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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五章

帶燈 贾平凹 10671 2018-03-19
我覺得你是我的表哥或是我的鄰居,因為我在家族裡輩分較低,應稱你叔。但你是有出息的男人,有靈性的男人,是我的愛戴我的夢想。我是那麼渺小甚至不如小貓小狗可以碰到你的腳。我是怕你的也是恨我自己。當知道你要離開鎮街走時,我也像更多人一樣憂傷。想來想去我想一直在你要經過的路上走就能碰到你。終於見了遠遠的你,心中驚喜又無措。那天下雨。我怦怦的心跳比腳步聲都大。到你身邊我把傘嚴嚴地罩了自己,想你能看見我的羞澀。然而你走了甚至連正常的招呼都沒有。我惱自己罩得太嚴了。從此我多了點受傷的感覺,走路總好低著頭。這樣也好,我撿到過小刀鉛筆。我總盼望能撿個水筆,將來有一天給你寫信。我能寫信了,卻知道了你在城市落下腳,有家有室,我也像春夏秋冬一樣有了生活。但是在熱烈之後又是無盡的寂寥,我從未間斷地想念你如同呼吸。坐到你當年也曾犁過的凹地,屁股是實在和甜蜜,而眼睛裡卻一片空洞和茫然。我看著小鳥,想本來和你一起飛的,因了我的貪玩你飛走。我看著那穴地裡的槐花開放,濃甜郁芳。蜜蜂發恨地吮吸想吞去一個春季,花卉顯然忍受蜂刺的蜇噬,但蜂兒能帶去到奢華的天地。我去離村較遠的那塊地裡總會用手帕包個饃,我想你幹活歇息時要吃的,而總是我吃。有一天我靈機一動想必那隻鳥是你來吃饃的,我就留一小塊兒用樹葉墊著。

我覺得我原本應該經營好櫻鎮等你回來的。我在山坡上已綠成風,我把空氣淨成了水,然而你再沒回來。在鎮街尋找你當年的足跡,使我竟然迷失了巷道,吸了一肚子你的氣息。又看你的書而你說歷史上多少詩家騷客寫下了無數的秦嶺篇章卻少提到櫻鎮,那麼我也得怨你如何的墨水把家鄉連底漂進你心裡怎麼就沒有一投瞥愛你如我的女人?我把這連年的情思用一個石子包了投向你是洩憤的,但你看了看我了,還是生生的有情男人還是澀澀的鄰家子弟還是實實愛著我們的親人。 你讚譽我的短信,並說給你了許多啟發和想像,這讓我高興,可也覺得不能再說了,好比吃蘋果後臉光了是方方面面的因素,不能給臉叫蘋果。蘋果被能光臉的人吃是圓滿,蘋果不幸被豬吃了叫它光去? !

平日的鎮街還安寧著,一到三六九日,逢著趕集,南北二山通往鎮街的路上就全是人,這些路大的有五條,屬於鄉道,而聯繫了這一個村和那一個村的,或者一個村的人家也散居著,從溝底到塄畔,更全是那些毛毛土路。土路似乎不是生自山上,是無數的繩索在牽著所有的山頭。趕集的人要么掮著木頭,要么背著裝滿各種山貨的竹簍,全低著頭,留意著路面上的石頭、樹根、荊棘,以及蜂蝶蟻蟲和黃羊狐狸留下的蹄印。偶爾抬起頭了,抬了頭就要看天。天上還有著星,半夜裡的風吹走了雲並沒有吹走星,星使他們知道天在頭上。現在鷹在高飛,很瘦的身子和很長的翅膀,飛起來是一條直線,就疑心那起起落落的是些棍子。 差不多都看到盆地裡的鎮街了,所有的人都興奮起來,站在這條土路上給那條土路上的人呼喊,但他們相互都看到了,也看到了在手舞足蹈地說話,傳過來卻是嗡嗡一團。什麼是語言呢,有節奏的聲音才是語言吧。風沒有節奏,它是風;風吹亂了人的呼喊,呼喊沒有了節奏也就不是語言。他們只好招一招手,從坡坡梁梁、溝溝岔岔的土路上進了鎮街。風還在刮著,所有在風裡的東西,比如樹和草,比如煙囪和石碾,以及屋簷下的掛籠,伸出了院牆豁口的掃帚和晾在掃帚上的尿布片子,都在沒節奏地響,他們聽不懂。

其實,當集市熱鬧的時候,街面上人們都在說話,但說了些什麼,坐在老王家餄餎店裡了,帶燈和竹子也是什麼都聽不懂,也聽不清。這就是市聲,帶燈說:市聲如潮,洶湧而至。竹子說:市聲如塵,甚囂塵上。周圍人都側目看著,覺得不可思議,這麼個小店裡,破桌子舊凳子,她們怎麼能坐得住,還端了黑瓷粗碗吃餄餎呢?竹子說:姐,人都看哩!帶燈說:哦,咱不說成語了。老王餄餎店裡的餄餎不是泡的干餄餎,而在滾水鍋上架了餄餎床子現壓,現煮。她們每人要了一碗,帶燈卻又讓竹子到斜對面樊家鹵鍋子再端一盤肉去。鹵鍋子肉算是櫻鎮上最好的吃貨,而樊家的滷肉鍋子又是做得最好。竹子把一盤肉端了過來,也招惹了一隻遊狗。曹老八的媳婦盆盆臉,卻是兩片薄嘴,在自家的雜貨舖裡說:瞧人家的生活,吃了餄餎還吃鹵鍋子!帶燈和竹子先還是把滷肉片兒夾起來,閃活閃活的,張嘴放在舌根,怕弄淺了口紅,後來大口吃喝,嘴唇往下流油,面前坐著的遊狗一眼眼瞅著,說:沒骨頭!

吃畢了,掏出小鏡子再補唇膏,鏡子裡能看到元家的肉舖子和薛家的肉舖子,都把架子支到門前。元黑眼在用刀分一頭豬,嘩啦剖開肚子了,先把一撮油條放到嘴裡吸溜咽了,然後挖心取胃,摘肝掏腸。他的動作利索,圍觀的多,提貨的少。而豆腐攤子前卻擁擠不堪,當場要吃的,買上一塊,放在盤裡,刀子左一下右一下地劃出方格,澆上辣子醋水。有筷子的拿了筷子夾著吃;沒筷子了,立在那裡嘴吞了吃。要買得多的,還要帶回家去,大都是提了豆子來換,誰就被擠著了,豆子撒了一地。上街口停了幾輛三輪車,也是被人圍了,你不知道這些趕集人啥時來的,但永遠能看到他們提東拿西地在車上佔著座兒要回家。聽說他們四點前就從小溝湧向大溝的路上,乘三輪車來鎮街,然後回去又要走到天黑。三輪車主是等到車把手上都坐上了人,車後廂裡一個插著一個連腿也伸出來了,這才迴轉。這種三輪車經常發生車翻事故,冬天裡翻過一次,車後退十米才跳下兩個人,別的人都是因為腿擠得抽不出來。三輪車已經開走了,還有人提著硬紙禮盒在攆,盒子上印著花好月圓的圖案,這一定是讓兒子去未來丈人家的。但他沒有攆上,提了禮盒又到下街口搭另外的三輪車,經過餄餎店門口了,還在說:你是來拉人呀還是去逛山呀? !被從鞋攤子前過來的人擠了一下,擠了和被擠了都沒發火,不滿地看上一眼,又都笑笑。這些人都背個袋子或提個籃子,急忙運動,在賣蘋果的那兒給小孩挑揀著蘋果,挑揀了卻並不買,轉身買了換季的衣服,還買包鹽。小孩仍要蘋果,就買了一個青皮蘿蔔,他們說蘿蔔比蘋果好吃。

集市在太陽端的時候,上下街人流夯實,帶燈和竹子就樂此不疲地轉悠。她們看著賣粉條人在虔誠地解說自己的粉條好,是坡地裡的紅薯做的,品種不同,顏色不同,她們看著架子車上賣大白菜的說上一集是一角五一斤被哄搶了,回去老婆說轟搶了好呀,所以這一集又來了還賣一角五,下一集還想來的但大白菜沒有了。她們看見有人在偷著背走了還沒有過秤付款的貨,賣主就罵:太陽油盆子一樣在頭上照著你也敢偷?偷回去吃藥呀!帶燈嫌他粗口難聽,就幫著給照看著。後來,集市要漸漸地散,柴禾市上那些還沒賣成的人,說:便宜了,給一半價你拉走吧。她們說:我們是鎮政府的,個人沒開小灶。那人說:那大灶不也燒柴禾嗎?三分之一的價給你們了,總不能再讓我又背回去。她們看著那人的嘴唇乾裂發白,只好掏錢買了,讓自個背到鎮政府去,說:去了討口水喝!她們看見一個老漢又在叫賣自己的笤帚好,是葦茅綁的,結實耐用,賣得就剩下這六七把了。她們就問:一個笤帚幾元錢?回答三元錢。她們說:才三元錢呀,劃不來呀!回答不攤本麼。她們說:工夫不是本嗎?回答倒有些不耐煩了,說:山里人麼,工夫算什麼本? !到了天色將晚,鎮街的各岔路口上有了許多女人扯著孩子來接外出打工搭車回來的丈夫,丈夫抱了孩子,女人背了被捲,高興地跑往快要收場的鋪攤上一起選衣服。她們當然也生氣過,那些老婆子一直謊說是某個嶺上的,原來從縣城發的雞蛋充本地的土雞蛋賺了對半錢。有人在找老婆子們退雞蛋錢,而帶燈她們也在頭一天裡買了這些人的雞蛋讓鎮長送了人。竹子說咱找老婆子爭較去!帶燈忍了,沒有爭較。那些外地來的也是賣衣服的小販,看見了她們,以為是鎮街上的住戶,就硬塞一塊小糕點或一個粽子。她們肯定不要,那些人也就不敢硬塞,說:櫻鎮上還有這麼稀的女子!

小販是縣東南的下河人,下河人說稀是罕見,也就是漂亮。竹子知道了這個詞,就對帶燈說:你是稀女子!帶燈說:弱女子! 帶燈說她是弱女子,過了三天,竹子卻給了帶燈一個紙條,紙條上寫著:螢火蟲雖外表弱小無害,可它卻是個食肉動物。它的獵物通常是蝸牛。它在吃蝸牛前,將細得像頭髮一樣的小彎鉤插入蝸牛身上,三番五次地給獵物按摩,既巧妙又惡毒。螢火蟲雌的沒有翅膀,不會飛,一直保持幼蟲的卑俗形態,可它和雄螢一樣,一直點著尾腹部那盞燈。 帶燈說:這是你從字典上查的?竹子說:看到一本書,外國人說的。帶燈說:你寫給我啥意思,是說我惡毒呢還是說我卑俗?竹子嘿嘿地笑。帶燈說:那你先跟我卑俗一次去。 帶燈說卑俗一次,是讓竹子跟她到王中茂家吃席去。

鎮中街的王中茂和黑鷹窩村的海量是表親,原本都不來往的,但王中茂知道了海量和帶燈後房婆婆的關係後,老來和帶燈套近乎。一次,換布見了她,說:主任,你親戚的事我給辦了。帶燈說:我哪有親戚?換布說:王中茂不是你家親戚嗎?他蓋房買鋼材,說是你讓他來的,我給了成本價。帶燈有些生氣,但王中茂已經買了鋼材,她也就說:哦,你是鎮上的富戶,能幫就幫麼。王中茂有個女兒,和北流水溝的馬高堂兒子訂了婚,王中茂卻要馬家兒子入贅,而且還要人家改姓,姓沒有改成,便立了合約,以後所生的孩子都必須姓王。他對馬家兒子苛刻,但凡馬家兒子一去,他就說:還是吃了飯來的?馬家兒子肚子再飢也只能說吃過了。 他又說:還是不吃紙菸?馬家兒子就說不吃紙菸。他再說:還是放下禮就走?馬家兒子也便放下禮起身走了。帶燈煩這個王中茂,但王中茂經常為自己的事也為別人的事來找帶燈,帶燈還得接待他,給他面子,竹子卻就躁了,一見到他就從大院裡往出攆。帶燈也勸過竹子不要這樣,畢竟是個小人物麼。竹子說:小人物也不該使這多的陰招呀!帶燈說:你沒看過電視裡的《動物世界》嗎,老虎之所以是老虎,它是氣場大,不用小伎倆,走路撲沓撲沓的,連眼睛都瞇著;而小動物沒有不機靈的,要么會偽裝,要么身上就有毒。當王中茂來到鎮政府找帶燈,竹子是沒攆他,王中茂都說他要給女兒結婚呀,一定要請帶燈去。帶燈一再推託,王中茂說:這重要得很,你一定去,你坐席!帶燈也就應承了。

結婚那天,帶燈和竹子是一塊去,還在鎮街上,就見三個一群兩個一伙的人都是去王中茂家的。或提了兩瓶酒,或一包點心,說著王中茂的那個女婿:人是醜了點,但身體好,不知道將來咋樣能伺候好王中茂呀!一老者拄了棍兒,拉著小孩,對著一家門口說話,一個說:順子呀,還不起身?一個說:我收拾下禮,打發媳婦去。順子在門口用麻線納一瓶酒的紙盒,紙盒都快霉爛了。一個說:你咋不去?一個說:我不去!一個說:還記著上次欠賬的仇?一個說:你也知道了他坑我的事? !巷道裡過來了一個人,擔著一對尿桶。順子說:今日待幾桌客?擔尿桶的說:誰待客?順子說:中茂不是給女兒結婚嗎,你這當舅的不知道?擔尿桶的說:沒錢的舅算個屁!老者說:這就是中茂不對麼,這麼大的事不給當舅的說。擔尿桶的突然流一股眼淚,把尿桶擔走了,髒水淋淋,巷道裡都是臭氣。

帶燈和竹子到了王中茂家,屋里屋外第42章王中茂家過事 已經擁了好多人。這些人大多還在院外時就訴說著王中茂的不是,一進院子卻都笑嘻嘻地打招呼,接受了王中茂委託的主事人遞過的紙菸,能吃的就點火在吃,不能吃的就別在耳朵上。拿了禮的放下禮,沒拿禮的要行份子錢,有人就遠遠往寫份子錢的桌子這邊看,立即也有人說:你咋還不來呢?那人卻悶頭走開了,和另外幾個人嘰嘰咕咕說話,問:你行多少?答:十元。問:那我也十元?答:你咋能十元,你是本家呀。問:我出嫁女兒時他行的也是十元呀!那人就過去行了十元錢,掏出一把零票子,數了好久。吃飯時,帶燈和竹子坐在了上房的高桌上,高桌上還有西街村的元黑眼和電管站的張發民,院子裡的地方小,都是小桌子,擺得滿滿騰騰的。飯菜並不豐盛。蘿蔔土豆為主菜,不是燉塊就是炒絲,也有紅白兩道肉,大家說:啊中茂能把肉切這麼厚不容易!王中茂站在台階上說:大家都吃飽,吃好啊!卻過去低聲指責主事人不該把紙菸散得那麼勤。又看見了有人在懷裡揣了半瓶沒喝完的酒要走,就趕緊過去,說:哎呀他伯咋走呀,還有一道硬菜哩。那人說:我牙不好。他說:是牙不好,瞧吃飯灑一胸口的飯點子!用手去擦,趁勢從懷裡取出了酒瓶,卻說:你讓娃們家給你補補牙麼,牙不好吃飯就不香啦!已經有好多的人不坐席了,端著碗在院子裡轉著吃。王中茂不能盯著這些人,他們吃著吃著就走出院子,人再沒回來,碗也再沒回來。

吃畢了飯,院子裡突然起了哄,原來來客要耍弄王中茂了。他們把鍋灰用辣子醋水調了,給王中茂的臉上抹,抹成個包公,又給他戴一個草帽,草帽插了雞毛也插了蔥,還吊著兩條用草擰成的辮子,而他的媳婦頭上也被扣上了一個鋁盆兒,兩個臉蛋上左塗一個紅團兒,右塗一個紅團兒。這是櫻鎮的風俗,給兒娃結婚就得作踐爹娘,人們喊呀叫呀,轟轟隆隆地拉著他們去街上游行了。竹子拿著手機照了好幾張相,等離開時,經過了院子旁的廁所,有人用長竿子笊籬在尿窯子裡撈碗和碟子,一邊撈一邊說:這狗日的,就是對中茂再有意見,也不能給人家糟蹋東西啊!撈出來的竟有十個碗和七個碟子。竹子這才知道吃飯的時候,有人吃飽了,空碗並不放回桌上,而順手就扔到了尿窯子裡。就說:這鎮街上的人咋啦,這麼使壞著還來吃什麼席呀? !帶燈靠在廁所牆邊的一棵核桃樹上,樹裸禿著還沒長出葉子,她伸手要折下一枝條,卻沒折下,自己反倒笑了。 帶燈說:竹子,瞧見了嗎?竹子說:瞧見啥?帶燈說:這些枝條子又黑又硬的,以為是枯的,可要折斷又很難,你知道為啥嗎?竹子說:為啥?帶燈說:心里活著麼。 鎮政府大院裡原先有一棵塔松,塔松本來就樣子像塔,又因為也是它一棵,就長得特別隨意,枝橫股斜,把院子都快塞滿了。職工們要晾衣曬被,就伐了這塔松,只在東邊補栽了一棵銀杏,西邊補栽了一棵香椿,又在院牆角的廁所那兒栽了十幾棵楸樹、苦楝和樟木。這些樹栽得密,相互限制著不發橫枝,白日黑夜都爭著往上長,長得特別高,像是一簇柱子。 帶燈就覺得太陽和月亮是樹的宗教。 她這麼一發感慨,馬副鎮長要說:腦子想啥哩,又小資啦? 竹子偏要做小資,給馬副鎮長說話時,偏用成語,後來在一本書上讀了關於星座的內容,又當著馬副鎮長的面給大家算日期,說你是水瓶座他是天蠍座。 夜裡,帶燈愛看電視,看完了新聞聯播還要看天氣預報,竹子又在院子裡給白仁寶和翟幹事算星座,帶燈出來說:我是啥星座?竹子說:你是三月份生的,是雙魚座。帶燈說:雙魚座是天上哪顆星?大家都抬頭往天上看,繁星點點,竹子卻說她不知道。竹子不知道,大家都不知道,白毛狗也看,它看見一片明。 從那以後,帶燈每每看完天氣預報,就走出來往天上看,天氣預報上說明日多雲轉晴,她對應著看這個晚上雲是什麼樣的雲,瓦狀的,帶狀的,還是像流水一樣旋著窩兒,而且,風在如何吹,月是圓呢缺呢,顏色或暗或亮。 在帶燈的影響下,大院裡的職工也都喜歡看天,站在院子裡仰著頭。但院牆角的那群樹越來越高,而人沒有長個,脖子還是那麼短。 縣上和市上常有人來檢查工作,鎮政府當然要招呼了吃飯,先都在鎮街的那些飯館裡,群眾就議論是鎮政府的人在大吃海喝,白仁寶的小舅子於是在松雲寺下的公路邊開了新飯店,飯店裡設了大包間,不僅能炒各種葷素,還有野味,專門針對鎮政府的招待消費。 這一天,帶燈在鎮街上碰上了兩岔河村的楊二貓。楊二貓扁擔上挑了十多隻野雉,走得黑水汗流,說:主任,這是給白主任的小舅子那兒送的,你不要這。帶燈說:野味我咋不要?要哩!楊二貓說:明天我給你弄用槍打的,這是藥死的。帶燈說:你就哄我吧!用槍打,你哪兒有槍?又違法呀?楊二貓說:派出所給弄的獵槍麼!犯啥法? !帶燈讓楊二貓給自己弄野雉,其實也只是見了面撂撂話,誰知過了兩天,楊二貓竟然提了五隻野雉直接來到綜治辦。帶燈和竹子都在馬副鎮長的辦公室說事,楊二貓把野雉就一隻一隻掛在綜治辦門口。翟幹事、吳幹事還有經發辦的主任都要買野雉,因為野雉在縣城一隻能賣到十二元,楊二貓只賣五元。但楊二貓說:我誰也不賣,只賣給帶燈主任!帶燈聽到院子裡的話,讓竹子先去招呼楊二貓,竹子就出去了。馬副鎮長說:帶燈你混得比我好麼,還有人給你弄野味?帶燈說:是我特意讓他弄的。馬副鎮長說:你讓他弄,他就給你弄了?帶燈說:我在群眾面前說話,私事從不食言的,他們都喜歡給我辦事。馬副鎮長說:私事不食言,公事就胡對付啦?帶燈說:咱哪一件公事不是胡對付的?綜治辦整天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麼。馬副鎮長說:這話在我這兒說了沒事,別讓他人聽到!帶燈嘿嘿笑了一下,正要說什麼,侯幹事端了個鋁鍋進來,說:帶燈主任你也在?帶燈說:給領導做了什麼好吃的?侯幹事說:衛生院送來的藥,我在電爐子上給蒸了蒸。帶燈說:啥藥,用鍋來蒸?伸手把鍋揭了蓋,一股子腥味扑出來,裡邊是一堆虛騰騰的肉,一時還沒看清是什麼肉,侯幹事就把鍋蓋蓋了,端到了里間臥屋去,說:領導,要趁熱吃哩!馬副鎮長就給帶燈說:吃藥哩,就不讓啦。去了臥屋,侯幹事也就出來,撇了撇嘴,悄聲說:難伺候哩。帶燈說:這你還不特長? !哪兒弄來的娃娃魚?侯幹事說:不是魚,是娃娃。帶燈嚇了一跳,說:娃娃? !想想剛才看到的肉的模樣,好像是個娃娃趴在鍋裡的。侯幹事說:這事領導不讓給誰說的,你也做過我的領導,我就只給你一個人說,你得保密啊。馬副鎮長身子不好,有醫生說能吃幾個三個月左右引產下來的胎兒可以大補,衛生院就定期送過來一個。以前只聽說胎包是大補,沒想到胎兒更是大補哩。臥屋雖然還閉著一道門,外間的辦公室裡已經瀰漫了腥味。帶燈說:吃了幾個啦?侯幹事說:這是第三個。帶燈說:哦,你就這樣幫著吃人啊!侯幹事說:這咋能是吃人哩? !帶燈說:我說馬副鎮長近來怎麼眼睛發紅,看人兇兇的,敢情是吃的來?侯幹事說:可他臉色明顯不青黑了麼。就是腥得難吃,不能放佐料,他是每回吃著要嘔幾次,吃的時候不讓人看。馬副鎮長在臥屋裡吃著,似乎在說:你蒸過了麼,小牛牛都化了。他還沒有發嘔,帶燈卻胃裡翻騰,喉嚨裡咯兒咯兒地響。 竹子把楊二貓帶到綜治辦裡坐了,沏上茶,說:一定要漂亮的,帶燈主任吃蘿蔔都講究吃長得好看的蘿蔔!楊二貓說:這沒問題,山林裡就野雉漂亮!把掛在門口的野雉又取來放到辦公桌上。 帶燈從馬副鎮長辦公室回來,還一直捂著嘴,楊二貓提了每一隻野雉讓帶燈看野雉的頭,看野雉的眼,再撲扇那細細的身子和長翎,長翎閃動著五顏六色,說:山林裡除了狐狸,就數野雉靈光啦,牠吃花果,喝的是露水,到草地上就跳舞。帶燈說:我咋知道這不是藥死的?楊二貓說:有槍眼麼,你看這毛里的槍眼。給它們下藥倒容易,肉就不鮮了,拿槍打卻就難了,你剛一端了槍,它們就飛走了。我藏得嚴嚴的,但它們不知怎麼就知道了。有時放了槍,明明是從半空裡掉下來死在那裡了,可你去撿,它卻撲撲啦啦又飛了,它在欺騙我。你信不信,這五隻野雉我在山林裡忙活了兩天,頭一個晌午鞋都跑破了,沒打到一隻。帶燈站起來拿茶杯,她的茶杯裡還盛著早上的剩茶,去門口倒了剩茶,迴轉身了,卻說:楊二貓。楊二貓說:在哩。帶燈說:這些野雉我不要了。帶燈突然這麼說,楊二貓就愣住了,連竹子也愣住了。楊二貓說:你說笑哩吧?帶燈說:我不要了。楊二貓說:我從鎮街上過來,一路上都有人攔住要買哩。帶燈說:我不要了。楊二貓就急起來,說:你是鎮幹部哩,你說話不算話? !帶燈還是堅決不要了,讓竹子送楊二貓拿上野雉這就離開,並且要求:不許再賣給鎮政府大院裡的任何人。 竹子送走了楊二貓,到底不明白帶燈是怎麼啦。帶燈沒有給竹子說馬副鎮長吃胎兒的事,只說:我聽他那樣說著野雉,就後悔讓他去獵殺了。野雉是山間的生靈,咱也整天在山里走村串寨的,靈魂應該是一樣的啊。竹子看著帶燈把話說完,竟然一聲不吭了。帶燈說:我是不是又小資了?竹子說:你說得我身上起了雞皮疙瘩!帶燈說:我以後是再不吃野雉了,啥野味都不吃啦。竹子說:你能忌口?帶燈說:你監督我。竹子說:那我也忌口呀! 沒過幾天,縣交通局來人檢查石橋後村的村道硬化進展情況,鎮政府的人就陪著到白仁寶小舅子的新飯店去吃飯。白仁寶提名叫響地說能吃五六種野味哩,帶燈就沒去,竹子也沒去。她們到鎮街上吃餃子。吃了餃子,坐著說了半天話,又到醪糟攤子上喝醪糟。 書記鎮長他們吃過了野味,一回到鎮政府大院,房門許老漢就給書記說:書記,我又犯錯誤了,沒看住門。書記說:啥事?許老漢說:你看麼,你看麼!他舉了一條胳膊,袖子成了兩片布吊著。書記說:我問你事,說事!許老漢這才說上槽村的陳小岔又來搗亂了。他沒留神這陳小岔進了大院,他就和陳小岔撕纏,但他撕纏不過陳小岔,陳小岔拿著被就睡在書記辦公室門口耍死狗了。大家到書記辦公室門口一看,果真陳小岔睡在那裡,竟然還尋了一頁磚做了枕頭。白仁寶和侯幹事就叫喊著陳小岔你起來,陳小岔不起來。白仁寶踢了三腳,陳小岔翻了個身又趴在地上,侯幹事便趁勢拽出被子扔出了大門外,五六個人就來拉陳小岔。陳小岔趴在地上咋拉都拉不動,大家說:抬!抬著出了大門,放在巷子裡了還是那個蛤蟆狀。 陳小岔來鎮政府耍死狗已經是幾次了。他是因為上槽村修路時佔了他的林坡,當時也賠償了,但後來的路面寬了一尺,他嫌賠償得少,和村長鬧。村長不理,他十幾天都拿了八磅錘去砸路沿,把那段路沿全砸壞了。村長去擋,他和村長撕著打,村長的本家人多,他吃了虧,就把鼻血抹得滿臉是紅,又把自己褲腿扯爛來派出所鳴冤叫屈。派出所當然得接這案子,經調查取證,本應拘留陳小岔十天,但派出所怕他尋死覓活,訓了話讓找鎮政府。鎮政府當然由綜治辦接待處理,帶燈和竹子到上槽村調解,讓各家都掏五元錢,一共五百元付給陳小岔。村長還埋怨鎮政府是弱蛋,可陳小岔仍不同意,說要兩千元。當然兩千元是不能給的,陳小岔就隔七差八地來鎮政府鬧。書記和鎮長給帶燈的原則是:能堅持五百元就堅持,如果堅持不住,鎮政府可以從救急款裡拿些補上,盡快結束這件事。於是綜治辦同意付到八百元,陳小岔說不行,綜治辦又同意付到一千元,陳小岔還是不行。竹子就先躁了,說一分也不給增加了,耗著吧。陳小岔說:那咱就耗!耗過了一星期,又耗過十天,帶燈和竹子偏不在辦公室待,陳小岔再來就直接尋書記或鎮長。門房許老漢一看見他就關門,他便坐在大門外,乾吃兩包方便麵,一坐一天,這次竟然背了被子來睡啦。 帶燈和竹子從鎮街回來,陳小岔已經被攆走了。竹子說:書記肯定得怪罪咱了!帶燈說:怪罪咱什麼?門房許老漢又該倒霉了。竹子說:那咱們咋辦?帶燈說:逛山去! 兩人沒有再多休息,把高跟鞋換了,出來逛莽山坡。在坡上,順著枯草裸樹間的小路往上爬,說這是咱拽著繩子上來的,到了樑上,回頭手一揚,說把繩子甩下去,就看著路彎彎曲曲直到了坡溝。天上的雲很多,太陽從這片雲裡出來了又鑽進那片雲裡,她們就躺在那裡,感受著一層陰影呼呼呼地舖了過來,隨之又呼呼呼地被揭了去。有麻雀在群飛。喜鵲飛起來是成雙成對,飛過她們上空了,經常有糞便落下,糞便是不會落在她們身上的,果然沒有落在身上。大口大口地吸那苦艾的氣味吧。 但是,也就在這時候,帶燈和鎮長吵了一架。 鎮長是突然間打來了電話,問帶燈你在哪兒?帶燈說:在山上。鎮長說:在山上?帶燈說:在山上拾雲哩!你掏兩元錢,給你也拾一朵?她給鎮長說笑話,鎮長卻發了火,說:陳小岔又來鎮政府鬧哩,你不在,竹子不在,竟然跑去逛山? !帶燈說:讓他鬧吧,我們這是故意耗著。鎮長說:耗誰呀,我耗得住嗎?你們趕快回來接待陳小岔,我已經答應他了一千五百元。帶燈說:你怎麼能答應他一千五百元,這不是把綜治辦賣了嗎?鎮長說:我擔心再這麼耗下去,陳小岔少不了要到縣上鬧到市上鬧,他真出了櫻鎮上訪,責任就是綜治辦的!帶燈說:要算責任那也是派出所的,派出所為什麼把難事推給我們?鎮長說:事情是現在已端在了你們手裡!我可告訴你,如果陳小岔真出了櫻鎮上訪,維穩是一票否決制,季度獎你們就別想一分一厘了!帶燈說:給一千五百元就一千五百元吧,我也要提醒你,陳小岔不是省油燈,給他一千五百元,或許得了利,以後還會再來鬧,而且別的人也都看樣。這些年上訪的多,都是你們當領導的要么不處理要么就縱容!鎮長說:以後他怎樣再說以後的事,現在趕快回來給上一千五百元,寫個再不上訪鬧事的保證書,讓我和書記清靜清靜。帶燈說:噢,讓你們當領導的清靜?鎮長說:這不是領導的事,是社會的事,是國家的事!帶燈說:國家?是國家頭腦清晰、手足精幹但腹腔裡有病了,讓我們裝鱉打鼓地揉搓? !鎮長嗒地把電話掛斷了。 和鎮長吵了一架,帶燈只說鎮長反感了她,沒想處理完了陳小岔的事,鎮長卻請帶燈在鎮街上吃牛肉湯燴餅,優質的,還多加了一份肉。 鎮長說:我還擔心你不吃請哩。帶燈說:你們當領導的慣用恩威並施,可我小幹部,賤呀。鎮長就笑了,說:那天我掛斷電話,你生氣啦?帶燈說:現在還氣哩!鎮長說:你真的不該說那樣的話,說到我這兒是一股風,說到書記那兒就是事了。帶燈說:我背著鼓尋捶呀? !鎮長說:還是姐對我親。帶燈說:你以為我還真把自己當姐了?鎮長說:就是姐!帶燈說:那就再買一碗,給竹子帶回去!鎮長說:行呀。瞧我這鎮長當的,部下不給我賄賂倒是我得賄賂部下了。 鎮長真的又買了一碗牛肉湯燴餅。 我咋聽不見你一點動靜?牛在田野耕耘不忘歡叫一聲,因為旁邊有心痛它的眼睛,在肥美的草地上不忘呼嘯尾巴,因為有人為它高興。 我是不是苛刻了呢,這你要原諒。你已經是,是我牧羊路過的一棵大樹,雖然我抵達的是低矮的草地,可我的心在大樹上。我放牧著羔羊你放牧著我的幻想。 我在坡上拾地軟了,曬乾後給你寄。城里肯定吃不到這鮮物兒,你可以包包子,做餛飩,就回到你夢牽魂繞的故鄉了。真是奇怪,它們好像都知道這是要給你的,草叢裡常常聚那麼一小堆,厚實得如同木耳,比木耳還乍楞著角。其實它們一直在聆聽著我的腳步,只是沒自告奮勇地叫出聲。順便拽些拳芽、崗崗苔、菟兒絲,再挖兩棵酸棗樹回來,栽到鎮政府大院裡,將來嫁接大棗。我很愛這些東西,像隨著我來到世上的小親戚,每年的春上都去看看,想的是它的氣味。拳菜又叫拳頭菜,這你知道,樣子像拳頭破地沖天,看似兇猛的,但又叫踢屁股菜,就是說你拆下後一定要在它跟前的土上踢一下,帶點所謂的娘家土做個告別,否則它們傷心流淚老死。那崗崗苔是一年裡最早的水果,新鮮饞人,吃後齒清舌爽直達腦門。地軟是有時限的,顯得太貴氣了,清晨帶了露水去拾,太陽一出來它就慢慢收縮著要消失。地軟是土地開出的黑色的花朵,是土地在雨夜裡成形的夢。有人拾起它了,它感謝,沒人看見它了它也舒坦,自己躺在茅草里吃風屙沫。它不像拳頭菜沒人收采了恨得把自己長成雞爪子,崗崗苔也一樣,沒人吃把自己長成一身的刺。我真的有些疑惑了,堅硬的土地,怎麼這鮮物兒叫地軟呢?土地其實是軟的,人心也其實是軟的!啊今天我是給你拾的,手千萬不敢激動呀,把地軟弄破了,也千萬不讓太陽那麼早出來,那它會遁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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