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來沒有這麼乾淨過,”鼠妹說,“我的身體好像透明了。”
“我們給你淨身了。”
“我知道,很多人給我淨身。”
“不是很多人,是所有的人。”
“好像所有的河水從我身上流過。”
“所有的人排著隊把河水端到你身上。”
“你們對我真好。”
“這裡對誰都很好。”
“你們還要送我過去。”
“你是第一個離開這裡去安息的。”
我們走在道路上,簇擁鼠妹走向通往安息之地的殯儀館。道路是廣袤的原野,望不到盡頭的長,望不到盡頭的寬,像我們頭頂上的天空那樣空曠。
鼠妹說:“在那邊的時候,我最喜歡春天,最討厭冬天。冬天太冷了,身體都縮小了;春天花兒開放,身體也開放了。到了這邊,我喜歡冬天,害怕春天,春天來了,我的身體就會慢慢腐爛。現在好了,我不用害怕春天了。”
“春天就是那邊奧運會的跑步冠軍,也追不上你了。”我們中間有人說。
鼠妹咯咯笑了。
“你很漂亮。”另一個說。
“你這麼說是讓我高興吧?”鼠妹說。
“你真的很漂亮。”我們很多人說。
“我在那邊走在街上,他們回頭看我;到了這裡,你們也回頭看我。”
“這個叫回頭率高。”
“是的,在那邊是叫回頭率。”
“這裡也叫回頭率。”
“那邊和這裡都叫回頭率。”鼠妹再次咯咯笑了。
“你走到哪裡,回頭率就跟到哪裡。”我們說。
“你們真會說話。”
我們看著鼠妹穿著那條男人長褲改成的裙子走去。裙子很長,我們看不見她行走的雙腳,只看見裙子在地上拖曳過去。
有人對她說:“你的殮衣拖在地上,看上去像婚紗。”
“真的像婚紗?”鼠妹問。
“真的。”我們回答。
“你們是讓我高興吧?”
“不是,真的像婚紗。”
“可是我不是去出嫁。”
“你看上去就是去出嫁。”
“我沒有化妝,新娘出嫁都是要化妝的。”
“你沒有化妝,也比那邊化妝了的光彩照人。”
“我不是去嫁給伍超。”鼠妹的聲音悲傷了,“我是去墓地安息。”
鼠妹的眼淚開始流淌,我們不再說話。
她說:“我太任性了,我不該丟下他。”
她憂心忡忡走著,心酸地說:“他一個人怎麼辦?是我害了他。”
然後,我們聽到鼠妹的哭泣之聲在原野上長途跋涉了。
“我經常害他,在髮廊的時候,我們兩個都是洗頭工,他有上進心,他一邊給客人洗頭,一邊向技師學習理髮做頭髮,他學得很快,經理都誇他,說準備要讓他做技師。他私下里對我說,等他正式當上技師,收入就會多了,技藝熟練之後辭職,我們兩個人租一個小門面,開一個小髮廊自己發展。髮廊裡有一個女孩喜歡他,總是湊到他身旁親熱說話,我很生氣,經常找機會與那個女孩吵架,有一次我們兩個打了起來,她抓住我的頭髮,我抓住她的頭髮,他過來拉開我們,我對他吼叫,問他是要她還是要我,我讓他很難堪。我尖聲喊叫,髮廊裡的客人全都轉過身看著我,經理很惱火,罵我,要我立刻滾蛋。經理還在罵我的時候,他走到經理跟前說我們辭職不干了,還對著經理罵了一句'你他媽的滾蛋',再回來摟住我的肩膀走出髮廊。我說我們還有半個月的薪水沒領,他說什麼他媽的薪水,老子不要了。我當時就哭了,他摟住我走了很久,我一直在哭,說對不起他,讓他丟臉了,把他的前途毀了,因為他馬上要做技師了。他一隻手摟住我,另一隻手一直在給我擦眼淚,嘴裡說著什麼他媽的技師,什麼他媽的丟臉,老子無所謂。
“後來我說是不是找另一家髮廊去打工,他已經有技師的手藝了,他不願意去。我保證不再吃醋,再有女孩喜歡他,我會裝著看不見,他說老子就是不去髮廊。我們只好去一家餐館打工,餐館經理說我長得好,讓我做樓上包間的服務員,讓他在樓下大堂做服務員。他做事勤快麻利,經理喜歡他,他很快就當上領班。他空閒下來就去和廚師聊天,找到機會就學幾手廚藝。他說了,等他學到真正的廚藝後,我們兩個辭職開一家小餐館。
“我在包間當服務員,來的常常是商人和官員,有一次一群人喝多了,他們中間一個人抱住我,捏了我的胸,其實我忍一忍躲開就是了,可是我哭著下去找他,他受不了別人欺負我,進了包間就和他們打起來,他們人多,把他打在地上,用腳踢他的身體,踢他的頭,我撲在他身上哭叫著求他們別打了。他們才停住手腳,餐館經理上來,低聲下氣對著客人賠禮道歉。明明是他們欺負我們,經理不幫我們,還罵我們。他被他們打得滿臉是血,我抱住他走出包間,走下樓梯後他推開我,要上去再跟他們打一場,他上去了幾步,我撲過去死死抱住他的腿,哭著哀求他,他走下樓梯把我扶起來,我們互相抱著走出餐館。他一直在流鼻血,外面下著雨,我們走到馬路對面,他不願意走了,坐在人行道上,我坐在他身邊,雨淋著我們,衣服濕透了,汽車一輛一輛駛過去,把馬路上的積水濺了我們一身又一身,他一遍一遍說著老子想殺人,我哭個不停,求他別殺人。
“我又害了他,他沒做成廚師,我們也不會有自己的小餐館了。我們兩個月沒有出去工作,錢本來就少,我們一天只吃一頓,兩個月錢就快沒了。我說還是要找個工作的。他不願意,他說不願意再被人欺負了。我說沒有工作就沒有錢,沒有錢只能等著餓死。他說就是餓死也不願意被人欺負。我哭了,哭得很傷心,我哭不是生他的氣,是哭這個社會太不公平。他看到我哭,就走了出去,晚上很晚才回來,給我帶來了兩個熱氣騰騰的大包子。我問他哪裡弄來的錢買的包子?他說撿了一天的礦泉水瓶和易拉罐,賣給回收廢品的人換來的錢。第二天他出門時,我跟著他也出門。他問,你跟著我幹什麼?我說,跟著你去撿礦泉水瓶和易拉罐。
“好像到了。”
我們走了漫長的路,來到殯儀館。我們蜂擁而入時,候燒大廳裡響起一陣驚詫之聲,他們看到一群骨骼漲潮般湧了進來,互相詢問這些是什麼,這些來幹什麼?塑料椅子這邊一個說,可能是遲到的。另一個說,這些也遲到得太久了。沙發那邊的一個高聲說,遲到的都他媽的上年份了。我們中間的一個骨骼低聲說,我們是上年份的白酒,他們是新鮮的啤酒。其他骨骼發出整齊的嘿嘿笑聲。
塑料椅子這邊的普通區域坐著十多個候燒者,沙發那邊的貴賓區域只有三個候燒者。幾個骨骼走向沙發那邊,他們覺得那邊寬敞舒服。身穿破舊藍色衣服戴著破舊白手套的走過去,聲音疲憊地說:
“那邊是貴賓區域,請你們坐在這邊。”
他空洞的眼睛突然看到了我,驚喜和恐懼在裡面此起彼伏。這次他認出了我,因為李青的手把我的臉復原了。
我想輕輕叫一聲“爸爸”,我的嘴巴張了一下沒有聲音。我感到他也想輕輕叫我一聲,可是他也沒有聲音。
然後我感受到他眼睛裡悲苦的神情,他聲音顫抖地問我:“是你嗎?”
我搖搖頭,指指身邊的鼠妹說:“是她。”
他似乎是長長出了一口氣,彷彿從悲苦裡暫時解脫出來。他點點頭,走到入門處的取號機上取出一張小紙條,走回來遞給鼠妹,我看到上面印著A53。他走開時再次仔細看了看我,我聽到一聲深遠的嘆息。
我們坐在塑料椅子這裡。鼠妹虔誠地捧著小紙條,這是她前往安息之地的通行證,她對圍坐在身邊的我們說:
“我終於要去那裡了。”
我們感到候燒大廳裡瀰漫起了一種情緒,鼠妹說出了這種情緒:“我怎麼依依不捨了?”
我們感到另一種情緒起來了,鼠妹又說了出來:“我怎麼難受了?”
我們覺得還有一種情緒,鼠妹再次說了出來:“我應該高興。”
“是的,”我們說,“應該高興。”
鼠妹的臉上沒有出現笑容,她有些擔心,為此囑咐我們:“我走過去的時候,誰也不要看我;你們離開的時候,誰也不要回頭。這樣我就能忘掉你們,我就能真正安息。”
如同風吹草動那樣,我們整齊地點了點頭。
候燒大廳裡響起“A43”的叫號聲,我們前面的塑料椅子里站起來一個穿著棉質中山裝壽衣的男子,步履蹣跚地走去。我們安靜地坐著,仍有遲到的候燒者進來,身穿破舊藍色衣服戴著破舊白手套的迎上去為他取號,然後指引他坐到我們塑料椅子這邊。
塑料椅子這邊靜悄悄的,沙發那邊傳來陣陣說話聲。三個貴賓候燒者正在談論他們昂貴的壽衣和奢華的墓地。其中一個貴賓穿著裘皮壽衣,另外兩個貴賓好奇詢問為何用裘皮做壽衣,這個回答:
“我怕冷。”
“其實那地方不冷。”一個貴賓說。
“沒錯。”另一個貴賓說,“那地方冬暖夏冷。”
“誰說那地方不冷?”
“看風水的都這麼說。”
“看風水的沒一個去過那地方,他們怎麼知道?”
“這個不好說,沒吃過豬肉總見過豬跑吧。”
“吃豬肉和見豬跑不是一回事,我從來不信風水那一套。”
那兩個貴賓不說話了,穿著裘皮壽衣的貴賓繼續說:“去了那地方的沒有一個回來過,誰也不知道那地方的冷暖,萬一天寒地凍,我這是有備無患。”
“他不懂。”我身旁的一個骨骼低聲說,“裘皮是獸皮,他會轉生成野獸的。”
那兩個貴賓詢問這個裘皮貴賓的墓地在哪裡,裘皮貴賓說是在高高的山峰上,而且山勢下滑,他可以三百六十度地一覽眾山小。
那兩個貴賓點頭說:“選得好。”
“他們都不懂,”我身邊的骨骼再次低聲說,“山勢要兩頭起的,不能兩頭垂的。兩頭起的,兒孫富貴;兩頭垂的,兒孫要飯。”
候燒大廳裡響起“V12”的叫號聲,穿著裘皮壽衣的貴賓斜著身子站了起來,像是從轎車裡鑽出來的習慣動作,他向另外兩位貴賓點點頭後,一副躊躇滿志的樣子走向爐子房。
叫號聲來到“A44”,緩慢地響了三次後,是“A45”,又緩慢地響了三次,是“A46”了。叫號聲像是暗夜里遠處的呼嘯風聲,悠長而又寂寞,這孤寂的聲音讓候燒大廳顯得空曠和虛無。連續三個空號後,“A47”站了起來,是一個女人的身影,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
我們安靜地圍坐在鼠妹四周,感受鼠妹離去的時間越來越近。 V13和V14的兩個貴賓走去後,叫號聲來到“A52”,我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轉向鼠妹,她雙手合攏舉在胸前,低頭在沉思。
“A52”叫了三次後,我們聽到鼠妹的“A53”,那一刻我們同時低下頭,感覺鼠妹離開塑料椅子走去。
雖然我低著頭,仍然在想像裡看到鼠妹拖著婚紗似的長裙走向安息之地——我看見她走去,沒有看見爐子房,沒有看見墓地,看見的是她走向萬花齊放之地。
然後我聽到四周的塑料椅子發出輕微的響聲,我知道骨骼們正在起身離去,知道他們退潮似的退了出去。
我沒有起身離去。前面的塑料椅子裡坐著剩下的五個候燒者,身穿破舊藍色衣服戴著破舊白手套的父親低頭站在他們左側的走道上,一副隨時聽從他們招呼的樣子。我感到父親佇立的身影像是一個默哀者。一個候燒者轉過頭來說了一句什麼,他快步上前,低聲回答候燒者的詢問,然後退回到走道上繼續低頭佇立。我父親對待自己的工作總是兢兢業業,無論是在那個離去的世界裡,還是在這裡,都是如此。
剩下的五個候燒者先後步入爐子房之後,候燒大廳裡空蕩得好像連空氣也沒有了,只有昏暗的光亮來自相隔不近的蠟燭形狀的壁燈。我看見父親步履沉重走過來,我起身迎上去,挽住父親空空蕩蕩的袖管,裡面的骨骼似乎像一條繩索那樣纖細。我攙扶父親準備走向貴賓區域,那邊舒適的沙發在等待我們。可是父親制止了我,他說:
“那裡不是我們坐的。”
我們在塑料椅子裡坐了下來,我右手捧住父親左手的白手套,手套上的破洞讓我感受到父親手指的骨骼,脆弱得似乎一碰就會斷裂。父親沒有目光的眼睛辨認似的看著我,讓我感到難以言傳的親切,我叫了一聲:
“爸爸。”
父親低下頭去,哀傷地說:“你這麼快就來了。”
“爸爸,”我說,“我一直在找你。”
父親抬起頭來,沒有目光的眼睛繼續辨認似的看著我,繼續哀傷地說:“你這麼快就來了。”
“爸爸,”我問他,“你是不是怕拖累我?所以走了。”
他搖了搖頭,輕聲說:“我只是想去那裡看看,我知道病治不好了就想去那裡看看。”
“為什麼要去那裡?”
“我難過,我想到丟棄過你就難過。”
“爸爸,”我說,“你沒有丟棄過我。”
“我就是想找到那塊石頭,在上面坐一會兒。我一直想去那裡,天黑了就想著要去那裡,天亮了看見你又不去了,我捨不得離開你。”
“爸爸,為什麼不跟我說?我會陪你一起去的。”
“我想過要跟你說,想過很多次。”
“為什麼不說?”
“我不知道。”
“是怕我傷心?”
“不是的,”他說,“我還是想一個人去。”
“所以你不辭而別。”
“不是的,”他說,“我是想坐晚上的火車回來。”
“可是你沒有回來。”
“我回來了。”他是死後回來的,“我在店鋪對面站了很多天,看見裡面走出來的是別人。”
“我去找你了。”
“我看見店鋪已經是別人的,就知道你去找我了。”
“我一直在找你。”我說,“我去了那家商場,你走的那天發生了火災,我擔心你在那裡。”
“哪家商場?”
“就是離我們店鋪不遠的那家很大的銀灰色商場。”
“我不記得。”
我想起來了,商場開業的時候他已經深陷在病痛裡,我說:“你沒有去過那裡。”
他再次哀傷地說:“你這麼快就來了。”
“我找遍了城市,還去了鄉下找你。”我說。
“你見到伯伯姑姑他們了?”他問我。
“見到了,那裡也變了。”我沒有說那裡變得荒蕪了。
“他們還怨恨我嗎?”他問。
我說:“他們都很難過。”
他說:“我早就應該去看看他們。”
我說:“我到處找你,沒想到你坐上火車去了那裡。”
他喃喃自語:“我坐上了火車——”
我這時微笑了,我想到我們是在分開的兩個世界裡互相尋找。
他悲傷的聲音又響了起來:“你這麼快就來了。”
“爸爸,我沒有想到會在這裡見到你。”
“我在這裡每天都想見到你,可是我不想這麼快就見到你。”
“爸爸,我們又在一起了。”
我和父親永別之後竟然重逢,雖然我們沒有了體溫,沒有了氣息,可是我們重新在一起了。我的右手離開他戴著破舊白手套的纖細骨骼手指,小心放在他骨骼的肩膀上。我很想對他說,爸爸,跟我走吧。但是我知道他熱愛工作,熱愛這個候燒大廳裡的工作,所以我說:
“爸爸,我會經常來看你的。”
我感到他骨骼的臉上出現了笑意。
他問我:“你親生父母知道嗎?”
“可能還不知道。”
他嘆息一聲說:“他們會知道的。”
我不再說話,他也不再說話。候燒大廳陷入回憶般的安靜,我們珍惜這個在一起的時刻,在沉默里感受彼此。我覺得他在凝視我臉上的傷痕,李青只是複原了我的左眼、鼻子和下巴,沒有抹去留在那裡的傷痕。
他戴著破舊白手套的雙手開始撫摸我的肩膀,骨骼的手指在顫抖,我感到這既是永別的撫摸,也是重逢的撫摸。
他的手指來到我手臂上的黑布,然後停留在黑布上了。他深深垂下了頭,沉溺在久遠的悲傷裡。他知道自己離去後,我在那個世界裡也就孤苦伶仃了。他沒有詢問我是怎麼過來的,可能是他不想讓我傷心,也不想讓自己傷心。過了一會兒,他輕聲說,他想戴上那塊黑布。這是父親的心願,我聽出來了。我點點頭,把手臂上的黑布取下來遞給他,他脫下兩隻白手套,十根骨骼的手指抖動著接過了黑布,又抖動著給自己空蕩蕩的袖管戴上這塊黑布。
他給自己骨骼的雙手戴上破舊的白手套之後,抬起頭看著我,我看見他空洞的眼睛裡流出兩顆淚珠。雖然他早我來到這裡,仍然流下了白髮人送黑髮人的眼淚。
“有人告訴我,朝著這個方向走,能見到我的女朋友。”
“誰是你的女朋友?”
“最漂亮的那個。”
“她叫什麼名字?”
“她叫劉梅,也叫鼠妹。”
我在返回的路上,一個步履急切的人走到我跟前,他的左手一直摀住腰部,身體微微歪曲,一副大病初癒的模樣。我認出這個急切的人,頭上亂蓬蓬的黑髮像一頂皮毛帽子,我想起他曾經有過的花花綠綠的髮型,他應該很久沒有染髮,也沒有理髮。
“你是伍超。”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我認識你。”
“你怎麼會認識我?”
“在出租屋。”
我的提醒逐漸驅散了他臉上的迷惘,他看著我說:“我覺得好像在哪裡見過你。”
“就是在出租屋。”我說。
他想起來了,臉上出現了一絲笑容:“是的,是在出租屋。”
我看著他左手摀住的腰部,問他:“那裡還疼嗎?”
“不疼了。”他說。
他的左手離開了腰部,隨後又習慣性地回到那裡繼續摀住。
我說:“我們知道你賣掉一個腎,給鼠妹買下一塊墓地。”
“你們?”他疑惑地看著我。
“就是那裡的人。”我的手指向前方。
“那裡的人?”
“沒有墓地的人都在那裡。”
他點點頭,好像明白了。他又問:“你們是怎麼知道的?”
“肖慶過來了,他告訴我們的。”我說。
“肖慶也來了?”他問,“什麼時候?”
“應該是六天前,”我說,“他一直在迷路,昨天才來到我們那裡。”
“肖慶是怎麼過來的?”
“車禍,濃霧裡發生的車禍。”
他迷惑地說:“我不知道濃霧。”
他確實不知道,我想起來肖慶說他躺在地下的防空洞裡。
我說:“那時候你在防空洞裡。”
他點了點頭,然後問我:“你過來多久了?”
“第七天了。”我問他,“你呢?”
他說:“我好像剛剛過來。”
“那就是今天。”我心想他和鼠妹擦肩而過。
“你一定見到鼠妹了。”他的臉上出現期盼的神色。
“見到了。”我點點頭。
“她在那里高興嗎?”他問。
“她很高興。”我說,“她知道你賣掉一個腎給她買了墓地就哭了,哭得很傷心。”
“她現在還哭嗎?”
“現在不哭了。”
“我馬上就能見到她了。”
欣喜的神色像一片樹葉的影子那樣出現在他的臉上。
“你見不到她了,”我遲疑一下說,“她去墓地安息了。”
“她去墓地安息了?”
欣喜的樹葉影子在他臉上移走,哀傷的樹葉影子移了過來。
他問我:“什麼時候去的?”
“今天,”我說,“就是你過來的時候,她去了那裡,你們兩個錯過了。”
他低下頭,無聲哭泣著向前走去。走了一會兒,他停止哭泣,憂傷地說:“我要是早一天過來就好了,就能見到她了。”
“你要是早一天過來,”我說,“就能見到光彩照人的鼠妹。”
“她一直都是光彩照人。”他說。
“她去安息之地的時候更加光彩照人。”我說,“她穿著婚紗一樣的長裙,長裙從地上拖過去……”
“她沒有那麼長的裙子,我沒見過她有那麼長的裙子。”他說。
“一條男人長褲改成的長裙。”我說。
“我知道了,她的牛仔褲繃裂了,我在網上看到的。”他憂傷地說,“她穿上別人的褲子。”
我說:“是一個好心人給她穿上的。”
我們沉默地向前走著,空曠的原野紋絲不動,讓我們覺得自己的行走似乎是在原地踏步。
“她高興嗎?”他問我,“她穿著長裙去墓地的時候高興嗎?”
“她高興,”我說,“她害怕春天,害怕自己的美麗會腐爛,她很高興你給她買了墓地,在冬天還沒有過去的時候就能夠去安息,帶著自己的美麗去安息。我們都說她不像是去墓地,像是新娘去出嫁,她聽了這話傷心地哭了。”
“她為什麼哭了?”他問。
“她想到不是去嫁給你,是去墓地安息,她就哭了。”我說。
伍超傷心了,他向前走去時擺動的右手舉了起來,接著一直摀住腰的左手也舉了起來,他兩隻手一邊擦著眼睛一邊走著。
“我不該騙她,”他說,“我不該拿山寨的iPhone去騙她,她很想有一個iPhone,她每天都掛在嘴上,她知道我沒有錢,買不起真正的iPhone,她只是想想說說。我不該拿一個山寨的去騙她,我知道她為什麼要自殺,不是我給她買了山寨貨,是我騙了她。”
他擦眼睛的兩隻手放了下來,他說:“如果我告訴她,這是山寨的,我只有這麼一點錢,她也會高興的,她會撲上來抱住我,她知道我盡心盡力了。
“她對我太好了,跟了我三年,過了三年的苦日子。我們太窮,經常吵架,我經常發火,罵過她打過她,想起這些太難受了,我不該發火,不該罵她打她。再窮再苦她也不會說離開我,我罵她打她了,她才哭著說要離開我,哭過之後她還是和我在一起。
“她有個小姐妹,在夜總會做小姐,每晚都出台,一個月能掙好幾萬,她也想去夜總會做小姐,說只要做上幾年,掙夠錢了跟我回家,蓋一幢房子,和我結婚,她說最大的願望就是和我結婚。我不答應,我受不了別的男人碰她的身體,我打了她,那次把她的臉都打腫了,她哭著喊著要離開我。第二天早晨醒來,她抱住我,對我說了很多聲對不起,說她永遠不會讓別的男人碰她的身體,就是我死了,她也不會讓別的男人碰,她要做寡婦。我說我們還沒有結婚,我死了你不能算是寡婦;她說放屁,你死了我就是寡婦。
“去年冬天的時候,比這個冬天還要冷,我們剛剛搬到地下防空洞裡,身上的錢花完了,還沒有找到新的工作,我們在床上躺了一天,只喝了一些熱水,熱水是她向鄰居要來的。到了晚上,餓得心裡發慌,她下了床,穿戴好了,說出去要點吃的。我說怎麼要。她說就站在街上向走過去的人要。我不願意,我說那是乞丐。她說你不願意就躺著吧,我去給你要點吃的來。我不讓她去,我說我不做乞丐,也不讓你做乞丐。她說都快餓死了,還在乎什麼乞丐不乞丐的。她一定要出去,我只好穿上羽絨服跟她走出防空洞。
“那天晚上很冷,風很大,從脖子一直灌到胸前。我們兩個站在街上,她對走過去的人說,我們一天沒吃東西了,能不能給我們一點錢。沒有人理睬我們,我們在寒風里站了一個多小時,她說不能這樣要飯,應該站到飯館門外去等著。她拉著我的手,在寒風裡走過一家亮堂堂的麵包房,她拉著我又走了回去,讓我在外面站著,自己走進去,我透過玻璃看著她先是向櫃檯裡的服務員說些什麼,櫃檯裡的服務員搖頭;她又走到幾個坐在那裡吃著麵包喝著熱飲的人面前,對他們說了一些話,他們也是搖頭。我知道他們都拒絕給她麵包,她從裡面走出來,好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拉著我的手走到一家看上去很高檔的餐館門口,她說就在這裡等著,裡面吃完飯的人將剩菜打包出來時,向他們要打包的剩菜。那時候我又冷又餓,在寒風里站都站不穩了,她好像不冷也不餓,站在那裡看著一夥一群的人走出來,沒看到有人手裡提著打包的剩菜,只有轎車一輛輛駛過來把他們接走。那家餐館太高檔了,去吃飯的都是有錢人,都不把剩下的菜打包。
“後來一個商人模樣的人送走了幾個官員模樣的人,站在餐館門口給他的司機打電話,她走上去對他說,我們一天沒吃東西了,我們不是要飯的,我們不要錢,只求你發發善心,去旁邊麵包房給我們買兩個麵包。那個商人模樣的中年男人收起手機,看著她說,你這麼漂亮,還缺兩個麵包?她說漂亮不能當麵包吃。中年男人笑了,說漂亮確實不能當麵包吃,可是漂亮是無形資產。她說無形資產是虛的,麵包是實的。中年男人發出咦的叫聲,對她說,你漂亮還聰明,你跟我走吧,跟我走想吃什麼就能吃什麼。她回頭指指我說,我是他的人。中年男人看看我,那眼神好像在說,這窮小子。
“中年男人的奔馳車開過來了,他打開車門對裡面的司機說,你去那邊麵包房買四個麵包。司機下了車向著麵包房小跑過去,中年男人的手機響了,他接起了電話。他的司機買了麵包跑回來,他一邊打電話一邊對司機說,給他們。司機把裝著四個麵包的紙袋遞給了她,她對中年男人說,謝謝你。中年男人坐進奔馳車,車開走了。她的手伸進紙袋,掰了一塊剛出爐熱乎乎的麵包放進我的嘴裡,再把裝著麵包的紙袋放進自己的羽絨服裡,她冰冷的手拉起我冰冷的手,對我說,我們回家吃。
“我們回到地下的家,她又去向鄰居要來一杯熱水,我們兩個坐在床上,她要我先喝一口熱水,再吃麵包,她怕我會噎著。她喜氣洋洋,好像從此衣食無憂了。我吃著的時候突然傷心地哭了,我吞進自己的眼淚,嚥下嘴裡的麵包,對她說,我們還是分手吧,你別再跟著我受苦了。她放下吃著的麵包,眼淚也流了出來,她對我說,你別想甩了我,我一輩子都要纏著你,我就是死了變成鬼也要纏著你。
“她那麼漂亮,很多人追求她,他們掙錢都比我多,可是她鐵了心跟著我過窮日子,她有時候也會抱怨,抱怨自己跟錯男人了,可她只是說說,說過以後她就忘記自己跟錯男人了。”
伍超的臉上出現了笑容,我們已經走了很長的路,四周仍然是空曠的原野,我們仍然在孤零零地行走。伍超臉上的笑容開始甜蜜起來,他說起了初遇鼠妹的情景。
“我三年前第一次見到鼠妹時,她在一家髮廊裡做洗頭工。我只是路過,隨便朝髮廊看了一眼,看見站在門口迎候客人的鼠妹,她也看了我一眼,我當時心裡咚咚直跳,我沒見過這麼漂亮的姑娘,她的眼睛看我時好像把我的魂魄吸走了。我向前走出二十多米,再也不能往前走了,我猶豫很長時間,重新走回去,她還站在門口,我看她時,她又看了我一眼,這一眼讓我的心臟快要跳出來了。我走過去後又猶豫一會兒,再走回來時,站在門口迎候客人的姑娘不是鼠妹了。鼠妹正在裡面給一個客人洗頭,我透過玻璃看到她的臉在一面鏡子裡,她的眼睛在鏡子裡看到了我,這次她看了我一會兒。
“我在那家髮廊四周走來走去後,鼓起勇氣走了進去,門口的姑娘以為我是去理髮的,對我說,歡迎光臨。我聲音發抖地問她,經理在嗎?一個站在收銀櫃檯後面的男人說,我是經理。我問他,這裡需要洗頭工嗎?他說,現在不需要,對面的髮廊正在招洗頭工,你去那裡吧。
“我狼狽地走出這家髮廊,我不敢去看鼠妹的眼睛,我在大街上走了很久,怎麼也忘不了鼠妹的眼睛。過了兩天,我再次鼓起勇氣走進去問那個經理,是不是需要洗頭工。經理還是建議我到對面的髮廊去。接下來的一個月裡去了四次,我感到自己一進去,鼠妹就看著我了。第四次的時候剛好有個男洗頭工辭職,我幸運頂替了他。那個男洗頭工的工號是7號,我成了7號。鼠妹當時看著我,嘴角一歪笑了一下。
“我在這家髮廊工作的第一天晚上,理髮做頭髮的客人不多,鼠妹坐在椅子裡翻看著一本髮型雜誌,一邊看著雜誌一邊抬頭看鏡子裡自己擺動的頭髮,好像在給自己尋找最好的髮型。我在她旁邊的椅子裡坐了下來,因為緊張,我呼哧呼哧地喘氣,鼠妹轉過臉來問我,你有哮喘病?我急忙搖頭,說沒有哮喘病。鼠妹說,你喘氣的聲音怪嚇人的。
“我在她旁邊坐著越來越緊張,我擔心自己喘氣的聲音像哮喘,我像是在水里憋氣似的小心呼吸。她一直在翻看那本髮型雜誌,設計自己各種不同的髮型。我鼓起勇氣問她,你叫什麼名字?她頭也不抬地回答,3號。她的聲音聽上去很冷淡,我當時感到很悲哀,可是過了一會兒她抬起頭來,微笑地看著我,問我,你叫什麼名字?我慌張地說,7號。她咯咯笑了,再問我,7號叫什麼名字?我才想起來自己的名字,我說,7號叫伍超。她合上髮型雜誌,對我說,3號叫劉梅。”
伍超的聲音戛然而止,他停止前行的步伐,眼睛眺望前方,他的臉上出現詫異的神色,他看到了我曾經在這裡見到的情景——水在流淌,青草遍地,樹木茂盛,樹枝上結滿了有核的果子,樹葉都是心臟的模樣,它們抖動時也是心臟跳動的節奏。很多的人,很多只剩下骨骼的人,還有一些有肉體的人,在那裡走來走去。
他驚訝地向我轉過身來,疑惑的表情似乎是在向我詢問。我對他說,走過去吧,那裡樹葉會向你招手,石頭會向你微笑,河水會向你問候。那裡沒有貧賤也沒有富貴,沒有悲傷也沒有疼痛,沒有仇也沒有恨……那里人人死而平等。
他問:“那是什麼地方?”
我說:“死無葬身之地。”
二○一三年一月二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