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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四章

食草家族 莫言 5766 2018-03-19
ma! ma! ma!我是不是在呼喚一匹馬?我難道是在呼喚母親?我莫非得了腹語症?小老舅舅,並不是外甥被瘧疾折磨糊塗了,多少年來,我常常聽到這種呼喚,一種非常遙遠的呼喚。我常常聽到它響亮的,漸去漸遠、漸遠漸近的蹄聲,ma! ma!我常常感到她溫存的撫摸,她有時好像在咬我、掐我,ma! ma!我心裡很難受,小老舅舅,我們食草家族的惡時辰早就來臨了,紅蝗的再次來臨就是一個明確的證明。 ma! ma!你當真沒有騎過它?你沒有想過要騎它?夜深人靜的時候,玫瑰的香氣撲鼻,你在夢裡也沒有騎過它? 我起初以為是在飛行呢。人們都不相信人會飛,沒有翅膀怎麼會飛?我也不相信人會飛,所以,分明當我飛起來的時候,分明當我俯臥在一團雲上,飛速地掠著林梢滑行時,我竟不敢相信自己。高壓電線上的電火花刺激著我的肚皮,公社屠宰場裡的豬嚎叫著被抬到黑血模糊的案板上,屠夫挽起袖子,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腥血上濺,楊葉上都滴血。你一定是瘋了!小老舅舅說,你老發高燒,把神經燒毀了。王八蛋!外甥,你怎麼又罵人呢?多少人都勸你:不要罵人,要走正道,可你總是罵人!我從來沒有罵過人呵!小老舅舅我是說:王八的蛋!完了,你這孩子,入了旁門左道,沒有出息了。你當真沒騎過它?你看著我,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草地在我肚腹下旋轉,房頂上跳出一群又一群紙紮的小孩。奇花異草,珍禽怪獸,在地上開放生長奔逐嬉戲。馬牙山的積雪早就開始融化,山那邊是食草家族世代居住之地,外祖母就是從那邊來的嗎?那為什麼又把母親嫁過去,這不正應了婚姻上的大忌:“骨肉還家”嗎?金豆,你誰都可以罵,但不能罵支隊長,這件事甭我噦嗦你也清楚。過了山,是一片茂密的松林,松林是黑松林,林梢掛雪,不知是什麼季節,雪的冰涼氣息直撲我的鼻翼,飛得高看得遠,飛得高自然也跌得重。只要能高飛,哪怕跌得粉身碎骨! ma!我發現,黑松林是呈圓環狀的,它包圍著、環繞著、藏匿著、狼吞虎咽著一塊草地。草地上玫瑰盛開!玫瑰玫瑰香氣撲鼻!玫瑰通通是粉紅色,花朵都大如繡球千瓣萬瓣,重重疊疊。在那花叢中,竟有一個暗紅色皮膚的少婦在徜徉。她頭上梳著高髻,面孔瘦削、顴骨很高,嘴唇豐滿,眼睛是凹進去的,很大很黑,額頭凸出,光潔,像半扇葫蘆瓢。我驚異於在這融雪的天氣裡,空氣清冽,她競穿著一件短裙,不及膝蓋,裙子的材料非綢非緞,像一種麻布,看起來很硬,如蜻蜒類昆蟲的翅羽,裙色暗紅,有一條條黑條紋均勻地生在她的裙上。她在玫瑰叢中走著,時爾撫摸撫摸花朵,時爾扯扯玫瑰的黑葉,一副百無聊賴的模樣。她光著的腳上,被玫瑰的刺劃出了一道道傷痕,她似乎無痛覺。小老舅舅,你對我說實話,你真沒有騎過它?我把臉埋在醉人的草叢裡我又聽到了那遙遠的呼喚聲:ma! ma! ma!分明有一個純黑的裸體男孩騎在一匹高大的紅馬上,繞著那一大片玫瑰花奔跑,繞著她奔跑。玫瑰花繁盛如雲絮,沉甸甸地下垂著,花瓣都如冰一樣冷。我一隻手抓著一大朵玫瑰花,一陣犯罪般的感覺湧上心頭,我忽然想放聲大哭。玫瑰花竟然沒有香味,不由我暗暗晾詫。但她卻唱道:“好一朵玫瑰花,好一片玫瑰花,滿園花開香不過它,我有心摘一朵戴呀,只怕被人罵。”

歌曲的旋律熟悉極了,但歌詞總有點彆扭,哎喲!想起來啦,你唱錯啦,應該是,我歌道:“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 她用那深凹的深奧的洞穴般的深湖般的黑的漆黑的眼睛瞟著我,約有半秒鐘,然後,半握空拳對準一朵碗大的玫瑰花深紅色的玫瑰花猛擂了一下,賭氣似的唱道——分明與我做對頭——她唱道:“好一朵玫瑰花,好一朵玫瑰花——” 她咕嘟著嘴,嘴唇深紅像個即將開放的玫瑰花苞。那朵捱過她的拳頭的玫瑰花搖晃著,像個沉甸甸的頭顱。 我唱一句:“滿園花開誰也香不過她!” 她唱一句:“滿園花開誰也香不過她!” 她唱完了,惡狠狠地盯著我的嘴,好像只要我再敢張口,她就要撲上來咬死我,我的身體逐漸矮下去,透過犬牙交錯的花枝上的黑刺,我看到她烏黑的小腿上那一條條白的紅的痕跡。

“ma!ma!ma!”我呼喊著,只有呼喊著,馬才能飛跑起來,適才還為一絲不掛而羞恥的我,現在伏在了光滑又溫暖的馬背上被遮掩了,但是屁股上還有涼意,我更緊地騎在你的背上,我用雙手緊緊地抱住你的脖子,“ma!ma!ma!你的綢緞般的鬃毛纏在我的脖子上,你四蹄騰空時,像一道流動的彩虹,我彷佛在飛行,馬,你的感覺就是我的感覺,你肌肉的愉悅和緊張,全部傳導到我的身上,你嘴裡噴出我嘴裡的青草味道,炒豆和麩皮的味道。ma!ma!ma!你的蹄飛起時我的腳掌銀光閃爍,你身上流汗我周身汗濕,浸在微鹹微酸的汗漬的味道裡,我馬。馬我。展開優雅的弧線,我們,尾巴招展,像一匹華彩的綢緞,我馬!ma!ma!ma!但依然能感覺到大腿和臀尖被撞擊的神奇力量,你的嘴冰涼我的冰涼的唇有一股豆麥的香氣一條順流而下的扃舟,我馬聽到了那遙遠的呼喚看到了那火花,ma!

陽光在臀上閃爍,短小的羽毛,厚而韌的皮,有皮無毛,我們,我們。 還有玫瑰的眼睛,沉甸甸的,頭顱般大,是玫瑰的花朵,重濁厚道地打擊著臀部,玫瑰的花粉像沙子,沿著我們光滑的皮膚流淌,遠處是馬牙山的積雪的閃爍,松脂芳香。 你分明是騎過它的,小老舅舅! 你胡說……小老舅舅哀鳴著,好像一條被打傷了的狗。 夜晚,當馬的皮膚在星光下閃爍時,你能不動情?馬身上那股親切的味道你能不依戀? ma! ma! ma!小老舅舅也用這樣的聲音狂叫起來。 我馬馬我在奔馳著,流光溢彩,像彩雲追月,像高胡獨奏,像《彩雲追月》,她漫步花叢,她有玫瑰一樣的顏色,她有丁香一樣的芬芳,她在那一片迷宮般的玫瑰花里行著,陽光強烈時,玫瑰花都變成墨綠色了,殘雪的銀光令人膽戰心驚。她的紅裙也變成墨綠色了,裙口開張,露出鎖骨,脖子優美而細長。風刮起了,無塵土,風的顏色雪白,好像一道道銀光射進玫瑰花叢,玫瑰的葉子摩擦著,玫瑰的花朵碰撞著,玫瑰凋零。

後來,當她走出玫瑰花叢時,那匹馬便跑到她的前邊攔截她,馬用牙齒啃著她的肩頭,馬用前蹄拍打著她的臀。最令人驚異的是,她好像是昏倒在玫瑰花叢旁邊的草地上時,馬來來回回地,不停地跨越著她的身體,飛過來飛過去,馬腰身矯健,鬃毛翻捲,尾巴飛揚,像一匹綢緞。我忽然憶起,她彎腰去嗅玫瑰味道時,她的裙裡光明進去黑暗消逝,她的鼻子觸到花蕊上,玫瑰玫瑰香氣撲鼻。 賽馬的日子就要到了,梨樹上的梨子已有酒盅那麼大,支隊長煩躁不安。不是煩躁不安,他是躍躍欲試,想到賽馬場上施展身手的意思,對嗎?小老舅舅?就像盼望日久、準備日久的那種大事即將來臨前夕那種既興奮又緊張的心情,對嗎?小老舅舅。 支隊長每天上午都到草地上去跑馬,他的騎術精良,我這輩子再也沒看到過第二個人能像支隊長騎得那樣好,小老舅舅無限感慨地說著,一眨眼幾十年就過去了。他騎著紅馬跑來跑去。支隊長在草地上騎馬奔馳的景像如一道道閃電,夜以繼日地掠過小老舅舅的腦海。早晨,太陽剛剛出山,雄雞開始啼鳴,黃鬍子把馬拉出廂房,拴在南牆裡側的拴馬樁上,小老舅舅也爬起來萎縮在門檻上,搓著眼屎看黃鬍子掃馬,紅馬的皮渴求撫摸渴求搓擦一旦著了掃帚的蓬鬆的枝條,它便舒服得直彈蹄子。馬眼閃著藍光,陽光照耀紅馬像一團熊熊燃燒的烈火。小老舅舅你難道真沒騎過這匹馬?連想都沒想過?這不可能,狸貓枕著鮮魚能睡著覺嗎?如果狸貓枕著鮮魚能睡著覺那麼我相信你連想都沒想過要騎它。

梨子一轉眼就像酒盅那麼大啦。草地上清晨總是籠罩著淡薄的白霧,百鳥鳴囀,草梢上露珠點點。紅馬鞍韉鮮明,尾巴弓著,蹄子發癢,盼望著奔騰。支隊長一隻手扶著梨樹幹,一隻手刷牙,滿嘴裡噴吐著白色的泡沫。黃鬍子不錯眼珠地看著支隊長的嘴。 小老舅舅說,支隊長拉馬走出庭院,飛身上馬,只在馬臀上象徵性地打了一鞭,紅馬就像電光一樣射進了草地。 支隊長騎馬出走後,小老舅舅回憶道,庭院就被陰雲籠罩,黃鬍子一邊清掃著廂房裡的馬糞,一邊高聲詈罵,這種語言據說是具有高度污染性的,小老舅舅雖然像背書一樣背誦給我聽,但我不敢摘錄片言只語。 馬糞和被馬尿浸漬的泥土被盛在一個筐子裡,黃鬍子命令小老舅舅把筐子拎出去,他拄著鐵鍬,憤怒和哀傷的表情齊集臉上,小老舅舅雖然心有不平之意,但也不敢違忤,只得彎腰駝背,提著那臭烘烘的筐子,一點一點往外挪。

支隊長在草地上打馬奔馳,他身體略略前傾,屁股與馬鞍似接非接,穿著高筒馬靴的雙腿緊緊夾住馬腹,紅馬在這樣的騎手胯下,只有飛跑。 連紅馬也知道,比賽的日子來臨了。 賽馬那天,你去了沒有? 去啦,我去了,黃鬍子也去了,那天早晨,梨子都像雞蛋般大了,天剛亮,支隊長就起來。他是從來不到東廂房裡來的,但是賽馬前頭天晚上他卻鑽到廂房裡來了。廂房裡點著豆油燈盞,燈火如豆,像杏子一般黃。支隊長伸出手摸摸紅馬的頭,又後移兩步拍拍紅馬的臀部,紅馬愉快地搖動尾巴晃著腦袋,韁繩上的鐵鍊嘩嘩啦啦響著。蚊蟲飛動,艾蒿燃燒,冒著噴香的煙霧。 “老黃、黃鬍子,”支隊長親切地說,“好好餵馬,明天,咱一定要贏,贏來高司令的夜來香,我把她白送給你。咱一定能贏,是吧,一定能贏!”黃鬍子埋頭在膝蓋上,一語不發。支隊長親自往馬槽裡倒進幾瓢香豆,拍著馬的頭說了幾句話,然後,走出廂房,皮靴咯吱咯吱地響到北屋裡去了。

但很快聽到皮靴聲響到廂房門口,支隊長把頭探進來,叮囑道:“黃鬍子,你檢查一下鞍子和肚帶,免得出差錯。”皮靴又響進了北屋,北屋里傳來嘩啷嘩啷的水聲,和她的……說話聲。 黃鬍子抬起頭,臉放在豆油燈的黃光裡,好像金子一樣。他閉著眼似乎在傾聽著北屋裡的聲音,又似乎高僧入了定……你是中了邪了吧?小老舅舅有些惱火也有些詫異地問,馬自然是匹好馬,可好馬就人人都想騎嗎?你知不知道好馬還要好騎手? 人生有三大險:騎馬坐船打鞦韆!騎不好筋斷骨折,丟人現眼,並不是鬧著玩的!馬有龍性,犯了性子人如何能治服?被它咬一口就比感冒拉肚子厲害。 但我無法平息這強烈的願望,這願望本來就是一種病,任何願望都是遠比感冒腹瀉厲害的病症。願望有點像惡性瘧疾,可以致人死命。那種遙遠而神秘的呼喚彷彿從我心裡的一個空洞里傳出,發出一波又一波的回音。 ma! ma! ma!

她在這一大片玫瑰叢中像幽靈一樣究竟要徘徊到什麼時候,狂風暴雨日,電閃雷鳴時她都在這裡徘徊,她唱過那支歌子後再也不說一句話。一朵一朵碗口大的玫瑰花低垂著頭,花瓣兒捲曲,花上凝結著憂悒的表情,但那表情立刻又狂蕩了,低垂的頭顱緩緩地、也有的是迅猛地高揚起來。我看到她伸出一個破碎的指尖,輕輕地撫摸著玫瑰們的臉,蒼白憔悴的臉,玫瑰的葉子簌簌地抖動起來,花瓣併攏,包住了花蕊。花瓣包住了手指。又後來,暴雨傾盆抽打著玫瑰,空中亮著一道又一道飄忽不定交叉縱橫的瀑布,一道閃電,豎起耳朵靜候著雷鳴。雨水嘩嘩地響著。雨水,沖洗著紅馬光滑的厚皮。 ma!光滑更光滑。你在飛躍,穿過一道道水簾,你身上的紅光,如一道道閃電。豎起耳朵,靜候著雷聲灌耳。玫瑰凋零。她的翅羽般的裙子貼在了腿和臀上。她的頭髮纏繞在頸上,什麼都被沖洗得乾乾淨淨。

她不時地捏起裙子抖抖,但一鬆手,裙子又貼在腿和臀上。你不冷我遍體雞栗。金豆!金豆大外甥!大外甥!你又犯了病?別抖。小老舅舅脫下滿是蝨子的破棉襖,披在我的肩頭上。究竟是誰騎在馬上? 小老舅舅,那時候,你躺在滾燙的火炕上果然就一點也不動心?你聞著它身上熱烘烘的汗酸味兒,難道半個夢都不做?夢裡也沒騎過它? 那麼赤裸著身體的黑孩子究竟是誰?是我?是你?我們騎在它的滾燙的背上,隨著它奔馳。我們看到她站在玫瑰花叢裡,雨珠兒沿著她的面頰緩緩地往下流。雨過天晴,山河清新如畫,空氣清涼潔淨,使人不忍心呼吸。花瓣上的雨水結成了一層淺藍色的冰,花朵更加沉重。她也被冰凍在一層薄薄的透明冰甲裡,連香氣都禁錮住了。紅馬戴上了眼鏡,鼻子凍得通紅、唇邊的硬毛上結滿霜花、鼻孔裡噴出一股股白色的熱氣。陽光在這里格外絢麗,冰裡的玫瑰鮮紅若滴。

紅馬蹣跚著,繞著玫瑰花蹣跚著,地上的薄冰被馬蹄踐踏,發出啪啪的破裂聲。在運動中,馬身上的冰甲也在破碎,一片片往下掉著,掉在冰地,再響再破碎,冷啊,太冷,馬兒,紅馬,請你飛跑,讓我飛跑,我們一起飛跑。我們在電線上飛跑。我們在地平線上飛跑。我們在光線上飛跑。我們在白色的、顫抖不止的神經上飛跑。我們在拱形的彩橋上飛跑。我們在五彩的虹霓上飛跑。雨過天晴,一道彩虹飛架半天,墨水河在草的原野上盤旋曲折,也像一匹巨大的綢緞。唱起歌、跳起舞,馬兒騎著我、馬兒騎著你,幸福的人兒、苦難的人兒歌舞幾婆娑,淚水幾婆娑,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玫瑰盛開的時候,突然下起了鵝毛大雪。所有的玫瑰都被大雪掩埋了,只有一朵像嬰兒的頭顱那麼大的玫瑰還露著頭,花朵是紫紅的,映紅了一片白雪,一隻焦黃的蝴蝶屏翅僵立在花瓣上,好像一片枯葉。她站在花前,依然穿著那條咖啡色的短裙,上身赤裸著,只戴一件碧綠的乳罩。她的裸露的肌膚上鼓著一個黃豆大小的疙瘩,凍瘡。她臉上凝結著一層淺淺的微笑。她就這樣微笑著立在玫瑰花前,好像一位守護神,還好像,一根黑木樁。馬,你快些跑!紅馬在雪地裡艱難地跋涉著,雪深數尺,雪面貼著馬腹。每前進一步都十分困難,馬,ma!你快些走。馬說,我走不動了。它眼睛裡流出兩滴琥珀一樣的大淚珠,像子彈般鑽進雪裡,雪被燙得吱吱叫。走不動也要走,我們要戰勝感官的永不滿足的奢望,奔向,理想的海岸,那裡,飛禽走獸都與我們親善,灰藍色的溫暖海浪懶洋洋地舔舐著黃金的海岸。馬,你不要哭。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雪羈絆著我們的腳,我們飛跑的意識焦灼地吼叫可是雪羈絆著我們的腿腳我們拔蹄不暢。我無法忘記掛鐵掌時的幸福。馬掌匠腰扎油布,友善地抱住我一條腿,我的蹄子擱在一條厚木高凳上等待著。馬掌匠用夾肢窩夾著一柄鋒利的鏟形刀,一上一下地,修理著我的蹄子。刀切蹄片時的噝噝聲令我陶醉,我昏昏欲睡。也有那樣的傻瓜拼命掙紮結果被綁住嘴唇高吊起來,細繩把嘴唇勒得像粒紫葡萄。他舉起錘子把蹄鐵釘在我的蹄子上,那一下下的打擊彷彿打擊著我的心。馬穿上新鞋啦!我聽到一個白鬍子老頭說。一個孩子拾起從我蹄上切下來的廢片。一人說:此物可用來養花。可以養玫瑰嗎?什麼花都可以。我多麼想飛跑,可是雪羈絆我的蹄腿。我焦灼。我永遠也離不開這株血樣的玫瑰,雪中的玫瑰,玫瑰旁的她,她在一秒鐘內變得比上帝還可怕……金豆!金豆!你怎麼啦?你哭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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