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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天

第七天 余华 11640 2018-03-19
濃霧瀰漫之時,我走出了出租屋,在空虛混沌的城市裡孑孓而行。我要去的地方名叫殯儀館,這是它現在的名字,它過去的名字叫火葬場。我得到一個通知,讓我早晨九點之前趕到殯儀館,我的火化時間預約在九點半。 昨夜響了一宵倒塌的聲音,轟然聲連接著轟然聲,彷彿一幢一幢房屋疲憊不堪之後躺下了。我在持續的轟然聲裡似睡非睡,天亮後打開屋門時轟然聲突然消失,我開門的動作似乎是關上轟然聲的開關。隨後看到門上貼著這張通知我去殯儀館火化的紙條,上面的字在霧中濕潤模糊,還有兩張紙條是十多天前貼上去的,通知我去繳納電費和水費。 我出門時濃霧鎖住了這個城市的容貌,這個城市失去了白晝和黑夜,失去了早晨和晚上。我走向公交車站,一些人影在我面前倏忽間出現,又倏忽間消失。我小心翼翼走了一段路程,一個像是站牌的東西擋住了我,彷彿是從地裡突然生長出來。我想上面應該有一些數字,如果有203,就是我要坐的那一路公交車。我看不清楚上面的數字,舉起右手去擦拭,仍然看不清楚。我揉擦起了自己的眼睛,好像看見上面的203,我知道這裡就是公交車站。奇怪的感覺出現了,我的右眼還在原來的地方,左眼外移到顴骨的位置。接著我感到鼻子旁邊好像掛著什麼,下巴下面也好像掛著什麼,我伸手去摸,發現鼻子旁邊的就是鼻子,下巴下面的就是下巴,它們在我的臉上轉移了。

濃霧裡影影幢幢,我聽到活生生的聲音此起彼伏,猶如波動之水。我虛無縹緲地站在這裡,等待203路公交車。聽到很多汽車碰撞的聲響接踵而來,濃霧濕透我的眼睛,我什麼也沒有看見,只聽到連串車禍聚集起來的聲響。一輛轎車從霧裡衝出來,與我擦肩而去,沖向一堆活生生的聲音,那些聲音頃刻爆炸了,如同沸騰之水。 我繼續站立,繼續等待。過了一會兒,我心想這裡發生大面積的車禍,203路公交車不會來了,我應該走到下一個車站。 我向前走去,濕漉漉的眼睛看到了雪花,在濃霧裡紛紛揚揚出來時恍若光芒出來了,飄落在臉上,臉龐有些溫暖了。我站住腳,低頭打量它們如何飄落在身上,衣服在雪花里逐漸清晰起來。 我意識到這是一個重要的日子:我死去的第一天。可是我沒有淨身,也沒有穿上殮衣,只是穿著平常的衣服,還有外面這件陳舊臃腫的棉大衣,就走向殯儀館。我為自己的冒失感到羞愧,於是轉身往回走去。

飄落的雪花讓這個城市有了一些光芒,濃霧似乎慢慢卸妝了,我在行走裡隱約看見街上來往的行人和車輛。我走回到剛才的公交車站,一片狼藉的景像出現在眼前,二十多輛汽車橫七豎八堵住了街道,還有警車和救護車;一些人躺在地上,另一些人被從變形的車廂裡拖出來;有些人在呻吟,有些人在哭泣,有些人無聲無息。這是剛才車禍發生的地點,我停留一下,這次確切看清了站牌上的203。我穿越了過去。 我回到出租屋,脫下身上不合時宜的衣服,光溜溜走到水槽旁邊,擰開水龍頭,用手掌接水給自己淨身時看到身上有一些傷口。裂開的傷口塗滿塵土,裡面有碎石子和木頭刺,我小心翼翼把它們剔除出去。 這時候放在床上枕頭旁邊的手機響了,我感到奇怪,因為欠費已被停機兩個月,現在它突然響了。我拿起手機,摁了一下接聽鍵,小聲說:

“餵。”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聲音:“你是楊飛嗎?” “是我。” “我是殯儀館的,你到哪裡了?” “我在家裡。” “在家里幹什麼?” “我在淨身。” “都快九點鐘了,還在淨身?” 我不安地說:“我馬上來。” “快點來,帶上你的預約號。” “預約號在哪裡?” “貼在你的門上。” 對方掛斷電話。我心裡有些不快,這種事情還要催促?我放下電話,繼續清洗身上的傷口。我找來一隻碗,用碗接水後沖刷那些殘留在傷口裡的碎石子和木頭刺,清洗速度加快了。 淨身之後,我濕漉漉走到衣櫃那裡,打開櫃門尋找我的殮衣。裡面沒有殮衣,只有一身綢緞的白色睡衣像是殮衣,上面有著隱隱約約的印花圖案,胸口用紅線繡上的“李青”兩字已經褪色,這是那段短暫婚姻留下的痕跡。我當時的妻子李青在商店裡精心挑選了兩套中式對襟睡衣,她在自己的睡衣胸口繡上我的名字,在我的睡衣胸口繡上她的名字。那段婚姻結束之後,我沒再穿過它,現在我穿上了,感到這白色的綢緞睡衣有著雪花一樣溫暖的顏色。

我打開屋門,仔細辨認貼在門上的殯儀館通知,上面有一個“A3”,心想這就是預約號。我將通知摘下來,折疊後小心放入睡衣口袋。 我準備走去時覺得缺少了什麼,站在飄揚的雪花里思忖片刻,想起來了,是黑紗。我孤苦伶仃,沒有人會來悼念我,只能自己悼念自己。 我返回出租屋,在衣櫃裡尋找黑布。尋找了很久,沒有黑布,只有一件黑色的襯衣,因為陳舊,黑色已經趨向灰黑色。我沒有其他的選擇,只能剪下它的一截袖管,套在左手的白色袖管上。雖然自我悼念的裝束美中不足,我已經心滿意足。 我的手機又響了。 “楊飛嗎?” “是我。” “我是殯儀館的,”聲音問,“你想不想燒啊?” 我遲疑了一下說:“想燒。” “都九點半了,你遲到啦。”

“這種事情也有遲到?”我小心問。 “想燒就快點來。” 殯儀館的候燒大廳寬敞深遠,外面的濃霧已在漸漸散去,裡面依然霧氣環繞,幾盞相隔很遠的蠟燭形狀的壁燈閃爍著泛白的光芒,這也是雪花的顏色。不知為何,我見到白色就會感到溫暖。 大廳的右邊是一排排被鐵架子固定住的塑料椅子,左邊是沙發區域,舒適的沙發圍成幾個圓圈,中間的茶几上擺放著塑料花。塑料椅子這邊坐著很多候燒者,沙發那邊只有五個候燒者,他們舒適地架著二郎腿,都是一副功成名就的模樣,塑料椅子這邊的個個都是正襟危坐。 我進去時一個身穿破舊藍色衣服戴著破舊白手套的骨瘦如柴的人迎面走來,我覺得他的臉上只有骨頭,沒有皮肉。 他看著我五官轉移之後的臉輕聲說:“您來了。”

我問他:“這是火葬場嗎?” “現在不叫火葬場了,”他說,“現在叫殯儀館。”我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就像是進入一家賓館後詢問:這裡是招待所嗎? 他的聲音裡有著源遠流長的疲憊,我聽出來他不是給我打電話說“我是殯儀館的”那位。我為自己的遲到道歉,他輕輕搖搖頭,用安慰的語調說今天有很多遲到的。我的預約號已過期作廢,他走到入門處的取號機上為我取號,然後將一張小紙片交給我。 我從A3推遲到A64,這個號碼上面顯示在我前面等候的有54位。 我問他:“今天還能燒嗎?” “每天都有不少空號。”他說。 他戴著破舊白手套的右手指向塑料椅子這邊,意思是讓我去那裡等候,我的眼睛看著沙發那邊。他提醒我沙發那邊是貴賓區域,我的身份屬於塑料椅子這邊的普通區域。我手裡拿著A64號走向塑料椅子這裡時,聽到他自言自語的嘆息之聲:

“又一個可憐的人,沒整容就來了。” 我坐在塑料椅子裡。這位身穿藍色衣服的在貴賓候燒區域和普通候燒區域之間的通道上來回踱步,彷彿深陷在沉思裡,他腳步的節奏像是敲門的節奏。不斷有遲到的進來,他迎上去說聲“您來了”,為他們重新取號,隨後伸手一指,讓他們坐到我們這邊的塑料椅子上。有一個遲到的屬於貴賓,他陪同到沙發那邊的區域。 塑料椅子這邊的候燒者在低聲交談,貴賓區域那邊的六個候燒者也在交談。貴賓區域那邊的聲音十分響亮,彷彿是舞台上的歌唱者,我們這邊的交談只是舞台下樂池裡的伴奏。 貴賓區域裡談論的話題是壽衣和骨灰盒,他們身穿的都是工藝極致的蠶絲壽衣,上面手工繡上鮮豔的圖案,他們輕描淡寫地說著自己壽衣的價格,六個候燒貴賓的壽衣都在兩萬元以上。我看過去,他們的穿著像是宮廷裡的人物。然後他們談論起各自的骨灰盒,材質都是大葉紫檀,上面雕刻了精美的圖案,價格都在六萬元以上。他們六個骨灰盒的名字也是富麗堂皇:檀香宮殿、仙鶴宮、龍宮、鳳宮、麒麟宮、檀香西陵。

我們這邊也在談論壽衣和骨灰盒。塑料椅子這裡說出來的都是人造絲加上一些天然棉花的壽衣,價格在一千元上下。骨灰盒的材質不是柏木就是細木,上面沒有雕刻,最貴的八百元,最便宜的兩百元。這邊骨灰盒的名字卻是另外一種風格:落葉歸根、流芳千古。 與沙發那邊談論自己壽衣和骨灰盒的昂貴不同,塑料椅子這邊比較著誰的價廉物美。坐在我前排的兩位候燒者交談時知道,他們是在同一家壽衣店買的同樣的壽衣,可是一個比另一個貴了五十元。買貴了的那位唉聲嘆氣,喃喃自語: “我老婆不會講價。” 我注意到塑料椅子這邊的候燒者也都穿上了壽衣,有些身穿明清風格的傳統壽衣,有些身穿中山裝或者西裝的現代壽衣。我只是穿上陳舊的白色中式對襟睡衣,我慶幸早晨出門時意識到臃腫的棉大衣不合適,換上這身白色睡衣,雖然寒磣,混在塑料椅子這裡也能濫竽充數。

可是我沒有骨灰盒,我連落葉歸根和流芳千古這樣的便宜貨也沒有。我開始苦惱,我的骨灰應該去哪裡?撒向茫茫大海嗎?不可能,這是偉人骨灰的去處,專機運送軍艦護航,在家人和下屬的哭泣聲中飄揚入海。我的骨灰從爐子房倒出來,迎接它們的是掃帚和簸箕,然後是某個垃圾桶。 坐在身旁的一位老者扭頭看見了我的臉,驚訝地問:“你沒有淨身,沒有整容?” “淨身了,”我說,“我自己淨身的。” “你的臉,”老者說,“左邊的眼珠都出去了,鼻子歪在旁邊,下巴這麼長。” 我想起來淨身時忘記自己的臉了,慚愧地說:“我沒有整容。” “你家里人太馬虎了,”老者說,“沒給你整容,也沒給你化妝。” 我是孤零零一個人。給予我養育之恩的父親楊金彪一年多前身患絕症不辭而別,我的生父生母遠在千里之外的北方城市,他們不知道此時此刻我已置身另外一個世界。

坐在另側身旁的一個女人聽到我們的談話,她打量起了我的衣著,她說:“你的壽衣怎麼像睡衣?” “我穿的是殮衣。”我說。 “殮衣?”她有些不解。 “殮衣就是壽衣,”老者說,“壽衣聽上去吉利。” 我注意到了他們兩個的臉,都是濃妝豔抹,好像要去登台表演,而不是去爐子房火化。 前面的塑料椅子裡有一個候燒者對身穿藍色衣服的抱怨起來:“等了這麼久,也沒聽到叫號。” “正在進行市長的遺體告別儀式,”身穿藍色衣服的說,“早晨燒了三個就停下了,要等市長進了爐子房,再出去後,才能輪到您們。” “為什麼非要等到市長燒了,才燒我們?”那個候燒者問。 “這個我不知道。” 另一個候燒者問:“你們有幾個爐子?” “兩個,一個是進口的,一個是國產的。進口的為貴賓服務,國產的為您們服務。” “市長是不是貴賓?” “是。” “市長要用兩個爐子燒嗎?” “市長應該用進口爐子。” “進口爐子已經留給市長了,國產爐子為什麼還要留著?” “這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兩個爐子都停了。” 沙發區域那邊有貴賓向身穿藍色衣服的招招手,他立即快步走去。 那個貴賓問他:“市長的遺體告別還有多久?” “我不太清楚,”他停頓一下說,“估計還有一會兒,請您耐心等候。” 一個遲到的候燒者剛剛進來,聽到他們的對話,站在通道上說:“市里大大小小的官員,還有各區縣大大小小的官員,一千多人,一個一個向市長遺體告別,還不能走快了,要慢慢走,有的還要哭上幾聲。” “一個市長有什麼了不起的。”那個貴賓很不服氣地說。 這個遲到的繼續說:“早晨開始,城裡的主要道路就封鎖了,運送市長遺體的車開得跟走路一樣慢,後面跟著幾百輛給市長送行的轎車,半小時的路可能要走上一個半小時。現在主要道路還在封鎖,要等到市長的骨灰送回去以後,才會放行。” 城裡主要道路封鎖了,其他的道路也就車滿為患。我想起早晨行走在濃霧裡連串的車禍聲響和此後看到的一片狼藉景象。隨即我又想起半個月前報紙電視上都是市長突然去世的消息,官方的解釋是市長因為工作操勞過度突發心髒病去世。網上流傳的是民間的版本,市長在一家五星級酒店的行政套房的床上,與一個嫩模共進高潮時突然心肌梗塞,嫩模嚇得跑到走廊上又哭又叫,忘記自己當時是光屁股。 然後我聽到沙發那邊的貴賓談論起了墓地,塑料椅子這邊也談論起了墓地。塑料椅子這邊的都是一平米的墓地,沙發那邊的墓地都在一畝地以上。或許是那邊聽到了這邊的議論,沙發那邊一個貴賓高聲說: “一平米的墓地怎麼住?” 塑料椅子這邊安靜下來,開始聆聽沙發那邊令人瞠目的奢華。他們六個中間有五個的墓地都建立在高高的山頂,面朝大海,雲霧繚繞,都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海景豪墓。只有一個建立在山坳裡,那裡樹林茂密溪水流淌鳥兒啼鳴,墓碑是一塊天然石頭,在那里扎根幾百上千年了,他說現在講究有機食品,他的是有機墓碑。另外五個的墓碑有兩個是實體的縮小版,一個是中式庭院,一個是西式別墅;還有兩個是正式的墓碑,他們聲稱不搞那些花里胡哨的東西。最後一個說出來讓大家吃了一驚,他的墓碑竟然是天安門廣場上的人民英雄紀念碑,而且尺寸大小一樣,只是紀念碑上面毛澤東手蹟的“人民英雄永垂不朽”,改成了“李峰同志永垂不朽”,也是毛澤東的手跡,是他的家人從毛澤東的手跡裡面找出來“李峰同志”四個字,放大後刻到墓碑上面。 他補充道:“李峰同志就是我。” 有一個貴賓對他說:“這個有風險,說不定哪天被政府拆了。” “政府那邊已經花錢搞定,”他胸有成竹地說,“只是不能讓記者曝光,我的家屬已經派出十二人對記者嚴防死守,十二個人剛好是部隊一個班的編制,有一個警衛班保護我,我可以高枕無憂。” 這時候燒大廳的兩排頂燈突然亮了,黃昏時刻變成正午時刻,身穿藍色衣服的這位急忙走向大門。 市長進來了,他一身黑色西裝,裡面是白色襯衣,繫著一根黑色領帶。他面無表情地走過來,臉上化了濃妝,眉毛又黑又粗,嘴唇上抹了鮮豔的口紅。身穿藍色衣服的迎上去,殷勤地指引他: “市長,請您到豪華貴賓室休息一下。” 市長微微點點頭,跟隨身穿藍色衣服的向前走去,大廳裡面有兩扇巨大的門徐徐打開,市長走進去之後,兩扇門徐徐合上。 沙發那邊的貴賓們沒有了聲音,豪華貴賓室鎮住了沙發貴賓區,金錢在權力面前自慚形穢。 我們塑料椅子這邊的聲音仍然在起伏,談論的仍然是墓地。大家感慨現在的墓地比房子還要貴,地段偏遠又擁擠不堪的墓園裡,一平米的墓地竟然要價三萬元,而且只有二十五年產權。房價雖貴,好歹還有七十年產權。一些候燒者憤憤不平,另一些候燒者憂心忡忡,他們擔心二十五年以後怎麼辦?二十五年後的墓地價格很可能貴到天上去了,家屬無力續費的話,他們的骨灰只能去充當田地裡的肥料。 坐在前排的一個候燒者傷心地說:“死也死不起啊!” 我身旁的那位老者平靜地說:“不要去想以後的事。” 老者告訴我,他七年前花了三千元給自己買了一平米的墓地,現在漲到三萬元了。他為自己當初的遠見高興,如果是現在,他就買不起墓地了。 他感慨道:“七年漲了十倍。” 候燒大廳裡開始叫號了。顯然市長已經燒掉,他的骨灰盒上面覆蓋著黨旗,安放在緩緩駛去的黑色殯儀車裡,後面有幾百輛轎車緩緩跟隨,被封鎖的道路上哀樂響起……貴賓號是V字頭的,普通號是A字頭的,我不知道市長級別的豪華貴賓號是什麼字母打頭,可能豪華貴賓不需要號碼。 屬於V的六個貴賓都進去了,屬於A的叫得很快,就如身穿藍色衣服的所說,有很多空號,有時候一連叫上十多個都是空號。這時候我發現身穿藍色衣服的站在我旁邊的走道上,我抬起頭來看他時,他疲憊的聲音再次響起: “空號的都沒有墓地。” 我沒有骨灰盒,沒有墓地。我詢問自己:為什麼要來這裡? 我聽到了A64,這是我的號碼,我沒有起身。 A64叫了三遍後,叫A65了,身旁的女人站了起來,她穿著傳統壽衣,好像是清朝的風格,走去時兩個大袖管搖搖擺擺。 身旁的老者還在等待,還在說話。他說自己的墓地雖然有些偏遠,交通也不方便,可是景色不錯,前面有一片不大的湖水,還有一些剛剛種下的樹苗。他說自己去了那里以後不會出來,所以偏遠和交通不方便都不是問題。然後他打聽我的墓地是在哪個墓園。 我搖搖頭說:“我沒有墓地。” “沒有墓地,你到哪裡去?”他驚訝地問。 我感到自己的身體站了起來,身體帶著我離開了候燒大廳。 我重新置身於瀰漫的濃霧和飄揚的雪花里,可是不知道去哪裡。我疑慮重重,知道自己死了,可是不知道是怎麼死的。 我行走在若隱若現的城市裡,思緒在縱橫交錯的記憶路上尋找方向。我思忖應該找到生前最後的情景,這個最後的情景應該在記憶之路的盡頭,找到它也就找到了自己的死亡時刻。我的思緒借助身體的行走穿越了很多像雪花一樣紛紛揚揚的情景之後,終於抵達了這一天。 這一天,似乎是昨天,似乎是前天,似乎是今天。可以確定的是,這是我在那個世界裡的最後一天。我看見自己迎著寒風行走在一條街道上。 我向前走去,走到市政府前的廣場。差不多有兩百多人在那裡抗議暴力拆遷,他們沒有打出抗議的橫幅,沒有呼喊口號,只是在互相講述各自的不幸。我聽出來了,他們是不同強拆事件的受害者,我從他們中間走過去。一位老太太流著眼淚說她只是出門去買菜,回家後發現自己的房子沒有了,她還以為走錯了地方。另外一些人在講述遭遇深夜強拆的恐怖,他們在睡夢中被陣陣巨響驚醒,房屋搖晃不止,他們以為是發生了地震,倉皇逃出來時才看到推土機和挖掘機正在摧毀他們的家園。有一個男子聲音洪亮地講述別人難以啟口的經歷,他和女友正在被窩裡做愛的時候,突然房門被砸開了,闖進來幾個彪形大漢,用繩子把他們捆綁在被子裡,然後連同被子把他們兩個抬到一輛車上,那輛汽車在城市的馬路上轉來轉去,他和女友在被捆綁的被子裡嚇得魂飛魄散,不知道汽車要把他們帶到什麼地方。汽車在這個城市轉到天亮時才回到他們的住處,那幾個彪形大漢把他們從汽車裡抬出來扔在地上,解開捆綁他們的繩子,扔給他們幾件別人的衣服,他們兩個在被子裡哆嗦地穿上了別人的衣服,有幾個行人站在那裡好奇地看著他們,他們穿上衣服從被子里站起來時,他看到自己的房屋已經夷為平地,他的女友嗚嗚地哭上了,說以後再也不和他睡覺了,說和他睡覺比看恐怖電影還要恐怖。 他告訴周圍的人,房屋沒有了,女友沒有了,他的性慾在那次驚嚇裡也是一去不回。他伸出四根手指說,為了治療自己的陽痿已經花去四萬多元,西藥中藥正方偏方吃了一大堆,下面仍然像是一架只會滑行的飛機。 有人問他:“是不是剛起飛就降落了?” “哪有這麼好的事,”他說,“只會滑行,不會起飛。” 有人喊叫:“讓政府賠償。” 他苦笑地說:“政府賠償了我被拆掉的房屋,沒賠償我被嚇跑的性慾。” 有人建議:“吃偉哥吧。” 他說:“吃過,心臟倒是狂跳了一陣,下面還是只會滑行。” 我在陣陣笑聲裡走了過去,覺得他們不像是在示威,像是在聚會。我走過市政府前的廣場,經過兩個公交車站,前面就是盛和路。 那個時刻我走在人生的低谷裡。妻子早就離我而去,一年多前父親患上不治之症,為了給父親治病,我賣掉房屋,為了照顧病痛中的父親,我辭去工作,在醫院附近買下一個小店鋪。後來父親不辭而別,消失在茫茫人海裡。我出讓店鋪,住進廉價的出租屋,大海撈針似的尋找我的父親。我走遍這個城市的所有角落,眼睛裡擠滿老人們的身影,唯獨沒有父親的臉龐。 沒有了工作,沒有了房屋,沒有了店鋪,我意志消沉。當我發現銀行卡上的錢所剩不多時,不得不思索起了以後的生活,我才四十一歲,還有不少時光等待我去打發。我通過一個課外教育的中介公司找到一份家教的工作,我的第一個學生住在盛和路上,我與她的父親通了電話,電話那端傳來沙啞和遲疑的聲音,說他女兒叫鄭小敏,小學四年級,成績很好。說他們夫婦兩人都在工廠上班,收入不多,承擔我每小時五十元的家教費有點困難。他聲音裡的無奈很像我的無奈,我說每小時三十元吧,他停頓一會兒後連著說了三聲謝謝。 我們約好這天下午四點鐘第一次上課。我去髮廊理了頭髮,回家刮了鬍子,然後穿上乾淨的衣服,外面是一件棉大衣。我的棉大衣是舊的,裡面的衣服也是舊的。 我走到熟悉的盛和路,知道前面什麼地方有一家超市,什麼地方有星巴克,什麼地方有麥當勞,什麼地方有肯德基,什麼地方有一條服裝街,什麼地方有幾家甚麼飯館。 我走過這些地方,眼前突然陌生了,一片雜亂的廢墟提醒我,盛和路上三幢陳舊的六層樓房沒有了,我要去做家教的那戶人家應該在中間這一幢裡。 我前幾天經過時還看見它們聳立在那裡,陽台上晾著衣服,有幾條白色的橫幅懸掛在三幢樓房上,橫幅上面寫著黑色的字——“堅決抵制強拆”、“抗議暴力拆遷”、“誓死捍衛家園”。 我看著這片廢墟,一些衣物在鋼筋水泥裡隱約可見,兩輛鏟車和兩輛卡車停在旁邊,還有一輛警車,有四個警察坐在暖和的車裡面。 一個身穿紅色羽絨服的小女孩孤零零坐在一塊水泥板上,斷掉的鋼筋在水泥板的兩側彎彎曲曲。書包依靠著她的膝蓋,課本和作業本攤開在腿上,她低頭寫著什麼。她早晨上學時走出自己的家,下午放學回來時她的家沒有了。她沒有看見自己的家,也沒有看見自己的父母,她坐在廢墟上等待父母回來,在寒風裡哆嗦地寫著作業。 我跨上全是鋼筋水泥的廢墟,身體搖晃著來到她的身旁,她抬起頭看著我,她的臉蛋被寒風吹得通紅。 我問她:“你不冷嗎?” “我冷。”她說。 我伸手指指不遠處的肯德基,我說那裡面暖和,可以去那裡做作業。 她搖搖頭說:“爸爸媽媽回來會找不到我的。” 她說完低下頭,繼續在自己雙腿組成的桌子上做作業。我環顧廢墟,不知道要去做家教的那戶人家在什麼位置。 我再次問她:“你知道鄭小敏的家在哪裡?” “就在這裡,”她指指自己坐著的地方說,“我就是鄭小敏。” 我看到她驚訝的表情,告訴她我是約好了今天來給她做家教的。她點點頭表示知道這件事,茫然地看看四周說: “爸爸媽媽還沒有回來。” 我說:“我明天再來吧。” “明天我們不會在這裡。”她提醒我,“你給我爸爸打電話,他知道我們明天在哪裡。” “好的,”我說,“我給他打電話。” 我步履困難地離開這堆破碎的鋼筋水泥,聽到她在後面說:“謝謝老師。” 第一次聽到有人叫我老師,我回頭看看這個身穿紅色羽絨服的小女孩,她坐在那裡,讓鋼筋水泥的廢墟也變得柔和了。 我走回到市政府前的廣場,已經有兩三千人聚集在那裡,他們打出橫幅,呼喊口號,這時像是在示威了。廣場的四周全是警察和警車,警方已經封鎖道路,禁止外面的人進入廣場。我看見一個示威者站在市政府前的台階上,他舉著擴音器,對著廣場上情緒激昂的示威人群反复喊叫著: “安靜!請安靜……” 他喊叫了幾分鐘後,示威人群漸漸安靜下來了。他左手舉著擴音器,右手揮舞著說: “我們是來要求公平正義的,我們是和平示威,我們不要做出過激行為,我們不能讓他們抓到把柄。” 他停頓了一下,繼續說:“我要告訴大家,今天上午發生在盛和路的強拆事件,有一對夫妻被埋在廢墟里,現在生死不明……” 一輛駛來的麵包車停在我身旁,跳下七八個人,他們的上衣口袋鼓鼓囊囊,我看出來里面塞滿了石子,他們走到封鎖道路的警察前,從褲袋裡掏出證件給警察看一下後就長驅直入。我看到他們先是大搖大擺地走過去,隨後小跑起來,他們跑到市政府前的台階上,開始喊叫了: “砸了市政府……” 他們掏出口袋裡的石子砸向市政府的門窗,我聽到玻璃破碎的響聲從遠處傳來。警察從四面八方湧進廣場,驅散示威的人群。廣場上亂成一團,示威者四下逃散,試圖和警察對峙的被按倒在地。那七八個砸了市政府門窗的人一路小跑過來,他們向站在我前面的兩個警察點點頭後跳上麵包車,麵包車疾駛而去時,我看清這是一輛沒有牌照的麵包車。 晚上的時候,我坐在一家名叫譚家菜的飯館裡。這家飯館價廉味美,我經常光顧,我的每次光顧只是吃一碗便宜的麵條。我用飯館收銀台上面的電話給鄭小敏父親的手機打了幾個電話,對方始終沒有接聽,只有嘟嘟的回鈴音。 電視裡正在報導下午發生的示威事件。電視裡說少數人在市政府廣場前聚眾鬧事,打砸市政府,煽動不明真相的群眾,警方依法拘留了十九個涉嫌危害公共安全的人,事態已經平息。電視沒有播放畫面,只是一男一女兩個新聞主播在說話。一段廣告之後,電視裡出現了市政府新聞發言人西裝革履的模樣,他坐在沙發里接受電視台記者的採訪,記者問一句,他答一句,兩個人都是在重複剛才新聞主播說過的話。然後記者問他盛和路拆遷中是否有一對夫妻被埋在廢墟里,他矢口否認,說完全是謠言,造謠者已被依法拘留。接下去這位新聞發言人歷數市政府這幾年來在民生建設方面的卓越成就。 坐在旁邊桌子的一個正在喝酒的男子大聲喊叫:“服務員,換台。” 一個服務員拿著搖控器走過來換台,新聞發言人沒了,一場足球比賽佔據了電視畫面。 這個男子扭過頭來對我說:“他們說的話,我連標點符號都不信。” 我微微一笑,低頭繼續吃著麵條。在我父親病重的時候,我曾經攙扶他來過這裡,我們坐在樓下的角落裡,我點了父親平時愛吃的菜,我父親吃了幾口後就吃不下去了,我勸說他再吃一點,他順從地點點頭,艱難地再吃幾口,接著就嘔吐了。我歉意地向服務員要了餐巾紙,將父親留在桌子和地上的嘔吐物擦乾淨,然後攙扶父親離開,我對飯店的老闆說: “對不起。” 飯店老闆輕輕搖搖頭說:“沒關係,歡迎下次再來。” 父親不辭而別後,我一個人來到這裡,還是坐在角落裡,傷感地吃著麵條。這位老闆走過來,在我對面坐下,詢問我父親的情況,他竟然記住了我們。那一次我情緒失控,講述了我的身世,說父親得了絕症後為了不拖累我,獨自一人走了。他什麼話也沒說,只是同情地看著我。 後來我每次來到這裡,吃完一碗便宜的麵條後,他都會送我一個果盤,坐下來和我說話。 這位老闆名叫譚家鑫,夫妻兩人和女兒女婿共同經營這家飯店,樓上是包間,樓下是散座。他們來自廣東,他有時會對我感嘆,他們一家人在這個城市里人生地不熟,沒有關係網,生意很難做。我看到他的飯店里人來人往生意興隆,以為他每天掙錢不少,可是他整日愁眉不展。有一次他對我說,公安的、消防的、衛生的、工商的、稅務的時常來這里大吃大喝,吃完後不付錢,只是記在賬上,到了年底的時候讓一些民營公司來替他們結賬。他說剛開始還好,百分之七八十的欠賬還能結清,這幾年經濟不景氣,很多公司倒閉了,來替他們結賬的公司越來越少,他們還是照樣來大吃大喝。他說,他的飯店看上去生意不錯,其實已經入不敷出。他說,政府部門裡的人誰都不敢得罪。 我吃完麵條的時候,有人換台了,電視畫面再次出現下午示威事件的報導。電視台的一位女記者在街上採訪了幾位行人,這幾位行人都表示反對這種打砸市政府的暴力行為。然後一位教授出現在電視畫面上,他是我曾經就讀過的大學的法律系教授,他侃侃而談,先是指責下午發生的暴力事件,此後說了一堆民眾應該相信政府理解政府支持政府的話。 譚家菜的老闆譚家鑫走過來送我一個果盤,他說: “你有些日子沒來了。” 我點點頭。可能是我神色暗淡,他沒有像往常那樣坐下來和我說話,將果盤放下後轉身離去。 我慢慢地吃著削成片狀的水果,拿起一張當天的報紙,這是別人留在桌子上的。我隨手翻了幾頁後,報紙上的一張大幅照片抓住了我的眼睛,這是一位仍然美麗的女人的半身像,她的眼睛在報紙上看著我,我在心裡叫出她的名字——李青。 然後我看到報紙上的標題,這位名叫李青的女富豪昨天在家中的浴缸裡割腕自殺。她捲入某位高官的腐敗案,報紙上說她是這位高官的情婦,紀檢人員前往她家,準備把她帶走協助調查時,發現她自殺了。報紙上的文字黑壓壓地如同佈滿彈孔的牆壁堵住我的眼睛,我艱難地讀著這些千瘡百孔般的文字,有些字突然不認識了。 這時候飯店的廚房起火了,濃煙滾滾而出,在樓下吃飯的人發出了驚慌的叫聲,我抬起頭來,看著他們一個個拔腿往外跑去。譚家鑫堵在門口,大聲喊叫著要顧客先付錢,幾個顧客推開他逃到外面。譚家鑫還在喊叫,他的妻子和女兒女婿跑過去堵在門口,還有幾個服務員也過去堵在那裡。顧客和他們推搡起來,好像還有叫罵聲。我低下頭繼續讀著那些黑壓壓的文字,飯店裡聲響越來越大,我再次抬起頭,看到樓上包間裡的人也在跑下來,譚家鑫一家人堵住門口,繼續大聲喊叫著要顧客付錢。沒有人付錢,他們撞開譚家鑫一家人倉皇逃到街上。有幾個顧客搬起椅子砸開窗戶跳窗而逃,接下去飯店的服務員也一個個跳窗而逃了。 我沒有在意飯店裡亂糟糟的場景,繼續讀著報紙上的文章,只是不斷地抬頭看一看,後來是煙霧讓我看不清報紙上的黑字,我揉起了眼睛,看著幾個穿著工商制服或者是稅務制服的人從樓上包間裡跑下來,他們穿過一片狼藉的大廳,喝斥堵在門口的譚家鑫一家人,譚家鑫遲疑之後,給他們讓出一條路,他們罵罵咧咧地逃到大街上。 譚家鑫一家人繼續堵在門口,我看到譚家鑫的眼睛在煙霧裡瞪著我,他好像在對我喊叫什麼,隨即是一聲轟然巨響。 我來到了記憶之路的盡頭,不管如何努力回想,在此之後沒有任何情景,蛛絲馬跡也沒有。譚家鑫的眼睛瞪著我,以及隨後的一聲轟然巨響,這就是我能夠尋找到的最後情景。 在這個最後的情景裡,我的身心淪陷在這個名叫李青的女人的自殺裡,她是我曾經的妻子,是我的一段美好又心酸的記憶。我的悲傷還來不及出發,就已經到站下車。 雪花還在飄落,濃霧還沒散去,我仍然在行走。我在疲憊裡越走越深,我想坐下來,然後就坐下了。我不知道是坐在椅子裡,還是坐在石頭上。我的身體搖搖晃晃坐在那裡,像是超重的貨船坐在波動的水面上。 一個雙目失明的死者手裡拿著一根拐杖,敲擊著虛無縹緲的地面走過來,走到我跟前站住腳,自言自語說這裡坐著一個人。我說是的,這裡是坐著一個人。他問我去殯儀館怎麼走?我問他有沒有預約號。他拿出一張紙條給我看,上面印有A52。我說他可能走錯方向了,應該轉身往回走。他問我紙條上寫著什麼,我說是A52。他問是什麼意思,我說到了殯儀館要叫號的,你的號是A52。他點點頭轉身走去,拐杖敲擊著沒有迴聲的地面遠去之後,我懷疑給這個雙目失明的死者指錯了方向,因為我自己正在迷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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