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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第一節 1

萬壽寺 王小波 2815 2018-03-19
用不著睜開眼睛,我就知道來到了清晨;清晨的寧靜和午夜不同。有個軟軟的東西觸著我的身體,從喉頭到胸膛,一路觸下來;我想,這是她的雙唇。還有些髮絲沙沙地拂著身體的兩側。與此同時,我嗅到她的體味,就如苦澀的荷花;還能感到她在我腹部呼氣,好像一團溫暖的霧。我雖然喜歡,也感到恐懼,因為再往下的部位生得十分不雅。我害怕她去親近那裡。也許就是因為恐懼,那東西猛地豎起來了。她在上面拍了一下,喝道:討厭!快起來!我翻身坐了起來,甩著沉重的腦袋,搞不清楚誰討厭,是我還是它。 在睜開眼睛之前,我知道自己發生了一種深刻的變化,但不是又一次失去記憶:昨天做的事情和寫的稿子還保存在我心裡,但我對自己的所作所為不滿,覺得太過粗俗。從今以後,我要變得高雅些。一面下著這樣的決心,一面我也覺得,自己有點做作。

因為老婆這個字眼十分庸俗,我決定把她稱作白衣女人。因為她總穿白印花布的連衣裙,那布料又總是很軟,好像洗過很多遍。所以她緊緊地裹在那種布料裡,非常賞心悅目。她從我身邊走過時,我順手一抄,在裙子上捻了一把。她馬上說道:別亂來啊──快起來,要遲到了。我立刻把手收了回來,放在嘴裡咬著,用這種方式懲辦這隻手,心裡想著:看來,這個舉動格調不高……我該克服這種病態的愛好。我現在經常把手放在嘴裡咬,但這不再使我焦慮。因為現在我已經悟到了,人要有高尚的情操,這就是說,我知善明惡,不再是渾沌未鑿。別的問題很快就會迎刃而解了。 對這位白衣女人,需要補充說,她騎自行車的樣子也十分優雅;因為她挺直了脖子,姿式挺拔,小腿在裙子下從容不迫地起落;行駛在灰色的霧裡──就如一隻高傲的白天鵝,巡遊在朝霧初升的湖里。 ……我一不小心闖了紅燈,然後一面看著路口的民警,一面訕訕地推著車子轉了回來,回到路口的白線之內。這時她滿臉都是笑意,說:你是不是又想被汽車撞一下?我認真地想了想,想到病房裡齷齪的空氣,還有別人在我耳畔撤尿的聲音,由衷地答到:不想。我不想被汽車再撞一下,會撞壞的。她笑了起來,拉住我肩頭的衣服,伸過頭在我面頰上吻了一下,還說,真逗。我還想听到她再說什麼,但是綠燈亮了。我們又騎上自行車,駛往萬壽寺。

現在重讀我的手稿,有些地方不能使我滿意。比方說,那個老妓女奶袋尖尖,長了一嘴黃鬍子,定起路來像一隻搖搖晃晃的北極熊,全無可取之處。這不是我的本意。作為失去記憶的人,我的本意總是隱藏著。按照這種本意,故事裡不該有全不可取的人──即使她是學院派的妓女。更何況這位白衣女人,如果不說她是一位學院派,就不足以形容她的氣質。我對學院派懷有極大的善意,但因為本意是隱藏著的,所以把我也瞞過了。 所以,很可能那個學院派的老妓女並不老,大約有四十四五歲的樣子;體形依然美好,腰依然很細,四肢依然靈活,乳房雖然稍有鬆弛,但把它在人前袒露出來時,她並不感到羞愧。她的臉上雖有不少細碎的皺紋,但卻沒有黃鬍子,只有一些黃色的茸毛長在手背、還有小臂的外側上。總的來說,她的身體像個熟透的桃子,雖然柔軟,但並無可厭之處,只是再熟就要爛掉了。這樣描寫一個中年婦女使我的良心感到平安,因為這說明我畢竟是善良的。實際上,這個女人不僅不老,心地也不壞,只是有些古怪;一旦決定了的事,就再不肯改變。假如這樣考慮這個故事,與前就大不相同了。

我的故事重新開始時,老妓女既不老,也不難看,只是有點神神叨叨的;或者說,有點二百五。這一點體現在她家的涼台上。這裡有一道木欄杆,或者說是一道扶手。這道扶手有很多座子,上面安裝了一些瓷罐,裡面放著各種瓜子,有白瓜子、黑瓜子、葵花子、玫瑰瓜子、蛇膽瓜子等等,所以從外面看起來,這間房子裡住的好像不是一個妓女,而是一群鸚鵡。她經常把男人送到涼台上,一面磕瓜子,一面歪著頭上下打量他,終於吐出了瓜子皮,搖搖頭,說道:難看死了。這是指他腰間蔑條吊起的龜頭而言。那東西吊歪了就像個吊死鬼,是有點難看。在涼台的柱子上,掛著一束蔑條。她取下一條,拿在手裡,用命令的口吻說道:解下來!這是命令那個男人把拴好的竹蔑條解下來,她要親手來拴這根蔑條。那個男人解下腰間的蔑條時,她還把手上的蔑條揉來揉去,使之柔軟;然後就像裁縫給人量腰圍一樣,把雙手伸向他的腰間,幾經周折,終於拴好了那根蔑條,吊好了那粒龜頭;然後她就退後,繼續磕瓜子,欣賞自己的傑作。這回它倒是不歪,只是仰著頭,像一個癩蛤蟆仰頭飄浮於水面上的樣子。打量了好久之後,她終於得出了自己的結論,說道:更難看!就一頭衝回自己屋裡去,再也不出來了。別人來找她時,她也總在磕瓜子,歪著頭打量他的腰間;最後終於吐出兩片瓜子皮,也說:真難看──解下來罷。就自顧自進房子裡去了。

有關這位老妓女,還要補充說,她是柔軟的。肚子柔軟,面頰柔軟,臀部柔軟,乳房也柔軟。柔軟得到處起皺紋。雖然還能保持良好的外形,但眼看就要垮掉了。在她乳房下面,有兩道弧形的皺紋,由無數細小的皺紋組成;湊近了一看,就像繩子一樣。她常讓薛嵩看這兩條皺紋,還說:我都這樣了,你還不來多陪陪我。在她肘彎外面,有兩塊鬆鬆的皮,有銅錢大小,顏色灰暗,好像海綿墊子一樣;在這兩塊松皮上面,也有無數的皺紋。同樣的松皮也長在了膝蓋上,比肘部的還要大。她常拿這四塊松皮給男人看,並且呼天搶地似地說道:你們看看,這還得了嗎?我就要完蛋了!還不快陪我玩玩?小妓女和寨子裡的苗族女人一致認為,情況遠沒有她說的這樣嚴重,這女人用這一手拉攏男人。在這種場合,她們認為她並不老,還很年輕。在另一種場合她們就認為此人又老又醜。如此說來,她們對她有兩種自相矛盾的看法:假如說又老又醜值得同情,她們就認為她不老不醜;假如說又老又醜不值得同情,她們就說她又老又醜。這樣一來,她們對她的態度也就不矛盾了。

這個女人對別人的態度也充滿了矛盾。每次她看到小妓女在涼台上和別人調情,就厲聲喝斥道:真下流!給男人作墊子!下流死了!輪到她自己時,又滿不在乎地說:這沒什麼,哪個女人不給男人作墊子。這兩種態度也是自相矛盾,一種用來對己,另一種用來對人。寨子裡的女人都恨她恨得要死,她也恨每個女人恨到要死。這倒沒什麼稀奇,女人之間都是這樣子的。所有的女人中她最恨紅線,這倒不足為奇,因為紅線搶了她的男人。 這個女人很愛薛嵩,因為薛嵩是鳳凰寨裡最溫柔的男人。假如他不來過夜,她就自己一個人睡,把一個木棉枕頭夾在兩腿之間;到了第二天早上,就到處和別人說:這個混蛋昨晚上又沒來。早晚我要殺了他!人家以為她只是說說而已,但她真的干出來了。雖然不是殺薛嵩,只是殺紅線,但已夠驚世駭俗的了。她有幾個東羅馬金幣,是她畢生的積蓄,閒著沒事的時候經常拿來用牙咬,她覺得用牙咬比用眼睛看更開心。那些金幣上滿是她的牙印。後來,她就用這些錢雇了一些刺客去殺死紅線,搶回薛嵩。據我所知,她馬上就後悔了。一方面是因為她捨不得這些錢,另一方面她也覺得要別人的命未免太過份。後來,那個小妓女問她為什麼要幹這種事時,她死皮賴臉地答道:我吃醋啦。怎麼啦,你就沒吃過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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