不遠的杜元潮,聞到了一股好聞的純正的鹹鴨蛋氣味。 李長望愜意地喝粥吃鹹鴨蛋,一副旁若無人的樣子。喝粥的聲音很響,這使杜元潮無端地聯想到了那些在鄉野小路上被人趕著的一頭油光水滑的種豬。那種豬美美地痛快了一場而從母豬身上滑落下來之後,每每都會得到一頓犒勞:一盆豆漿或一盆麥粥。吃起來,呼嚕呼嚕地響,彷彿身子虧空了,急需要補一補,一副酣暢淋漓的樣子。 喝粥,掏鹹鴨蛋,這是一種富足而舒適的日子。 李長望喝一碗粥,掏一隻鹹鴨蛋,再喝一碗粥,再掏一隻鹹鴨蛋,不一會兒,額頭上便有了細汗,臉的皮膚也漸漸熨平了,又有了那種健康的黑紅色,一副又能重上戰場作戰的樣子。 杜元潮默默地坐在一張很矮很矮的矮凳上,看李長望時,微微有點兒仰視。與李長望在一起時,他本就感到有點兒壓抑,此時,就愈發地感到壓抑。但他堅持著,一副坦然而恭敬的樣子。李長望家的貓從他腳邊走過時,他還伸出手去愛撫了它幾下。那貓平素難得有人如此向它表示親切,受了杜元潮的撫摸,顯出一副舒坦又受寵若驚的樣子,竟在杜元潮身邊蹲下,親暱地用身子蹭他的腿。他將它抱起來,放到腿上。那貓淨在土灰中奔跑,立即,杜元潮幹乾淨淨的褲子上,便留下了許多醃的爪印。杜元潮顯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樣子,繼續撫摸著那隻貓。那隻貓便在他雙腿間的凹陷處伏下了身體,閉起雙眼,柔軟無骨地任由杜元潮撫摸去。

李長望終於吃完早飯。 杜元潮站起身來,從懷中取出一隻長形的盒子,雙手送給李長望:“書……書記,送…… 送你一支……支筆……”他的臉被憋成豬肝色。 李長望勉勉強強地拿過筆,問了一句:“什麼牌子的?” “英……英雄,金……金筆。” “噢。”李長望看了一眼手中的盒子,將它擱在桌子上,“我是個大老粗,要筆也沒有什麼大用處,你自己留著吧。” 杜元潮雙手作出推辭狀:“不不不,書……書記,你……你收下吧……” 李長望沒有再看那支筆,也沒有再提那支筆,轉身進房裡取了一件什麼東西,然後說了聲“我去鎮委會了”,便往院門外走。 杜元潮跟了出來。 “有什麼事嗎?”李長望邊走邊問。 杜元潮說:“還……還是那……那件事,我……我想調到油麻地小……小學……”

李長望有點兒不耐煩地說:“不是說了嘛,油麻地小學不缺人。總不能將人家攆走給你騰出個位置來吧?” “我……我想回……回來……” “再說了,這教師的調動,是由文教部門決定的,我也作不了主。” “地……地方上的意……意見,還……還是很重……重要的……” 李長望大步走著,見迎面走來五隊的隊長,大聲說:“你們隊那個張國軍,哪兒還能讓他養豬?看他養的那幾頭豬,都養了一年多了,貓都比它們個頭大!趁早他媽的換人!” 五隊隊長說:“正想著將他換下呢。” “趕快換下這個逼養的!”李長望不停地往前走著。 杜元潮緊緊跟著。 李長望停住了,回過頭來說:“你老跟著我幹什麼?我又不是學校,我是學校嗎?就在那邊踏踏實實地教書吧。油麻地學校大,是個正正規規的學校,老師水平要高。你說你……”他將煙蒂扔在地上,“連說話都說不利落,怎麼能來油麻地學校教書嘛!”他皺著眉頭,“這事以後再說吧,我還要到下邊生產隊去呢。”說完,走上了田野間的一條大路。 杜元潮沒有再跟上,在路邊的一棵柳樹下坐下了。他久久地望著李長望的背影,直到李長望消失在一片樹林裡。 已是冬季,寒塘枯荷,凍土衰草,處處殘枝亂葉,滿眼凋零的沉鬱褐色。 杜元潮坐在光禿禿的樹下,任幾隻老鴉在枝頭淒鳴,就那麼木然地坐著,由風吹亂平素總是梳得很考究的一頭黑髮。他心中並無強烈的仇恨,有的只是一陣陣蒼涼感、悲壯感與高傲感,更有一種類似於欲將一座城池轟毀或放一把大火燒盡一片荒野草木之前的興奮、激動、恐懼以及一番殘忍帶來的快意。 他望瞭望天空,然後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又點了點頭,雙唇緊閉,喉嚨裡發出一種聲音:哼!哼!哼……這聲音更像是從黑暗的心淵中發出的。 他必須要盡快將自己在心頭萌生的想法告訴邱子東。 傳來了一陣輕盈的腳步聲。 杜元潮掉頭去看時,采芹已離他很近了,他趕緊站起來。 采芹越靠近杜元潮時,腳步就越慢,臉上的羞澀也就越濃。自從杜元潮進城讀書,直到畢業分配到馬盪小學教書之後,她與他見面的機會並不很多。偶爾相遇,也常會因為一旁有人,說不上幾句話就走開了。采芹也覺得有點無話好說。杜元潮已不再是從前的杜元潮了,而她采芹也不再是從前的采芹了。每年的風是一樣的吹,每年的水是一樣的流,每年的花是一樣的開,每年的風車是一樣的轉,但每年的人兒卻是一年一條路,一年一個走向。往日的杜元潮已在歲月中漸漸淡去。那個平日水里泥裡摸爬滾打、一身野氣的男孩,早已長成年輕小伙,並且是一個看上去越來越文靜的小伙。身材不高不矮,稍稍偏瘦,皮膚開始變得白淨,並且知道乾淨與打扮了。頭髮總是梳得一絲不苟,衣服總是一塵不染,上衣的下擺,不再露在褲子外面,而總是束進褲子裡,與一般鄉下的人涇渭分明地區別開來。走路、說話,所有的一切,都越來越像一個“先生”。而采芹呢,遇到杜元潮時,要么是在地裡插秧,褲子上沾了許多泥點剛走上田埂,要么是在打穀場上脫粒,頭髮裡還帶著草屑正要往家走。她常常是赤著腳站在杜元潮面前的,而那時的杜元潮卻總是穿著長褲、襪子與鞋。 “你怎麼坐在這兒?”采芹問。 杜元潮看了看他坐過的地方,笑了笑。 采芹是從河邊樹林裡撿柴火回來的,背了一大捆柴火。 杜元潮走過去,想將采芹的柴火接過來,幫她背回去,卻被采芹拒絕了。 “那……那就歇……歇一會兒吧。”杜元潮說。 采芹猶豫了一下,將柴禾放在地上。她確實有點兒累了,放下柴火後,用雙手支著后腰,將身子挺直,兩眼眯縫著,面孔微微上揚,胸脯向前鼓蕩開來。這一如花展開的形象,不免使杜元潮心中一陣慌亂。 采芹畢竟是在優裕的、寵愛有加的環境中長大的,接下來的磨難與勞動的重壓,已無法改變她勻稱得無可挑剔的身材了。在某一個早晨,她如期開放了。由於磨難與勞動,既增添了幾分迷人的憂鬱,又增添了幾分動人的健康。此時此刻,本就紅潤的面頰,因為羞澀與寒風的吹拂,顯得越發的紅潤。 杜元潮無法使自己大大方方地從頭到腳打量采芹。他的目光一忽兒在采芹身上,一忽兒又游移開去。兒時的毫無顧忌,已隨歲月飄逝。但,他依然在一瞬一瞥中,看見了已經出落成一個大姑娘的采芹:黑髮如舊,但要比從前更見光澤;兩眼如舊,但似乎比從前細長了一些,無聲的流盼似乎有了水性;雙唇如舊,但上唇要比從前稍微向上翻起,並且顯得更為濕潤;下巴如舊,但比從前更顯弧度,線條也更加清晰;頸子如舊,但比從前顯得悠長;兩腿如舊,但比從前長了許多,並且兩腿緊緊相挨,更不見一絲縫隙。只有胸脯卻不再是從前的扁平,即便是現在穿著棉襖,仍然也遮不住兩座似乎一夜之間隆起的乳峰。 采芹低頭看見了因雙乳聳起而造成的雙乳間棉襖的凹陷。那片陰影,有點兒使她不知所措了,她慌忙用手去拉衣角,企圖抻平衣服。但手一旦鬆開,那片陰影又再度如一片雲彩從天上滑過,停留在胸前。她只好將下巴微微納於胸前。 杜元潮於一瞥之中,忽然想到了那顆乳旁紅痣。記憶如明星遊走在如煙如霧的雲裡,一忽兒顯現,一忽兒淹沒,而有片刻的時間,雲彩飄盡,只剩一片瓦藍如洗的天空襯著,這明星燦如金子———那顆痣鮮紅欲滴。 這回是杜元潮低下了頭,臉上火一般的燙。 遠處似乎有腳步聲。 “我們回家吧。”采芹將地上的柴火捆重新背到肩上,在頭里走了。杜元潮走在她身後。 “你在那兒教書,離家太遠了。” “我想調回來。” “什麼時候調回來?” “李長望不讓我調回來。” “那怎麼辦呢?” “我有辦法。” “你有什麼辦法?” “我當然有辦法。” 遠處,邱子東立於路口,在等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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