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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三章

財主底兒女們 路翎 28557 2018-03-19
蔣純祖,像一切具有強暴的,未經琢磨的感情的青年一樣,在感情爆發的時候,覺得自己是雄偉的人物,在實際的人類關係中,或在各種冷淡的,強有力的權威下,卻常常軟弱、恐懼、逃避、順從。每一代的青年生長出來,都要在人們稱為社會秩序的那些牆壁和羅網中做一種強暴的奔突,然後,他們中間底大多數,便順從了,小的一部分,則因大的不幸和狂亂的感情而成為瘋人,或由冷酷的自我意志而找到了自己所渴望的,成為被當代認為比瘋人還要危險的激烈人物,散佈在祖先們所建築,子孫們所因襲的那些牆壁和羅網中,指望將來,追求光榮,營著陰暗的生活。大的社會動亂,使得這一代的人們底行進、奔突或摸索成為較容易的了;他們底光榮的前輩是給他們留下了不少有利的東西。尤其在這片曠野上,蔣純祖便不再遇到人們稱為社會秩序或處世藝術的那些東西了。但這同時使蔣純祖無法做那種強暴的蹦跳;他所遇到的那些實際的、奇異的道德和冷淡的、強力的權威,是使他常常地軟弱、恐懼、逃避、順從。在這一片曠野上,在荒涼的、或焚燒了的村落間,人們是可怕地赤裸,超過了這個赤裸著的,感情暴亂的青年,以致於使這個青年想到了社會秩序和生活裡的道德、尊敬、甚至禮節等等底必需。於是這個青年便不再那樣坦白了。

那種自我保存的本能,是使得蔣純祖虛偽起來了,即使對朱谷良也虛偽起來了。因為朱谷良,由於某些願望和需要,決定和石華貴同行,並和石華貴締結了奇奇怪怪的同盟的緣故。對於這一點,蔣純祖是覺得非常痛心。經歷了這樣的變化,蔣純祖便脫開了他底單純的依賴和順從,在朱谷良面前,表露了對石華貴的不滿;在石華貴面前,則表露了對朱谷良的不滿了。單純的人們虛偽起來,是比旁的人們更可怕的,因為他們是他們底目的的堅決的信仰者。為了替自己底犯罪意識辯護的緣故,蔣純祖在內心就對朱谷良持著反抗的態度了。因為蔣純祖底外表是那樣單純,朱谷良便難於發現這些。而因了沉重的苦難的緣故,朱谷良就對蔣純祖異常冷淡。但漸漸地,他便感到這個年青人底心是深不可測的了。在一種奇妙的憎惡裡,他就輕蔑地判斷這個年青人是軟弱、狂熱、卑怯、屬於他所習見的種類。而對於卑怯,他是不能忍受的,他心裡的可怕的創傷便是證明。特別在現在,朱谷良認為一切都應該理智。假如不是深深的憐恤,在這種頗為痛苦的內心交戰底支配下,他便要使這個胡塗的青年吃一些苦了。並且在他準備這樣做的時候——他是在苦惱中,他從未想到會有和這樣一個年青人勾心鬥角的可能——石華貴對他的銳利的態度又阻止了他。在險惡的石華貴面前,他是本能地必須保護蔣純祖的。

這一群人,是破爛、狼狽、疲憊而狂熱,掃過每一個村莊,那些村莊是荒涼了,房屋倒塌,街上和空場上有屍體,野狗在奔馳。兵士們是裹著軍氈、被單、以及農人底衣裳,在胸前掛著手榴彈。在每個村莊外面拋擲一顆手榴彈,然後進去搜索食物。這樣地流浪了三天。第四天,他們重新到達江邊——天晴,陽光照耀下的寬闊的,浩蕩的江流,給了他們一種光明的、雄壯的感覺——意外地找到了一隻小的木船。他們把木船底倒塌了的艙棚捆好,沿江邊向上游劃行。他們中間,丁興旺是能夠划船的。這是一個多話、粗鹵、活潑的年青人;因為失掉了門牙,他底臉上便增加了一種固執的、陰暗的線條,而在這種線條底襯托下,他底眼睛便有著特殊的明亮。蔣純祖知道他曾經做過船夫。蔣純祖並且知道了另外的五個兵士底身世和性情,以後則更知道他們。對於他們,蔣純祖是迫切地、戒備地註意著的。他覺察到了朱谷良對這幾個人的什麼一種企圖,並覺察到石華貴對他們的偏袒和奇怪的態度。

逃亡到這樣的荒野裡,他們這一群是和世界隔絕了——他們覺得是如此。在最初,他們都以為很快地便會到達一個地方;雖然不知是什麼地方,卻知道那是人類在生活著的、有他們底朋友和希望的地方。在這個共同的希望下,他們結集了起來。但在三天的路程裡哲學的貧困全名《哲學的貧困(答蒲魯東先生的〈貧困,由於荒涼的曠野,並由於他們所做的那一切破壞,他們底感覺便有了變化。他們覺得他們已經完全隔絕了人世;他們是走在可怕的路程上了,不知道自己是從什麼地方來,也不知道要到什麼地方去。唯一知道的,是他們必得生存,而一切東西都可能危害他們底生存。在這種漂流裡,人們底目的,是簡單的,但在各種危害他們,以及他們認為是危害他們的事物面前,尤其是在曖昧的、陰暗的事物面前,各人都企圖使一切事物有利於自己,他們底行為便不再簡單;而他們從那個遙遠的世界上帶來,並想著要把它們帶回到那個遙遠的世界上去的一切內心底東西,一切回憶、信仰、希望,都要在完全的赤裸和無端的驚悸中,經受到嚴重的考驗。在一切人中間,朱谷良最明白這種考驗。好像是,他們是在地獄中盲目地遊行,有著地獄的感情。那一切曾經指導過他們的東西,因為無窮的荒野,現在成了無用的。石華貴是失去了他底樂天的、豪放的性情。蔣純祖是失去了他底對善良的自然的信念。朱谷良,某些瞬間,在那種無端的驚悸裡,想到他底信仰所寄託的那個親密的人群是從地面上消失了;並且永遠消失了。人們底回憶模糊了起來;回憶裡的那一切,都好像是不可能的。但他們心中是確實地存在著他們各自底感情,希望,和信仰。是這些感情,希望,和信仰在戰栗。在赤裸荒野中,人們竭力掩護自己,因而更赤裸,經受著嚴重的考驗。

人們是互相結集得更緊,同時互相戒備得更兇。那幾個兵士們,發覺到朱谷良和石華貴之間的陰險的競爭就躊躇了起來。在石華貴底驕橫的統治下——因為朱谷良的緣故,石華貴統治得更驕橫,表示他底權威是天定的,他是什麼都不怕——兵士們便漸漸地傾向於冷淡的、但溫和的朱谷良了。在那種驕橫裡,石華貴是相當疏忽的;他是常常疏忽的。發現了他底群眾底這種叛變,他便個別地恐嚇他們,使他們沉默。同時他便使出江湖上的人們所有的老練的手腕來,在一些奇怪的感情和表現裡,使朱谷良知道他是他底朋友。但在這片赤裸的荒野中,他底老練的手腕,是變得幼稚、露骨,一看便明了。 在發現木船的前一天,一個兵士病重,跌倒在路上了。大家輕輕地遺棄了他。大家都想到,和這同樣的命運,是在等待著他們每一個人。

木船行走了一天,下午搜索了一個村鎮,他們底財富便增加起來了,有了糧食、酒肉、木柴、棉被、以及雞鴨。大家都為這種收穫歡喜,於是在他們之間便有了未曾有過的親善的感情。這種空氣和光的折射定律。他是近代心理學的創始人之一,首次提出,是和一個家庭裡面所有的空氣相似,而且,在曠野中——這時候,他們底仇敵,是他們以外的企圖危害他們的一切——他們結合得更緊。看到朱谷良對石華貴所表露的那種真實的親善——朱谷良,微笑著,用很低的聲音請石華貴把一床花布被單遞給他,以便使他把艙棚上的破洞塞起來——蔣純祖和年青的兵士們是感到無上的幸福,他們甚至不想隱瞞這種幸福。朱谷良底溫和的、愉快的聲音和石華貴所回答的快樂的大聲,在陰慘的曠野中給予了無比的光明。

黃昏時,木船在荒涼的沙岸旁停泊。天色陰沉。嚴寒,沙岸凍結。江流在不遠的地方彎屈,江身狹窄起來,水流急湍。沙岸後面是險峻的土坡,上面有大片的雜木林,木船停泊時,有大群的烏鴉飛過江流,發出輕微的、謹慎的拍翅聲,投到那些高而細瘦的、赤裸著的樹木里去。 丁興旺抱著木柴到灘上去生火,石華貴不同意,向他咆哮,他發出興奮的笑聲。這個年青的兵士,在興奮中,有了快活的感情,並且豐富地想像到,在這個晚上,什麼是最美好的。他專心,沉靜,生著了火,拍手召喚他底夥伴們。大家鑽出艙,立刻感到,在這個晚上,火焰是最美好的。丁興旺叉腰站在火旁,以明亮的、含笑的眼睛看著他們。 大家抖索著——顯然是故意抖索著——擁到火旁。火焰明亮,濃煙在無風的空中上升,寒氣解消。大家輪流地,沉默地飲酒;大家注視著飲酒的人。丁興旺躺下來,兩手托腮“精神分析馬克思主義”。學派的發展可分三個時期:1. “批,向著火。在大家底沉默中,覺得沉默是讚許,丁興旺開始唱歌。

他用沉靜的、柔和的聲音唱歌。他臉上的那種固執的、陰暗的線條溶解。在歌聲間歇的時候,大家沉默著,他無聲地發笑,他底失落了門牙的嘴甜美如嬰兒。 從各種危險裡暫時解脫,人們寶貴這種休憩。在沉靜中發出來的歌聲保護了人們底安寧的夢境。人們覺得,嚴寒的黑夜是被火焰所焦燥,在周圍低低地飛翔,發出輕微的、輕微的聲音。歌聲更柔弱,黑夜更輕微,而火焰更振奮。歌聲靜止,火焰落寞,黑夜懷疑地沉默;人們回頭,發現了黑暗的沙灘、土坡、林木、和閃著白光的洶湧的江流。歌聲再起來,黑夜底輕微的動作再開始,江流聲遙遠,火焰振奮。人類是孤獨地生活在曠野中;在歌聲中,孤獨的人類企圖找回失去了的、遙遠了的、頒皁了的一切。年青的、癟嘴的兵士是在沉迷中,他為大家找回了溫柔、愛撫、感傷、悲涼、失望和希望,他要求相愛,像他曾經愛過,或在想像中曾經愛過的那樣。顯然的,唱什麼歌,是不重要的。朱谷良和蔣純祖,尤其是蔣純祖,是帶著溫暖的、感動的心情聽著那些他們在平常要覺得可笑的、在軍隊中流行的歌曲。他們覺得歌聲是神聖的。他們覺得,在這種歌聲裡,他們底同胞,一切中國人——他們正在受苦、失望、悲憤、反抗——在生活。

“記得呀,在從前,”丁興旺唱。他停頓,無聲地發笑。 “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他用同樣的夢幻的小聲唱下。北宋彭城劉鰲始創。後經咸平二年、祥符年間數次擴建,,改變了原來的調子,臉上有嚴肅的、溫柔的表情。 “洪水侵西南,猛獸困東北……太陽空氣水,蔣委員長說它是三寶!”他唱,然後向火焰無聲地發笑。 “蔣委員長說它是個寶!”石華貴突然大聲唱,面孔無表情,以致於大家不能明白他是否在譏諷;他是一直在定定地看著火焰的。他從火焰移開眼睛,看著丁興旺,並發出乾燥的、奇怪的笑聲,企圖補充他底譏諷。但他突然沉默,環顧黑夜。 “人生呀,誰不惜青春……”丁興旺未看石華貴,嚴肅地笑著,又改變了曲子,小聲唱。

朱谷良躺在蔣純祖身邊,支著頭,面向火焰,嘴裡在認真地吸著一根草棒,臉上有安寧的、和悅的表情。他把草棒咬成無數節唯物史觀的基本原則的實質,論述了社會物質生活與精神生,拾起來再咬;他底全部精神是集中在冥想裡;他底心靈愈深沉,他底咬嚼便愈專心。在石華貴唱出大聲來並且發笑的時候,他看了石華貴一眼,並露出簡單的微笑。蔣純祖專心地看著火焰,不時擠動,為了坐得更舒適,更能專心;並不時環顧黑夜。 “可怕啊!”蔣純祖突然大聲嘆息。 “你說什麼?”朱谷良抬頭,問。 看著他,然後看大家,好像問:“我說什麼?” 朱谷良重新看著火,咬著草棒,好像他並未發問。 “好淒涼啊!誰知道我在這裡呢?”蔣純祖想。 “是的,是的,一切為了將來,一切為了堅強,一切為了生活,但是不得不拋棄這些!”朱谷良想,指他剛才所有的溫柔的、感傷的、戀愛的感情。 “但是他們在哪裡呢?他們活著沒有呢?我們活著,是的,完全都活著,永遠生長的!但是,誰是最忠實的?過去究竟誰有罪過?誰不錯?我們多麼容易錯啊!”他努力咬斷重疊的草棒。 “人生有時候多灰暗,多淒涼啊!……但是,哪個是最忠實的?”他想,有了輕蔑的微笑,磨動下頷。朱谷良是常常為了擺脫人生里的較為柔和的感情,成為一個冷酷無情的、英勇的人物而工作。但他底經驗常常證明這是不可能的。對最高的命令的絕對的服從,使他只能在這種方式——他認為這些感情都是有害的,必須消滅——裡認識這些感情。

現在,在這種憂傷中,在這種為他所必需的失敗的、悲涼的心情中,朱谷良,在想起自己底身世、愛情、以及毀滅了的家庭來的時候,就發起狠來,想到誰是最忠實的。他清清楚楚地看見,他是最忠實的。 朱谷良突然翻身,坐了起來,嚴厲地皺眉,伸手向火。石華貴翹腳靠近火,含著挑弄的微笑看著他。在那個突然的歌唱和笑聲之後,石華貴感到一些狼狽;隨即他就不再感到歌聲,而沉思了起來。他是很疏忽的——他是過於相信自己——但假若想到什麼,便即刻實行。這個人,在那種粗野中,是有一種無畏的精神。做一件俠義的事,和做一件卑劣的事,他是同樣無畏的。 他想到,改變了夥伴們的對他的態度的,是朱谷良;而最能打擊朱谷良的,是侮辱蔣純祖。他底思想就是這樣簡單,但在這個思想裡,他是瞥見了他底在曠野上的英雄的統治的。在這種感動裡,他親切地掃了夥伴們一眼,而向朱谷良發出那種厚重的、無聲的、親密而又威脅的笑。他伸腿向火,笑著。朱谷良在沉思中迅速地瞥了他一眼。 李榮光,很簡單地因為人多的緣故,不再懼怕朱谷良。石華貴底這種笑容,是給了他一種啟示。他凝視石華貴很久,然後單純地發笑,擠他身邊的丘根固,這是一個年歲較大的,善於保護自己的兵士。 “不要擠!”丘根固說,因為痛恨李榮光底對目前的情境的無知,激怒地望著李榮光,露出牙齒。 “龜兒子喲,你看我底腿!”李榮光快樂地說,吃力地掙出腿來,然後快樂地伏到丁興旺底肩上去。 有尖利的,單薄的冷風從江面襲來,輕輕地吹撲火焰。冷風底短促的撲擊後,江流聲增大,好像在遙遠的地方,有野獸在呼號。丁興旺陰鬱地凝視著火焰,未改變陰鬱的表情,重新開始唱歌。 “老兄!”石華貴向朱谷良說,收斂了那個無聲的、有力的、喘息般的強笑,露出快樂的微笑。 “我和你商量一件事呢,老兄……不要唱!”他憤怒地向丁興旺說。 丁興旺沉默,托腮,看著他,露出陰鬱的、執拗的、悲苦的表情。那些可怕的皺紋在他底癟嘴底周圍出現。 朱谷良看著石華貴。蔣純祖替朱谷良耽心,皺著眉頭坐了起來,以一種畏懼的眼光看著掛在石華貴胸前的那顆手榴彈。大家看著石華貴。尖利的、輕悄的江風吹撲火焰。丘根固投柴到火裡去,為了不妨礙石華貴,動作得很輕。他是竭力地露出對目前的事態的不關心來;顯然的,他是在激動著。 石華貴環顧黑夜。 “老兄,我們做一個商量如何?”石華貴矜持地大聲說,“既然是朋友,你有兩隻槍,給我一隻吧!” 朱谷良底醜陋的、無表情的臉變化了。他露出強烈的、戰栗的表情,臉打抖,笑出尖銳的、奇怪的聲音,瞥了石華貴一眼,掏出一隻手槍。 他底對石華貴的一瞥,是令人戰栗的。顯然這裡不是交出手槍與否的問題;顯然的,這裡是一個正直的人堅持到底以求光榮或屈服而墮入羞辱底可怕的深淵的問題。朱谷良,在那種尖銳的、激動的笑聲中,掏出了一隻手槍,毫未想到這只槍是可以殺卻他底敵人的,在短促的迷茫中,把這只槍拋了過去。 他做了一個豪邁的動作,以圖補救。 石華貴快樂地、喘息似地笑著,撫摩手槍,打開槍膛,倒出子彈來。朱谷良冷酷地看著他。蔣純祖,明白地看出朱谷良底激動,以為戰爭要爆發的,現在感到極端的同情,看著朱谷良。蔣純祖毫未覺察到自己底處境,大聲嘆息。 石華貴迅速地、可怕地瞥了蔣純祖一眼。被石華貴底眼光提醒,朱谷良看著蔣純祖。這個年青人底激動的、擾亂的、逃避的表情喚起了他底憐恤,他伸手向火,安靜地微笑著。 “老兄,我夠朋友吧。”他說,安靜地微笑著。 “當然……你有幾顆子彈!”石華貴大聲說。 “怎麼這裡只一顆?” “我也只有一顆。……我們兩個人一共只有兩顆,要仔細地用啊!”朱谷良清楚地、有力地低聲說,在那種強大的自製裡向火焰微笑。這是從羞辱底深淵中站了起來——那種清楚的憐恤使他站了起來——而發出來的複仇的宣言。石華貴,滿足地快樂地發笑。 朱谷良輕輕地站了起來,凝視著閃著鈍重的、白光的、浩蕩的江流。 朱谷良最先回船去。風從空中吹來,強勁而疾速。曠野中有唿嘯的聲音,火焰暗淡,人們在寒冷和恐懼中戰栗著。大家回船,但石華貴陰鬱地站在火邊。 那些燃燒著的木柴和灰燼被疾風掃開,在沙灘上疾速地滾動,直到遠處。石華貴披著軍氈站著;這個曠野中的英雄,被剛才的小的勝利刺激,有著陰鬱的、險惡的思想。 蔣純祖在大家完全上船後留在灘邊小便,回頭看著在沙灘上滾動的火焰,而在震嚇中,看見披著軍氈的石華貴底可怕的形體向他走來。石華貴走到他底面前,他恐怖地、沉默地看著他。狂風在曠野中怒吼。 “跟我來!”石華貴險惡地說,拍他底肩膀,向沙灘中央走去。 蔣純祖,好像鐵針被磁力吸引一樣,在狂風中踉蹌,跟著這個可怕的形體。那條很長的軍氈是在他面前不遠的地方在狂風中飄動著。 “我完了!”蔣純祖流淚,想,“告別啊,一切親愛的人,還有不幸的中國!” “學生!”石華貴站下,看著他,說。 “你怎麼會跟著那個傢伙走的?” “我們在路上遇著的。”蔣純祖可憐地回答。 “你知道他是什麼人?” “我不知道。” “嚇!你知道我麼?” “我……我不知道;同志,我知道你是一位中國底軍人,中國在危險,……我尊敬你們!”蔣純祖,在那種迫切的熱情裡,說,企圖表現自己底善良,而以偉大的、悲苦的中國感動這位曠野中的英雄。 “我對你和對他全是一樣的,我還更尊敬你,因為你為中國受了這麼多的苦,你那天晚上自己說的……中國是在危險,我知道我自己沒有價值,但是你,同志啊!”蔣純祖哽住,呼吸頻促,看著石華貴。 “算了吧!”石華貴冷笑。 “真是學生!學生!”他輕蔑地說。 “快把你身上的東西交出來!” “我有救了!”蔣純祖想,信仰著祖國底熱情底結果。他摸出所有的錢和那隻包得很密的金戒指來,這是蔣淑珍在那個最後的瞬間交給他的。 “沒有了嗎?” “真的,你搜,同志。”蔣純祖安靜地回答。 “好的,這才是學生!”石華貴發笑。 “我是在試探你,老實說,要是你告訴朱谷良,我就要你的命!”石華貴狠惡地說。 朱谷良回艙後,就裹緊棉被,躺到自己底位置上去,憂鬱地思索起來。漸漸地,朱谷良有了一種悲涼的情緒。朱谷良,未註意到進艙的兵士們,聽著呼吼的寒風,想著夜裡一定要落雪。這個思想是很簡單的,然而悲涼:雪,是落在曠野中,他,朱谷良,已離開了他在那裡經受過勞苦、犧牲、衰亡、以及光榮的那個城市。於是,像常有的情形一樣,挫折和失敗攜來了那種甜美的、親切的憂傷,指導著人們底生活的那種理想,那種光明,便從陰沉的雲霧中親切地透露出來了,撫慰那些創傷,使創傷獲得光榮。朱谷良是柔和地進入了這個懷抱,以他底明亮的、凝靜的眼睛注視著黑暗。小的木船在寒風中猛烈地搖盪著。 但他突然想到蔣純祖不在身邊。他迅速地坐了起來,從衣袋裡摸出火柴,劃了一根。兵士們從他們各自底位置裡懷疑地看著火柴。火柴尚未熄滅,石華貴掀開了艙口的布篷,而從他底身邊,蔣純祖帶著悲苦的表情鑽了進來,蔣純祖向亮光冷淡地看了一眼。 石華貴懷疑地威脅地看著朱谷良。 “下雪了嗎?”朱谷良冷淡地問,拋開火柴。 “下雪了!”蔣純祖用冰冷的聲音回答。在他底對自己的感動裡,他對石華貴和朱谷良同樣嫉恨。 “是了,是這樣!這是我們底路!”朱谷良,憤怒地想——對石華貴和蔣純祖同樣憤怒——睡了下去,在黑暗中睜著眼睛,感到風暴是猛烈地在他底身上撲擊。 因為落雪的緣故,木船走得很慢,而且午後便停止。大家在船內設法生了火,坐著打盹睡。朱谷良撩開布篷,看見了迷茫的曠野。大家都焦灼,每一個人都覺得自己孤獨;人們是看不見這個途程底終點了。年輕的人們,是特別焦灼的。蔣純祖,懷著對目前的一切的頑強的敵意,想著自己底過去,而尋求驕傲和安慰。這種虛榮的驕傲,在蔣純祖這樣的年青人,是一種絕對的需要,由此他對目前的一切懷著敵意。同時,丁興旺,在大家不注意的時候,輕輕地撩開布篷,走了出去。 那種對自己底命運的痛苦的焦灼使丁興旺走了出去。他悲傷地覺得自己是孤獨的,企圖到落雪的曠野中去尋求安慰,或更燃燒這種悲傷的渴望。落雪的曠野,對於自覺孤獨、恐懼孤獨的年青人是一種誘惑,這些年青人,是企圖把自己底孤獨推到一個更大的孤獨裡去,而獲得安慰,獲得對人世底命運的徹底的認識的。丁興旺是有著感情底才能的,習於從一些歌曲和一些柔和的玩具裡感覺、並把握這個世界;這樣的人,是有一種謙和,同時有一種奇怪的驕傲。在痛苦的生活裡,這種感情底閃光是安慰了他,但同時,這種感情便使他從未想到去做一種正直的人生經營。他是從他底家鄉底那個優美而豐富的湖泊,從他底隨隨便便地生活著的父親和幾個善於遊樂的年青的朋友們得到這種教養的,他是非常的懶惰,不慣於這幾個月來的兵營生活。這樣的年輕人,在逞強的熱情消磨掉了以後,是恐懼著這個戰亂的世界,而有深的憂傷。失去了的那個湖泊,那個家庭,以及那些朋友們,是使他頑強地感到自己是人世底一個漂零者。初入伍的時候從那個班長所捱的那一頓毒打是使他失去了門牙;而從此,他便有了那種滯澀的、執拗的、陰暗的表情了。在這個戰亂裡,丁興旺也是一個初生的青年,由於各種原因,他便失去了那種企圖在這個世界上佔一個位置的意誌了。他是確定他在這個世界上只是一個被凌辱的漂零者,他是渴望回到那個湖泊裡去。由於這種消沉和耽溺,丁興旺便不能尊重這個世界,不能考驗自己底感情。這個人,是軟弱地處在各種衝動中,而順從自己底感情的。他在這一群裡面的位置,是很明白的;他看出來他是被當做一個犧牲者,因此他執拗地拒絕了從任何一方來的親善。他是能唱很憂傷,很甜美的歌。 因此,這個年青人,便在這片落著雪的、迷茫的、靜悄悄的曠野上,穿著奇奇怪怪的破衣,慢慢地行走,露出孤獨者底姿態來。他在沙灘上慢慢地走過去,望著面前的地面,聽著他在積雪上所踩出來的清脆的聲音。這種聲音給他一種娛樂,在寒風裡,他底身體發燒。 他攏著衣袖。他是用他底執拗的、陰暗的眼睛望著面前的潔白的地面。在這種散步裡,他覺得,在這個世界上,他是被安慰了;他是什麼也沒有的,但除了他心中的那個蒙著雪的故鄉底村莊和湖泊以外他也再無需要。他想到,現在正是快要過年的時候,在故鄉底蒙著雪的村莊里,有喜悅的鞭炮聲;在積雪上面,是漂浮著暗藍色的煙霧;在街道上,有小孩們底尖銳的、喜悅的叫聲。這種回憶和目前的各種意識相糾纏,使他戰栗了一下;他站住,望著前面的覆雪的亂石,收斂了他底溫柔的、夢幻的笑容。 他長聲嘆息,搖頭,繼續行走。在沉寂的曠野上,雪悄悄地、迷茫地降落。 一個年老的女人艱難地走下土坡,站住環視,然後向丁興旺走來;但突然又轉身逃跑。顯然的,無論她怎樣希望援助,她害怕兵士。丁興旺,被這曠野上的唯一的人類觸動,和這個年老的女人相比,意識到自己底權威,沒有想到要做什麼,憤怒地吼叫了一聲。 那個老女人站住了;竭力鎮定,以那種懷疑的、戒備的眼光看著他。一條藍色的大布巾包住了她底頭部,從藍布巾底環繞裡,她底特別明亮的眼睛和尖削的、頑強的嘴——她是在用她底全部力量和敵對著她的這個世界做著生死存亡的鬥爭——刺眼地顯露了出來。 這個老女人,是從附近的村莊出來的,為了尋找她底失踪了兩天的兒子。 “你跑什麼?”丁興旺憤怒地問。他意識到,這個老女人底逃跑,是觸犯了他底尊嚴。在這種意識下,這個軟弱的青年便明白了他底在這個世界上的位置,而企圖嘗試一下那種權威了。特別是弱小的人們,由於生存的渴望——沒有這種權威,人們是感不到自己底生存的——喜歡欺凌那些比自己更為弱小的人們。在這句問話下,丁興旺就強烈地顫栗起來;為了抑制自己,他撩開衣服,做出英勇的姿勢。並且他露出那種冷笑,顯然的,他毫未想到在他面前的是怎樣的一種對象:在權威底發作裡,這是無關的。 老女人凝視著他;突然握緊右手擊打左手心,發出一串訴苦的、然而激烈的聲音來。她說得很詳細;年老的女人們,想像不到和自己底世界相異的世界底情況,——她們是生活得太固定了——有著激躁的感情,是喜歡詳細地描述的。丁興旺,由於本性底軟弱,開始去聽她,但即刻便意識到這種行為是和權威底原則相衝突的。 “我問你,你跑什麼?”他露出憤怒來,尖聲地問。在這個地面上尋找生存,人們是陷到這種可悲的羅網裡去了。丁興旺是憤怒地、蠻橫地喘息著。這個老女人也愛她底故鄉和親人,在現在他是決不會想到的。那種可憐的精神需要,是驅使著他拿曠野中的這個唯一的弱者來當作犧牲了。 “我找我底兒子呀!先生!”老女人投出可怕的眼光,拍著拳頭,激躁地叫。 丁興旺,不知道怎樣做才好,並意識到自己是不對的,有了暫時的苦惱。雪密密地、悄悄地降落。 “我不管你底兒子不兒子!”丁興旺大聲說,確定了沒有別人會看見他,並確定了,在這片曠野上,是沒有道德,沒有對與錯的。他決定劫掠這個老女人,於是他重新強烈地顫栗起來了;而這種痛苦的顫栗使他無疑地相信是這個老女人侮辱了他。 “她居然以為我會搶她!混帳東西!”他,這個準備搶劫的人,想,雖然這是很奇怪的。他底臉蒼白,那種顫栗是那樣的強烈,以致於他說不出話來了,於是他更確定是這個老女人侮辱了他。 “我是強盜!我是強盜!”他瘋狂地想,於是他能夠說話。 那個老女人,在繁密的雪花下站著不動,以老年的女人所特有的精靈的、明亮的眼光看著他。 “把你底錢拿出來!”丁興旺,這個強盜底學徒,冷酷地說。 老女人底臉上起了一陣顫栗,她底眼光是可怕的。但立刻她諂媚地、哀求地笑起來了。 “先生……”她說。 “混蛋!” “先生……我是窮人呀!先生,我給你一塊錢。”她說,於是從懷裡摸出一個布包來,以媚悅的笑臉為防禦,從很多破爛的紙票裡取出了一塊錢。 丁興旺,被她底媚悅的笑臉騙倒了,痴痴地接住了這一塊錢。但在老女人乘機向亂石堆逃跑的時候,他底心便強烈地刺痛了起來;他是沒有得到權威,反而蒙受羞辱了。於是他叫喊了一聲,追趕起來。老女人繞過亂石,盲目地向江邊逃跑。 “先生,救命呀!”她突然喊,顯然看見了另外的人。 “我要打死她!”丁興旺狂怒地想,跳過石塊。但立刻站住,看見了向這邊走來的兩個荷著步槍的兵士。江畔有一隻小船,在船頭上,站著一個披著深黑色斗篷的、高瘦的軍官,冷酷地向這邊看著。 丁興旺恐怖了。於是轉身逃跑。但在一個強大的喊聲下站住。 這隻小船載著一位從前線撤退下來的團長,他是從殘酷的戰爭中偶然地生還的。他是下了為軍人底光榮戰死的大的決心的。這樣的一個偶然生還的人,他底生命,是在一種嚴厲中感覺著他底國家底一切;感到他就是他底國家。所以,在目前的這一片曠野中,他感到他就是主人。在精神上,他是有著無限的正義,無限的權力。 在他底正義感裡,他是冷酷而憤怒。他底兵士把丁興旺押到他底面前來。他不看丁興旺,他用一種抑制的低聲吩咐老女人說話。他底這種簡單的表現,就是他底莊嚴的祖國底表現。莊嚴的祖國,是露出了一種愛護民眾的崇高的神情來了,雖然它總是遺忘、並欺凌他們。 老女人機敏地在雪地上跪了下來,開始啼哭,控訴兵士行劫。丁興旺恐怖地顫栗著,感覺到這個跪在雪地上的,是一個可怕的、冷心腸的動物。 丁興旺開始流淚,昏迷地看帶這個冷心腸的動物,於是突然地他開始說話了。 “老太太!老太太!你沒有聽清楚我呀!……我不是要你給我這一塊錢!”丁興旺大聲嚎啕,把一塊錢拋到地上。 “你這樣說,我是終生要恨你啊!你想想你是找你底兒子的啊!” “不,不,老爺!他搶我!”老女人堅決地說。 丁興旺,在恐怖的、悲痛的心中詛咒這個冷酷的動物。 “說完了嗎?”那個團長冷淡地問,聲音打抖。 老女人沉默。團長,看出了老女人底對於丁興旺底悲痛的冷酷、露出了一個幾乎不可覺察的冷笑。團長凝視雪上的紙幣。 “撿起來!” 老女人把紙幣撿了起來,而以一種從夢中醒來的疑惑的神情看了團長和丁興旺一眼。而在團長以閃電般的目光看了丁興旺一眼,在那種直訴他底祖國的正義的、莊嚴的感情裡抬起蒼白的臉孔來的時候,她就又跪了下來。 “老爺,你饒了他……” “老媽媽!你是我底恩人啊!”丁興旺哭著大聲叫,而從這個老女人底面孔、衣服、和動作,感動那種悲痛的愛情,感到她是仁慈、憐憫、是他,丁興旺底母親了。 “你,一個中國底兵士,有話說嗎?”團長冷淡地問,撩開斗篷。 “官長,我是好人家底兒女啊!”丁興旺跪下來,哭著說。團長笑了一笑。 “你是一個中國底軍人嗎?”他以打顫的聲音問。 “有話說嗎?”他問,然後看著他底兵士們,命令他們了解怎樣才能是一個中國底軍人。 “饒命……啊!媽媽,你說話,你救我,我底媽媽啊!”“槍決。”團長,在短促地凝視了丁興旺之後,向他底兵士們做了一個簡單的手勢,說。 丁興旺瘋狂地、恐怖地叫了一聲,站了起來,在短促的寂靜中迷亂地環顧周圍。想到了他底夥伴們,他就又叫了一聲,響徹曠野。 又是短促的、絕對的寂靜。雪花在江上密密地降落。 “我多麼可憐!”丁興旺柔弱地想,覺得那個闊臉的兵士抓得他太不舒適,從手臂上推開了這個兵士底手。他底腳在機械地互相摩擦,好像企圖得到溫暖。他以呆鈍的眼睛凝視曠野。在生命底最後,他是整個地凝聚了起來,在大的迷惑中尋找什麼一種重要的東西,而企圖把它從人世帶走。一個大的轟響在他腦後爆發的時候,他重新想到求救。他倒下,撲在雪地上,抽搐著,而他底洶湧的鮮血浸漬了積雪。 是絕對的寂靜,雪花在江上飄落。那個團長,祖國底代表者,冷酷地看著抽搐著的丁興旺。那兩個兵士,持著槍,無表情地站著,對於目前的這一切,他們不願有任何判斷。那個老女人站在癡呆中。 “中國不需要這種敗類……”那個團長說,奇異地笑著,顯然地是在替自己辯護。並且顯然因為他覺得他底兵士們看出了他底不安,他才說出了這個辯護,然後他以一種異常冷淡的、幾乎是敵視的眼光看那個老女人。 “看見了吧!”他冷酷地說。 “不要專門責備當兵的,你們自己也要負責!”他說。 那個老女人看了他一眼,不敢說什麼,悄悄地、迅速地在大雪中走開去了。 “不過是一塊錢啊!只是一塊錢!該死,我是有兒子底人啊!”她突然站住,小孩般哭出聲音來。然後她恐怖地看了手裡的那一塊錢一眼。她拼命抖擻手臂,好像抖掉什麼發燙的東西,把那一張紙幣丟在雪上。 丁興旺底那一聲可怕的叫喊和隨後的那個在曠野中孤獨地震響的銳利的槍聲,驚動了棲息在木船上的人們。他們同時抬頭,諦聽,同時站了起來,未說任何話,湧出木船。他們站在一起,站在大雪中,注視遠處。那些孤獨的、焦灼的、彼此懷著厭惡的個人是在仇敵出現的時候團結起來了。這個仇敵是殺害了他們底夥伴,威脅著他們底生存的。他們站在一起,好像兄弟,在短促的,絕對的沉默中凝視遠處。他們是只有七個人,但他們覺得他們是強大的存在。在這種結合中,光榮的意識使每一個人露出了英勇的神情,企圖第一個做那種英勇的行動。 被殺害的是誰,是不重要的:被殺害的,是他們底血肉底一部分。但在光榮的要求中,他們卻需要表露自己底對這個被殺害者的深切的感情,而作為一種高貴的動機。 “丁興旺!”石華貴短促地說,站著不動。 對夥伴的友情是在對敵人的仇恨之先爆發。丁興旺,是年青、誠實、會划船,在那樣的晚上,會唱歌的。友情裡面,有著幸福的、動人的競爭。丘根固面孔顫栗,在那種極其悲苦的表現中,解下了他底手榴彈。大家看他;凝視前面,感到光榮。 李榮光、劉繼成和張述清同時解下了手榴彈。石華貴開始奔跑了。朱谷良,在強烈的感情下,不理會自己底理智底某種反抗,開始奔跑了。這一群人在大雪中疾迅地奔跑了過去。蔣純祖跟著奔跑,但在槍響時驚駭地站住,明白自己沒有武器。他想到,假若有武器,他便一定不會落後,他是有著那樣的熱情,他不能失去那種光榮——在雪上伏倒。他失望地看見,在他底奔跑著的伙伴們中間,有一個人倒了下來。假若是他,他便必不會倒下來,他想。 “多麼緊張啊!”蔣純祖在雪中顫栗,想,“多麼意外,多麼特別的時間啊!要是我有一隻槍,就什麼問題也沒有!而三個人是多麼容易消滅!”他興奮地、狂妄地想。因自己和那些為了替夥伴復仇而奔跑著的英雄們有著無上的友情而感到光榮和幸福。面前的殘酷的戰鬥,對於他,是美麗的、迷人的圖景。他顫栗著——開始在雪中向前爬行。一顆槍彈銳聲飛過,他驚異地盼顧。他看見他底那些英雄們奔近了亂石灘,而一些碎石在亂石中間噴到空中。他笑出狂喜的聲音,顫栗著,重新伏倒。 他看見他底那些擺脫了披在身上的軍氈或被單的、穿著單薄的破衣的英雄們。迅速地衝進了亂石灘。他看見有碎石從地面噴起,並聽見了爆炸聲。落雪的曠野中的強大的爆炸聲給了他以狂喜的、興奮的印象。年青人,被友情和光榮底需求支持著,不明了世界,是有著這種奇異的、狂妄的心情。 他覺得他們是勝利了,他希望這勝利永不結束。 “要是我能夠為你們而死去啊!”蔣純祖,在雪中顫栗,想。但曠野寂靜了。蔣純祖不再看得見他底榮耀的英雄們;他們是被亂石遮住了。天色灰暗,大雪悄悄地落在曠野中。蔣純祖驚愕地感到大雪是悄悄地落在曠野中。 他站了起來,看見了在面前不遠的地方躺著李榮光底屍體。他懷疑地走了兩步,而一聲短促的、輕脆的槍聲使他站住。在迷茫的大雪中,面前是屍體,這一聲短促的、輕脆的槍聲他永遠記得。 朱谷良底心裡是有著理智的反抗,因為他覺得自己不應該不明了敵人是誰便去行動。但他底團體底那種強大的力量使他明白了敵人是誰。他是荷著他底理智所給他的深沉的痛苦和大家一路向前奔跑,而完成了他底行為。 李榮光被那個團長底兵士射倒的那個瞬間,一種強大的敵愾在他們中間發生了,他們疾速地向前奔跑,明白自己必會勝利。在這個瞬間,朱谷良是突然地脫出了他底理智所加給他的重荷,而感到一種甜美的友情,這是他從未在這一群人中間感到過的。他覺得他底任務是從盲目中拯救他底夥伴們,從仇恨中拯救他底敵人們,不管這敵人是誰。他是有了一種悲憫,覺得這個戰爭是不必需的;在他底強大的激動中,他覺得,這個世界是必定可以為和諧與光明所統治。是他底團體底那種團結和友情底表現使他覺得這個世界必可為和諧與光明所統治。因此他猛烈地向前奔跑。石華貴底第一顆手榴彈是把那個團長底唯一的兩個兵士炸碎了。朱谷良和石華貴一同奔進亂石堆。那個團長,看見了自己底失敗,鎮定地從石塊後面站了起來,握著手槍,以凜冽的神情暴露在他底仇敵們,他底祖國底仇敵們面前。迅速地看見了這個,尊敬的感情便來到朱谷良心中。朱谷良站下,於是石華貴站下。 那個團長,站在亂石中間,在迷茫的雪花中冷酷地凝視著他底敵人們。朱谷良是握緊了他底手槍的,但不知為什麼他覺得他不能射擊;而假如這個凜冽的軍官向他射擊,他不能反抗,而他所得到的死亡將是他所希望的那種英勇的獻身,雖然他從未想到他會在這種樣式裡作他底英勇的獻身。朱谷良和平而安靜,握著手槍看著團長。 石華貴向前走了一步,但團長底嚴厲的吼聲使他站住。 “放下你們底槍!”團長以嚴厲的、激越的聲音叫。 “你們,你們也是中國底軍人?” 常常是,在這個以槍枝相對的嚴重的瞬間,誰先開口說話,誰便被擊中;說話是常常解除了仇敵那一面底那種沉重的凝靜,使他意識到必要的動作的。但這個團長說話了,而石華貴並未開槍。朱谷良覺得,他是遇到一種神聖的東西了。 “也許我會被他打死,但是這是很簡單的!”朱谷良想,“這個軍人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我們底信仰是神聖的!”“放下你們底槍!”團長厲聲叫。 朱谷良偶然地瞥見了石華貴底臉上底惶惑的神情,被這神情所驚動,想到石華貴是已經被征服了。在一種快意底下,朱谷良對石華貴同情起來,想到要解救他。但朱谷良仍然站在那種可怕的緊張中。夥伴們分散地站在他們後面。天色昏暗,大雪迷茫。 團長第三次命令他們放下武器。他站著不動,堅定地握著槍,相信正義必會勝利。 “是的,他能做到的,我已經做到了!”在團長吼叫的時候,朱谷良想。朱谷良,覺得他是已經向那件神聖的東西頂禮過了,而事實證明了他是同樣的神聖。於是,對於夥伴們底同情,和那種大的驕傲,使他,朱谷良在團長嚴厲地命令的時候做了一個簡單的、必要的動作。這就是蔣純祖所聽見的那一聲短促的、輕脆的槍聲。 團長倒到石塊上去,做著慘痛的掙扎。石華貴奔上前,迅速地踢落了他底手槍。 “你們!對不住中國啊!”這個臨死的軍人慘痛地叫,撲倒在雪地上了。 朱谷良垂著手,眼裡有異樣的光輝,看著這個臨死的軍人:他是已經和他較量過了;在這片落雪的曠野上,朱谷良是實現了他底人格了。但這個慘痛的、臨終的、作為一種高尚的遺囑的叫聲卻使朱谷良有了眼淚,嘴邊露出淒慘的笑容來。 石華貴檢查了那隻手槍,發現沒有子彈,疑惑地看著倒在雪地上的團長。 “你弄什麼?”朱谷良厭惡地問。 “他沒有子彈,我也沒有子彈。”石華貴惶惑地笑著說,走近來。 石華貴注意到,聽見了他底話,朱谷良底灰白的臉打抖,淚水流在面頰上。 “老兄,人已經死了!”石華貴輕蔑地笑著說。 朱谷良看了他一眼,然後環顧迷茫的、灰暗的曠野。朱谷良,不知為了什麼緣故,感到自己在人世是孤單的。朱谷良以憐恤的目光凝視站在亂石和屍體中間的兵士們。蔣純祖帶著迷亂的、驚愕的神情走近來,朱谷良憐恤地凝視著蔣純祖。 蔣純祖,在驚愕中,以一種黯淡的、悲傷的視線看著朱谷良。不知自己為什麼,蔣純祖流淚了。 “李榮光死了!”他說,攤開手,手上有血污。顯然他在迷亂中染了李榮光底血污。 蔣純祖含淚看了團長和兵士們底屍體,然後凝視江岸上的丁興旺底屍體。兵士們在迷茫的大雪中環顧,他們,對於目前的這一切,不願有任何判斷。丘根固底眼睛是特殊地明亮,蔣純祖覺得它嚴厲。石華貴想說什麼,但又抑住。矮小的、瘦削的朱谷良站著不動。 朱谷良靜靜地、夢幻般地開始行走。大家走動,跨過屍體、彈穴、和亂石,走到荒涼的、寬闊的沙灘上。在絕對的寂靜中,大雪從灰暗的天幕飛落。 他們在雪中靜悄悄地、沉重地行走,重新裹起了他們底破爛的軍氈和被單。他們樂於記起,向這個戰場出發的時候,他們是團結於空前的友愛精神和光榮底感情中的。他們樂於記起那種獻身的勇敢和強大的激動,並樂於記起,在大雪中,那個臨終的軍人底慘痛的呼號。 他們現在是頹喪、沉重,在大雪的、昏暗的曠野中,好像囚徒。他們從未想到,在這一片曠野中,會有這樣的生活。他們是和人世隔絕了,這種生活給他們加上了沉重的鎖鏈。 第二天,在大的恐懼中,他們拋棄了那隻小的木船。他們拋棄了他們底家,拋棄了他們艱苦地經營起來的一切,拋棄了棉被、酒食、木柴、以及雞鴨,疾速地離開了江岸。各種戒備和敵意又在他們中間發生,他們都覺得自己是特殊地孤單的。 曠野鋪著積雪,莊嚴的白色直到天邊。林木、莊院、村落都荒涼;在道路上,他們從雪中所踩出的足印,是最初的。曠野深處,積雪上印著野獸們底清晰的、精緻的、花朵般的足印。林木覆蓋著雪,顯出斑駁的黑色來。澈夜嚴寒,黎明時雪止了,在寒冷的、透明的空氣中,有酸苦的、清淡的氣息。小的疾風在各處捲起積雪來,雪塊從彎屈的樹枝落下,隨處可以聽見那種沉靜的、深沉的墜落聲。 人們底臉孔和四肢都凍得發腫。腳上的凍瘡和創痕是最大的痛苦。在恐懼和失望中所經過的那些沉默的村莊、丘陵、河流,人們永遠記得。人們不再感到它們是村莊、丘陵、河流,人們覺得,他們是被天意安排在毀滅的道路上的可怕的符號。人們常常覺得自己必會在這座村落、或這條河流後面滅亡。不知怎樣,蔣純祖忽然懼怕起那些彎曲的、水草叢生的、凍結的小河來,他覺得每一條河都向他說,他必會在渡河之後滅亡。朱谷良相信,在那些荒涼的、貧弱的、發散著腐蝕的氣味的林木後面,他便必會遇到他底艱辛的生命底終點。朱谷良是在心裡準備著穿過林木。人們底變得微弱的理智,不能和這些林木和小河相抗。假若曠野底道路是無窮,那麼人們底生命便渺小而無常。 人們是在心裡準備著渡過河流和穿過林木。石華貴嚴肅地想到,他是曾經幾乎被張大帥槍斃;無數的槍彈曾經穿過他底頭頂,他是不該期待比那條河流後面的毀滅更好的終點的。丘根固,這個笨拙的、沉默的兵士,這個在和平的歲月,是一個嚴刻的兄長的人,是抱負著人們在荒涼的農村里常常遇到的那種虛無的感情,而一面用一種兵士底態度冷淡地想到他底窮苦的家。那兩個年青人,劉繼成和張述清,是在一種迷胡中想到死去是不可避免的,而淒迷地在想像中逃入他們底親人底懷抱。蔣純祖,同樣地逃入了他底親人底懷抱,但同時想著,在這個世界上,他是再不能得到愛情和光榮了。人們是帶著各自底思想奔向他們所想像的那個終點。這個終點,是迫近來了;又迫近來了;於是人們可怕地希望它迫近來。曠野是莊嚴地覆蓋著積雪。 下午,他們在一個村莊里歇息了下來。被房屋和狗吠聲振作起來的石華貴領導著兵士們去尋覓食物,留下朱谷良和蔣純祖坐在一家門前的台階上。朱谷良,仍然有曠野中的那些思想,縮著身體坐在台階上,凝視著空中。 “你不餓嗎?”蔣純祖問。蔣純祖希望被安慰。朱谷良看了他一眼,未回答。蔣純祖輕輕地嘆息。 “我寧願在這種荒涼中死去……我想到,我,我,”蔣純祖啞聲說,突然辛辣地哭出來。朱谷良以冷淡的、疲倦的、幽暗的眼睛看著他,他哽咽,蒙住臉。他底肩膀抽搐。朱谷良,在惡劣的心情中,被蔣純祖激怒。因為蔣純祖把那種絕望露骨地表露了出來,朱谷良——他已經和這種絕望堅持到最後——可怕地激怒了,露出獰惡的表情。 “無恥的東西!”朱谷良銳聲詛咒。蔣純祖沉默,站起來,疾速地走到空場中央站住。 “你有什麼價值!愚蠢的、麻木的東西!”蔣純祖憤怒地想,像一切青年一樣,迅速地有了雄壯的、無畏的思想。 “你這樣對待我,我必定這樣對待你!你總是傷害我底心,我必定千百倍地傷害你底心,在我底將來!”蔣純祖想,露出了冷笑。 朱谷良看著蔣純祖,覺得自己有錯;不了解這種感情為什麼發生,有了苦惱。 “剛才我想,無論如何,人生是渺茫的,我們既不能明白自己,又不能明白我們底朋友,更不能明白誰才是我們底朋友,我們都是為自己的!每一個人都如此!那麼,為什麼我們不能在眼前就相愛呢?”朱谷良想,“我們還有多少時間可以活呢?那麼為什麼不活得簡單一點呢?簡簡單單的,每一個人,都是我們心裡需要的,都是朋友……,為什麼互相殘殺呢?” 這個最明了人們為什麼互相殘殺的、慣於從這種互相殘殺中尋求道路的人,在失望中,在一個小的苦惱裡面,純潔地懷疑起這種互相殘殺來了。這個人,是有了人們常常以為只有婦女們才有的思想;他是有了那種隱密的、苦惱的渴望。他站了起來,簡單地笑了一笑,預備走到蔣純祖面前去。但蔣純祖轉身;看見了蔣純祖底矜持的、冷淡的面容,他便站住不動。 “我們去看看吧。”他輕輕地說,在為蔣純祖底面容所帶來的新的不安里面,本能地企圖做出那種老於世故的態度來。在內心底衝突中,他向台階左邊走去,假裝探視曠野,並且在內心衝突中暫時未能意識到這種假裝。然後他向街道底方向走去。 雖然朱谷良底面容是不可滲透的,但從他底這個奇特的動作,蔣純祖獲得了安慰,蔣純祖嗅鼻子,跟隨著他。 “我問你,蔣純祖,石華貴那天晚上在沙灘上對你做了些什麼事?”通過街道時,朱谷良問。 “他把我底錢搶去了……還有一隻金戒指。”被安慰了的蔣純祖回答,毫未考慮。 “啊!”朱谷良說,站住環顧。 石華貴領導著他底夥伴們在荒涼的村莊中探尋,穿過店鋪、家宅、豬欄、和積雪的穀場。在荒涼中作這種行動,石華貴充分地意識到他底這幾個夥伴,在朱谷良插進來之先,是和他共生死的,就是說,他們服從他,而他,石華貴,可以為他們而死。這種意識在他底失望的心裡重新"捌鵒碩災旃攘嫉某鷙蕖S謔撬諞桓魷臉さ墓瘸”呱險鞠攏*沉地面對著前面的山坡,而望著坡下的一條凍結的、彎曲的小河。他底夥伴們在他底背後,隨著他站下。 常常的,有著真實的權威的人,是要他底朋友們來體會他底心情的——他底朋友們不得不如此。石華貴站下,露出那種為精神界底叛徒或強盜們所有的輕蔑的表情,凝視那條凍結的小河,大家便站下,耽心地從側面看著他。 石華貴,感到大家在註意他,延長了他底對那條小河的凝視;他底兇惡的視線表示,由於他底無畏的力量,他們之中將有人永不能渡過這條河。疾風在雪上打旋,吹動他底骯髒的長發。 他底這種表情,在先前,對於這幾個人是有著絕對的力量的;但現在,大家卻有了另外的想法。那兩個年青人,看出來這種態度是對朱谷良而發的,由於反抗的緣故,懷著興奮,把這種態度看成一種懦弱。他們開始明確地站在朱谷良一邊,而希望申訴他們底存在和權利了。 丘根固顯得很冷淡,他底態度表示,無論石華貴怎樣,都不能妨礙他。他覺得,在這一片曠野上,正直而有力的人,沒有屈從於任何權力的必需。這個人,是一慣地用那種世故的,冷靜的態度周旋於石華貴和朱谷良之間的;他對他們沒有要求;他底多年的家長的生活使他善於處理自己;他是對這片曠野上的任何人都沒有那種深刻的內心底締結的。 石華貴在一陣冷風裡猛然轉身,凝視著丘根固。丘根固注意地看著他。 “老兄,我們只有四個人了!我們死掉三個了!”石華貴冷笑,說。 丘根固浮上一個愁苦的、了解的笑容,看著他。 “不是還有……”劉繼成懷疑地說,目夾著他底紅腫的、發炎的眼睛。 “有,有什麼?”石華貴威脅地問。 年青的、生病的兵士沉默,在褲子上擦手,生怯地看著石華貴。 “我說有姓朱的他們一路呀!”他抱歉地笑,說。 “姓朱的!”石華貴盼顧,“混帳東西!你不服氣!”“我總沒有說錯呀!……我總有說話的權利呀!”劉繼成迷亂地笑著,說。 石華貴,明顯地感到他底權力已經喪失,在那種唯有喪失了權力的英雄們才能知道的銳利的痛苦中戰栗起來,笑了一個迷惑的笑容。他垂下手,喘息著,他底眼睛可怕地發光。於是他大步走向這個年青的、爛眼睛的、病弱的兵,舉起拳頭來。 劉繼成迷亂地、抱歉地笑著,閃了一步。蒼白而發腫的張述清跟著走了一步;他是對劉繼成有一種本能的、兄弟的忠心,希望他底年青的伙伴知道,石華貴要打的,是他們兩個人。 那個丘根固,那個家長,是落到困難的處境裡去了。在他底慣於冷靜的、疲憊的臉上,露出了嚴肅的、苦悶的笑容。他確定這一切與他無關,他決定不干涉,但是當劉繼成被石華貴擊倒到雪裡去,而疑問地、惶惑地笑著看著他的時候,他感到良心上的不安。 石華貴喘息著,站住不動,在冷風和雪塵中威脅地看著他。於是,感到路途底渺茫,他感到寒心。而一種熱情在他心裡發生,使他忘記了那兩個無力的年青人,而諂媚他面前的這個野蠻的英雄。 “怎樣?”石華貴說。 丘根固,在那種不安里,諂媚地、卑屈地笑了。 “老兄,饒了他吧。”他說,因自己未遭殃而感到歡喜。 “我石華貴做事爽快!你們告訴姓朱的,我罵他混蛋!”“當然!當然!” 石華貴冷笑,轉身看那兩個以兄弟底情誼站在一起的年青人,然後豪邁地掠頭髮,大步走出穀場。 那兩個年青人並排站著,看著丘根固。在這種態度裡,是有著對自己底友情的信心,和對丘根固的無言的輕蔑。兩個無力的、胡塗的、簡單的青年,是站在雪中,憑著他們底友誼,來試驗他們底鋒芒了。那兩對眼睛,是那樣的一致,好像在這個瞬間,任何力量都不能毀壞他們底締結。 “老弟,你們讓他一點吧。”丘根固,因為感到年青的人們底敵意,莊嚴起來,有些傲慢地說。 “你算什麼東西!”張述清說,冷笑了一聲,於是拖著他底朋友底手臂走出穀場。 丘根固猛然臉紅,戰栗,眼裡有淚水。這個痛苦是這樣的強烈,以致於他沮喪下來,想到再無希望,埋怨自己為何不死去。但隨即他憤怒,詛咒這兩個年青人,迅速地走出穀場。對任何人類關係的不鄭重,都會招致這種痛苦;丘根固是一向以為這些人不在他底生活之內,而曠野裡的逃亡不屬於他底真實的生活的,現在完全地在這個生活裡沉淪了。於是,帶著他底繁重的考慮,他經歷痛苦、羞辱、和失望,在對石華貴的畏懼和對這兩個年青人的痛恨之間作著慘痛的掙扎。 …… 石華貴走出穀場,感到失望,覺得周圍空虛,在一家門廊里站住,恍惚地沉思起來。終於他決定獨自一個人行走,他恍惚地走進門廊,走過破朽的房屋和沈寂的院落。在預備迴轉時,他聽見左邊房裡有響動聲。他走了過去,希望得到一點食物。 他敲門。發見門被抵住,他憤怒起來了。他用石塊擊破窗戶,爬進窗戶。他跳到地板上,聽見了一個女人底恐怖的叫聲,站住了。在此刻,準備單獨地去作孤注一擲的石華貴是完全地粗野,完全地自棄了。他站住,興奮地顫栗,想到自己是孤獨的漂泊者,即將滅亡,感到一陣甜美的情動。他走到櫥後去,發見了那個肥胖的、戰栗著的女人。 石華貴手抄在褲袋裡,在他底甜美的情動裡,撫慰地笑了一笑,好像他認識這個女人。 “不要怕,”他說。 那個女人突然走了出來,站住,嚴厲地看著他。 “不要怕,啊!”兵士甜蜜地說,笑著。 “你!你,滾出去!” “啊!” “……我是守寡的呀!我是苦命的呀!”女人突然跳腳,叫起來,舉手蒙住了臉。 石華貴底蒼白的臉上透出一絲輕蔑的微笑。然後他取出他底沒有子彈的手槍來,猛力地撲了過去。這個毀滅了一切、沒有情愛、沒有朋友的人向他底深淵衝了過去了。 那個女人是被嚇昏了,倒在地上。倒是覺得她周圍的她所親密的一切都從此離棄她了,昏倒在地上。石華貴,在燃燒般的痛苦和甜蜜裡,有了各種瘋狂的印象,痛切地叫出聲音來。那個女人驚覺,尖利地叫了出來,同時捶打他。於是這個漂泊的醉漢笑出了狂妄的、輕蔑的聲音。 這些聲音招來了朱谷良和其他的人。朱谷良向窗內看了一看,然後環顧夥伴們。朱谷良,願望自己底行動為全世界所見,願望最高的光榮,在夥伴們底注視下取出了手槍。 蔣純祖看見了手槍,聽見了石華貴底異常的、痛切的叫聲,痛苦地緊張起來。 石華貴是被他底瘋狂的印象所淹沒,心裡有著大的悲哀,覺得自己正在銷亡,已經銷亡,在絕望的行動裡發出那種奇異的叫聲;石華貴覺得,他底一切是整個地傾覆,他是猙獰而悲慟地坐在這個傾倒了的建築底破碎的瓦礫中了。他看見自己是坐在瓦礫中,如他所指望於他底生涯底最後的,含著絕望的、輕蔑的笑容,而全身浸著鮮血。於是他突然寂靜,忘記了那個被壓在他底膝下的女人,露出輕蔑的笑容來。朱谷良底冷酷的喊聲使他寒戰;他含著輕蔑的微笑抬頭;看見那個對著他底胸膛的致命的武器,他底臉上便有了那種特殊的柔和的光輝;他痴痴地站了起來。 那個女人迅速地爬起來了,恐怖地向窗口看了一眼,逃到木櫥後面去了。 在寂靜中,石華貴含著悲涼和輕蔑凝視朱谷良,垂手站著不動。在他底仇敵面前,石華貴是意外地如此柔和而安靜,他覺得朱谷良是不理解人生,不明白他,石華貴,不懂得飄泊者底辛辣的悲涼和淒傷的;他覺得,朱谷良是沒有權利向他底熱辣而悲涼的胸膛開槍的。他覺得他已為這個世界犧牲了一切,現在站在這裡,他是無愧、悲壯、純潔。在那種遭受了不平而立意悲傷地忍受的小孩們所有的衝動中,石華貴流淚。 淚水流在兵士底骯髒的臉上和胸上,靜靜地滾在地上,石華貴含淚看著朱谷良。這種眼淚不是恐懼、失望、或悔恨,這種眼淚是抱負著悲傷的愛情的愛人們所有的。蔣純祖整個地被感動了。 因為石華貴底眼淚,朱谷良露出傲岸的神情來。他確認這個人是在絕望中悲悔;他底神情表示,對這種悲悔,他是明白的,他是不會被眼淚打動的。對這種無價值的、作惡的人,他是決不寬恕;正是石華貴底眼淚才能使他完全顯露他底堅決的精神。他希望大家都驚服於這種精神,而崇敬他底行為。他底為正義而復仇的時間是來到了。這是一個高貴的動機,這個動機要造成一個高尚的英雄;朱谷良,想到那個上吊的女兒,冷酷地看著石華貴。 “你還有什麼話說?”朱谷良問。 蔣純祖驚動,看了朱谷良,又看了奇異地微笑著的石華貴。蔣純祖突然覺得,在這個場面裡,他是最重要的人,於是被光榮的意識驚動。蔣純祖,在年青人底那種熱情裡,伸手攔住了朱谷良,並且迅速地插進身體去,用自己底胸膛擋住手槍。 這個動作給了他以無比的感動,他在說話之先啜泣了起來。他舉著手,看著朱谷良底慍怒的面容,小孩般啜泣著。他有一種需要;他,蔣純祖,愛一切的人,決心為一切的人而死。 “朱谷良……不要這樣!” 朱谷良憤怒地看著他,同時退了一步,以便監視石華貴。 “我是你們底朋友……我是兄弟!我愛你們,相信我!”蔣純祖哭著大聲說。 朱谷良,被這種熱情所煩擾,嚴肅地看著他。蔣純祖沉默,突然感到空虛,凝望著院落:雪塵在冷風中打旋。蔣純祖舉著手,無故地戰栗起來,又看著朱谷良。朱谷良是在冷冷地微笑著。蔣純祖覺得他醜陋、可怕。 那種緊張的空氣已被解銷,朱谷良決定為了尊敬、並教訓蔣純祖的緣故,暫時饒恕石華貴。朱谷良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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