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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五章

食草家族 莫言 9422 2018-03-19
“我們知道村里好多人都議論我們。”大毛有些不高興地說。 “議論我們過去的事,誰說了什麼我們全知道。”二毛有些不高興地說。 “誰想什麼我們也能猜到一半。” “原來是什麼樣子我們也能猜到一半。” “本來我們能全猜到的。” “後來我們發瘧疾他給我們吃了毒藥。” “一种红色的小藥丸。” “吃到嘴裡甜絲絲的。” “毒藥都是甜絲絲的。”孿生兄弟你一句我一句地對我說著同樣意思的話。他們嘴裡有強烈的野蒜的味道。他們倒在草上,又要睡去,我晃醒他們,問:“你們打算怎麼辦?”他們揉著眼睛,不高興地說:“困覺困覺,困覺起來再說。”他們一歪頭又睡過去了。 我夾在他們中間,睡不著,就仔細地聽他們一唱一和地說夢話:那天夜裡,他們認為我們睡著了——其實我們沒睡著,哥,我們是吃肉吃累了——我們吃肉吃醉啦,坐著歇息哩——肉在我們肚子裡唱歌——我們的肚子像石磨一樣忽隆忽隆響著——一古嘟一古嘟的沒嚼爛的豬肉爬到喉嚨裡來,我們合不得浪費,嗚嗚啦啦地嚼幾口,又咕咚一聲嚥下去啦,這時候滿嘴裡都是黏稠的豬油——老阮的目光在我們身上轉悠著。照到哪裡哪裡亮。弟弟,唔,哥哥。 ——無邊無沿的可怕可厭又誘人有一股腥腥的甜味好像煮熟的大對蝦一樣的景像在我們的面前遊蕩著——像一層薄雲,絲絲縷縷,透出湛藍的底色,有時破一個洞,洞裡出現清晰的圖景,黑紅的心臟在洞裡急一陣慢一陣地跳動著——這是誰的——還出現過粉紅色的、表面佈滿針鼻大小水泡泡的肺,它像不像浮在海面上的蠢蠢欲動的海蜇皮——這是誰的肺——哥哥,唔,弟弟。我們聽到了屬於我們死去的親娘的嘆息聲。我們看到娘像只斗笠大的黑蝙蝠在眾人的頭頂上飛翔著,我們確切地感覺到肉翅膀扇起來的陰涼的風。可他們全都不知不覺,這群混蛋!弟弟,我們那時候是有如此之神嗎?是的,哥哥,那時候我們就是那樣神。娘吱吱嗷嗷地叫喚著。對,叫聲很尖,直扎耳朵眼裡。我們的心被那叫聲扎得一拘緊,連著又一拘緊。拘緊拘緊又一拘緊。拘緊的滋味可真是難熬難捱。娘娘娘可怕的親娘。娘娘娘可憐的親娘。寒冷的冬天把她凍壞了……他們悲楚地嘆息著……夏天,她是多麼豐滿,翅膀厚墩墩的,像海帶菜的顏色,明晃晃,如同塗了一層牛油……娘在夏天裡牛皮哄哄,蚊虻咀蟲不能把她來阻擋……娘在夏天的夜裡從來不穿衣服……夏天的夜裡我們看到她時她總是赤身裸體……像個熟透了的香瓜……像只剛生下來的小豬……倆奶子像倆小狗崽子,哼哼唧唧地叫喚著,逗著我們,吸引著我們……ma——ma——ma——我們的心發出這樣的叫喚……哥哥,我很難過……弟弟,我也很不好受……唏溜——唏溜——唏溜溜——我們多麼想撲過去,墜在親娘的奶子上……我們哭了……很傷心,鼻涕流到嘴唇上……這時候娘走過來,娘從梧桐樹上摘了兩片大葉子,輕飄飄地飛到我們眼前……娘變成了一隻大蝴喋,梧桐葉是她的綠翅膀。她用翅膀為我們揩鼻涕……她在眾人的頭上飛舞著,把一層又一層的壞運氣覆蓋在他們頭上……我們看得清清楚楚……對對對,在那個寒冷的夜晚,冰雪覆蓋著那幾間小屋,灶膛裡重新塞滿了劈柴,明亮的火舌舔著鍋底,小屋裡溫暖如春天,我們集中精力消化著腹中的豬肉,肉汁滲入我們的血液,變成我們的肌肉、骨骼……火在煙囪裡嗚嗚叫,風在煙囪裡嗚嗚叫……他們都痴痴迷迷地看著灶膛裡的火,王先生身上的蝨子蠢蠢欲動,他癢得抓耳撓腮,忍無可忍便解開褲腰帶,把一把一把的蝨子抓出來扔到灶膛裡去。火暗了一剎,緊接著又明亮起來,灶膛裡噼劈啪啪地響著,是蝨子們在爆炸。一股奇異的香氣瀰漫開來,他們都緊張地抽著鼻子……阮書記罵王先生是個老狗東西胡鬧竟然燒蝨子,王先生挨了書記的罵顯得很高興,哈哈地笑著,連山羊鬍子都哆嗦。他從里屋裡抓了一把“六六六”藥粉撒在褲襠裡,沫洛會說老賊當心把老雞巴頭子藥爛了。

他們都笑了,齜出漆黑的牙齒。只有她不笑……她臉上沒有血,嘴唇的顏色像乾枯了的桃花瓣兒的顏色,眼睛冰涼冰涼,很黑。很白。黑的多。白的少。不是一團漆黑。還有幾線白,精細細兒。不好好看也就是一團漆黑啦。挺像兩塊浸在涼水里的黑鵝卵石。更像兩隻明蓋的屎殼郎。我們看到了她的心。她的那隻奶頭上生著一顆小豆粒那麼大的瘤子,奶子遮掩著她半個心。不跳啦她的心。又跳了她的心。她的心停停跳跳跳跳停停,像小狗走道用嘴巴東嗅嗅西聞聞,還蹺起後腿藉著牆角啦樹根啦什麼的胡亂撒尿。你說是隻小牙狗子? 她是母的呀小母狗怎麼撒尿你也不是沒見到過。我們不是說她的心嗎?不是沒說她嗎?難道說人是個母的,心可以是個公的?可以是個小牙狗,為什麼就不能是個小母狗呢?弟弟,我們不要爭啦!好哥哥,我不和你爭啦……她雙手端著那塊白劈柴,劈柴上放著那顆已經烏黑了的豬心。她為什麼不吃……她的頭腦子一團糨糊……阮書記笑著說你發楞怔快把牠吃啦不用愁什麼都不要發愁一切有我給你做主人黨啦回城啦上工農兵大學啦一切都包在你阮大叔也就是我老阮的身上啦……她的幾乎一團漆黑的眼睛裡突然放出了水淋淋的光彩;這光彩是房檐上冰凌子的光彩,很涼很涼……真難過……好難過……她低下頭,咬了一口豬心。我們親眼見她咬了一口豬心。她的嘴裡填著豬心真難看。她的左邊的腮幫子鼓起來,嘴巴隨著向左上方歪去;右腮幫子鼓起來,嘴巴隨著向右上方歪去。就這樣就這樣突然間突然間她眼裡咕嘟咕嘟湧出了淚,淚水是黃的,好像是馬尿色,沿著她鼻子兩邊的溝流進了她的嘴裡……我們看到她光著腚和老阮在床上打滾,披頭散著發,騎著大白馬……她又咬了一口豬心……圖像在她頭上三尺活動著,閉著眼也能看到……她捂著嘴跳起來,拉開門衝出去……冷氣吹著我們的肩膀……她站在門外的雪地裡,彎著腰,哇哇嘔吐著。她把吃下去的黑東西吐在潔白的雪上……像臭狗屎一樣。明天早晨我們看到啦,確實像臭狗屎一樣……她的嘔吐聲那麼響亮。因為是靜極了的深夜,野兔子在五里外的雪上困難地爬行,累得呼哧呼哧喘粗氣。我也聽到啦。是隻公兔子。耳朵缺了一塊。像老王奎家的細腰狗咬的。明天我們去捉它嗎? ——她好像要把自己的心也嘔出來。嘔出來被狗叼走啦? ——爹的嘴又撇起來啦!看到啦。阮書記起身出去,把她攙回來啦——按著她的肩讓她坐在劈柴上——我該回去啦,她掏出一塊疊成方塊兒的手絹擦擦眼睛和嘴巴,然後站起來穿大衣——沫洛會抱兩捆劈柴,我們一起走,老阮說,要盡心飼養,不能讓它們全死光!說豬呢。豬在土坯房裡擠成了堆,只有那隻怪誕的母豬站在一旁,歪著顆母狼一樣的頭。 ——一行三人:女赤腳醫生背著藥箱昏昏沉沉在前走,連兩個大奶子都為嘔吐時凍得變成冰涼。阮書記瘸腿跟在她腚後嘴裡絮絮叨叨,抱著兩捆劈柴胳肢窩夾著紅纓槍的沫洛會跟在最後邊有些瞌睡腳下發滑摔在雪窩裡啃了一嘴雪。

我們被沫洛會給逗笑啦——這兩個小雜種做了什麼好夢啦?瞧他們笑的,王先生說。 阮書記一行人走了,房子裡只剩下王先生、爹、我們。 王先生頂上門,往灶裡塞柴,讓火著得旺旺旺!狗東西啊狗東西!大公雞大公雞!把一村的母雞都踩遍啦!王先生說著。 王先生用一根鐵條插著女赤腳醫生啃過兩口的豬心,伸進灶膛裡烤著,豬心吱吱地叫。 他奶奶的,她不吃咱吃!起身從窗台罐子裡抓出一撮鹽,放在劈柴上。豬心蘸著鹽末就咬,一嘴黑貨,又說:喝口書記酒!喝了幾大口,幾大口,吃著蘸鹽豬心,臉上漸漸泛出桃花紅,嘴裡滔滔不絕都是話。這老傢伙,老驢鳥。 知道不?老四,老阮他娘,媒婆,早年間,有名的“四大”:嘴大、奶大、腚大、腳大。她愛吃一口:黑驢鳥!

王先生咬了一口豬心,先蘸了鹽末後咬,咂一口酒,繼續說:每逢羊欄集,老阮婆子——就是阮書記的親娘!一大早就起來,搽胭脂抹粉——她的臉比腚還白——收拾好了,挎上了二升小箢鬥,翹翹的,元寶形狀。箢斗里蒙一塊藍包袱,包袱下一個碟子,碟子裡幾撮鹽末。扭呀扭呀,一路和地痞流氓二賴子打鬧著上了集。上集直奔東頭驢肉舖。肉舖伙計狗旦子齜著黃牙朝她笑。 “四大”來啦。她板著臉,對準狗旦子的臉啐一口唾沫。狗旦子嬉皮涎臉地猴上來,伸出沾滿驢油的手擰著她的胸脯。乾娘,摸摸大奶奶……多大的兒啦,還要摸你娘的奶子。她瞇著眼。把一口口的唾沫朝著狗旦子臉上啐,身體卻死不動彈,任由著狗旦子摸夠了,揉搓夠了,她才長吁一口氣,說:兒呀,把你乾娘饞死啦,快把那個東西給我。什麼東西?狗旦子擠圪著眼問。裝你娘的傻!那根東西!什麼東西?呸!你爹那根東西。這時候,來買熟驢肉的、看熱鬧的鬧鬧哄哄擠滿了鋪面,都來看老阮婆子買驢鳥——這是每逢集日的好節目——狗旦子把那煮熟了玩意兒用塊紙包得黑一塊白一塊的,作腔作勢地咋呼著:乾娘,你可小心攥緊了,別讓它跑啦!老阮婆子一把奪過那物來,袖在襖袖裡,嘴裡罵著:放你娘的臊辣屁!扭著屁股就走。走出鋪子,把袖子往小箢斗里伸伸,把那物上蘸上鹽末,趁著眾人不提防,從袖子裡伸出來,“哄咚”就咬一口。 ——聽她說那物香得不能再香。那物也叫“錢肉”——中空外圓,片片切來,可不就是銅錢形狀……王先生“哄咚”咬一口豬心,滋咂一口酒,臉色愈紅,眉眼漸漸有些麻胡,眼角上煬出黃眵,舌頭也肥胖起來,說出來的話呼嚕呼嚕的,眼見著他是醉啦。他前仰後合地站起來,模樣古怪,一臉神情難分哭與笑……咱喝了書記的酒……也就算半個書記……常言道一醉能消千種愁啊——兒行千里母擔憂喝了書記的酒咱就哪學幾腳書記的走——晃晃悠悠悠悠晃晃恰如那金絲鳥兒站在高枝頭——吃不愁來穿不愁二八嬌娘伴俺睡在熱炕頭——爹推了他一把,他就勢跌倒,脖子扭幾扭,我們認為他跌死啦,卻早已鼻息如雷。爹把王先生搬起來扔到炕上。又往阮書記那瓶被王先生喝下去半截的酒壺裡灌進了涼水。

我們閉著眼全都看到啦。 爹踢醒了我們,讓我們撒尿,上炕去睡。 我們懵懵懂懂地爬起來,把尿滋到牆角的耗子洞裡。噗嚕噗嚕地響著的是尿往洞裡灌的回音。 我們爬上炕去,真的睡著了。 我們做了許多夢。 許多丟人的夢。我們的骨節咯嚕咯嚕地響著。 豬肉迅速地變成我們的骨頭。我們的肉皮發脹。 豬肉迅速地變成我們的皮肉。 我們在夢中快速生長。 天黑啦。湖水中儲存的熱量開始揮發,於是湖面上籠罩著一層彩色的溫暖霧氣,於是我們赤裸裸地站在湖邊就感到清涼的風嚴肅地提醒我們的脊背,溫暖的熱流親切地撫摸著我們的肚皮。 “報仇的時候到啦!” “到了報仇的時候啦!” “我跟你們一起走,”我說,“我也痛恨這個阮大頭、阮大公雞、阮大肚子!”他們兄弟各按著我一隻肩頭,說他們不理解我的話。我大聲地叫囂著,以至於剛吼了兩聲喉嚨就嘶啞啦。匆匆忙忙、吃力地嘟噥著,我,向他們表示我對阮書記的深仇大恨。

“好,我們帶你去。” “你不要亂說亂動。”我們把衣服脫下來,捲成一個球,用草葉捆起來,掛在岸邊一棵垂柳樹上。垂柳樹的鮮紅的枝條直垂進湖水。當我們把衣包掛上去時,所有的枝條都顫抖起來。我們望著它,費盡心思也不理解它的意思。 在微弱的光芒裡,我看到兩兄弟雙腿間的肉棍子直挺挺著,呈鮮紅的顏色,根部的毛兒綠油油的——宛若兩支新鮮的胡蘿蔔,真真美麗又多情,機警可愛還透著一股愣頭愣腦的傻勁兒。 他們說:“撒點尿撒點尿塗到塗到肚臍眼兒上肚臍眼兒上預防感冒預防感冒!”他們玩弄著腿間的“胡蘿蔔”時竟然毫無羞恥之感。可我卻拘謹得撒不出尿來。他們恥笑著我,等待著我,誘導著我。 他們是如何徹底消除了暴露肉體時產生的羞恥感的呢?

“水不涼,尿不出來就算啦吧。” “尿不出來就算啦吧,水不涼。”和昨天夜裡渡湖時的情景相似:他們每人架著我一隻胳膊,慢慢浸入湖水中,湖水淹到了我的脖頸淹到他們的心臟。湖里的水層次分明:上面是溫暖的,下面是冰涼的。我們俯下身去。我感到十分愜意,像在雲團上飛翔。他們的手掌划水時,我又看到了他們指間的蹼膜。 游到湖的對岸。身體乍一離水,竟是十分的戀戀不合。蘆葦地腥冷的空氣侵襲過來,我打著哆嗦。 要到村里去,必須穿過這片蘆葦地,蘆葦地裡是毒蛇懸掛如豆角的險地。我有些畏葸不前啦。 “你不要駭怕,我們有辦法。” “你駭怕不要,有辦法我們。”他們從一棵蘆葦上剝下三條葉子,要我叼在嘴裡一條,他們各叼一條。

“不管你吸氣還是吹氣,葦葉都會響。” “只要毒蛇對著你舉起頭來,你就把葉子吹響。” “只要葉子一響,毒蛇就會睡覺。”我試驗了一下,果然不論吸氣還是吹氣,葦葉就發出吱吱的叫聲。 我們叼著葦葉鑽進了蘆葦地。蘆葦好茂密啊多麼茂密為什麼這般茂密?它糾纏我摩擦我劃破了我的皮膚。湖水消逝了,四邊都是澀滑冷膩。當一隻蛇頭像弓一般翹起來,蛇眼呆漠晦暗如玻璃渣子,我聽到了他們將蘆葦葉子吹響了。吹出了悅耳的小調穿透了黑暗,村姑的稻草的顏色稻草的溫暖稻草的甜酸酵味稻草垛一樣的愛情一塊塊塌陷下來,撒滿了蘆葦的海洋。所有的毒蛇都如醉如痴,或盤結在葦莖上,或懸掛在葦葉上,發出甜蜜的夢囈。音樂還是音樂里包含的愛情使這千千萬萬的毒蛇的身體放出了金黃的光輝?使它們一貫冰涼的血液也發了熱?

我的腿深深地陷在淤泥裡。我的腳踩著蘆葦們縱橫交錯的根系,被我們踩著根的蘆葦在我們身體四周嘩啦嘩啦抖動著,好像一個被抓撓著胳肢窩的人發出嘰嘰嘎嘎的浪笑。我很笨,不能協調嘴與腿的動作:當我吹或是吸響葦葉時就忘了邁腿,當我想起了邁腿時就忘記了吹或吸響葦葉。 ——要不是孿生兄弟拖拉著我走,我早就被毒蛇們咬死啦——無論什麼動物都有其討人喜歡的時候,譬如這些青色的毒蛇身體放出溫暖的黃光,嘴裡嘟噥著大概與戀愛有關的囈語時,就不令人嫌惡,我甚至想用嘴唇去碰碰它們的身體,你說奇怪不奇怪? 走出蘆葦地,進入低矮的灌木叢裡。貓頭鷹們捉田鼠。狐狸在追逐。我忘了那時候是不是狐狸們交配的季節。藍色的大繡球一樣的笸籮花在朦朧的星光下呈深灰色,當大半塊黃色的殘月升起來時,它就成了閃爍的紫色。大蝴蝶伏在花上,像死去了一樣。這不太美好,可總不能不讓它睡覺吧?蝴蝶蝴蝶睡覺吧,報仇的時候來到了。

報仇的時刻來到了。 我們在村頭上一個稻草垛上掏了一個大洞,費去了大半夜工夫,因為孿生兄弟堅持一定要把這個洞搞得沒有一絲一毫不滿意的地方才罷休。我們鑽進洞裡,又用稻草堵了洞口。我們躺在稻草垛的心臟裡,身上蓋著稻草,只露著三顆圓葫蘆一樣的頭。稻草的甜酸味兒多麼好聞,像醋和酒和葦葉粽子,糯米大棗。金絲被身上蓋,曖洋洋熱乎乎,我的眼皮沉重得要命。蟋蟀在我耳朵邊上嗚叫著,還用須兒撓我的耳朵垂兒。你別撓我!癢癢,我要困覺。不許困覺……報仇的時候到啦……我聽到孿生兄弟在我的兩個耳朵外邊一唱一和地說。 “我們應該設一條智謀!” “要幹掉他還不留痕跡!” “我有點困啦。”大毛打了一個哈欠。 二毛幾乎與大毛同時打了一個哈欠,說:“我的眼皮也發沉。”

“我們睡一會兒,睡一會兒再起來定計?” “我們早該睡一會啦……” “不過……爹娘的深仇大恨還沒報,怎麼能睡覺?” “我們問問爹娘怎麼樣?”連我都看到那個赤身露體的女人從洞口的稻草縫裡鑽出來啦,稻草在她身後無聲地、迅速地合起來,原來是什麼樣現在還是什麼樣。 她的眼皮上抹著一層紅色。嘴唇上塗著綠顏色。 鬼……我想。 這個小毛孩子是從哪兒鑽進來的?她問,我磨磨牙生吃了他吧! 把我嚇得尿滋在稻草上啦。 她用指頭——冰涼的指頭——指頭上生著鐵一樣的長指甲——戳著我的胸脯,自言自語地說著:膘還可以,生吃有點腥,還是用稻草燒熟了好吃,燒熟了,撒上鹽,抹上醬,慢慢地品咂著滋味吃……我的心臟早就不會跳了,手腳也麻木僵直,想動彈是萬萬不能夠啦。但我的思想還在繼續,我在回憶自己的歷史,究竟是從哪裡來? 到底要往哪裡去?越想越糊塗,就這樣又糊糊塗塗地睡過去了。 一覺醒來時,昨夜的驚悸未消。躺著不動,不知是死還是活著。 一線紅光從稻草縫裡射進來,想了好久才明白太陽出來了。孿生兄弟在我身體兩側仰著大睡,鼾聲如雷,兩根通紅的“胡蘿蔔”從稻草里鑽出來,傻不楞冬的怪誕樣兒,我喜愛,連姑娘們小媳婦們老大嬸子們也會喜愛,流沙口子村那個半人半妖的神婆子也喜愛,她的事在後邊就說。 天亮了,我撕著他們的耳朵吼叫。費了約有吃頓飯的工夫,我把他們弄醒了。 “幹什麼呢!小屁孩!為什麼不讓我睡覺?” “小屁孩你破壞我們的覺,不讓我睡,為什麼?”我說:“明了天啦。明了天啦。我們在稻草垛裡困著啦。我還夢到了一個生著肉翅膀的女人,她自己說是你們的娘,現在明了天啦。” “明了天啦?為什麼明了天啦?” “怎麼回事就明了天啦糊塗人啦?”這時候稻草的霉味香味溫暖極了。公雞的腥味從垛外滲透進來。我們聽到了公雞遍體紅毛,眼睛金黃,尾羽高揚翠綠,昂首挺胸,在遍生酸棗的斷牆上撕肝裂膽般鳴叫了一聲。一陣難以忍受的寒冷滲進我的牙髓,金黃的棉絮般的團團濃煙膨脹起來,稻草在塌陷,眼前都是金黃都是金黃……這是一種什麼病呢? …一。倆金毛大公雞立在我的左右,歪著頭,用神秘的目光盯著我。它們還用碧綠的油汪汪的短喙、三角形的短喙,啄著我的額頭。篤篤篤!篤篤篤!宛若手指關節叩著一隻幹葫蘆。我知道進入了多麼幸福的如痴如醉狀態——這種狀態真美好,有的人精心修煉一輩子也體驗不到啊——在這溫存的、同時畢竟又有強有力的啄擊的提示下,啄擊聲的啟示下——公雞的口腔裡的類似剛用利刃剖開的鮮蛤蜊的味道——啄擊味道的引誘下,我的體溫漸漸回升,猶如遙遠的潮汐聲是我的血液在流動。我知道我昏昏沉沉似睡非睡。公雞的眼睛野蠻但沒有絲毫惡意,我真喜歡它們,那麼多的腸子在蠕動,肺葉粉紅,忽閃忽閃的也挺好看。 幾乎是同時爆發的兩聲撕肝裂肺的雞鳴把我驚動了。 我看到了他們倆在那兒玩耍著各自的肉棍棍兒。一點也不難看,他們也沒有不好意思。只是說:“你別對旁人亂說不要長舌頭這種事他們都乾過我們的爹、爹逼我們當面表演給老阮看他說你看你的兒子我把他們教壞啦還是教好啦他捂著心口窩就蹲在草地上臉是焦黃色幹牛屎像幹牛屎一樣我們的牛在草地上吃草……”他們渾身軟綿綿,躺在稻草上,歇了一會兒,就坐起來了。 大毛說:“唔,弟弟,我們怎麼鑽到稻草垛裡來啦?我們是什麼時候鑽到稻草垛裡來的?我們鑽到稻草垛裡來幹什麼?”二毛說:“噢,哥哥,我也想問我們怎麼鑽到稻草垛裡來啦?我們是什麼時候鑽到稻草垛裡來啦?我們鑽到稻草垛裡來幹什麼?” “還有這個狗小子這狗小子怎麼也鑽進來啦?他像隻貓一樣跟著我們幹什麼?” “你是誰你是誰?”我說我是我。 他們點著頭說:呀呀,我是我,我們在這里幹什麼呢?西海裡的老鱉精今日娶媳婦請了池塘里的老烏龜來當陪客,還請了河蟹、井蛤蟆、沙裡蛤、泥中鰍、藻間蝦去吃酒。酒有三瓶,一瓶是“五糧液”,一瓶“雷副官”,一瓶“二鍋頭”。菜有五道:一為紅燒河蟹,二為清燉井蛤蟆,三為炮烙沙裡蛤,四為油炸泥中鰍,五為爆炸藻間蝦。還有一個湯:銀耳烏龜湯。你說好笑不好笑……一把大刀從塞住洞口的稻草縫裡戳進來,呲楞一聲響,嚇我一大跳。他們繼續說一些不著邊際的鬼話,這時我已經很清醒啦。我把身體悄悄地往後移動著,同時戳戳孿生兄弟,他們卻不滿意,責問我為什麼無緣無故地擰他們的肉。我示意他們看刀,他們好奇地問:“這是一條什麼腿?”那柄閃光的大刀惡狠狠地看著我——刀面上用紅漆畫著一隻圓睜的眼睛,很大很明;雙眼疊皮,很美很俊;睫毛茂密,很黑很壯。這是男人的眼睛還是女人的眼睛?沒人能回答我,就不想再問啦。眼睛盯了我一會,眨眨,像開玩笑一樣。只聽到嚓一聲響,大刀突然抽回去啦。 孿生兄弟又咕嚕起來,說著公牛騎到母牛背上的事。先是一頭母牛肚皮上帶著一塊白花它先騎到公牛背上的。兩條小公牛才去騎她,又夠不到她的尾巴根,氣得她用角頂他們……嚓啦!又一把大刀戳了進來。這次呢刀面上沒畫眼睛,畫著什麼呢?畫著一張嘴,緊閉著,挺紅,挺大。說不准是男人的嘴還是女人的嘴。一個聲音說:可能是男人的嘴,因為男人的嘴一般比女人的嘴大。一個聲音說:可能是女人的嘴,因為女人的嘴一般比男人的嘴要紅,女人都往嘴上抹紅顏色,沒有紅顏色就刷紅油漆,沒有紅油漆就抹豬血。一個聲音問:男人就沒有紅嘴唇的嗎?一個聲音問:女人就沒有大嘴的了嗎?他們說不吵不吵,說點正經的吧!後來他們想想,說:哪裡有正經話好說呢! 一聲鋒利的冷笑從刀刃上發出來。 ——剛開始我還以為發出這冷笑的是孿生兄弟,可轉動頭顱左顧右盼,發現他們兩個的眼神都散漫著,不知道看著哪方世界。也許他們在看著很遠的過去吧,因為他們嘴裡依然在嘟噥著母牛和公牛的事情呢。 這樣我確信是刀面上的紅嘴在冷笑。連刀刃都在它的冷笑中顫抖呢、都在呼嘯呢!難道還能懷疑這是一把寶刀嗎?於是我的腦子裡閃電般地回想起聽別人說過的,在下大雪的夜裡,王先生講過的,寶刀在鞘中鳴叫的故事。 王先生說:從前有一個人,買了一把刀,掛在牆上。黑夜裡,那個人害打盹啦,就吹了燈上炕困覺。正麻麻胡胡地要困著又沒困著的光景,聽到牆上的刀唧唧地叫起來。起先頭他還以為是耗子叫呢,細聽聽才知道刀在叫。他嚇得夠嗆,緊搐著身子不敢動彈。聽著那刀一陣接一陣地叫著,聲越來越大呢。這時就听到一個女人在門外大雪地裡破口大罵呢。這個人都快嚇死啦。這時聽到錚錚一聲響,眼前一道白光閃。門外那女人鬼哭狼嚎著,一陣,就沒動靜啦。這時又聽到錚錚一聲響,一道白光鑽進刀鞘裡去,緊接著就沒有動靜啦。第二天早晨,那人起來,第一件事就是開門,出去一看,見雪地上一溜血跡。這個人呢也是賊大膽,就循著血跡往前走,曲裡拐彎,曲裡拐彎,淨走些溝邊、地角刺槐棵子、酸草叢,最後血跡沒有了,眼前一個墳,墳上一個大窟窿,往裡一望黑古隆咚的,不知道有幾尺幾丈深。那個人也不敢久留,就沿著來路回去啦。回去後從牆上摘下刀來仔細觀看。看著看著就哭啦,哭著說:“爹啦!我的親爹,兒今日替你報了仇啦……”那人哭夠了,把刀往脖子上一抹,把氣嗓管子割斷啦,古嘟古嘟冒熱血,冒完了血,就死啦。 整整的一天,那刀拔出去插進來插進來拔出去,窮折騰,我也就不害怕啦。我說你這刀真是插插拔拔拔拔插插你也不嫌累,天要黑啦,快回家睡覺去吧,要不你娘找不著你該著急啦。刀點點划划地,嚓啦抽去,稻草垛外邊錚錚一聲響,再也沒有動靜啦。 村里有黃牛在叫,還有毛驢也在叫。毛驢的叫聲比黃牛的叫聲好聽多啦。愛信不信,不信咱倆打個賭:你輸了你就是小四眼狗,我輸了我是小四眼狗。 ——上面的話我竟然不自覺地說出來啦,被孿生兄弟聽到啦。黑暗的草垛裡亮了四顆星,那是他們的眼睛在放光明。 大毛說:“弟弟,你聽聽這個小屁孩在說夢話呢!”二毛說:“是說夢話。”小屁孩!小屁孩!屁孩——屁孩——屁孩——屁孩——你醒醒! 我感覺到十分飢餓。在飢餓中發現他們比我的年齡要大很多,便以年幼為資本,放起賴來撒起嬌來。我用頭撞他們的胸脯、用手揪他們的耳朵、用腳踢他們的狗蛋子。他們用手護著身上要緊的部門,嚶嚶地哭起來。他們倆是身材魁梧的大漢子,被我打得嚶嚶地哭,眼淚滴在稻草上撲簌簌地響。我的心頓時軟了,便停止踢打碰撞,陪著他們哭。 這是個奇怪的夜晚。陰風在草垛外邊啾啾叫著,撕扯著稻草。 村里的狗咬成一片,槍聲不時響起、還有放手榴彈的聲音。好像發生了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 我的心裡感到無名的悲痛,不哭就憋悶,便放聲痛哭。他們的感覺與我無疑是完全一致。他們哭得比我還要響亮,還要淒慘,還要動人。在他們的哭面前,我的哭顯得有些虛情假義。他們嘴裡還哭出一些悠長的字眼——因悠長都變了調——似乎是哭爹,又似乎是哭娘。 我們整整哭了半夜。這時村子裡也安靜啦。 他們抽著鼻子,啞啞著嗓子對話。對話大意是:哭完了心裡覺得敞亮了許多,好像把該拉的屎拉出來一樣輕鬆,如果不把淚哭乾淨,憋在心裡就會得心髒病,現在好啦,該干正經事啦。只是有些餓。餓也得忍著計劃復仇方案。 他們的頭腦出奇的清晰,計劃很周密。計劃完了,他們帶著我這個小屁孩從草垛裡鑽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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