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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第一節 3

萬壽寺 王小波 2469 2018-03-19
在我自己的故事裡,我剛剛遭人出賣,被領導用紅筆打了三個大叉子,雖然沒有被人捆倒,沒有被人往嘴裡塞上臭襪子,更談不到死的問題,但心情很沮喪。按那白衣女人的說法,我是被女孩出賣的。這使我更加痛苦。這種痛苦不在小妓女的痛苦之下。逮住了小妓女,那些刺客就出發去殺紅線。在他們出發前,老妓女特別提醒他們,這個小賊婆很有點厲害。那些人聽了哈哈大笑,說道:一個小賊婆有什麼了不起?嘻嘻哈哈地走了出去,未加註意,結果是吃了大虧。此後,只剩下小妓女和老妓女呆在一個房子裡,那個女孩就開始起雞皮疙瘩,心裡想著:糟了,這回落到貞節女人的手裡啦。 妓女這種職業似乎談不上貞節,這種看法只在一般情況下是對的。有些妓女最講貞節,老妓女就是這種妓女中的一個。她從來不看著男人的眼睛說話,總是看著他的腳說話;而且在他面前總是四肢著地的爬。據她自己說,乾了這麼多年,從來沒見過男人的生殖器官。當然,她也承認,有時免不了用手去拿。但她還說:用手拿和用眼看,就是貞節不貞節的區別。老妓女說,她有一位師姐,因為看到了那個東西,就上吊自殺了。上弔之前還把自己的眼睛挖掉了。有眼睛的人在拿東西時總禁不住要看看,但拿這樣東西時又要扼殺這種衝動。所以還不如戴個墨鏡。順便說一句,老妓女就有這麼一副墨鏡,是煙水晶製成的,鑲在銀框子上。假如把鏡片磨磨就好了,但是沒有磨,因為水晶太硬,難以加工。所謂鏡片,只是兩塊六棱的晶體。這墨鏡戴在鼻子上,整個人看上去像穿山甲。當然,她本人的修為很深,已經用不著這副眼睛,所以也不用再裝成穿山甲了。

另一件重要的事是決不要吃豆子,也不要喝涼水,以免在男人面前放屁。她還有一位師妹,在男人面前放了一次響屁,也上吊而死,上弔之前還用個木塞子把自己釘住。總而言之,老妓女有很多師姐妹,都已經上吊自殺了。她有很多經驗教訓,還有很多規矩,執行起來堅定不移。按照她的說法,妓女這個行業,簡直像畢達哥拉斯學派一樣,有很多清規戒律。順便說一句,畢達哥拉斯學派也不准吃豆子,也不知是不是為了防止放屁。但我必須補充說,只要沒有男人在場,老妓女就任何規矩都不遵循。她赤身裸體,打響嗝、放響屁;用長長的指甲抓搔自己的身體來解癢,與此同時,側著頭,閉著眼,從下面的嘴角流出口水──也就是俗稱哈喇子的那種東西。更難看的是她拿把剃頭刀,岔開腿坐在走廊上,看似要剖腹自殺,其實在刮陰毛。那女孩把這些事講給男人們聽,自然招致那老妓女最深的仇恨。其實她本心是善良的,也尊敬前輩,只是想和老太太開個玩笑。但從結果來看,這個玩笑不開更好。

綜上所述不難看出,在唐朝,妓女這個行業分為兩派。老妓女所屬的那一派是學院派,嚴謹、認真,有很多清規戒律,努力追求著真善美。這不是什麼壞事,人生在世,不管做著什麼事,總該有所追求。另一派則是小妓女所屬的自由派,主張自由奔放、回歸自然,率性而行。我覺得回歸自然也不是壞事。身為作者,對筆下的人物應該做到不偏不倚。但我偏向自由派,假如有自由派的史學,一定會認為,《老佛爺性事考》、《歷史臍帶考》都是史學成就。不管怎麼說吧,這段說明總算解釋了老妓女為什麼要收拾小妓女── 這是一種門派之爭。那位白衣女人看到這裡,微微一笑道:瞎扯什麼呀!就把稿子放下來,說道:走吧,你表弟在等我們呢。對這些故事,她沒說好,也沒說不好,我也不知該因此而滿意呢,還是該失望。

白衣女人後來指出,我有措辭不當的毛病。凡我指為學院派者,都是一些很不像我的人。凡我指為自由派者,都是氣質上像我的人。她說得很有道理,但對我毫無幫助。因為我對自己的氣質一無所知。古人雖說人貴有自知之明,但這種要求對一個只保有兩天記憶的人來說,未免太過分。所以,我只好請求讀者原諒我辭不達意的毛病。 在談我表弟的事之前,我想把小妓女的故事講完。如前所述,小妓女在男人面前很隨便。她屬於那種沒有貞節的自由派妓女,和有貞節的學院派妓女住在一起多有不便。她和薛崧說了好幾次,想要搬家。但薛嵩總說:湊合湊合罷,沒時間給你造房子。 那個老妓女也說過,她不想看到小妓女,要薛嵩在兩座房子之間造個板障。薛嵩也說,湊合湊合吧,我忙不過來呀!以前薛嵩可不是這個樣子,根本不需要別人說話,他自己就會找上門去,問對方有什麼活要做;他會精心地給小妓女設計新家,陶土和木頭造成模型,幾經修改,直到用戶滿意,然後動工製作;他還會用上等的楠木造出老妓女要的板障,再用膩子勾縫,打磨得精光,在上面用彩色繪出樹木和風景,使人在撞上以前根本看不出有板障。不但是妓女,寨子裡每一個人都發現少了一台永動機,整個寨子少了心臟──因為薛嵩迷上了紅線,不再工作,所以沒有人建造住房、修築水道、建造運送柴火的索道。作為沒有貞節的女人,小妓女還能湊合著過;而老妓女則活得一點體面都沒有了。原來薛嵩造了一台抓癢癢的機器,用風力驅動四十個木頭牙輪,背上癢了可以往上蹭蹭,現在壞了,薛嵩也不來修。原來薛嵩造了一架可以自由轉動的聚光燈,燈架上還有一面鏡子,供老妓女在室內修飾自己之用。現在也轉不動了,老妓女的一切隱私活動只好到光天化日下來進行。這就使老妓女的貞節幾乎淪為笑柄。

假如不趕緊想點辦法,那就只有自殺一途了。 寨子裡沒有了薛嵩的服務,就顯出學院派的不利之處。這個妓女流派只擅長琴棋書畫,對於謀生的知識一向少學。舉例來說,風力搔癢機壞了,那個小妓女就全不顧體面,拿擦腳的浮石去擦背。這種不優雅的舉動把老妓女幾乎氣到兩眼翻白;而她自己也癢得要發瘋,卻找不到地方蹭。供水的管道壞了,小妓女自會去提水,而那個老妓女則只會把水桶放在屋簷下面,然後默默祈禱,指望天上下雨,送下一些水來。至於送柴的索道損壞,對小妓女毫無影響。隨便揀些枯枝敗葉就是柴火。就是這樣的事,老妓女也不會,她只會從園子裡割下一棵新鮮蔬菜,拿到走廊上去,希望能把一頭到處遊蕩的老水牛招來。把它招來不是目的,目的是希望它在門前屙屎。牛糞在乾燥之後,是一種絕妙的燃料。很不幸的是,那些水牛中有良心的不多,往往吃了菜卻不肯屙屎。當老妓女指著水牛屁股破口大罵時,小妓女就在走廊上笑得打滾──像這樣幸災樂禍,自然會招來殺身之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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