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萬壽寺

第17章 第二節 2

萬壽寺 王小波 1317 2018-03-19
現在來說說薛嵩怎樣被砍去了半個耳朵。那天早上他到樹上去摘個木瓜,路過水塘邊。這園子裡還有甜得發膩的無花果,有奶油味的木菠蘿,但是薛嵩不想吃這種東西,覺得吃這種果子於道德修養有害。紅線喜歡吃半生不熟的野李子,黃里透青的楂子。這些果實酸得叫人發狂,薛嵩也不肯吃。說來說去,他就喜歡吃木瓜。這東西假如沒熟透,簡直一點味都沒有,就算熟透了,也只有一股生白薯味;吃過以後,嘴裡還會有一股麻木的感覺。這就是中庸的味道。我總不明白薛嵩怎麼會愛吃這種東西──也許他是假裝愛吃。不管怎麼說,他是個節度使,總是假裝正經才行。 這水搪是薛嵩和紅線的沐浴之所,塘里還有一大片水葫蘆,是餵豬的,開著黃蕊的白花。除了水葫蘆,還漂著一大蓬垃圾──枯枝敗葉、爛布頭一類的東西。這個水塘通著寨裡的水渠,垃圾可以從別處漂過來。薛嵩覺得噁心,用隨身帶著的鐵槍想把它挑出去。也不知是為什麼,那東西好像在水里有根,挑不起來。他就把它撥到塘邊來,俯下身去,準備用手把它揪出來;就在這時,他看到垃圾中間豎著一節通氣的竹管,還看到昏昏糊糊的水下好像有個人的身體──那池裡的水是綠色的,大概其中有不少單細胞藻類──他先是一愣,然後猛醒,伸手去拔插在身後地上的鐵槍。但已經遲了,眼前水花飛濺,水里鑽出一個人來,滿臉的水都在往下流,好像琉璃做成,雙腮鼓起,顯得很是肥胖。那刺客先噴了他一臉水,然後“颼”地給了他一刀。水迷了薛嵩的眼,在這種情況下挨刀砍,實在危險得很。好在對方剛從水里鑽出來,眼睛裡全是水,也看不大清,沒把他的腦袋認准,只把半個耳朵砍了下來;假如認准了,砍下的準不止是這些。因為耳朵裡軟骨,所以薛嵩感到嘩啦的一下,以後薛嵩往後一滾,拿了鐵槍、抹掉臉上的水,要和這個刺客算帳,已經來不及了。那人一半滾一半爬、一半水一半陸,到了樹籬邊上,鑽到一個洞裡去,不見了。想要到樹林去追敵人顯然是徒勞的,那裡面密密麻麻,連三尺都看不出去。此時薛嵩端平了大槍,滿臉流著血和水,心情很是激動。

這種激動無處發洩,薛嵩就大吼起來了。而紅線正在竹樓前面劈柴,聽到後院裡有薛嵩的吼聲,急忙丟下了柴火,手舞長刀趕來,嘴裡也發出一陣吶喊來呼應薛嵩。這一對男女就在後園裡連喊帶舞,很忙了一陣子。最後紅線問薛嵩:人呢?薛嵩才傻愣愣地說:什麼人?紅線說:砍你那個人──你要砍的人。薛崧說:跑了。紅線說:跑了還喊啥,快來包包傷口吧。於是薛嵩就和紅線回到竹樓裡去,讓她包紮傷口;此時才發現左耳朵的很大一部分已經不見了。在這種情況下,當然會很疼,但薛嵩首先感到的是震驚──不管怎麼說,他總是朝廷任命的節度使,是此地的官老爺。連他都敢砍,這不是造反嗎? 紅線給薛嵩包紮傷口,發現耳朵殘缺不全,也很激動。這是因為薛嵩是她的男人,有人把該男人的一部分砍掉,此事當然不能善了。所以她不停地說:好啊,砍成這個樣子。太好了。這話乍聽起來不合邏輯,但你必須考慮到,紅線原來是山上的一個野姑娘,她很喜歡打仗。既然薛嵩被砍成了這樣,就必須打仗,所以她連聲叫好,表示她不怕流血,也不怕戰爭。假如說,砍成這個樣子,太慘了,那就是害怕流血,害怕戰爭,這種話勇敢的人絕不會說。只可惜薛嵩不懂這些,他聽到紅線這樣叫好,覺得她狼心狗肺,心裡很不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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