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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家訴訟

萬家訴訟

陈源斌

  • 當代小說

    類別
  • 1970-01-01發表
  • 23108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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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萬家訴訟 陈源斌 3338 2018-03-19
太陽好起來了,何碧秋拿牙鍬剁挑在麥田裡的塘泥,剁完最後一墒了,她聽說丈夫被打,將手上拾掇拾掇,回家看過傷勢,轉來找村長。 村長家在村東頭。也不過兩進排廂,一個院子。屋瓦是小瓦,屋牆是青磚實砌,院牆也是青磚實砌。門檻是用青石做的。院子裡一口水井,上面一棚落光葉子的葡萄架。對面一地盆花都是枯枝杆儿,拴著一條狗。 ,何碧秋繞過那狗,看見村長坐堂屋裡呷酒。她說:“你打了他,現在旁證也有了,醫生診斷也有了,是個什麼說法呢?”村長一哼:“說法?”何碧秋說:“你打他,踢他胸口,倒罷了。你還踢他下身,這是要人命,不該有個說法?”村長慢慢舉杯,何碧秋說:“那你就別怪我了。” 村長問:“你怎麼我?”何碧秋說:“請政府講理。”村長笑道:“我打他又不為私。我是村長,政府不幫我,下次聽誰吆喝這村的事?”何碧秋說:“只怕如意算盤。”村長說:“好。到鄉里的路你認得吧:過了擺渡口,再走一二十里,就是了。也辛苦你了。”何碧秋見他張狂,便不再耢嗦,回頭收拾動身。

走了一里多路,到擺渡口了。望見岸邊等渡的人已跳在船上。船工彎腰解樁上的纜繩,聽見聲音,虛抓繩頭,等著。等何碧秋上船,說:“站穩咧。”收了繩子,換竹篙將船緩緩撐進一片白水里去。 過渡的這幾個人或站或坐,都袖著手,東西放在艙裡。這些人七嘴八舌讓船工說,船工笑道:“你們是想東北方向的路快修好了,不坐我的船了吧?”又說:“不過是土公路,大半截又在人家地盤,一個彎兒繞十萬八千里,仍不如走渡口節省。”這些人議論道:“我們王橋村,亙古就屬安徽,只因造了這座水庫,把路都隔 斷了,反被江蘇抱在懷裡。出個門,比登天還難,還不如劃歸江蘇省呢。 ”說了一陣,船工目光落見何碧秋,問:“這位面生呀?”有認得的便替她說:“她就是萬家的。 ”船工明白了:“怪不得你臉上有事,是你要告王長柱吧?老話講居家莫訟,怎就到了這一步?”

何碧秋說:“村長管一村人,就像一大家子,當家的管下人,打,罵,都可以的。可他要人的命,就不合體統了。這又罷了,我登門問,他連個說法都沒有。”船工聽著點頭:“這是他王長柱不對了。” 說話間,船身搖晃起來。船已近庫汊中央,臉上覺有東西蹭擦。在岸上是很平靜的,到這兒有風了。那風貼水而起,逐漸大起來,風也變冷了,刺得面皮繃緊。風攪得庫水湧動,浪花亂翻開來。船工說:“有水便生風,有風便有浪,過了這段深澗,會平靜的。”把竹篙收好,拽出雙槳來搖。風扯出了響聲,腳下艙板不停顛盪。人嘴裡的詞兒倏地少了,只有零星幾句,聲腔不很勻足。憋一口氣,慢慢散出去,把一顆心徐徐放落。槳急船緊,風勢果然過了,卻早近這邊岸來。船漸行漸穩,船工收了槳,再換篙撐起來。

這些人扯起原先的話頭。船工道:“我說:在娘家青枝綠葉,嫁人後面黃l璣瘦。不提它倒也罷了,一提它淚水直流。”猜了一陣,猜不准。看何碧秋臉上心事,疑想是她。船工說:“努。”將手舉起。眾人看他手中的竹篙,水淋淋的,不覺恍然,又有些不解癮。這時船已傍岸,說笑幾句,跳下船,各自趕路。 鄉里不是原先模樣了。多了一條細沙路,路邊挨排栽著樹,邊上盡是住戶,放足眼光才從這頭望到那頭。住戶的房子三層兩層一層高矮不等。何碧秋從一座大門口張見一幢六層樓,以為是鄉政府,進門問了,卻是鄉辦工廠。轉彎抹角,到一個僻靜旮旯,才找准了。見鄉政府比早先添加了兩排平房。她進一個門,說幾句,有人把她領到西頭一間,說:“這是李公安員,你不妨跟他細說。”

李公安員小四十年紀,眉眼平常,辨認不准忠厚奸滑。見他正捧著一隻凹腰茶杯看報,此時轉頭迎過來說:“王長柱?他是託你捎信讓我去喝酒吧?你回去說,他要不改酒桌上的蠻氣,我再也不去。”何碧秋說:“我是來告他的。”李公安員詫異道:“哦?”看過旁證,看過醫生診斷,皺眉說:“怎麼是區醫院證明?還是外 省的?”何碧秋說:“我們王橋,往本省的路都被水隔住,只好去江蘇呀。 ” 把前前後後說了一遍,李公安員聽罷,收好旁證和診斷書,看看手錶,說:“食堂開飯了,你在這吃吧。”何碧秋說:“不客氣。”李公安員說:“不是我請客。我可以幫你買飯菜票,食堂裡碗筷現成,能藉用的。”何碧秋說:“不了。我一路過來,看見不少飯店。”李公安員說:“飯店裡的飯菜,斬人呢。”何碧秋說:“我問討兩家麵食攤,一碗麵條五毛六毛,貴也貴不到哪裡去。”李公安吊便站起身來:“我下午有個會。明天我去處理這件事,你在家等著別走。”

第二天傍中午,何碧秋見李公安員一路向這邊問過來,迎上去問候道:“累您了。您是走來的?”李公安員說:“騎自行車。”何碧秋問:“從新土路繞過來的?” 李公安員說:“那太遠了。我車技好,這一路田埂都敢騎。只是過了擺渡,來你們村全是上坡,我推到半腰,覺得不划算,又返回去,車子交請船工代看,一來二去,剛走到這裡。何碧秋驚訝道:“你還沒見過村長?”李公安員說:“我到你家看看,這就去。 ” 進屋看過傷勢,轉向村長家來。狗跳鬧得兇,村長趕來喝住,連喊:“坐!坐!”一扭頭看見何碧秋,不喊了,臉沉下來。李公安員自去坐了,讓村長與何碧秋坐,兩人都不坐。李公安員在板凳上說:“旁證、醫院證明我都看了,我還看了傷勢。這件事,是你辦錯了。”村長發毛說:“我錯了?我是為自己嗎?上面佈置成片栽油菜,各戶都通了,就他家不通。百十畝油菜夾他家一塊小麥,看著像頭上的疤痢。驗收組下來,還沒進村,看見這種場景,把分扣了,打個不及格,還限期改進。我要他補栽油菜,說了一遍,兩遍,三遍,不聽!用嘴不行了,不用腳用甚?”李公安員笑說:“其實你仍然用嘴好。”村長說:“是該用嘴,我恨不得拿牙咬他!”李公安員斂色道:“無論怎麼說,你打人,還打傷了,這就是你的錯了。”村長瞅他道:“這句話是你個人還是代表鄉里說的?”李公安員不答,轉臉對何碧秋說:“這樣,你暫先迴避一下,別走遠了。”

在外面等了一會兒,李公安員出來跟她商量:“醫藥費由村里報銷,另給些調養費和誤工補貼,這部分由他私人和村里各出一半,怎樣?”何碧秋說:“這一來,人不把我看扁了?我並不是要錢,只要他有個說法。”李公安員又協商說:“他人一向蠻氣,又是村長,面子是第一要緊的呀。”何碧秋問:“那沒說法了?”李公安員想了一想,解釋說:“醫藥費、調養費和誤工補貼由村里和他私人拿,就證明事情的你對他錯,豈不正是個說法嗎?”何碧秋細想在理,應下來。 回到屋裡,李公安員說:“事情就這樣。不算處理,叫調解、搭橋,都行。你們依我呢,我照老例在村里吃飯;不依呢,我餓肚子走回去。”在村里吃罷飯,李公安員來跟何碧秋打聲招呼,又勸說幾句,回鄉里去了。

這邊丈夫在床上問:“剛剛兩次進屋的,是誰?”何碧秋說:“鄉里的李公安員。我告下村長了。”丈夫急道:“你擰過他?”何碧秋說:“李公安員敲定我對他錯了。”又把醫藥費、調養費和誤工補貼的事說了,“下午他付了錢,豈不正是個說法?” 到後晌,何碧秋轉了去,狗在院子裡吼叫,村長喝它,聲腔裡有些味道。何碧秋說:“發票帶來了,收條也打了。”村長問:“總數多少?”對了數字,村長掏出一疊嶄新票面,用指頭捻開,數一遍,再數一遍。何碧秋想等他先遞過票子,再還回去說“算了,事情也就這樣了”,沒容她這話出口,卻見村長隨手一揚,將票子撒落到地上。 何碧秋呆問道:“這是乾嘛?”村長拿腔道:“給你錢呀?”何碧秋說:“你打了他,不給個說法,又來污糟我!”村長說:“我是為你好,其中有個道理的。”

村長頓了頓,緩緩道:“我仍是村長,仍管著這塊地皮上的三長兩短,仍不免要憋住氣作踐你萬家。地上的票子一共三十張,你撿一張低一次頭,算總共朝我低頭認錯三十下,一切恩怨都免了。 這般說完,又催促她彎腰撿票子。何碧秋氣憤道:“上午怎麼說的?”村長反問:“我上午說了嗎?”何碧秋說:“並沒聽你一句駁詞!”村長笑道:“你當我軟了?李公安員過庫爬埂來一趟不容易,我是給他面子。再說,這錢也不是公私各半,都是村上的。” 何碧秋怔了怔,踩著地上的票子就往回走。回家坐在床邊說了,丈夫說:“我說擰不過他。”何碧秋說:“你怎不早說?”丈夫說:“我不曉得。”何碧秋啐道: “你現在曉得了呀?”丈夫嘆氣:“都撕破臉了。”何碧秋愣了半晌:“這個理不扳平,今後沒法活。”丈夫愁道:“告不倒他,怎辦?”何碧秋咬牙道:“我帶足盤纏,就住在那裡!”兩口子在床上翻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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