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天瓢

第8章 狗牙雨/金絲雨4

天瓢 曹文轩 5178 2018-03-19
程家大院平日里是孤寂的,在杜元潮到來之前,能進程家大院與采芹一起玩耍的就只有邱半村的兒子邱子東。 邱半村開著這一帶最大的木排坊,田地雖然不多,但財富卻與程瑤田不相上下。兩家人經常互相走動,關係十分密切。程采芹的母親似乎很喜歡小男孩邱子東。這孩子生得乾乾淨淨,頭髮濃厚,兩眼有神,嘴巴靈巧。有時,程家還會將邱子東留下住上幾天。邱子東倒也 樂意留在這大院裡整天與采芹玩耍。兩個小人兒偶爾也會爭吵,當邱子東哭著鬧著要回自己家中時,程采芹的母親與炳嫂就趕緊過來哄勸,並假裝著狠狠責備采芹幾句。兩個人稍微不自然了一陣,隨即就又一起玩耍了。如果要將邱子東留在程家大院過夜時,程家就會派人將話傳給邱家。玩累了要睡覺,采芹就會先爬上床去,用手拍著枕頭對邱子東說:“你睡這兒,我們倆睡一頭。”大人笑笑,由他們去。但邱子東有邱子東的家,不可能常來程家。邱子東一旦不來程家,采芹也就不肯下地玩耍了,整天讓炳嫂抱著,無論炳嫂怎麼哄她,也不肯落地。

杜元潮的到來,卻使炳嫂想抱她也不可能了。對杜元潮,她真是喜歡得不得了。她用甜糯的聲音,不停地叫著:“小哥哥。”小哥哥杜元潮似乎很會體貼她,處處都讓著她,從不與她爭執。他們的玩耍是無限豐富多彩的,一切在大人眼中毫無意義也毫無意思的事情,在他們眼中卻都有無窮的意義與意思。牆根的一條蚯蚓,樹上的一隻喜鵲,或是偶爾從空中飄落下來一根飛鳥的羽毛,都會被他們反復觀察,反复想像,說來說去也說不盡。他們常蹲在牆角或跑動在一進一進的房子裡,說著許多大人聽來覺得莫名其妙的話。許多時候,就是他們兩個鑽在無人走動的角落裡,在那兒唧唧咕咕地絮語,雖是遊戲,但卻煞有介事。看上去,他們比油麻地的任何一個人都要忙碌。大人們也不多管,由他們玩去,只是炳嫂有時過來,拉過采芹看一看,輕輕地在她屁股上拍打一下,責備著:“剛換的衣服又弄髒了!”

然而,邱子東一來,杜元潮的玩耍,就不怎麼放得開了。杜元潮總有點兒怵邱子東,每當邱子東人未到聲先到時,他就會立即從與采芹的遊戲中一下停住。當永遠穿得體體面面的邱子東旁若無人地跑向采芹並拉了她的手去玩他想玩的遊戲時,杜元潮就會很尷尬地站在一旁,手腳馬上變得僵硬起來。 采芹似乎是喜歡邱子東的到來的,她也會一時忘了杜元潮,全神貫注地投入了與邱子東新一輪的玩耍之中,等她終於想起杜元潮再掉頭去找他時,要么杜元潮還呆頭呆腦地站在那裡,要么在她和邱子東玩得熱火朝天時,他早已獨自一人默不作聲地走出大院,往田野上找父親杜少岩去了。 每逢這種時候,杜元潮一出程家大院,就會猛烈奔跑起來。他穿過巷子,一口氣跑到田野上,等樹木遮住了鎮子,才會停止跑動。一個人走在田埂上,耳邊響著寂寞的風,杜元潮就只想見到父親。

見到了父親之後,他還是高興不起來,目光木訥地一旁呆著。 時間長了,杜元潮才勉勉強強地適應邱子東。但時時刻刻的,杜元潮都會感到一種壓抑。 玩耍過程中,采芹有時與邱子東親密一些,有時與杜元潮親密一些。但邱子東一旦感覺到采芹與杜元潮親密時,要不就退出玩耍回家去,要不就把采芹從杜元潮身邊拉開,一副很霸氣的樣子。那時,采芹就會掉過頭來,有點兒無奈地看著手足無措的杜元潮。 只要是三個人在一起玩耍,肯定是由邱子東來決定玩耍的內容與方式,而杜元潮則永遠在被支使的位置上。邱子東太像邱半村了———邱半村整天要做的事情,就是支使那些由他雇來的放排工們以及上上下下地忙碌著的家傭。邱子東雖然才五歲一個小屁孩,但神氣、口氣,都是邱半村的。

杜元潮悶聲不響地聽著使喚,很少違抗邱子東的意志,還時時顯出一副討好的樣子。 但其他油麻地的孩子,在邱子東的面前是誰也不能欺侮杜元潮的。 那些同樣怵邱子東的孩子不罵邱子東,卻往地上吐唾沫,肆無忌憚地罵杜元潮:“小跟屁蟲!”當杜元潮終於忍無可忍,要與他們打架時,竟沒有一個在乎他的,他只好畏畏縮縮地走到一邊去,要么就緊緊跟在邱子東的屁股後面,一副屁顛屁顛的樣子。孩子們一見,就更瞧不起他,就會有三兩個孩子上來,要么扯一把他的頭髮,要么揪一下他的胳膊,要么就踢 他一腳。他急了,像一條小狗,立起毛,齜著牙,喉嚨裡嗚嚕著,向那些孩子撲了過去。那些孩子正希望這樣呢,好有個理由收拾他,就呼啦擁了上來,將他團團圍住,不停地對他進行襲擊。他東撲西撲,非但沒有撲著一個,卻自己不知挨了多少拳腳。他要哭了。每逢這時,正在與采芹玩耍的邱子東,就會猛地衝過來,朝杜元潮的屁股上狠踢一腳,叫道:“一邊呆著去!”轉身揮起小拳頭,朝那些孩子勇猛地逼過去。那些孩子一見,不是紛紛潰退,就朝他笑嘻嘻的:“我們沒有真想打他,逗他玩呢。”邱子東警告似的又揮了揮拳頭,拉著杜元潮走了。

邱子東是少爺,少爺有少爺的脾氣,即便現在才五歲。這天,邱子東支使杜元潮去搬張凳子來,好讓他站上去從一棵石榴樹上摘石榴,杜元潮正在為采芹捉一隻蝴蝶,一時沒有理會他,他就自己去搬了一張凳子,不想那凳子少了一條腿,他剛爬上去,就連人帶凳子翻倒在地,嘴磕在磚頭上,嘴角立即流出一縷鮮血來。他咧了咧嘴,倒也沒哭出聲,但卻朝杜元潮憤怒地瞪著眼睛。 杜元潮用手捏著蝴蝶的翅膀,呆立在牆根下。 邱子東用舌頭舔了舔嘴角上的血,掏出小雞來,然後用一泡尿在地上畫了一個圓圈,還不等將小雞放回褲子裡,就過來揪住杜元潮的衣領,一把將他拽進了那個圓圈:“我什麼時候讓你出來,你才能出來!”說完,拉起采芹就往院門外走。 杜元潮呆呆地站在邱子東用尿為他畫就的圓圈中,竟真的不敢走動一步。

院子裡有棵槐樹,槐樹上有幾隻鳥鳴,但卻不見鳥的身影。 杜元潮仰著頭,在圓圈裡轉動著,想看到它們,但最終也不能看到它們———站在圓圈裡向上望,再怎麼望,也是濃密的枝葉。 太陽滑過樹頂,筆直地照射下來,不一會兒,杜元潮就被曬得汗淋淋的。 範煙戶過來了:“這孩子,怎麼站在大太陽下不動呢?”便過來,將杜元潮拉到了樹陰下,然後忙他的事去了。 邱子東和采芹從院外玩耍回來,見杜元潮竟然走出了他的尿圈,在鼻子裡哼了一聲,轉身回家了。 傍晚,一群孩子都集中在巷口玩耍時,邱子東來了。他的衣袋裡鼓鼓囊囊的,不知揣了些什麼東西。孩子們讓開一條道,讓他走進人群。邱子東看了一眼人群裡的杜元潮,將臉一扭,伸手從口袋裡掏出一把顏色鮮亮的紅棗,然後拿了一顆,隨意往一個孩子手中一塞:“給你!”一一地發下去。走過杜元潮時,他用胳膊肘將杜元潮撞開了,繼續發下去。有時,他直接將紅棗塞進一個孩子的嘴中。

孩子們吃著邱子東發給的紅棗,都說:“好吃。” 邱子東又從另一個口袋裡抓出一把紅棗,徑直走向采芹,將它們全都給了她。 巷子裡響起一片誇張的咂巴聲。 邱子東又掏了掏口袋,從口袋角上掏出最後幾顆紅棗,然後扔到了幾條狗的面前。有孩子彎腰去撿,邱子東說:“那是給狗吃的。” 狗也許不吃紅棗,但見孩子們都津津有味地吃,還是叼著紅棗跑掉了。 杜元潮站在那兒,望著吃紅棗的孩子們,用手不住地絞著衣服的一角,臉上的表情很難看。 采芹看到了杜元潮,便朝他走過來。 邱子東一把拉住采芹的手,然後對全體孩子說:“走嘍,我們到河邊玩去嘍!” 嘩啦啦,孩子們紛紛跑向河邊。 采芹回頭看著孤零零的杜元潮,然後小手一鬆,將手裡的紅棗都丟在了地上。

巷子空空蕩蕩的,從巷口吹來的風呼啦啦地響。 杜元潮不知站了多久,然後轉身,低著頭,沿著牆根,呆頭呆腦地走向田野,走到父親看風車的小窩棚,一聲不吭地在地上坐下,腦袋直低垂到了褲襠裡。杜少岩一邊忙活一邊說:“以後別和他一起玩就是了。” 此後,杜元潮聽從了父親的話,一見邱子東來,就會立即丟下采芹,遠遠地走開。 杜元潮不在,邱子東覺得玩耍、遊戲都很沒有意思。沒有杜元潮供他支使與欺負,他很不開心。杜元潮的迴避,讓他感到十分惱火。他讓別的孩子去叫杜元潮來,那時的杜元潮,正在田野上,或看著一隻小個的蛤蟆舒服地閉著眼睛伏在一隻大個的蛤蟆身上,或是看著天空裡兩隻蜻蜓巧妙而優美地結合在一起,像一隻小帆船飛行在空中。聽了那個孩子的話,他不作答。那個帶了使命的孩子說:“邱子東讓你去玩呢!”杜元潮看一眼那個孩子,依然關注他眼前的情景。那個孩子叫不動杜元潮,就回到邱子東的身邊,說:“他不肯來!”幾次讓一個孩子去叫,幾次都是這樣的結果,邱子東心裡不痛快得很。在杜元潮又一次不作答理而只管獨自一人遊蕩於田野時,邱子東找了油麻地兩個很兇的大孩子,說:“你們去叫他和我玩!

”那兩個大孩子問:“他不肯來呢?”邱子東往他們兩人手中各塞了一把糖果:“反正得讓他來!”兩個大孩子一邊嗍著糖果,一邊走到田野上。見了杜元潮,老遠就喊:“邱子東讓你去玩呢!”杜元潮本是在用一根樹枝夠一枝荷花,看到那兩個大孩子朝他走過來,便放下樹枝,朝田野深處走去———那裡有父親看護風車的茅屋。兩個大孩子一見,飛跑過來,追下了杜元潮:“邱子東讓你玩呢!”杜元潮想從兩個攔路的大孩子中間擠過去,卻被兩個大孩子揪住了:“邱子東讓你玩呢!”杜元潮掙扎著,但不是兩個大孩子的對手,他們嗍著糖果,口水漣漣地拖著杜元潮往鎮子裡走去。杜元潮像一條死狗,很可憐地在地上被拖著。他大聲喊著父親,但杜少岩此刻正在遠處看風車,根本聽不到他的呼叫。離鎮子越來越近了。那時邱子東正坐在一戶人家的屋脊上向這邊觀望著。杜元潮急了,突然對其中的一個大孩子的手狠咬了一口。那大孩子“哎呀”一聲尖叫,鬆開了杜元潮。杜元潮趁勢從另一個大孩子手中掙扎而出,跑掉了。被咬的大孩子一邊看著杜元潮逃跑的身影,一邊神情痛苦地讓另一個大孩子看著他手上的紫黑色的牙印。他們開始在田野上追捕杜元潮。屋脊上的邱子東就像看一齣戲,看得很過癮。最後,這兩個大孩子竟將杜元潮逼到一口剛挖出的坑前。這是一個一人多深的墓穴。鎮上的劉五爺去世了,今天傍晚要下葬。挖坑的十幾個壯漢剛剛從這裡撤離。杜元潮看了一眼那個狹長的但卻很深的坑,一陣恐懼,站在一堆新土上,四下張望———他多麼希望看到父親!那兩個大孩子撲了過來,他的腳下都是爛泥,一滑,掉進了坑里。兩個大孩子蹲在坑邊,低頭望著他:“誰讓你不肯和邱子東玩呢!”他們回頭看了一眼鎮子,看到邱子東正高高地坐在屋脊上。

天要下雨了,兩個大孩子又盡情地戲弄了幾下杜元潮,走掉了。 杜元潮像一隻掉進陷阱裡的小狼,蹦著想越出坑外,無奈那坑太深,他怎麼蹦也蹦不出,徒然在坑壁上留下了無數道抓痕。他的指甲裡嵌滿了泥。其中一根手指頭被瓦片劃破,流出的鮮血在坑壁上留下了條條紫紅色的痕跡。 他呼叫著,沒有人聽到,卻有隆隆的雷聲從天邊滾動了過來。 他驚恐地仰頭望著天空,黑云如潮,如獸群,在翻滾,在湧動。淚珠大粒大粒,順著鼻樑滾滾而下,如同從屋簷口淌下的雨水。 小狼仰天呼喊,空曠的田野上,只有大風吹過野草與樹木的聲音。那聲音荒涼、枯燥而刺耳。 不一會兒,他的嗓子就喊啞了。 他不住地用手摳著坑壁,想從墓穴中爬出,卻不住地滑落下來。他在喉嚨里沙啞地嗚咽著,活生生一頭落入陷阱的小狼,一頭呼喚著父親的小狼。 天開始下雨了,一種叫“狗牙”的雨。那雨不是一絲一絲的,而是一點一點的,彷彿這 雨早在空中時,就被剪子剪成了一小截一小截。滿天空的狗牙。一顆顆,皆很有力,皆很鋒利,亮閃閃的。它能穿透薄薄的葉子,砸在人的臉上,讓人麻酥酥的。它們一顆攆著一顆,卻又十分均勻地落向荒草萋萋的大地。 狗牙落進墓穴時,在爛泥上砸出一點一點坑來。 萬顆狗牙萬點坑。 狗牙落在小狼的發叢裡,像有無數的小石子砸在頭上。小狼的頭顱成了葫蘆。他聽到了嘀嘀嘟嘟的聲音。他用雙手抱住了頭。 他在心中一遍一遍地呼喚著父親。 坑底積蓄起來的雨水不一會兒就將他的雙腳淹沒了。 狗牙漸漸密集起來,彷彿要將大地上的一切咬爛吞盡。 他又開始不停地摳著坑壁,企圖掙扎出去。然而,坑壁滑如塗油,他不停地跌落在坑底的水窪裡,他成了一個小泥人兒。 邱子東早不在屋脊上了。 小狼終於無一絲力氣,身子順著坑壁,滑坐在坑底,幽幽地哭著。 坑底的雨水在不停地上漲,不一會兒就將他的屁股浸泡在了水中。 他有點兒困了,閉起雙眼,低下頭來,任狗牙鋪天蓋地落進墓穴,任雨水在墓穴中上漲。 他忽然覺得胸口涼絲絲的,睜眼一看,水已漲到他的胸口。 母親的頭髮在水中悠然甩動然後沉沒的情景,頓時浮現在他的眼前。他立即跳了起來,並像壁虎一般,將身子緊緊地貼著坑壁。 他仰臉去看天空,只見飢餓的狗牙,密密匝匝,已互相咬嚙起來。 可憐的小狼,瑟瑟發抖。 此刻,杜少岩正在到處尋找兒子。然而,風雨聲將他的呼喚完全地遮蔽了。 狗牙咬嚙著他的肉體,更咬嚙著他小小的靈魂。 天漸漸黑了下來。 他看到狗牙開始變稀變大,在大地上留下無數的細坑之後,雨停住了。 天空竟然很快出了星星。那星星像草叢中的冷霜,在閃爍。 他的身子在往下滑溜,最後坐在了水中,水一直淹到他的脖子。 晚飯後,送葬的隊伍從鎮裡出發了。十幾張馬燈,在田野上搖曳著。 他被人從坑里拉出來時,渾身冰涼,目光呆滯。他一邊無聲地叫著父親,一邊搖搖晃晃地朝父親看護風車的茅屋走去……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