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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十二章

財主底兒女們 路翎 35543 2018-03-19
時間飛快地過去,人們希望它更快地過去。人們覺得目前的一切都醜惡、平庸、愚笨;人們覺得,只有到了將來——那個在人們心中戰栗著的將來——一切才會變異、全新、美麗。常常在一生的時間裡,人們看不到什麼變化:他們看不到。最後他們就惋惜失去的時間了。 “為什麼,在年青的時代,我們希望時間更快,更快地過去?我們底一生是一個大夢!”他們說。在夏季,蔣純祖希望秋季快一點到來;正如在冬天的時候他希望春天快一點到來一樣。未來的時間是神秘的,他心裡有幽密的熱情底衝動。他希望收穫:“像神一般過活!”他想。他想秋天會給他帶來莊嚴的寧靜,深刻的悒鬱,甜美的、悲涼的、柔和的牧歌,夏季底時間荒廢了,在一場微雨之後,到處有悲悒的、愉快的、安息的歌,秋天到來了。山里底樹木從不大量地落葉,從未在幾分鐘內就被吹得完全赤裸;山里沒有猛烈的、乾燥的西風。山里的潮濕的、遲鈍的冷風是令人不快的,樹葉一片一片地落下來,緊貼在卑濕的地面上。於是秋天過去,冬天到來了。

在落日底金紅的、莊嚴的光輝下,吹著乾燥的西風,枯葉飛舞著:這種景像從來沒有,蔣純祖感到不快。九月間充滿了陰雨,在這片卑濕的土地上,蔣純祖無處可去。長期的沉悶喚起了可怕的焦躁。因為沒有美麗的女人激賞他,因為當代的權威從未向他伸手,——他承認這是他底最痛苦的題目——他消沉、冰冷,倦怠。自覺懷才不遇的才子,在這個世界上可以找一大堆,但蔣純祖從不願走入他們底陣營——他自己覺得是如此。他比他們高超,並且比他們野蠻,他問自己:我底生活有什麼意義?我為什么生存。於是他們開始厭倦了。 他想,一切是好的,一切是有價值的,但他,假如得不到個人底光榮,便不能承認這些美好和價值;假如得到,那又從根本上就是虛偽的,還是不能看到這些美好和價值。他不能在它們底客觀的,原來的樣子上看見它們,因為,對於他,假如他不存在,一切便也不存在。但他底存在——假如不是最醜惡的,便是最不幸的:他只是追求個人底成就和光榮。 ……看到這個,他就對自己冷淡了,因此就對一切冷淡了。他想除非他底存在有另外的意義,他便不能再有生活的熱情。他想假如不能擺脫這些醜惡的動機,他底生活便再無任何意義。他發覺一切人都生活在這種醜惡的動機裡面,他想他決不能和他們妥協。

這樣,他就把一切人都拉到醜惡的泥沼裡來了。好的食物,人們希望自己一個人吃,壞的東西,人們就拖大家共同分擔。 “因為我這樣對付我自己和同和指不同東西的和合與統一,同指相同之物的相加,所以我不能饒恕別人!”蔣純祖想。到了秋天,他就盼望冬天,盼望嚴寒和大雪,盼望凍死。他變得乖戾、陰冷。十月上旬,孫松鶴邀他一路進城,他不肯去。孫松鶴問他為什麼。他說:沒有理由。 趙天知因戀愛底挫折而苦惱;常常問別人:在目前的這種困難裡,他應該怎樣做?吳芝蕙在離開石橋小學以後便沒有在街上出現,萬同華,受了趙天知底託付,去看了她幾次:每次會面總被她底嫂嫂或弟弟跟著,顯然她被她底家庭監禁了。趙天知向大家說:吳芝蕙確實已經懷孕;但萬同華說她沒有看出這個來。趙天知向吳芝蕙寫了無數的信,最後他得到回答了,她說:不要管我。她底弟弟在場上宣言說,假如趙天知再不識趣的話,他就要動鳥槍了。 “我底鳥槍是上海買的,打死過一頭牛!”他說。

但趙天知絲毫都不害怕這個打死過一頭牛的鳥槍。他說動了他底父親,要他找人到吳家去做媒。媒人去了,父親感到痛苦,因為他必定會受到屈辱。吳芝蕙家冷淡地絕拒了媒人,理由是現在還不是時候。理由是很簡單的:趙天知家沒有田地,沒有錢。趙天知痛苦而憤怒,動手走極端,——蔣純祖贊成他。 這件戀愛是胡塗地發生的,但發展下來,就出現了懺悔、傷痛、憤怒、人生底嚴肅的理想。放蕩的趙天知做了一切,嚴肅的趙天知就把一切結果承擔了起來。他檢討自己底過去,發現了自己底罪惡編入《毛澤東著作選讀》下冊。本文駁斥了黨內的教條主義,,他覺得為了把他底愛人從痛苦中救出來,他應該不惜一切犧牲。他不知道他是不是還愛吳芝蕙,因為他是可以立刻就離開石橋場,像前幾年一樣,流浪到遠方去的;但他必須對自己忠實。這種觀念,常常就是對別人,對世界忠實;從這種觀念,一切理想家在這個人間掙持著。一切事情,對於自己底生命,有嚴肅的意義;一切事情喚起愛、憎、和責任感。人們底內心深處的那些鬥爭,人們底生活裡面的那些熱烈的、光榮的行動,是站在這個基礎上的。趙天知在外面飄流了好幾年,由於某一件不幸,回到家鄉來了;但他仍然要出去,像開始的時候一樣,把他底窮苦的家庭扔開。在人們為自己底肉體的和精神的生存鬥爭,走到那個險惡的焦點上去的時候,人們是不會再顧及家庭、朋友、愛人的;常常的,對於那個險惡的焦點,人們心裡有強大的渴望。但這個焦點,總是聯繫著人們底實際的生活的。有一些人,比方蔣純祖,認為目前的實際並不是他所渴望的那個險惡的焦點,他在實際的痛苦中高超地,或者卑怯地凝視著遠方,另一些人,由於內心底那種嚴肅的,單純的觀念,在事情發生的時候,就站住了。於是再沒有什麼能夠妨礙他們。有些人,覺得人生有更高的目的,覺得為家庭,愛人犧牲是不大值得的;他們很勉強地做了犧牲,雖然一樣的痛烈,有些人覺得這是值得的,他們只感覺到他們底實際的生活;在他們底生活裡,在他們底焦點上,他們從不向那個更高,更高的理想回顧:他們知道它,這個理想存在,他們知道自己是它底一部分。常常是,前者要求時代底激賞,後者沉默地走著他們底道路。

為了那個險惡的焦點,為了使自己底一切更嚴重、更絕對,人們做了一些誇張;在空虛的生活裡,誇張就特別大,特別可笑,在嚴肅的青春里,那些誇張,就使人哭笑不得了:一切是嚴肅的,但事實並不如此,只是你,主人公,希望如此。所以,在這個世界上,就有著無數的嚴肅的傻瓜。因為人們是活人的緣故,人們差不多總是不明了事實的。不管別人怎樣說,趙天知確信他底愛人愛他,對他忠實,將為他反抗家庭,犧牲一切。這是陳舊的主題,但確實是光榮的主題:這個時代底反抗家庭,並不比五四那個時代容易些;這個主題,這種觀念,是落到這個偏僻的農村里來了,而且它底主人公是並非所謂知識分子的窮苦的農家青年。 在他底情緒裡——那是一些多麼笨拙的作品! ——趙天知向他底愛人宣揚個性解放了。他說,在世界上,人們只對自己負責;人們只有兩條路可走:自由和枷鎖。 “請你選擇一下,請你選擇一下!”他說。但他底愛人選擇了枷鎖。

趙天知永遠相信她是選擇了自由的,但是別人把枷鎖加在她底身上了。在萬同華底訪問和他底無數的情書之後,吳芝蕙回答說:不要管我。以後是長期的沉默。於是趙天知想,她是因為反抗家庭而被家庭謀殺了。在鄉間,家庭間的謀殺義哲學就是哲學唯物主義、辯證法和唯物主義歷史觀。 “馬克,是常有的事;至少她底孩子是被家庭謀殺了:趙天知想。在陰雨的日子,他多次地跑到吳芝蕙底家周圍去,在那個池塘邊和那個矮林裡久久地盤桓著。他時常耽心會有鳥槍從什麼幽密的地方射出來,但是沒有。關於他底純潔的愛人的消息,也沒有。 某次轉來的時候,他在場上遇到了那個“鳥槍”。鳥槍並非兇惡的青年,他倒是有著很好的,很講交情的脾氣:只是非常的貪財。看見了他,趙天知就用他自己底話說,有了計謀了。他身邊還有十塊錢:通常是要兩塊錢就可以買到“鳥槍”的。

趙天知陰鬱、疲憊、赤著腳,破褲子上沾滿了泥水。他向鳥槍笑,鳥槍就裝出什麼都不在乎的樣子,向他走來了。他們一同去喝茶。 這個十塊錢,是一個鄉下人託他帶給他底父親的,但現在他不管這些。在急迫的情緒裡,趙天知是非常的直接,非常的勇猛。他向鳥槍問起了吳芝蕙。他說氣禀中國古典哲學命題。指人生來對氣的禀受。戰國時,在這個世界上,凡是同情他和吳芝蕙的,就是他底喝血酒的朋友,否則就是敵人。這個恐嚇使鳥槍困窘,他搖頭、沉默著。於是趙天知在突然之間變得非常的體貼、溫柔,他臉上有女性的表情。 “不要罵我,老兄,我心裡好焦,好苦啊!”他說。 鳥槍固執地搖頭。他把手指插到深厚的頭髮裡去,看著趙天知。 “老兄,我們抽一口去吧!”趙天知說,鳥槍是有嗜好的。

鳥槍底表情有了變化。他底臉變白,變紅;他的嘴唇戰栗著。顯然他很痛苦,他底內心有著鬥爭。那些在利欲面前總要發揮的靈魂,就是這樣地,出賣了他們底家庭和祖國的。鳥槍盼顧,假裝沒有聽見趙天知底邀請。他臉上有麻木的表情。最後他笑出興奮的、痛苦的聲音來。 他們進了鴉片館,隨後,他們進了酒館。 “老兄,這個場上的事情,哪個都伸不得手啊!”分手的時候,鳥槍親密地向趙天知說;“你,我,心裡知道!一個人,總要講那麼一點交情麼!”鳥槍說,流下鼻涕來。 趙天知寫了一封很長的信,請鳥槍替他帶去。他很坦白地讓鳥槍看這封信。為了表示信任,鳥槍當時沒有看,鳥槍說:要得,要得!然後向信上吹了一口氣,迅速地封了起來。鳥槍果然把這封信送到了。

趙天知挖空了頭腦,艱苦地思索了一切字眼,寫了這封信,在這封信裡,他說:愛情是神聖的,自由更神聖。他問蔣純祖那首詩怎麼寫,蔣純祖告訴了他。 “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請你注意。”他寫,在“愛情”、“自由”、“注意”這三個詞旁邊加上了雙圈。他稱吳芝蕙為純潔的、高貴的仙女;他請他底純潔的、高貴的仙女在明天黎明的時候在那個池塘邊上等他,和他一同離開故鄉,飄流到天涯海角去。 “假如明天不行,你就請你弟弟在今晚以前帶一封信來,切記切記。”他寫。 回信並沒有來,那麼是明天早晨了。 趙天知有很多的想像,純潔的、高貴的仙女是一個,一同逃到城裡去賣湯元或者賣香煙,又是一個。後一個是計劃得很周密的,他想:假如賣湯元,他挑擔子、生火、洗碗,他底純潔的、高貴的仙女就揉米粉。另外還有世俗的稱呼,他總是向蔣純祖稱吳芝蕙為他底老婆,使蔣純祖非常的奇怪;他稱她肚子裡的新的生命為他底兒子,雖然他確實不知道他底兒子現在究竟在哪裡,他卻替他取了名字。他確實知道,賣湯元的時候,他底兒子趙小知坐在旁邊的竹籃子裡,是非常有意義,非常幸福的。

今天他並沒有能探聽出來趙小知是否還存在,鳥槍說,對於這個,他是一點也不知道的。但趙天知覺得滿意,他相信趙小知一定存在。並且一定是一個勇敢的、猛烈的傢伙。 蔣純祖從姐姐那裡借了錢來,給了他一部分。一直到晚上他都非常的興奮、快樂:在明天黎明的時候,他就要告別這個可惡的石橋場,投奔到遠方去了。他記得他底先生和他底師母底故事,這個故事激動了他。這個故事是非常浪漫的:十五年前,張春田從他底岳父家裡用手槍搶走了他底妻子,帶著她逃到上海。 “現在輪到我了!”他想。 是的,現在輪到他了。晚上他去看了父親,然後去看了師母,他說師母很愛他,他底想像是愉快而放任的。他尊敬萬同華,但他底想像對萬同華做著同樣的遊戲。某次他生病的時候,萬同華照料他,他忽然覺得幸福,和她調情起來了;“我們相逢太晚了!”他說。其實是並不太晚,但他明白這是沒有可能的,因此是太晚。萬同華不理他。他不知從哪裡弄了一本《少年維持之煩惱》來借給萬同華看,萬同華即刻就還給他,說:不好看。講著鍾情和懷春之類的書,講著失戀、厭倦、和自殺之類的書,萬同華是討厭的。此外趙天知還哼了幾首古詩送她,她收下了,但蔣純祖注意到,她根本沒有看。她待趙天知如兄弟,現在趙天知就向她告別。

萬同華不相信他會成功。萬同華認為讓鳥槍帶信的事是絕頂荒唐的。它實在是絕頂荒唐的,但趙天知信仰自己底愛情和狡猾,萬同華責備趙天知不聽她底勸告;她說,事情沒有那麼簡單。趙天知很掃興。 “她在吃醋!”他想,使自己重新快活起來——他不知怎樣這樣地天真。 他和蔣純祖去喝酒。他激動:傷痛、悲涼、奇異地快樂。 人們在這種時候很少能冷靜的。無論怎樣,結果是就要到來了。這是好的,這裡是多年的生活,苦悶、忍受,於是在黑暗裡投進了一道強烈的光明,人們臨到了收尾:他們覺得是臨到了收尾。過去、現在、將來的一切都變得強烈而鮮明,在這一切裡面,有命運底悲涼的、甜美的歌。石橋場是昏沉、枯燥愚笨的,但現在石橋場是生動的。趙天知喝醉了,靠有污黑的牆壁上,凝望著街道。 是什麼力量給他帶來了和石橋場底生活、思想、命運完全不同的生活、思想、命運?他想是神,是上帝。在世俗底煩瑣的擾亂裡,沒有神,也沒有上帝;但到了某一個嚴重的關頭,為了自己底那種絕對的熱情,人們就樹立了偶像。一切都不能開玩笑;一切放蕩和一切作惡,沒有一件是開玩笑的。這裡是生命、責任、憤怒,那裡是黑暗的消亡。這裡是燈火朦朧的石橋場,是陰濕的秋夜,泥濘的街道,故鄉底苟且的,無出息的人們,那裡是光明、戰鬥、生命和自由。這個刁頑的青年靠在酒館底牆上,有時他睜大他底眼睛,有時他閉上;他是有著神聖的感覺。蔣純祖是帶著大的好奇心參與著他底這件事的;覺得能夠幫助這樣的朋友,蔣純祖非常的快樂。因為他們底觀念不但不互相衝突,並且互相激賞的緣故,在這裡就有了一種新的狀況:他和孫松鶴與蔣純祖之間的狀況相反,也和孫松鶴與趙天知之間的狀況相反。孫松鶴嚴厲地批評趙天知,顯然他不能忍受趙天知底荒唐。但蔣純祖以趙天知底荒唐為快樂:他覺得,正是荒唐的,永不止息的衝擊,能夠破壞舊有的,灰沉麻木的一切。他對趙天知有熱情的想像,他們他底一切迅速地提升到那種社會的、絕對的意義上去。他決不能夠把自己提升到這樣的意義上去,所以他積極地參與著趙天知底這件事,他在裡面感到光榮。他確信趙天知需要他,因他底幫助而感到光榮:常常的,由於這種確信,造成了生動的友情。蔣純祖相信自己是演著重要的角色的,常常在歡樂中不停地嘲笑著趙天知。但有時他在嘲笑中碰到一種冰冷的東西,變得惶惑而嚴肅,今晚的情形就是如此。 趙天知從不向別人說出他底感激來,他相信一切將由他底生命本身來證明。別人向他說意見的時候,他總是沉默著,他從不說出他底判斷和感想來,事後也不說。他也不和別人辯論;他覺得行動是最好的證明。在苦悶裡,有很多的想頭,有時他想再去當兵:“生活是那樣簡單,一顆子彈就完事!”有時他想出家去做和尚,或者上山去當土匪。他是很認真地這麼想的:在目前的生活裡,他看不見出路,在絕對的熱情裡,出現了這些險惡的焦點。他看見了一切醜惡、墮落、不幸;關於這個社會底現實他知道得特別多,他有頹唐的、逃世的思想。依然是中國底幽靈在這裡纏繞著他;他喜歡哼古詩,總是關於命運的。但命運的觀念,由於那種絕對的熱情,有時就爆發了輝煌的光彩。 在苦悶中他思索哲學的問題。一般地看來,他思索得很怪誕;然而他極端認真。有一次,他告訴蔣純祖說,他很懷疑,他不知道曹操底“寧可我負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負我”對不對;他說他想這是對的。蔣純祖覺得希奇,差不多就要諷刺起來了,突然看到了藏在這句話底下的那嚴重的一切。於是,像那些牧師一樣,蔣純祖說教了兩個鐘點。他說這是不對的,絕對不對的。他說,人們應該相愛,人們不應該為個人而仇恨;不應該有“天下人”的觀點,而應該有歷史的觀點;不應該有個人英雄主義的觀點,而應該有人類的觀點;而在殘酷的歷史法則下,嚴格說起來,每一個人都不幸,值得憐憫,因為他們不自知。這是近乎基督教底宣講了:愛你的鄰人。顯然蔣純祖值得憐憫,因為他,這個英雄,說教者,毫不自知。趙天知沉默地聽著,沒有表示意見。他想蔣純祖底話有些是對的,有些則不對;他接受了他認為對的,他以後的一段時間裡差不多每天都想到他所接受的真理,用它批評自己底行動。但他從不向蔣純祖說出來。蔣純祖感到惶惑,覺得自己是碰在什麼一種冰冷,冰冷的東西上面了。在這裡,有著人們稱為農民底沉默和執拗的那種東西。蔣純祖覺得不能滿足。蔣純祖從未能希望孫松鶴,或其他這一類的朋友改正他們底弱點,因為這種弱點使他底自私心興奮,多半的時間,他看不出他們底弱點來,只是感到不滿、嫉妒、苦惱。但他竭誠地希望趙天知能夠改正他底弱點。他和趙天知底命運的觀念鬥爭,並和他底頹唐的、逃世的思想鬥爭。在他蔣純祖自己這種命運的觀念,這種頹唐的、逃世的思想,包含著一種虛榮心,包含著什麼一種浪漫主義,它們只在虛榮心上才危險,這一點他很明了。但趙天知這裡,是冰冷的真實。蔣純祖有時希望,作為一種救濟,激起趙天知底某種虛榮心來,於是他就領著他遊歷了這個時代底政治的、文化的、藝術的國土,但這是荒謬的。趙天知以有這樣的朋友為光榮,鬧得更荒唐,此外便再沒有什麼了。當他知道趙天知在女人們面前說著他的時候,他就感到憤怒了;在女人們面前,趙天知總是小弟弟,這是可愛的,而光榮的蔣純祖遇到了一切冰冷的東西。 蔣純祖和他底命運觀念鬥爭,告訴他說,要以天下為己任。蔣純祖,以他底豐富的心靈,露出了悲天憫人的樣子來。一切痛苦都使他痛苦,一切快樂都使他快樂;但這並不總是如此,多半的時候,是妒嫉,憤怒、憐憫。多半的時候,帶著這一切,是一個冰冷的自我,在某些時代,比方在騎士的時代,有著純粹的好心腸。因此也有著純粹的傻瓜;有這個時代,好心腸是複雜的一切。蔣純祖要求真實,要求最高的意義。他很容易地便和一切人和解了,但他並不能在這一切裡面找到他所需要的。對於真實,他有時有迷亂的理解,因為有時候,即使是最卑劣的惡棍,在他自己底生活裡,也是善良的;而他,蔣純祖自己,也不全然是善良。假如他是可愛的,那是因為他只有一點點善良。此外他有很多的妒嫉;而他底知識就和妒嫉同樣的多了。他憐憫自己,信仰愛的宗教,不再妒嫉,就對那壓著他的一切和解了,但那一切從未滿足他。首先是,發生了基督教的心情和理想,因為,壓迫著他的,是這個時代的機械的、獨斷的教條,和那些短視的,自以為前進的官僚們:他,蔣純祖,從不承認人是歷史底奴隸和生活底奴隸。接著是一個冰冷的英雄走了出來,如普希金所說:“充滿著虛榮心的他,還有一種更高的傲慢,在任何時候,都以優越的感覺,認為善行與惡行是毫無區別。” 人們看見,蔣純祖,在這個時代生活著,一面是基督教似的理想,一面是冰冷的英雄,那些奧尼金和那些畢巧林。他所想像的那種人民底力量,並不能滿足他,因為他必須強烈地過活,用他自己底話說,有自己底一切。 那個叫做人民底力量的東西,這個時代,在中國,在實際的存在上是一種東西,它是生活著的東西;在理論的,抽象的啟示裡又是一種東西,它比實際存在著的要簡單、死板、容易:它是一種偶像。它並且常常成了一種麻木不仁的偶像,在偶像下面,跪倒著染著誇大狂的青年,和害著怯懦病的奴才們。 蔣純祖,好像回顧往昔一樣,透過這些時代的某些鼓吹、誇張、和偶像崇拜,就能夠看見真實了。他想,一個兵士出征,一個農民離開故鄉,一個工人在工廠與工廠之間輾轉,在集體的生活裡,得到了關於自己底命運的自覺,這是第一步。然後是複雜的,精神和物質的一切;有的停止,有的破滅,有的生長。這是一個巨大的運動,需要無窮的熱情和創造;知識分子們,應該摒棄一切鼓吹、誇張、和偶像崇拜,走到這種生活底深處去。 但這是艱難的。這一切使他煩惱。而他底主要的對象,是壓迫著他的那些冰冷的教條,和一切鼓吹、誇張、偶像崇拜。人們說:人底精神活動底對象,決定了人底本質。在這裡,就出現了悲苦、懷慕、憐憫、基督教的心情,並且出現了冰冷的英雄主義。這個英雄,是肯定了這個時代的理論的,但否定了統治著這個時代的感情。對於那些理論,用他自己底話說,他保留了解釋權。 所以他荒廢、無聊、感到厭倦。所以萬同華使他感到辛辣的苦惱。也因此,趙天知使他愉快。從趙天知那裡,他得到了一種全然新鮮的東西,他覺得,對於人民,他得到一個啟示了。但他對趙天知保留著一種優越的感覺,並且他從不隱瞞這個。他想這一方面有了一種飢餓,他對趙天知底執拗和沈默非常的留心,非常的不滿。而且,必須強制著不談自己底題目,他們底談話才會活潑起來。從這裡產生了那種優越的感覺,也產生那種猛烈的,歡樂的,善意的攻擊。 他希望趙天知能夠成功,但他提示說,對於吳芝蕙那樣的女子,不應該存太多的幻想。他說得很含糊,因為怕動搖趙天知底熱情。同時他因他們底離別——他願意相信這個,願意相信趙天知底猛烈的熱情——而感到淒涼。 他祝賀趙天知能夠成功,並祝賀那個頑皮的趙小知。趙天知含著朦朧的微笑看著他。於是他們裡有嘲笑的歡樂:他覺得,這件事,是絕頂的浪漫,絕頂的好。 他向趙天知說,依他看來,現在就決不是“寧可我負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負我”了。他提起這個,因為他對趙天知底沉默一直感到惶惑。 “因為,假如你負了這個女子,你才真是曹操。是不是?”他笑著說。 “不是。”趙天知,看定他。 “將來我恐怕仍然要負她。” “他也有這樣的問題嗎?也有嗎?”蔣純祖想。 “一個人,要負責任,要把事情做到底,對不對?”趙天知誠懇地問。 “光是這個嗎?”蔣純祖說,含著不變的笑容。顯然的,趙天知心裡有美麗的幻想,但他又看得很現實,這是他底苦惱。而且,兩個男子在一起,流露出對女子底愛情的嘲諷的情緒來,也是常有的情形。 “光是這個!”趙天知說,“前年中秋節我在西安,做了一首詩:仇未消失恨未休,滿城風雨度中秋,夢斷樂園心已冷,長安處處使人愁!”他在桌上抱著頭,帶著一種悲涼的表現,大聲念著詩。接著他念其他的詩。他喝得更多,激起熱情來,他底發紅的大眼睛裡有憤激的光輝。他每念完一首,就含著他底輕蔑的悲哀的微笑看著蔣純祖。他大聲喧鬧了,從念到。這些詩歌表示了他底最內面的思想和慾望;這些詩歌說,在將來,在他,趙天知底路程的終點,他將離開家庭,朋友、愛人、走到人們所不願意知道的,荒涼的山中去。 “在我底家裡,扶犁耕者,為五十以上的雙親,十四歲以下的幼兒!將來,所可告慰於故人者,唯此心——貞潔如冰霜!愛情愛情!人生人生!老兄啊,他年南柯一夢醒,山徑小路候故人!”他大聲說,辛辣地笑著。 蔣純祖感動地看著他。 “老兄啊,這個時代也有另外的一面,也有!回到石橋場來,風風雨雨,又是一年了!”他說,凝視著蒙著煙霧,照耀著朦朧的燈火的,寂靜的街道。酒館裡,除了他們以外,沒有別人了。 “人底生命短促,”他看著蔣純祖,說,“為理想,為朋友,為自己,為這個萬惡不赦的家鄉,為家鄉父老,豈能不干一番事業!……” “怎樣,你醉了?”蔣純祖溫柔地說。 他們沉默。蔣純祖低聲唱歌。他們看見一乘滑竿在店鋪門前通過:他們看見了燙著頭髮、拿著皮包的妖冶的李秀珍。在石橋小學底那個告別以後,他們第一次看見她。滑竿迅速地抬了過去,李秀珍,身上的美麗的鮮明的一切在昏暗的燈光中閃耀著。蔣純祖站起來,跑到門口。 滑竿在昏暗的街道上迅速地抬了過去;有時在燈光中出現,那鮮明的一切閃耀著。 蔣純祖走到街心,感覺到冷風,他抬頭看了看天。他希望冬天到來,他希望大風雪。他站著,在冷風中冷笑。然後他大步地走了回來。他辛辣、猛烈、驕傲。還是這樣的:在周圍的卑賤的一切裡,他長期地失意、矛盾、疲乏、痛苦,然後意外地,突然地有了冰冷的愉快,他撩開衣服跨著猛烈的大步,感到自己有高貴的思想,感到自己有成為人間最美、最強的人物的可能。他坐了下來,含著憤怒的笑容向著趙天知。 趙天知支著面頰望著街道,然後問蔣純祖,他對他底這件事有什麼意見? “沒有意見了!把一切粉碎!”蔣純祖憤怒地說。 他們離開了酒館,回到學校去。趙天知走進了萬同華底房間,問她對他底事還有什麼意見。 萬同華合上書本,向蔣純祖微笑,請他坐下來。萬同華優美,嚴肅而光明。 “她叫我坐下來。但是我,對於我自己不能期望什麼,不能使一個女子對我期望什麼……這人間底平庸的一切!”蔣純祖想。他站著不動,看著萬同華。 “坐。”萬同華不安地笑著,說。 “不,我想有點事。”他說,轉身走了出去。 他是這樣的唐突,以致於萬同華短促地臉紅,在眼睛裡流露出異樣的、頒皁的光輝來,看著那扇門。萬同華掠頭髮,悲哀地笑了。然後她嚴肅地看著趙天知。 萬同華感到煩惱,然而必須愉快起來,因為趙天知需要這個。趙天知嚴肅地、尊敬地看著她;顯然的,他底這一切,必需她底贊同。在他底心裡,此刻出現了懷疑,同時出現了對這件事的嚴肅的、神聖的感覺。他和萬同華的關係是奇異的,他對萬同華有放蕩的、荒唐的想像,但同時有神聖的景仰,對於萬同華底智慧和善心,他有無窮的信任。 他說,他必得這麼做了。他小心地說,他這麼做,是不得已的。他問萬同華有什麼意見。 萬同華長久地沉默著;她播弄燈芯,然後把書本推開:她努力克制她底煩躁。對這件事,她是不能滿意的。她憎恨趙天知底胡塗和荒唐,同時憎恨吳芝蕙底愚笨和卑怯,使鳥槍帶信的事,使她憤怒。然而她此刻必須不說真話。她覺得做人艱難。 “怎樣?怎樣?”趙天知問。 “這有口殺子說的!”她焦躁地說,然後溫和地笑了。 “你看明天有沒有希望?” 萬同華沉默著。 “鴉片鬼今天朗個說?” 趙天知說,據鳥槍底話,吳芝蕙已經失去了自由,是毫無疑問的了。他,趙天知自己,也能證明這一點,因為假如未失去自由,吳芝蕙決不會好幾個月不來看他的。她自己是決不會變心的,因為他們先前曾經那樣的相愛。 “你真的相信她麼?”萬同華嚴肅地問。 “我當然相信。我底生命可以打賭。”趙天知說,激動起來。 “那就是了。”萬同華說,笑了一笑,然後看著門,想到蔣純祖。 “你看呢?” “這件事別人怎樣好說呀!” “要是是你呢?” “要是是我!”萬同華笑,“要是是我,就根本沒有事!”“那麼你是讚成了?” 萬同華嘲笑地點了一下頭。 “你前回去的時候,看見些什麼?……我想小孩子是被弄掉了!一定是她媽嚇她,要不然就偷著給她吃了藥!她自己是決不肯的,她,是決不會的!”趙天知說。他竭力強調這一點。因為在這一點上,建築了他底全部的信心和理想。從這一點,發生了他底頑強的痴心和浪漫的夢幻。常常是,無論人們怎麼明白現實,在這種時候,人們總是不願意看見現實:從這裡,產生出悲劇的想像來。 萬同華笑了一笑,點頭同意他。這個同意使他高興。 “是啊,我說的不錯吧!”他親切的叫了起來。他決不願明白萬同華底那幾個暗示的,諷諭的微笑,人們特別有一種能力,不注意與他們不利的一切,因為,對於這不利的一切,他們自己已經知道得太多。 沉默了一下,趙天知說,假如事情成功,他明天就要離開石橋場了。萬同華嚴肅地看著他。 “我已經看好了地形。假如天亮以後她還不來,我就從後面牆頭爬進去……當然我要帶傢伙……那麼,你請安息了!”他站了起來,異常恭敬地說,並且有些困窘,顯然他想稱呼她,但現在這是特別地不可能:他不知道應該怎樣稱呼她。 “你請,請安息了!”他笨拙地說,兩眼發光,站著不動。 “天知,小心點啊!”萬同華跟著走到門邊,說。 “我知道。”他在黑暗中,他活潑地說。 “好,再見了!”“再見!”萬同華說,溫柔地,淒涼地笑了一笑,走進去,關上了門。 趙天知在操場邊沿上站著。萬同華熄了燈。他仍然站著,他心裡充滿了感激的柔情。 萬同華打開了窗戶。顯然她知道他站在這裡。在黑暗中,浮出了她底蒼白的、憂鬱的臉。秋夜的冷風輕輕地吹著。 “天知,你怎麼還不走呀!”她說,嘟噥了一句,同時發出笑聲來。 趙天知轉身,沉默地、迅速地走開去。他打開校門,坐在門檻上,望著田野。 石橋場底燈火完全熄滅了。可以看見在蒼白的天上飄著的蓬鬆的雲。在田野上,各處的斷岩、淺谷、河岸、莊院、樹林被靜止的,稀薄的霧靄覆蓋著。各處有激烈的犬吠聲。每一陣冷風,都帶來一陣冰冷的、腥羶的新鮮的氣息。 趙天知穿得很單,感到寒冷。他坐著,想到,假如明天能成功——上帝幫助他! ——他就要和這個石橋場,這些有價值的,高貴的朋友們告別了。從往昔的回憶,發生了悲涼的,興奮的想像。他覺得他底生命將有悲劇的終結;他覺得,他,萬同華,張春田,蔣純祖和孫松鶴,他們底生命,都將有悲劇的終結。他很冷靜地想到這個,看見這個。 蔣純祖常常要想到,看見別的,因為他心裡的渴望是這樣的多,因為,在這個時代底重壓之下,他渴望解釋他底生命,以和那重壓著他的一切抗衡。但趙天知自然地想到這個,看見這個。從市民們底戲劇裡,產生了光榮底追求者;從農民們底史詩裡,走出了虛無的哲人。這個時代在理論上解決了一切,在實際的社會生活裡,產生了無窮的分裂、矛盾、追求、遺棄、痛苦,和不值得一顧的小小的悲劇、小小的滅亡。但這是多麼辛辣呀,對於那些主人公們,這些小小的悲劇,小小的滅亡!為什麼他們總是不能認識現實!為什麼他們總是誇張起來,狂熱地喊著:“前進!” “這一點也不生關係,這一點也不妨礙我,要是她自己不願意,背叛我,輕視我!”趙天知想。他現在不得不這樣想了,一種猛烈的渴望,佔領了他,他突破了為他自己所努力地造成的戀愛的夢想,帶著更高的浪漫,站在赤裸裸的現實中了;“我們兩個人,是兩個生命,各人負自己底責任!我們從來就沒有互相理解!她照著她底樣子去做,她愚蠢,對朋友不講信義!我應該負責任,可是像這樣就不能束縛我!是的,我這樣想!這裡是石橋場,這裡是全世界,我相信我已經有經驗,我相信誰都不能逼迫我,我要自由!如果哪個攔住我對我說:你不准走這條路!我就要殺死——他,走過去!”他看著前面的田野,他看見自己舉起了刀子,他發出笑聲來。他從身上取出刀子來擲到地上去;發出輕微的聲音,刀子插在泥土裡,在夜光下發亮;“這樣多的醜事,這樣多的迫害,我們沒有生活底權利嗎?至少我有一把刀,至少在我死底時候,我會在你身上戳兩個洞!”他說出聲音來,望著那把刀子,感到歡樂。顯然,失望的生命,有浪漫的、華麗的冠冕。但這種熱情也是可驚的樸素。如果人們能理解趙天知底經驗,和他在目前的生活裡所感到的痛苦的話,人們便能明白這把刀子有什麼意義了。他,趙天知,聯結著他底窮苦的家庭,在石橋場底深處激盪著;他是沉沒到海底,窒息著,每一個波蕩都使他搖晃。他敏銳、誠實、但常常被熱情的想像所動,變得出奇的荒唐:請鳥槍帶信的事便是例子。僅僅是某些東西的本能的、肉體的、苦悶的厭惡,便足以使人有殺人的念頭。對這個社會的那種單純的道德思考,給人們啟示了正義的,復仇的權利。 蔣純祖披著大衣,站在他底後面看著他。蔣純祖已經這樣地站了很久,顯然趙天知底獨白和那把刀子使他快樂。他突然地跳了出來,一腳踢開了插在地上的刀子。趙天知驚嚇地叫了一聲,隨即站起來,可怕地看著他——幾乎不能認識他。 “刀子送我。”蔣純祖說,拾起刀子來。 他顯得嚴肅而懇切,但趙天知仍然可怕地看著他。趙天知想,在這種緊急的時間,他應該怎樣撲擊,以便把刀子奪回來:他想得非常認真,他可怕地看著蔣純祖,以致於蔣純祖感到不安。隨後他們兩個人都笑了。 他們顯然喜愛悲劇,他們在這裡面尋找歡娛。在這種時候,他們覺得輕鬆,和諧,於是他們在石階上坐下來,開始了親密的談話。蔣純祖偶然地——他自信他是偶然地——問起了萬同華底某些事情。趙天知和他說了一些故事,並且說了她,萬同華底家庭。趙天知顯然明白蔣純祖,假裝是偶然地提起這些故事來的。漸漸地他說到題目上來了。他說,據他看,萬同華異常關心某一個人。 蔣純祖沉默著。在這一類的時候,他曾經是很善良的……那種甜蜜,那種青春的幸福和光榮向他唱著歌,使他,在“愛情的小河”中陶醉,在無上的讚美中露出了羞怯的,歡喜的微笑;在純潔的青春里,蔣純祖曾經是多麼簡單,多麼善良啊!但他確信這一切已經過去了。當人們確信起來的時候,溫柔的歌,就喚起了冰冷的傲慢了。 假如是在純潔的青春里,就要被弄得神魂顛倒了。在冷酷的、愚蠢的生活裡,浪漫的心,創造了非常的現象,一道燦爛的,甜蜜的光輝投射了過來! “假如沒有這個,人生有什麼價值啊!”他們叫喊。但這個時代,對於人生底價值,啟示了,發表了,實踐了另外的意義,況且蔣純祖已經生活得深不可測了。於是,在這裡,他就用一種冷淡的假面,遮住了他底浪漫的心了。 “老兄,前進吧!”趙天知說。 “前進到哪裡去?”蔣純祖說,頑劣地笑了起來。 在這個靈魂的問題上,關於前進到哪裡去,他們之間是談不通的。但可悲的是,在這裡,仍然是重複著這個世界底古老的,古老的主題;蔣純祖卻認為,在中國,他是第一個走進這個新異的、全然新異的主題。他是揚起旗幟來,和那個叫做時代精神的東西宣戰了,但一面他就非常的痛苦。 蔣純祖想:關於愛情,這個時代底理論是非常的令人頭痛的。它是工作和愛情統一的,它是精神和物質統一的(到了現在,人們不講靈魂和肉體了),等等。那些新的人物們,建設他們底生活的時候,因為工作,或者因為上帝的緣故,就理直氣壯地從現成的倉庫裡取得他們底材料了:他們沒有別的材料。 他想:愛情始終不是浪漫的詩歌。從虛榮、保守、苟安,人們產生了一種心理;人們覺得必須使他們底家庭像一個家庭。這就是說,必須服從傳統、社會、和現成已有的一切,他們才能夠得到他底利益,包括金錢、和平、社會地位,最主要的,壓迫、和奴役婦女。新的人們,是頂著新的帽子的,但事情並不兩樣。一個新的青年,最初是幻夢、理想、反抗,然後他帶著這些東西戀愛了;假如他不破滅,他當然就結婚了。一切都適合於這個時代的教條。但對於家庭生活底複雜的一切,這些教條就太簡單。他必須使一切和諧起來。重要的是,能夠在教條底指揮下走到這一步,教條對他必定是有利的,他必定是愚昧、虛榮的。他無時不注視著他底導師們,無時不以模效他們為光榮。他底理想很單純:妻子必須服侍他,玩一些愛的花樣,讚美他(根據教條,他說是共同工作);他底趣味和智力都是非常的可憐,然而妻子必須追著他,使他喜悅(根據教條,他說這是精神的統一);他愛好時尚,以別人底趣味為趣味,在裝束、發式、體態、表情上,強迫他底妻子服從(根據教條,他說這是愛情的理想)。假如妻子在一切上面壓倒了他,假如生活下去,遇到了瑣碎的苦惱的時候,他就公然地求助於道德、倫常、民族底母性、中國底特殊的文化等等了;他也能夠使這一切和教條和諧起來。他底建築底一切材料都從舊的倉庫裡取來:他悲嘆人欲橫流,提倡理性主義;他羨慕他所得不到的高位置,鼓吹堅定、道德、不動心。他永遠相信:善於利用現成的一切的人,才是真正的新人物。 他們維持著、彌補著、保守著。他們得到雙重的美。但另一些人,就墮到可怕的痛苦裡去,消失了一切希望了。對於某一些人——蔣純祖想——和某些虛偽的理論鬥爭是一回事,它是英雄的事業;面對著慘苦的現實生活又是一回事,它是把他們底一切全暴露了。蔣純祖特別覺得這一切是驚心動魄的,他站在這種駭人的景象面前,然後,由於某種冰冷的操守,由於傲慢也由於怯懦,他退後了。常常的,由於怯懦,人們就遇到了更可怕的問題,在這些問題上呈顯出無比的勇敢,雖然這是很奇怪的。 他確信他不能結婚,不能在現實的生活裡愛任何人。他確信在現實的生活裡只有詛咒、厭惡、和動物的本能。他確信他底理想已經破碎,他已經墮落;而且有一段時間他對這毫不感到痛苦。他常常遇到蠱惑、詩歌、美妙的、動人的一切;他覺得他必得鋌而走險了,但立刻他又退了回來。他和自己宣戰,常常失敗,但更確信。在早晨,他覺得生活美好,人底創造力無窮,中國底情況特殊,他必須信仰理性、道德、現實的方法,家庭生活和社會生活,到了晚上,他就怯懦起來,隨後又勇敢起來,向他自己底虛偽,向那駭人的一切挑戰了。 他是這樣的自私自利。他永遠沒有前進一步。他戴起冷淡的假面來欺騙自己,告訴自己說,他已經追求到極深的海底和極高的峰巔去了。 但對於趙天知,他是讚美的,因為趙天知不屬於他底一類,因為在趙天知,現實的能力就是理想的能力。他相信趙天知底湯元擔子比這個時代的任何擔子好得多。 “老兄前進啊!” “不要害別人吧。”蔣純祖冷淡地說。 他們走了進去。他們都沒有能夠睡覺。趙天知睡在長凳上,沒有蓋任何東西;他覺得,假如睡在什麼地方,他便不能防禦自己,他便要做起好夢來了。他常常睡在最硬,最難受的不舒適的地方,這是一種苦行。他焦躁地閉著眼睛,天快亮的時候,他起來了。 聽到他底響動,蔣純祖迅速地起來了。蔣純祖點燃了油燈抽煙;他昏暈,四肢發冷,面孔發燒。他們悄悄地走了出來,外面有大霧。 他們沉默地在大霧中迅速地行走。寒冷的、潮濕的霧氣使他們清醒。最初一切都看不見,他們在霧中彼此短促的呼喚。快要到達的時候,瀰漫的大霧裡發出了特殊的,安靜的、有生氣的白色:黎明來臨了,可以看見腳下的潮濕的石板路和三步以內的水田和草坡。走到吳芝惠家附近的時候,他們聽見了嘹亮的雞啼。在這樣的早晨,他們對一切有特殊的,清晰的感覺。他們覺得這個完整的世界在沉默地,有力地運動著。 他們走進了潮濕的、靜止的竹林,霧裡的光明更安靜,更有生氣:他們走到了水塘邊上。水塘靜止著,霧氣在水面上滾動,水內有黑白分明的投影。 他們站了一下。沒有吳芝蕙,她沒有來。 趙天知想,他愛這個女子,不管這個世界同意與否,他要把她帶到遠方去。對這裡一切他已經厭惡,只有她、吳芝蕙,是他底希望;他要愛她,對她忠實,一直到死。看見水塘的時候,他完全明白了他底這個思想底意義。他嚴肅、注意,動作靈活。蔣純祖注意著他,覺得他底眼光很可怕。 吳芝蕙沒有來,於是他們走到門前。然後他們退到竹林裡去。天亮了,趙天知面孔打抖。 “沒有希望了!”他低而迅速地說,立刻走出竹林。 他請蔣純祖替他站在大門口,他迅速地繞到後面去,在濃霧中爬過了矮牆。他曾經來過吳芝蕙家,知道它裡面的道路。他學過軍事學,而由於經驗,他在任何時候都注意他底周圍底地形、方向、道路:這是一種非常的興趣。現在他又用得著這個了。 假如能夠得到這個女子,他便是最幸福的人了:他無聲地,迅速地走過後園,打開了園門,因為這是為逃脫所必需的。他繞過碉樓,走進了黑暗的廚房,然後他便在地上爬行,聽見聲音,他便伏著不動。他進了莊院內部的小天井,這裡有路通後園。他爬到吳芝蕙底窗下,站起來,用舌尖舐破窗紙。 床前燈火,已經快要熄滅,顯然是點著過夜的。吳芝蕙睡在床上。睜著眼睛看著窗戶,眼光疲倦、遲鈍、痛苦。趙天知輕輕地叫了一聲,她露出恐怖的表情坐了起來。 “打開窗子。”趙天知小聲說。 她輕輕地,迅速地跑到窗邊:她未披衣服,寒顫著。 “你走開!走開!”她說。 “讓我進來!”趙天知憤怒地說。 “他們知道了!” 趙天知戰栗著。這時左邊起了叫聲,接著吳芝蕙底肥胖的母親披著衣服走了出來了。 事情是這樣的:母親極端地憎恨鳥槍,因為他是敗家子。鳥槍常常偷竊家中的財物,母親發誓不再給他一個錢。 ……昨天晚上,他裝出嚴重的,輕蔑的樣子來,透露了一句話,要挾母親。母親和他大鬧,終於他用這個消息賣到了幾塊錢。 鳥槍勝利、喜悅、興奮。當裡面大鬧起來的時候,鳥槍正在門口;他是偷偷地跑到門口去的,他不知道趙天知已經進來了。由於武俠小說式的奇想,他非常的感動,他覺得這正是他保衛家庭,大顯身手的好機會。 他打開門,擺好姿勢,非常的英武,先把槍口伸了出去。 “好男兒奮勇爭先,衝呀!”他叫,衝了出去。 霧罩仍然濃密,衝鋒的鳥槍沒有看見蔣純祖。蔣純祖首先看見了槍口,他提起他底大木棍,閃到牆邊去,鳥槍衝了出來,打了一個旋,瞄準池塘。 來不及收回他底得意洋洋的姿勢,他看見了蔣純祖。他恐懼、羞恥,做了一個鬼臉,站住不動了。 “你來罷,我不怕你了,”他底表情說,他不停地擠眼睛,看著池塘。 蔣純祖憤怒地笑了一笑。聽見了裡面的叫聲,他迅速地走了進去。於是鳥槍追著他,在他後面站下來,瞄准他。又追了幾步,又轉下來,瞄准他。一共瞄準了四次,蔣純祖走進了院落。 趙天知已經被包圍了。在他底周圍,爆發著叫罵、詛咒、怒吼、他站著不動,含著憤怒的痛苦的笑容。顯然的,吳芝蕙家底憤怒的男女們,對於這個卑賤的傢伙,再不能饒恕了。 有人喊叫拿繩子來。吳芝蕙底大哥走了上去,向趙天知底胸上極其猛烈地擊了一拳。但趙天知毫不防禦自己,他倒到窗戶上去。他底眼睛靜止,可怕。他底眼光忽然變得透明,好像黑暗中的貓。 “天知,走開!”蔣純祖大聲喊,戰栗著。 趙天知不動,以貓的眼光看他。他忍受了第二拳,咳嗽了兩聲。他覺得挨打很快樂。接連的殘酷的打擊使他從絕望、迷亂、猶豫中醒轉,面對著命運,變得堅決,頑強。他想,這就是他底純潔的,高貴的仙女帶給他的一切。他覺得生命很簡單,這一切很好;他有奇異的,人們常常在憤怒中感覺到的,強大的快樂。 蔣純祖恐懼,屈辱、憤怒,走了上去。他突然地吼叫起來了。他明白他要拯救他底朋友;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被擊倒了。但他清楚地,有力地看到趙天知底貓般的眼光。這眼光突然地更明亮,趙天知取出了他底鋒利的刀,舉在頭上。 吳家底人們退後了幾步。蔣純祖明確地知道會有可怕的事情發生,他爬了起來,冷笑著。他向鳥槍瞥了一眼:大概因為人太多的緣故,鳥槍無法衝鋒;鳥槍底眼睛睜到了最大的限度,瞪視著。 “天知,走開!”蔣純祖喊。他試出來吳家的人們已經放鬆了。 這是在這個濃霧的小院落里短促地發生的一切。吳家底人們,不管這一切是怎樣造成的,在現在是有著道德的憤怒。但這是一種鄉野式的自大,當趙天知舉起刀子來的時候,他們底道德的憤怒便撤退了:他們覺得和趙天知這樣的人流血,是不值得的。 趙天知突然轉身,跳起來一腳蹬開窗戶,迅速地跳了進去。 吳芝蕙披著衣服站在房中,蒼白、恐怖。 “跟我走!”趙天知說,臉打抖。 她看著他。他跑過去打開門,站在門邊。 “跟我走!外面是自由!”他說,指著門外。 “饒了我吧。”吳芝蕙說,低得幾乎聽不見。 “走不走,說!”趙天知兇惡地說,看了刀一眼。吳家底人們出現在門口了,攔住了門。 “她是我的!”趙天知向他們叫:他明白這句話底意義。 “走不走?”他向吳芝蕙厲聲說。 “不走。”吳芝惠回答,同時退到床邊。 “我們底關係完畢,我底責任盡了!”趙天知大聲說,然後迅速地跳上窗戶,跳了出來。 他們迅速地步出門,走過池塘、竹林、土坡;飄浮著的濃霧裡有太陽底金色的光。他們沉默著,他們差不多是在奔跑。在一個斜坡頂上,趙天知停下了;他咳嗽,用手接住吐出來的痰,蔣純祖看見了血。 “怎樣?”蔣純祖恐懼地問。 “不,沒有關係。”趙天知說,向他溫柔地笑,臉上有小孩的表情。 “啊,頑固的母親,美的女兒,愚蠢的情人!”他說,笑著,臉打抖。 “你原諒了這一切了嗎?”蔣純祖感動地、哲學地問。他覺得,趙天知底這句話,含著悲傷的溫情,是對於殘酷的現實的一種美化、撫慰,和一種原諒。 “我原諒了!”趙天知悲傷地大聲說。 “可能是因為愛情,因為他底自由和他底責任——他原諒了!他已經被打出血來,他卻原諒了!”他們走下斜坡,蔣純祖感動地想。 “你已經被打出血來,你原諒了嗎?”他謹慎地問。 “我原諒。”趙天知簡短地說。 他底聲調裡的某種力量深刻地感動了蔣純祖。蔣純祖覺得,因為愛,主要的因為愛自己,人們原諒,這種力量勝過一切。從濃霧裡,太陽升了起來。蔣純祖覺得溫柔,愛,清醒,有力量。 趙天知病了,他回到家裡去,好久不出門。孫松鶴從城裡回來,帶回了一些新書,並且帶回了一些故事;他們覺得這些故事和他們是血肉相關的。蔣純祖短促地有興奮的,快樂的心情:朋友回來是一件快樂;他們突然有無窮的話要談,他們談了一整夜。他們談到國內外的政治形勢,歐洲底陰謀和戰爭,張伯倫底可恨,以及在一切之中的總的原則。談到政治、文化、希望、目前的苦悶,和其他一切為他們所特有的話題。他們不停地大笑。那在先前是苦悶、灰暗、混亂、艱難的一切,現在突然變得生動、光明、美麗、簡單了,“所以,”孫松鶴在每一個話題後面證明地說,“我們並不是沒有希望的,並不是沒有。” 但兩天后生活又照舊地變得冷酷、愚笨、灰暗、艱難。蔣純祖記得,兩年前,或者更遠些,他是那樣的熱情、單純,那樣的愛自己。現在他是這樣的憎惡自己。在人們底身上,最美麗,最動人,最富於詩意的,是那種尚未在人生中確定的性質,從這裡發生了一切夢想和熱情。蔣純祖覺得,雖然他並未被確定,但已經被規定了,那個不可見的,可以感到的,強有力的樣子,正在向他合攏來,他就要被鑄成那種固定的,僵死的模樣。這種意識,喚起恐怖。 他看見他底青春失去了,他看見那醜惡的一切。在以前,他說不清楚他底將來是怎樣,但覺得它動人、熱烈、美麗;現在他清楚地看見了陳列在前面的灰暗的、可怕的一切。現在輪到他來嘲笑無知的幻夢了。他漸漸地麻痺了。他覺得不適意,他覺得厭惡恐懼,但他不想動彈。 現在他常常整天地無感情,無激動。假如他感到厭惡,恐怖的話,這厭惡,恐怖,就奇異地安慰了他。 “這是可怕的!”他冷淡地想,上床睡覺了。可能的這一切是由於貧窮、混亂、寂寞,它們引起了肉體底厭倦和不適,以致於招致了某種慢性的疾病。理想底火焰,並不是孤獨地燃燒的,它需要這種安慰;愛情、光榮、或者仇恨,毀滅的歌。這首先是個人的,就是說,被個人感到,在個人底生命裡實現的。但這個時代底另外的一些個人嚴禁個人,以無可比擬的力量,粉碎了這種反叛。蔣純祖得不到愛情和光榮,因此就認識了它們;他覺得它們是醜惡的,他自己底情形便是證明。那種冷淡的假面,那種浪漫的冷淡,不久就被他自己戳破了,它們消失了。現在他只是看到陳列在他底面前的冷酷的、灰暗的一切,處處被它們圍繞,不能再前進一步;他看到它們,但無感覺:任何浪漫的情緒都消逝了。他不反抗,也不順從;他覺得可怕,但得到安慰。他希望時間迅速地過去,他希望他底青春迅速地消亡,他希望知道,在消逝、消亡之後,他究竟會得到什麼;那個滅亡,究竟將以怎樣的方式到來。 “這是多可怕!”他想,冷淡地放棄了一切。 蔣純祖,或許是過於貞潔、自愛,或許是過於虛偽、罪惡,最後,或許是過於怯懦、自私,在這個社會上,無論從哪一面,都得不到安慰了。 他始終覺得,蹲在這個石橋場,他底才能和雄心埋沒了;但又始終覺得這種意識,是最卑劣,最卑劣的東西。他覺得前者是虛榮、墮落、妥協、對都市生活的迷戀,後者是歷史的,民眾的批判,然而對於他,是痛苦、厭惡、消沉。一個熱情抵銷了另一個熱情,這樣地生活下去,他曖昧、閃爍、昏沉。他長期地無思想,他厭惡他自己,因此他覺得在他周圍發生的一切是當然的,他底對別人的憎惡是當然的。直到這樣的一天,他底內心所蓄積的一切突然爆發,使他經歷到狂熱的印象。 ……某天下午他去看趙天知。他並未想到要去看他,他招呼瓦匠收拾房子,瓦匠走了,他站著,感到無聊。校工搖鈴放學,走過他底面前,年青的、黧黑的臉上有友愛的笑容,向他點頭。年青的校工顯然覺得他是善良的人,對他無拘束,這種友愛令他喜悅。學生們湧出來了,呼叫、打架、奔跑。他心裡的簡單的喜悅使他感到他必須做什麼,他走了出來。沿路有學生向他鞠躬,他覺得,因為什麼原因,學生們喜歡向他鞠躬。有的學生走在他底前面,突然轉過身來向他鞠躬,希望他說什麼,然後帶著不安轉過身去。他覺得他妨礙了學生們,他走得快起來。孫松鶴不在家,張春田和王老先生不在茶館裡,他覺得寂寞,到趙天知家來了。 是陰雨的、粘膩的、不愉快的日子。他想喝酒,突然之間這個慾望變得極強烈。趙天知在他底黑暗的,狹小的屋子裡,站在桌前,在一個石臼裡搗藥粉,他底母親站在旁邊和他用低而快的聲音說著話。趙天知讀了一些醫藥的書,在醫治自己,並且和場上的土醫生開了玩笑。他和母親在談論醫藥,母親反對他。但顯然他們並不互相抵銷,老人處處覺得兒子比自己強;只是老人愛說話。看見蔣純祖,老人就恭敬,拘束起來了。對於遠方來的客人,這種家庭是非常殷勤的,雖然它是這樣的貧窮、艱苦。因為這個緣故,蔣純祖們就不常到趙天知家裡去。常常是,在場上,在學校裡的時候,趙天知和他們是平等的,但一到了家裡,情形就兩樣了:趙天知立刻變得客氣、殷勤、恭敬、連說話的姿態和聲音都變得兩樣。在別的地方,當他們談到某些事情的時候,他們是常常爭論的,但一到了他底家裡,趙天知就總是尊敬地贊同,並且總是帶著不變的,愉快的微笑。蔣純祖覺得這是非常的有趣。 趙天知告訴蔣純祖說,他昨天遇到一個醫生,關於他底火氣,醫生說只能吃四錢大黃;醫生說,吃多了就要送命,但他告訴醫生說,他兩天前已經一次吃了四兩。醫生吃驚,搖頭,最後說,這是各人底肝氣不同,等等。趙天知說這個小故事,帶著不變的,愉快的笑容:他要告訴客人說,在他底家裡,他是生活得很愉快,很愉快。這時趙天知底母親就捧進泡炒米進來了。趙天知勸蔣純祖一定要吃光。 “你說你從前照的照片呢?我要看那位將軍底簽名。”蔣純祖笑著說。他要看這個,因為趙天知曾經說過,他底一切東西都由他底母親保存。他底母親,記憶力是非常強的。 這是三年前的東西了。趙天知告訴母親,它是怎樣交給她的,它是怎樣的形式,等等。母親笑著,因為這將使客人愉快,恭敬地聽著。然後她打開壁前的黑色的大櫥。那裡面是堆著衣服、罐頭、盒子、破爛的書籍和畫片……。一切看來是非常的凌亂。老人含著不變的笑容蹲了下去,開始尋找了。蔣純祖笑著看著趙天知。 老人從裡面抽出了一個破紙本,站起來,含著同樣的慈愛的、簡單的笑容,翻了一兩頁。她從紙頁的夾層裡取出一個紙包來,打開紙包、取出了那張照片。她把照片放在桌上,笑著看兒子。蔣純祖注意到,她很少看他。照片退色、卷角、染污漬,老人笑著看兒子,露出缺牙,眼睛明亮。老人全部時間裡未說一句話,她做了她底記憶力底表演,覺得這將使客人愉快,她滿足、慈愛、打皺的、乾癟的臉上顯出光輝。蔣純祖突然覺得自己太輕率,也許會使老人感到失望,變得嚴肅起來。他注意到,在他看照片的時間裡,老人不動地站在打開的櫥前,笑著,捧著紙本。蔣純祖覺得這裡面有什麼異常的東西;他覺得,他底厭惡生活,是一種罪惡。他突然看著老人。但老人不看他;老人向兒子笑,顯然她從這張照片想起了往昔的某些事情。 “她應該說什麼!”蔣純祖想。 但老人始終未說什麼。她笑著藏好照片,關上櫥,走出去了。顯然是,農家底舊式的婦女,不向生客說話。蔣純祖注意著外面的聲音。顯然老人在摘菜了。 “我不在這裡吃飯!”蔣純祖說,皺著眉。 “沒有在人家……是的,沒得!”趙天知向外面說,聽見了母親說什麼。 他們繼續談了簡短的話,在談話裡趙天知不停地向外面回答。蔣純祖注意起來,他們沉默了。老人在外面低語,顯然是自言自語,趙天知不再回答她。她說到紙頭、雞、豬、牛、場上的人,誰走了,誰說不回來,等等。 趙天知笑了起來。 蔣純祖突然向外走,假裝有事情。他看見老人俯在桌上檢菜,低聲說著,含著不變的、慈愛的笑容。顯然老人現在愛一切,愛桌上的菜,房裡的兒子,穀場上的雞、豬、牛、和那場上的、走了的,說不回來的人們。這是她底生活底全部,她愛它。 蔣純祖突然站到老人底生活和感覺上去,看著在雨中刷翅膀的雄雞,看著睡在屋簷下的小豬,看著坡下的給予寒涼的感覺的田野,眼裡有淚水。他在雨中走了回來。 趙天知問他看見張春田沒有,他說沒有。於是趙天知含著單純的微笑告訴蔣純祖說,張春田底太太,因為沒有錢吃飯,昨天曾經企圖下砒霜毒死她底抽鴉片的母親。 蔣純祖立刻想到了自己底厭惡的情緒,感到恐懼。他覺得趙天知底單純的微笑是希奇的。他又問了一些,嚴重地聽著。想到生活深處底一切,他心裡發生了震動。他站起來,說他要去看張春田。趙天知留他吃飯,並且說家裡有酒。 “我一點都不餓!你拿酒來吧!”蔣純祖說。 但因為趙天知底堅持——他催促了母親——蔣純祖仍然吃了飯。飯後他異常興奮;已經黃昏了,他們去看張春田。 蔣純祖見過張春田底妻子,並且見過很多次,但由於蔣純祖底性格,他們之間從未談過一句話。她時常到場上,或學校裡來找她底丈夫,差不多每次總是要錢、借米;她和趙天知、萬同華姊妹之間的談話底題目差不多總是關於打牌的。見到這個面帶病容的、凌亂的女人,蔣純祖總是感到那種恐懼和厭惡相混合的情緒。這種情緒在這一段時間裡佔領了蔣純祖,蔣純祖以她,張春田底妻子為它底象徵;他覺得這是殘酷的、愚笨的現實底象徵。是家庭生活底象徵。是他底警惕、恐嚇,和威脅,並且是一切熱情的夢想底警惕、恐嚇、和威脅。 蔣純祖知道張春田底戀愛故事,十幾年前,張春田用手槍搶出了這個地主的女兒,和她一同逃到上海。他們最初在上海讀書,然後到杭州去住家。據張春田底話看來,那時候他們是快樂的;他們非常的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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