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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夢中的河 谌容 2399 2018-03-19
冬天來到了。 天空,灰濛蒙的,慵懶的太陽被層層白堊般的雲霧包裹著。從那隙縫中,絲絲縷縷,泛出些許微弱的亮光,投向乾裂的土地。 田野上,只剩下片片枯葉在寒風中無力地盤旋。 寂寥的公路上,不見人,不見車。一隻老鶴棲在路側的枯樹枝丫上,一動不動,宛如一幅蒼勁的畫。忽地。 “嘎,嘎”兩聲,那老鴉騰空而起,撲向迷離的遠方。 這是一個缺少光澤的日子。 一輛黑色的小車馳上郊區的公路。 “怎麼忽然想起去看馬踏湖?”林雁冬問。 “不能去嗎?”金滔專注著車前方。 “……” 是的,只要這樣踏踏實實地坐在他身旁,哪怕是被帶到天涯海角也是心甘情願的。然而,林雁冬心裡還是有點不安。金滔從來都是“順便”來看看她,“順便”出去走走,“順便”一起聊聊。是什麼使得他忽發奇興,專門開了車來邀她同遊馬踏湖?

何況,寒冬臘月並不是旅遊的季節。 更何況,他疲憊不堪的樣子,哪來的遊興? “你有什麼事瞞著我。” “沒有呀!”他側過臉看了看她。她的眼睛那麼亮,好像能看到人的心裡去。他笑了笑說,“哦,說沒有,也有一點小事。” “什麼事?” 他沉吟良久,才說: “還不是那些煩人的事?大化纖的廠址定在了東郊工業區。” 林雁冬叫了起來: “那怎麼行呢,你沒有再去找找焦副省長?” “找了。我那位老同學說,沒有辦法,誰讓我們窮呢?你要是處在我的位子上,你也會這樣定的。” “真想不到,”林雁冬連連搖頭,“連省長都這麼看環境問題!難怪有人說,環保工作在中國是一項超前的工作,不被理解,不被接受。”

她等著金滔反駁自己。在往日的交談中,如果她發表類似的論點,他總是要同她爭個你是我非的。 可是,今天他沒有同她爭。他只是默默地開著車,半天才說: “最近,我看到日本《讀賣新聞》上有一篇報導,說中國的二氧化碳排放量每年約為5.96億噸,佔亞洲的將近一半,二氧化硫約為1500萬噸,大約是日本的14倍。中國的火力發電排出的氨化合物是造成日本酸雨的原因。” “就該讓那些大權在握的人知道知道!” “唉!”金滔深深地嘆了一氣,說出來的話還是沉甸甸的,“現在嘛,中國的環境污染已經引起全世界的注意。如果我們再不重視,將來總有一天要吃大虧的!” 車子拐上了一條小路,兩個人都不說話了。 這種沉默,又使林雁冬感到不安:他今天怎麼了?對待工作中的困難,他從來都是滿不在乎的。他會為這一點挫折、為這幾個數字,搞得心煩意亂?

不,不會的,他心裡還有事! 她想問他,又覺得不便再問。 “你怎麼樣,最近?”金滔忽然問她。 “能怎麼樣呢?我們的規劃,環保委又討論了兩次,還是紙上談兵。機關里死氣沉沉,整天無所事事,人都快發霉了。” 車在馬踏湖邊停下了。 冬天的馬踏湖失去了夏日煙波浩淼的風姿,變得沉重而憂鬱。湖水回落了,一陣冷風襲來,湖面像一位滿臉皺摺的老嫗,再也笑不出來了。湖畔的一塊塊藕田裡,只剩下殘荷斷藕枕在黑色的湖泥上。被湖水淘空了的岸邊上,耷拉著雜亂的蘆草,裸露出老樹的根鬚。幾隻寂寞的小船靠在岸邊,棲身在無聲無息的湖水上。 “咱們藉條小船!”他說。 “好。”她說。 一葉輕舟剪開了一池湖水,兩股細浪托起了一艘小船。小船太小了,只能容下他們兩個。金滔站立著,輕點竹篙,船兒輕輕的蕩起來。湖畔的村莊遠去了,藕田消失了,湖面漸漸地開闊了。一隻水鳥從船側掠過,濺起點點水珠,掛在林雁冬的長發上,又向遠方凌空飛去。

“太美了!”林雁冬一隻肩膀斜依著船沿。 只有船兒激盪著的水聲,聽不見他的回音。 “你想什麼呢?”林雁冬問。 他不回答,眼看著遠方,半天才說: “我在想……安靜也是一種美。特別是在工業社會裡,簡直可以說是一種十分難得的美。” 林雁冬看著他,忽然生出勇氣說; “不,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好吧!其實,也沒有什麼,”金滔仍是輪換著手撐著竹桿說,“前幾天,我們那兒進來了一個調查組。” “查你?” “這事,我本來不想告訴你的,太無聊了。可是,我又覺得還是應該告訴你一下,你也好有一點思想準備。” “有這麼嚴重嗎?”林雁冬勉強露出一絲笑意。 “倒也沒有多嚴重,只是你要注意身邊的小人。”

“我身邊的小人?誰?”林雁冬著實吃了一驚。 “是誰我不知道。只知道有人給省委寫了匿名信,說我有……生活作風問題。” “……” “說他親眼看見我在豪華酒店跟……跟一個女人鬼混。” “簡直豈有此理!” 林雁冬倏地站了起來。船身一搖,她連晃了幾晃,金滔趕緊伸手扶了她一把。 是誰?是誰?會是誰?豪華酒店?難道是李……啊,是他?他為什麼要用這樣卑鄙的手段來陷害別人?林雁冬記起了那張鐵青著的臉…… 真是人心叵測啊! “調查組讓我寫材料。沒有辦法,我只好寫,可是我實在沒法寫。我寫什麼?我寫幾月幾日幾點,我和你在豪華酒店房間裡,什麼也沒有乾……這簡直是對人格的侮辱,我不能寫這種混賬材料……”

“你寫,寫吧,我不怕……” “我不會寫的,我沒有什麼可寫的。可是,小林,他們也會造你的謠呀!我不明白,這些人要幹什麼?我時常想,我們這些環境工作者整天治理我們的生態環境,誰來治理環境工作者的生存環境?我們常常是被人捆住手腳,是在冷箭中傷中工作的呀!” 金滔越說越激動,手上的勁越使越大,竹篙飛舞,水花飛了起來,小船似乎也飛起來了。他倏地丟掉竹篙,抱頭坐在了船頭,他的臉深埋在膝頭,一雙大手10個指頭像爪子似的抓緊著那滿頭濃密的黑髮,兩個肩頭卻在風中抖動。 她從沒有看見過他這樣子,她的心在發抖。她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喃喃地說: “你,別這樣,我什麼都不怕……” 槳,沒有了主人。船,在湖面上搖曳。一圈圈漣漪旋轉著散開去,溫柔嬌俏,無聲無息,溶入那湖水的廣博胸膛裡去,一層剛剛隱沒,一層又蕩了起來。小船在水的中央,如同戲水的小鳥,惹動得那四周的漣漪喧鬧不已,好似要衝破湖的禁錮,飛向遠方……

“不,小林,你不能……”他拍著她,像對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 “為什麼不?讓他們說去吧,我不怕,什麼都不怕。”林雁冬抬起淚汪汪的臉,一雙火一般燃燒著的目光彷彿要把他的靈魂攝進自己的心中。 太陽穿透重重雲層,終於在朦朧中露出熹微的光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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