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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章爭藥

涼州往事 许开祯 19709 2018-03-19
司徒雪兒還沒來得及叫囂,更讓她氣絕的消息到了。 青石嶺讓尕大掠了! 一個月後的一天,拾糧又從藏區趕回來一群牲口。這次不是拿銀子買的,是拿藥換的。拾糧將去年剩的甘草、百合、麻黃等集中起來,悄悄運往藏區,跟一個老藏醫做成了這筆生意。 望著迅速成了群的牲口,還有新蓋的牲口棚,水二爺心裡呼呼的響,對拾糧,簡直就有點五體投地了。終於在一個細雨綿綿的夜晚,水二爺將斬穴人來路喚進了上房。 水二爺親手為來路沏上一碗茯茶,笑瞇瞇地從紅木箱子裡拿出一塊上好的煙土,讓來路吸。來路受寵若驚,但他對大煙陌生得很,陌生到有些怕,搖搖頭,雙手捧起茶碗,說:“二爺你抽,我喝茶,這茶香。” “我院裡的東西,沒一樣不香。”水二爺自我陶醉地說。

“香,香,這院裡,都香。”來路捧著茶碗的手有些抖,他從水二爺臉上,看到從未有過的一種笑,這笑讓習慣了在人面前戰戰驚驚的來路獲得一種從容感,來路這一生,缺的就是這種從容。 “二爺,喚我來,有事?” “沒事就不能喚你啊,你個老鬼,天下著這麼好的雨,你看這雨有多好,你個老鬼就知道睡覺。” “習慣了,天一黑就睡,睡不著也睡,不睡沒幹的麼。” “這雨睡覺糟蹋了,你個老鬼,就不知道喧喧?”水二爺像是被內心某件事物壓迫著,說出的話前言不搭後語,來路也只能前言不搭後語。兩個人就著酥油燈,瞎扯了一陣,水二爺開始喧正題。 水二爺先誇拾糧,從拾糧進院第一天,一件件往後誇,來路先是不自在,他是個受不得誇讚的人,雖說水二爺沒誇他,可誇得是他兒子啊,聽了還是不自在。慢慢,來路就興奮,後來竟有些沾沾自喜,隔空兒,還要插上一句:“就是,娃本來就是個好娃。”

水二爺不想讓來路打斷,來路一打斷,他的思路就要重新調整。看得出,今晚這些話,他說得也有些費勁。 “你個老鬼,喝你的茶,亂插什麼嘴。” “不插,不插,二爺你接著說。” 水二爺就又往下說,誇拾糧聰明,誇拾糧能幹,誇拾糧有腦子,誇拾糧有主心骨,再誇,就要把拾糧誇上天了。 誇著誇著,話題突然一轉,說到了狗狗上。 來路心裡騰一聲,警惕地望住水二爺,他說狗狗,水老二為啥要說狗狗? 關於狗狗跟自家兒子的閒話,來路聽到一些,但都很模糊,他也留心觀察過,發現這兩個娃,眉臉間跟別人有點不大像。 水二爺頓了一會,目光在來路臉上轉悠,順勢吸了幾口煙,感覺吸足了,精神重又抖擻。 “狗狗這娃,也是個好娃。”水二爺道。

“是個好娃。”來路機械地附和道,目光一點也不敢鬆懈,生怕冷不丁,水老二說出什麼石破天驚的話來。 沒有,越往下說,就越沒危險了。水二爺學著剛才誇拾糧的腔調,一件件地誇起狗狗的好來,不過,他對狗狗的掌握,顯然沒對拾糧這麼充分,誇出的話,也少了剛才那種飽滿勁兒,來路聽著乾癟癟的,不過癮。 就在來路越來越放鬆警惕時,水二爺突然將拾糧和狗狗聯繫到一起,說起一些古怪的話來。 比如:“這兩個娃,我看著有緣分,天生的一對嘛。” 又比如:“狗狗這丫頭,往外嫁,我是捨不得的,一心想把她留在這院裡,留在我水家。” 來路再次警惕,警惕了沒兩分鐘,臉上驀然盛開一大朵笑,很燦爛很誇張的那種:“二爺,你不會……不會是想給拾糧……納小吧?”

水二爺騰地放下臉:“來路,你胡呔吣啥呢,你個吃豬腦子長大的,給你點顏色,你還拿去連罐子染了。” 來路臉上的笑僵住,他明明聽著水二爺就這意思嘛,繞了一大圈,不就是想把拾糧和狗狗撮合到一起嘛,咋個自己一說,水二爺又不高興了? “二爺……”來路喃喃說了一聲。 “來路啊……”水二爺沉騰騰喚了一聲,臉一陰,聲音也跟著悲涼:“你個粗心鬼家的,真就沒看出啥?” 來路傻傻地點了下頭,目光,驚恐地盯住水二爺。 “好,我也不繞彎子了,我就實打實說了吧。” 於是,水二爺就將那些難以啟齒的話一一說了出來,說這些的時候,他的嗓子里拉滿了煙,到後來,就忍不住哽咽。 “來路啊,怪我,我水老二養了個不爭氣的東西,害了拾糧。”

斬穴人來路聽得心驚肉跳,他哪裡想到,兒子拾糧會在水家遭這份罪。原還想,他一步躍進了龍門,登上了天堂,享福都來不及呢,哪還有罪受? “二爺,不會吧?”痛苦極了,來路就這麼問上一聲,他是想讓水二爺把話收回,這些話太傷人心,他不想听,也不敢聽。 “來路,我水老二還沒糊塗到編排自己丫頭的地步,我這丫頭,白養了。”“二爺……” “來路啊,事情到這一步,你我就得想想法子,拾糧這娃,我是捨不得。我已想好,我就收他做兒子吧,做不成女婿,做兒子也中,也中啊。” “不呀,二爺。” “來路——” “二爺,萬萬使不得,兩個娃的婚,散不得,散不得啊,二爺!”來路一聽水二爺要讓拾糧跟英英分開,跟狗狗成親,猛就從炕上跳下來,撲通一聲給水二爺跪下了。

“二爺,求你行行好,我娃他受得,啥苦他都受得,這婚,千萬不能散,不能散啊。” 不能散啊——從上房裡出來很久,斬穴人來路站在後院,站在細線一般綿綿不斷的雨中,心裡還徹響著這樣的聲音。 細雨打濕了來路的衣裳,也打得他內心一片汪洋。汪汪洋洋中,一場洪水洶湧而來…… 那是一場至今提起來仍讓人膽寒心戰的洪水,雨從六月下到了七月,天像是死了娘,眼淚珠子比哪年都多,三天一小雨,五天一大雨,隔空不隙,給你把冰暴也往下砸。天糊塗了,地也糊塗了,雷聲,更像是要把世界劈開,這樣的年景,叫人咋個不心慌。 姊妹河是六月頭上就漲起來的,天渾渾,水渾渾,青風峽罩在了煙雨濛濛中。人們起先還巴望著天能晴起來,很快,大水茫茫,阻隔了所有人的目光。目光折斷處,洪水濤濤,惡水怒吼著,翻滾著,席捲而下。水面上,忽兒漂下來一隻箱子,忽兒,又是一卷被窩。上游的村莊沒了,徹頭徹尾沒了,變成了水中的一根草,一根柴。西溝人起先興奮著,頂著大雨,拿著長長的木竿,站河沿上打撈,還真就撈了不少橫財。很快,姊妹河就怒了,它是不容人們搶奪它的果實的,更不容人們趁火打劫。一聲怒吼中,河沿上站著的兩個人沒了,一眨眼,又有兩個不見了,變成順河而下的四具屍。西溝人這才怕了,再也不敢到河沿上來。

敢來的,就一個來路。來了,也不打撈,也不搶劫,只是瞪著河,木呆呆地瞪著河,一瞪一整天。說來也怪,那些個日子,斬穴人來路就是急,比狂燥的雨還急,比自己家衝了房子還急,反正,西溝他呆不住,非得到這河沿上,瞪住河,瞪住他的心才能穩當下來。瞪來瞪去,就瞪出一個草筐。 來路至今還清晰地記得,草筐不是他打撈的,姊妹河在他眼前打了一個浪,就把讓樹根纏住的草筐打在了河沿上。草筐像是跳了幾跳,平穩了,他覺得日怪,站起身一看,就看見一張臉,娃的臉。 再順著河望,就清晰地看見,河面上,捲走一具屍,女人的屍,很年輕,面容姣白,神態安詳,彷彿,還沖他笑了笑。天意啊,來路抱起娃,娃竟然沒死,三個月大的點娃,竟然沒讓洪水淹死,可見,順河而下的女人,使了多大本事!來路起初,是想給娃叫個河遊兒的,可筐里一翻,竟翻出兩個饃。他懂了,女人一定是在蒸饃時被洪水堵在屋裡的,她將能來得及拿到的東西,全裹在了草筐里,層層落落,把娃裹了個嚴實,漂進水里的一瞬,沒忘順手拿上兩個饃。來路想像著女人被水捲走時的種種場景,腦子裡,就跳出拾糧這個名來。

拾糧是上天送給他的第二個娃,這一天的日子,也就成了兒子拾糧的生日。來路的三個娃,生日都是這麼算的。 老人們都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可這娃,福在哪,在哪呀…… 雨中的來路唏噓得不成樣子。莫非,真就如蠻婆子所說,他來路命硬,雖是撿了娃,卻也剋了娃? 天爺啊—— 散不散由不得來路,這件事,水二爺心裡矛盾了很久,也掂量了很久,權衡來權衡去,才權衡出這麼一個折衷的辦法。這辦法雖說損了點,但對拾糧,是公平的,對自家英英,也算公平。 他不會讓拾糧離開這院子,絕不,不讓他離開,就得拿法子拴住他。狗狗,便成了他拴拾糧的一條繩,一根線。只是這根線,別人牽不了,必須由他水老二親自牽。 越是難做的事,你就越要狠下心去做,而且時間上,絕不能耽擱。快刀斬亂麻,就是這個道理。

還未等來路把風吹到自個兒子耳朵裡,水二爺跟拾糧之間的攤牌,就已開始。水二爺把地點選在狼老鴉台,這也是他頗費了一番心思的,面對一地茁壯而起的中藥,面對肥沃的未來,翁婿之間,是沒有什麼張不開口的。因為他相信,所有的事比起未來兩個字,都顯得輕,顯得薄,顯得沒有份量。那麼,他還猶豫什麼呢? 拾糧彷彿早就料到了有這麼一天,他聽得很認真,也很平靜。聽完,什麼話也沒說,繼續他手裡的活。水二爺也不再問,似乎,一老一少,早就有了默契。這一天,兩人在這塊肥沃的地裡,一直堅持到天黑。拾糧不說走,水二爺也不說走,悶聲不響,就那麼乾著活。後來,後來天黑得實在看不見了,拾糧才停下手裡的活,他似乎回頭望了一眼自己的岳丈,似乎沒有,他沒跟水二爺說任何話,收拾起工具,離開了狼老鴉台。等他的腳步徹底消失後,水二爺才直起腰,一步三歎地出了地。

此後久長的日子裡,拾糧臉上都少了笑,水英英臉上也少了笑。被父親叫進上房談完正事的那個晚上,水英英走進了拾糧睡覺的那間屋子,當時拾糧已經睡了,打著輕微的鼾。水英英相信鼾是假的,就跟相信他的沉默是假的一樣,她在炕邊默站了一會兒,道:“爹把話說透了,你要是覺得狗狗好,也行。”說完這句,她就回到了自己屋裡,不,回到了她跟拾糧的屋子。 笑容長久地掛在了狗狗的臉上,那段日子,是狗狗人生中最最幸福的日子,幸福得快要昏厥了。她像一隻小鳥,快活地飛來飛去,把嘰哩喳啦的話語帶給院裡的人。終於有一天,吳嫂不耐煩了,衝哼著小曲子的狗狗罵:“吃上花樣子草了啊,我說你安穩點,別給個棒槌就當枕頭!” 棒槌就是棒槌,永遠也不能做枕頭,狗狗意識到這點,已是漫長的一段時日後。 又一個三年一晃而過。 這三年,是水二爺臥薪嘗膽的三年,也是水家大院缽滿瓢溢的三年。憑藉著出色的智慧和過人的膽略,水二爺跟拾糧虎口奪食般,硬是在國民兵眼皮下,干成了許多事。 幹得最漂亮的一件,就是和東溝冷中醫串通起來,向外賣藥。說不清是誰先出的主意,更說不清是誰拉攏了誰,好像,一切都是注定了似的。 誰能想得到呢,說了一輩子媒的老五糊,還真就說成了一樁大媒。竟把冷中醫的小女子五月,說給了長工小伍子,這在峽裡,是聞所未聞的事。 成親那天,大戶人家驚得,門都不敢出,好像冷中醫此舉,一下把青風峽的天翻了過來。冷中醫自己,卻顯得非常坦然。 “下嫁,啥叫個下嫁?我冷某人嫁了三個丫頭,都是上嫁吧,老二還嫁到涼州城哩,能咋?我還不得天天背個藥匣子,該號脈號脈,該熬藥熬藥,也沒把我高攀到天上。”“嫁女麼,就是給娃指條路,指好了,是她的福,指不好,能怪誰?金疙瘩能識透,肉疙瘩識不透,誰敢說跟上小伍子,就端不上金碗銀碗?”“話說回來,我還想把五月嫁到皇宮哩,可眼下有皇宮麼?” 一席話講的,吃席的人全笑了。這冷中醫,就是開明。獨獨沒笑的,就一個水二爺。水二爺不笑,是他清楚,冷中醫沒說實話,他的話裡,藏著玄機哩。也就是那次,青石嶺牧場主水二爺跟東溝中醫之間,達成了一筆隱秘的交易。 水二爺決定,向東溝冷中醫賣藥。 藥在我的山上長著,由我的人種,我想賣點藥,還愁?至於銀子,冷中醫說了,你儘管開口,我冷某人決不還二價。這話說的,把他當成了啥人?這年月,不圖銀子不成,太圖銀子也不成。水二爺胸脯一拍,我只管給你藥,銀子的事,你看著給,給多我不退,給少我不嫌。好賴不說,你我一輩子的交情在哩。聽聽,多豪爽。 這三年,青石嶺的地盤上,就有了另一齣戲。隔三間五,水二爺就患病,患了就得找冷中醫,騎不成馬,得坐馬車,還是四掛的,反正水家現在有了牲口,早就能套得起四掛馬車。至於車裡到底裝的啥,沒人知曉,馮傳五倒是疑惑過,也親自鑽車裡看過,空空的,除了用來遮風擋雨的幾片子破布,啥也沒。水二爺直發笑,要是讓你姓馮的抓到把柄,我水老二還能叫水老二? 馬車來來往往中,藥卻從四處八道,到了冷中醫手裡,至於冷中醫又把藥弄到了哪裡,水二爺管不著,也不能管。就跟他把賣來的銀子弄到哪裡,誰也不能管一樣。反正,地窖裡除了專員曾子航還給的那點銀子,多連個銀子毛也找不到。做事就應該做這麼細,那種前腳做,後腳就讓人踏腳後跟的事,不是他水老二做的! 包括女婿拾糧和女兒水英英,也讓他瞞得實實的。對了,三年前水二爺那個絕妙的計劃,落了空。拾糧用將近一年的沉默回答了他,水英英也用將近一年的沉默回答了他。沉默來沉默去,拾糧搬回了原來那屋,他一搬,狗狗的臉就徹底僵了,再也看不到笑。不過,女兒英英臉上,並沒因拾糧的回去多出笑,她還照舊悶著臉,這丫頭,橫豎讓人看不懂。 看不懂的,還有他們小倆口的日子。不過水二爺算是想明白了,人各有命,不能強求,他們怎麼過,那是他們的事,他再也不操那些閒心了,只要水家能發財,他就開心。 也該到他開心的時候了。三年啊,老天爺一分不少把他的虧欠給補了回來,甚至,打冷中醫手裡拿的銀子,比當初馮傳五搶走的,還多,多出幾倍。現在,只要他一閉上眼,這院裡,各道四處都是銀子,他水家的銀子! 三年里相繼發生了一些事,長工小伍子搬出了水家大院,他在西溝的小院子就挨著拾糧家,兩孔窯,兩間草房,比拾糧家多的,是一房水靈靈的媳婦,還有一個戇頭戇腦的兒子。 拾糧也當了爹。 娃是撿的,來路撿的。斬穴人來路這輩子,像是專門跑來撿娃的,那些個比草還輕的生命,偏偏就能跳他眼睛裡。來路是東溝斬穴時撿的娃,東溝燒串子的媳婦跳了崖,燒串子逼的,不跳沒法活。這燒錢皰轉生下的,沒娶媳婦前還像個人,知道莊田地裡受把苦,一娶了媳婦,人就懶得要燒著吃了。光懶也中,還賭。亂世年間,啥歪風都起,好好的一條溝,硬是給賭成個四不像。燒串子把家賭的,窟窿天窗,媳婦兒求他,不聽,還打,一回打得比一回狠,好像打了媳婦,他的手氣就能好起來,結果再去賭,還輸。輸到最後,實在沒給的,就把媳婦兒輸給了人家。 媳婦可是個百里挑一的好媳婦,孝順公婆,莊田地裡也是一把好手,偏偏就嫁了這麼一個貨,有啥辦法呢?結果在那個晚上,就是被燒串子輸給別人的那晚,跑出門,一頭跳到了山崖下。 慘啊。公公婆婆看到一山的血,哪還有活的心思,幾個人擋,沒擋住,齊齊地,跟著媳婦兒跳了下去。一天裡橫下三具屍體,來路不斬穴都不行。剛把這三個埋掉,溝裡又跑來人,來路呀,還得斬一口,燒串子,燒串子也跳了。 不斬! 來路真的沒斬,不過,路過崖頭時,他抱起了娃,燒串子跳崖前丟下的娃。狗日的還算有點人性,沒把娃一塊抱著跳下。娃的嘶嚎中,來路長嘆一聲,老天爺,你是憐我來路哩還是恨我來路哩,咋把命苦的,盡往我來路懷裡推? 抱來時娃剛三個月,貓似的,也沒個名。來路找到水二爺:“二爺,你識字,懂的事也多,給娃,取個名吧?” 水二爺問了句:“丫頭還是娃子?” “丫頭。” 水二爺臉上的激動沒了,半天,恨恨說:“抱走!” 狗狗撲過來:“憑啥抱走,沒人養我養。”說著,一把奪過娃,真就像娘一樣將娃摟在了懷裡。狗狗自打天窗裡掉餡餅的事落空後,性子變得越發烈了,成天跟水二爺過不去。水二爺念著那個損主意傷了她,也不計較,由著她鬧。 幾天后,水二爺聽到院裡還響著貓似的哭,氣乎乎撲過來:“狗狗,抱草灘上養去,我水家,聽不得這聲音。” “爹——”一聲爹,把水二爺後面的話全給堵了回去。抱著娃出來的,是拾糧。 “爹,你就留下她吧,好賴,是條命啊。” 水二爺眼裡,嘩地就讓淚給模糊了,不是這可憐的娃給模糊的,是那聲“爹”,拾糧終於叫他爹了,他改口了,把姨父叫成了爹,爹啊—— “留下,留下,爹沒說不留,爹啥時說過不留。”水二爺邊抹鼻子邊說。 “爹,給娃,取個名。” “取,取,爹這就取……” 唏噓中,水二爺抬起頭,本意是想看看天,結果一眼望著了鵬。好久,鵬都沒出現了,這陣兒,它竟給飛了過來。鵬!他差點就脫口而道。轉念一想,娃是個女娃,有點遺憾地說:“就叫月月吧……” 月月已經三歲了,嫩生生的個疼愛人。自打有了這娃,院裡,就成了另番景緻。平日里,都是吳嫂和狗狗輪番帶著,一有閒,拾糧就湊過來,猛地抱起娃,拿糙黑的臉在娃嫩臉上來回蹭,蹭得娃哭喊成一片。狗狗心疼地撲過來,要搶,拾糧不給,對哄著叫娃喊爹,娃怯怯地撲閃著眼,不敢喊。狗狗故意說:“不喊,就不喊。”拾糧報復似地嚇唬狗狗,狗狗卻一把奪了娃,吊著個臉進了屋。這景兒,讓英英無意中看見了,看見她就心裡有想法,不是恨,也不是妒,而是,是什麼呢,英英也說不清。不過自從有了月月,英英的夜晚,就越發不安,不安中還多了騷動。 真的是騷動。 日子就這樣過著,三年間,青石嶺的中藥又擴展了許多,草灘上,先後多出幾排子護欄,裡面圍的,一盡兒是藥。這些藥,其實當初就長在草灘上,只不過,人們不知道它是藥。 這一天的午後,護欄外面走過來一雙腳,這雙腳,打水家大院走出,順著草灘往下走了走,又掉轉方向,好像很茫然,拿不定主意似的,又像刻意要躲開什麼,迷迷閃閃中,最後停在了護欄前。 這雙腳是馮傳五的,他奔護欄裡的水英英而來。 水英英看見馮傳五,笑著問:“司令,你到青石嶺,快六年了吧?” “六年,六年啊,一晃兒,快得很。”馮傳五發著感慨。 “誰說不是哩,瞅瞅,你頭上,都有了白髮。” 馮傳五訝了一聲,剛要伸手去摸頭髮,猛又記起什麼,手,快快地放了下來,原又按在槍上。這是馮傳五的習慣性動作,自打查滿兒中了尕大的冷槍,廢了一條腿,駐守在青石嶺的馮傳五就變得小心翼翼,輕易,腳步不往外走。非要走出來時,也學曾子航他們,前有拴五子幾個開道,後有兵娃們護著,兩旁,還新添了幾個抓來的壯丁。亂世年間,到處是冷槍,馮傳五不得不防。就是這樣,三年裡,他還是先後遭遇了幾場子襲擊,一次是在西溝橋上,那次替他挨槍的是拴五子,打在了左肩膀上,雖說請來了冷中醫,拾糧也動了不少腦筋,拴五子一條胳膊還是廢了。胳膊是保下了,可抬不起來,吊在身上反而礙事。後來是在姊妹河邊,奉命去緝拿尕大,結果中了疙瘩五的埋伏,若不是駐守在何家大院的兵娃們前來救援,那次,怕就做了姊妹河的鬼。打那以後,馮傳五就成了縮頭烏龜,久長地困在水家大院不敢出來,對水二爺一干人的行踪,也是睜隻眼閉隻眼,只要不在身後沖他放冷槍,愛幹啥幹啥去。 就這,峽裡還是接連響出風聲,先是說尕大要在七月初七夜裡取他的頭,後又說黃羊放出話,要扒了他的皮,吃了他的肉。馮傳五的心,天天揪在一起,直後悔當初要來到青石嶺。 “司令,你可真逗,跟我在一起,還怕?”水英英像是有意取笑馮傳五,不過,她緊跟著道:“放心,在我水英英眼皮下,是沒人敢沖你放冷槍的。” 馮傳五尷尬地笑笑,手,想松,又不敢松。 這三年,幸虧有水英英陪他,要不,馮傳五得悶死,不悶死也得愁死。有個女人陪,就是不一樣啊,日子,過得快,也過得有滋味。這麼想著,他涎著臉:“三小姐,啥時跟我去涼州城啊?” 馮傳五現在還叫水英英三小姐,在他眼裡,水英英還是以前的水英英,對她跟拾糧的婚姻,馮傳五視而不見。 “你不是說戰事快完了麼,戰事一完,就去。” “真的?” “誰騙你,不信拉倒。”水英英說著,衝馮傳五非常明亮地笑了一下。 “信,信,三小姐的話,我馮某啥時疑惑過。”馮傳五心裡,真就半信半疑地湧上一層喜,彷彿,他已牽著水英英的手,正往甜蜜的那一刻走。 水英英臉上,也意外地泛起一層神秘的紅潮。 遠處,嶺上,藥地裡的拾糧停下手裡的活,恨恨地盯了護欄望。院裡,狗狗不知啥時竄進馬厩,掄起一根木棍,沖一匹新買來的騍馬發狠:“騷,我讓你發騷!” 月月的哭喊聲驚來了水二爺:“狗狗,你個嫁不走的,比豬罵狗,你罵誰哩!”天唰地暗下來,剛才還是湛藍湛藍的天,眨眼間就騰起幾疙瘩紅雲,時令已到了降暴雨的時候,說話間,震耳的雷已劈響起來。 “回,快回,雨來了。”馮傳五一把拉上水英英,就往院裡走。水英英掙脫出手朝天看時,就見鵬正穿過雲層,往下撲,彷彿,那鋒利的嘴巴,隨時要啄向她眼前的人。 暴雨傾盆而下。 暴風雨中,突然傳來一個振奮人心的消息! 日本鬼子投降了。 八年啊,日本鬼子終於投降了。 峽裡響起了炮仗聲,青石嶺上,更是熱鬧一片。水二爺聽到消息的一刻,放開嗓子喊:“快宰羊,宰羊啊。” 熱騰騰的羊肉端出來時,水二爺衝馮傳五高聲說:“司令,託你的福,青石嶺總算是太平了。快,快吃羊肉!”馮傳五神情尷尬,似乎,日本鬼子投降,對他來說是件壞事。水二爺又說又笑的時候,他沉默著,眼睛,時不時地瞄向水英英。水英英也是一言不發,看不出日本鬼子投降她有多高興。羊肉吃過,水二爺衝來路說:“親家,把酒燉上,今兒個,好好喝一場。” 熱鬧了沒多少日子,峽裡突然傳來消息,國共翻臉了,這一回,是徹底翻。前方,自家人跟自家人幹上了。 水二爺沮喪地倒在炕上,他的如意算盤打空了。本來,他想戰事一停,馮傳五就會滾回他的涼州城去,青石嶺自然就成了他水老二的,這一嶺的藥,一嶺的銀子,就再也沒有人跟他搶。誰知,回到涼州城沒幾天的馮傳五,再一次提著槍站在了青石嶺上,而且,這一次的馮傳五,臉上忽然就多了股霸氣、兇氣。 幾乎在馮傳五重新回到嶺上的同一天,水二爺看著了尕大。 這一回,尕大沒避,沒躲,徑直走到水二爺面前,抱拳道:“二爺,久違了。”“疙瘩五?”水二爺大驚,尕大果然是疙瘩五! “不,我是尕大。” “羞死你先人,你個土匪家的,敢冒充尕大?” 疙瘩五嘿嘿笑笑:“二爺,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今兒個,我是專程來謝你的。”“謝我啥?”水二爺警惕地瞅住疙瘩五。 “藥。” “藥?” 疙瘩五朗聲一笑:“不瞞二爺,你給冷中醫的藥,都是我們的。” “咋個,冷家這怕事鬼,他也?” “二爺,日本鬼子跑了,刮命黨也快完了,天下,將是我們的。” “尕大?” “不,尕大就是受苦人,就是……”說著,疙瘩五一招手,山嶺下,溝谷裡,突然站出一個個影子,天呀,他們就像雨後冒出的蘑菇,一朵朵的,盛滿了山野。水二爺驚訝地望見,小伍子這不怕死的,竟也在裡面。他站在遠處的馬蘭花叢裡,正衝二爺招手哩。 “哼,跟好人,學好人,跟上師公子跳假繩。”水二爺不服氣地罵著。腦子裡,怎麼也把土匪後人疙瘩五跟共這個字聯繫不到一起。 疙瘩五並不介意,從被仇家遠說服的那一天,他的生命,就已交給一項神聖的事業,同時,他也做好了應對各種目光的準備。此刻,他緊著要做的,就是說服水二爺。 “往後,青石嶺的藥,一棵也不能落入刮命黨手中,等到收藥時,我們會出現的。” “哼,你就不怕馮傳五的盒子槍?”水二爺有點冷笑地盯住這個他一輩子也不會看上的男人,他甚至在心裡已嘲笑起冷中醫來,怪不得你要躲哩,原來,你是跟這些人摻一起哩。 “怕他?他奔噠不了幾天了,二爺,青石嶺將是我們的。” “哼!”水二爺恨恨地轉身,他最恨的,就是人們垂涎他的青石嶺。快進院門時,他打胸腔子裡喝出一聲:“我的,你們誰也休想!” “爹,你說啥哩?”拾糧打院裡走出來,他惦著嶺上的藥,這些天天氣反常,他怕藥地裡生蟲,正尋思著拿柏香跟艾蒿放火熏山哩。 “沒說啥,我是說,這藥,誰也甭想拿走。”水二爺一時有些語亂。 “放心,拿不走的,這藥,這嶺,誰也拿不走。” 拾糧是跟馮傳五生氣哩,馮傳五一來,水英英臉上,馬上不像了。他剛才在院裡找柏香時,正撞上兩個人說話哩。 青石嶺再次陷入到漩渦中。誰也沒想到,這一次回來的馮傳五面目突然猙獰,他像一條蛇,經過了漫長的睡眠,終於醒了,一醒來,就變得窮凶極惡。他一改往日的懶散相,天天早起晚睡,白日里,帶著兵,掛著槍,威風八面地巡邏在青石嶺上,夜黑,又像狗一樣竄在院裡,目光,卻始終瞅著水英英。 他知道,沖水英英下手的機會成熟了。這次到涼州城,司徒雪兒親口告訴他,曾子航將要離開涼州,永遠不再回來。至於去哪,他沒問,懶得問。司徒雪兒還說:“真正的惡仗將要開始,共患,再也不能容忍了。” 馮傳五還聽到一個消息,司徒雪兒的靠山、西安城那個姓榮的,很可能要滾蛋,司徒雪兒在涼州城的日子,奔達不了幾天。比之司徒雪兒跟他說的那些,這個消息更令他振奮,也更讓他雄心勃勃。想想這幾年在司徒雪兒手裡受的氣,他恨不得掏出槍,提前結束掉這個女人。但是嘴上,他還是裝得很馴服。 一回到青石嶺,馮傳五就把目光對準了水英英。這女人,弄來弄去,竟是耍他哩,玩他哩,是拿個紙畫的餡餅給他充飢哩。 “哼,我就不信弄不到手!” “集合!”馮傳五沒來由地就衝兵娃們吹響了哨子。 就在馮傳五重新把垂涎的目光投向英英時,拾糧這邊,也有了意外舉動。這一天,剛跟水英英轉完大草灘的馮傳五興致勃勃回到院子裡,這一天他的心情太美好了,誰能想得到,他居然就差點得逞。在水英英常追野兔的地方,他險些就扒掉水英英的褲子,那一刻真是美死了,雖說最終沒把褲子扒掉,沒把她赤條條放倒在草灘上,但他美美把她抱了一回,抱了一回啊,抱得自己都快要接不上氣了。馮傳五心想,一回生,二回熟,過不了幾天,他就能把這口饞死人的嫩肉肉吃到嘴裡! 吃到嘴裡!馮傳五邊想,邊朝後院走去。每每討了水英英的笑臉,或是跟水英英有過什麼接觸,馮傳五總想變著法子到拾糧眼前走一回,幾步都行,走了他才覺得開心。這天他走進去,就差點沒把自己嚇死。 拾糧在磨刀! 狗日的拾糧,他居然在磨刀。廚房裡的刀一直是吳嫂磨的,狗狗偶爾也磨一兩次,但從沒見過拾糧磨。這一天,拾糧竟在磨刀。不但磨廚房裡的,他還把草棚下閒掛著的鐮刀也都抱出來,一一地磨。馮傳五走進後院時,一眼就望見一地的刀,刀光閃閃,馮傳五驚出一身冷汗。後來他強撐出一點笑,故意問:“又不是收割季節,磨什麼刀?”拾糧不說話,也不抬頭,使勁地磨。刀在他手裡發出嚓嚓的聲響,磨一陣,拿起刀,放舌頭上一舔。天啊,這狗日的,居然敢拿舌頭舔刀刃! 馮傳五嚇得掉頭就走。 這以後,馮傳五眼前,就常晃出一片寒光,刀的寒光。終於有一天,他憋不住了,拾糧只磨刀,一有空就磨,磨給他看。他要跟這狗日的喧喧,再不喧,馮傳五不被水英英想死,就會被那片磨刀聲折騰死。他瞅個拾糧在地裡忙活的空,故意走上前,咳嗽了一聲,跟拾糧喧起來。當然,馮傳五是不會跟拾糧喧什麼的,他就是想嚇嚇這狗日,給他敲點警鐘。比如好好種藥,千萬別把藥種死什麼的,再比如,有人檢舉拾糧,說他通共。 “通共什麼罪,你知道麼?”他故意黑下臉,摸摸腰間的槍,問拾糧。 拾糧不吭聲,只管埋頭理地裡的藥,馮傳五以為拾糧怕了,又連著嚇唬了一陣,感覺嚇唬得差不多了,打算離開。就在馮傳五扭頭的一瞬,一直弓著腰的拾糧猛地挺起身子,還未等馮傳五看清,他已甩起了腰間勒的砲肚,馮傳五剛說了句你想做什麼,就見拾糧猛一用勁,手裡的砲肚嗖一聲,一塊石子飛出去,雞蛋大的石子,差一點就擊中馮傳五的頭,所幸,馮傳五把頭藏得快。就這樣,石子還是從馮傳五眼前掠過,畫個漂亮的弧,飛出地頭,飛到了山坡上,飛進了草叢中。馮傳五煞白著眼,傻傻地望住拾糧。 拾糧不緊不慢說了聲:“兔子。”然後就低頭擺弄他的藥去了。 馮傳五不甘心,抖著一身的冷汗出了地,往山坡上走去。等他從草叢中找到一隻死兔時,他的心,立馬就暗成了一片。 這石子,比他的槍子快,比他的槍子準,要是在黑夜,或者在他不注意的時候,天,不敢想! 河谷裡,溝畔內,另一股潮流也在湧動。針對抗戰結束後的新局勢,上級做出重要決定,要尕大和黃羊聯起手來,迅速掀起古浪縣的地下鬥爭,讓革命的聖火燃遍溝溝窪窪,讓每一片土地都覺醒起來。同時,上級要求黃羊和尕大密切注意馮傳五在青石嶺的一舉一動,確保這一嶺的藥不被反動派所用,一定要想方設法做通水二爺和拾糧的工作,盡快將青石嶺掌握到自己手中。 勸說水二爺的任務最終落到了小伍子身上。 小伍子再次提出到水家大院種藥時,遭到了水二爺的強烈反對。 “伍子,不是我不念舊情,我是為你好哩,回去,收起心來種好西溝那幾畝地。啥時候都記住,莊稼人,天生就是務弄莊稼的,務弄好莊稼,比你跟上五公子六賊胡鬧強。” 小伍子好話說了大半天,水二爺還就一句話:“這院裡,留不得你。”沒辦法,小伍子的媳婦、冷中醫的閨女五月出面了,奶頭上吊個娃,一口一個把伍子留下。水二爺冷冷地梗起脖子:“伍子家的,你一個婦道人家,瞎跟著起啥哄,回去,管好你家伍子!” 小伍子兩口子走後很久,水二爺還陷在怔忡中醒不過神。末了,長嘆一口氣,莫非,世道真要變? 這一天,水家二女古浪二梅突然帶著一個人,意外地站到了草灘上。草灘還是那個草灘,院也還是那座院,但,水家二女子的心,變了,變得跟從前,大不一樣。 要說,水家二女子的腳步,是沒讓這山嶺阻斷過的,這三年,她回娘家的路,還是通的。水二爺對她,也稍稍比對姐姐大梅好點。至少,她來了,還能進得了這院。 三年前,就在姐姐水大梅可憐巴巴四處奔波的那段時日,水二梅趕在一個陰天,出現在父親面前。望見二女子的那一刻,水二爺心裡既暖又痛,他正為趕走大梅後悔呢,後悔得直淌眼淚,誰也活人不容易啊,他難,難道女子們不難,難道,何家仇家不難?再說了,女子們畢竟又上他的門了,這就證明,當爹的拿心鋪成的路,三年五年的,還沒讓日月的雜草荒廢掉,路不斷,心也就不斷。 “來了?”他像是生怕再做下啥後悔事,搶在內心的波瀾湧起之前,趕忙先問了一句二梅。 “爹——”二梅一抱子,就把爹抱住了。來自平陽川商人家的仇二梅,很多事情的處理上,遠遠超過姐姐水大梅。比如這一抱,打死水大梅也做不出,她寧可站在院門前哭死,傷心死,絕望死,也斷斷想不出,做女兒的還能用抱這種方式把爹給軟化掉。足見,商人就是商人,活人的花樣上,低住頭子種莊稼的何家,壓根沒法跟平陽川仇家比。 那一次,二梅連哭帶捶打中,水二爺心裡要起的怒怨,一脈兒一脈兒就讓她給捶了下去,末了,水二爺竟也很新潮地伸出兩隻手,連顫帶抖地攬住了女兒。 “娃,不哭,不哭,哭啥哩,爹這不好好的。” “爹——”水二梅趁勢又喊了一聲。 水二爺心裡,就恓惶了。就連吳嫂,也恓惶得躲一邊抹淚珠兒去了。哭夠了,喊夠了,估摸著,爹再也不會生氣了,水二梅掙出身子,抹了把臉說:“爹,我給你帶了幾雙襪子哩,全是涼州城有錢人穿的洋襪子。” “哦,我看看,快給爹看看。” 三雙洋襪子,就把水二爺三年裡冷掉的心給暖了過來。難怪水英英現在要罵他:“哼,你見識多,見識多咋讓三雙臭襪子哄得不知東西了。” 又是三年後,水二梅再次站在草灘上時,內心泛起的浪就不一樣了。時光如同姊妹河不息的濤聲,沖走許多,又帶來許多。這一來一走中,世上,發生了多少變? 水二爺聞聲走出來,一望見二女子,笑得臉就抖開了:“嘿嘿,你個死丫頭,還知道上我的門啊。” “爹,人家走了一路,腿都酸了。” “得酸,得酸啊,你現在是仇家大掌櫃啊,腿腳金貴著哩。” 水二爺說的是實話,去年開冬,平陽川仇家忽然做出一個新鮮決定,發誓要一生為商的仇達誠居然把仁義河一半的字號交給了媳婦兒水二梅,跟後,他又立了條規矩,仁義河所有的出貨進貨,都得水二梅說了算。等於,是把仁義河交到了媳婦兒手裡。仇達誠這樣做,絕不是一時心血來潮,這裡面,既有他不得已的苦衷,更有他的遠謀與深略。當然,這是仇家的事,水二爺犯不著操心,也操心不了。只是看著女兒能幹,他比仇達誠還開心。 父女倆鬥著嘴,往院裡走,走了沒幾步,水二爺猛就盯住二梅身邊的男人:“他是誰,咋沒見過?” “爹,進去說。” 二梅拉了一把身後的男人,男人不高,年紀輕輕的,頂多也就二十出頭,細皮白肉,一看,就不是莊田地裡受苦的。 進了屋,照樣先是一陣熱鬧。眼下只要是平陽川的二小姐來,這院,定是會起滿說笑。包括狗狗跟水英英這一對冤家,也會暫時的拋開恩怨,擠進水二爺的屋子爭搶東西。你還甭說,二梅帶來的東西,真是能把人眼饞死。 狗狗搶到手的,是一件碎娃衣裳,做的真好看,還有個小喇叭,放嘴上一吹,嘟嘟的響。水英英搶到的,竟是一把漂亮的藏刀,比她那把,還要精緻,水英英心想,這定是打布達拉宮那邊來的。 熱鬧過後,事情回到了正題上。二梅這次來,是給青石嶺帶來一個人,就是那個長得白皮細肉的顧九兒。 “他原在古浪縣城的分號里當學徒,不小心把客人得罪了,客人是仇家的老主顧,公公非要攆他走,我看著他機靈,就想帶來給爹幫個忙,打個下手啥的。”二梅說。 “我院裡不缺下手。”二梅還沒說完,水二爺就道。 “爹,你聽我把話說完麼。” “說,你只管說,你仇家那麼有勢,哪兒放不下一個人,還用得著往爹這山旮旯裡塞?”老道的水二爺一眼就看穿了破綻,他相信這個顧九兒身份不簡單。 “這娃年輕,又肯動腦子,爹留著,肯定有用。” “爹最怕外人動腦子。” “他打一手好算盤。” “爹這兒,要算盤沒用,十個指頭,啥都算清了。” “爹——” “沒用,說啥也沒用,人,你帶回去,爹現在是缺啥也不缺人。” 話說這兒,等於是說死了。叫顧九兒的似乎有點急,二梅給他眼色,讓他安穩坐著,自個,正在加緊想主意。 黑飯時分,吳嫂回到了院裡。吳嫂去西溝看五月娘倆,五月硬留著她住,她左一個不行右一個不行,飯也沒吃就趕著回來了。剛進院,就听二梅來了,急猴猴就往這半邊院跑:“二梅呀,可把你盼來了,我讓你帶的漏勺子帶了沒?” “帶了,兩個哩,一大一小。”二梅說著又翻包,這一院的人吃飯,吳嫂手底下沒個好用的漏勺子,撈麵時真是費勁兒,上回走時再三跟她安頓,說啥也要給她帶一把來。 吳嫂進了門,接過漏勺子,臉上喜滋滋的,剛要說啥,眼睛,忽地讓顧九兒捉住了。楞住神盯半天,不敢相信地問:“你是土門子顧家的?” 顧九兒趕忙起身,嗯了一聲。 “顧勺勺家的?” “嗯。” “你爺爺是老勺子?” “嗯。” 顧九兒連嗯幾聲,臉,已被這陌生女人問得紅彤彤的。 “你娘是……紅香?” “嗯。” “天呀,紅香,你真是紅香的兒子?”說著,吳嫂扔掉漏勺子,撲過去,一把將顧九兒攬進懷裡。我是水蘭花,你娘打涼州城嫁過來的第二年,我去的草窯溝。 屋裡的人都讓吳嫂的舉動弄傻了,誰也不明白,這個紅香跟她有啥關係,值得她這麼激動。 “娃,你不知道,我跟你娘,是結拜姊妹哩。”說著,一把鼻子一把淚,竟哭了起來。水二爺大張了半天嘴,一聽是這麼回事,敗興地道:“你個老妖,想娘家想瘋了。” “就瘋了,女人不想娘家,還想啥?”爭道了一句,也覺自個有點失態,拉過顧九兒,問他是老幾。顧九兒說是老九,吳嫂又驚乍乍道:“天呀,我說她能生,她還真能生,一肚子,生了九個。” 水二爺罵:“真是個糊塗鬼,一肚子,你給我生?” 吳嫂破涕為笑,但對顧九兒,卻是左看看,右望望,彷彿自個多年走散的兒子。一聽紅香還活著,身子骨還硬朗,馬上嚷著要回娘家,去看紅香。氣得水二爺直罵:“你今兒吃啥了,莫不是也吃了花樣子草?” “你才吃了花樣子草哩,你哪個知道,當年我過門,身上穿的,頭上頂的,盡是紅香一針一線做的呢。”那神情,好像一下又回到出嫁前的那個晚上。水二爺自然不能理解,當年土門子顧家那間廂房裡,兩個好得跟親姊妹一樣的粉紅女兒,度過了怎樣一段親親熱熱的日子。可惜,一頭毛驢兒將水蘭花馱到草窯溝後,兩人就再也沒見面。若不是顧九兒那眼睛和嘴巴跟他娘一模一樣,猛一看就是當年的紅香轉了男兒身,她才不敢這麼大著膽子問哩。 “緣,真是緣哩,想不到,打死我也想不到,三十多年了,原本想說啥也見不著了,誰知,誰知老天爺送來了她兒子。”吳嫂絮絮叨叨,一時半會,打往事裡醒不過來。也難怪,十六上離開娘家,她的腳步,就再也沒踏進土門子一步。爹遭土匪娘餓死,也是時隔多年後才聽說的。如今,對娘家的惟一記憶,就剩了紅香。 第二天,水二爺要攆顧九兒回去時,吳嫂站出來說話了。 “不回去,娃有了難,你不留,我留。” “留,留,見誰也留,這院裡,你說了算,還是我說了算?” “誰說了也是閒的,娃留,我留,娃走,我走。” “走?你還能走到天上去?” “天上去不了,姊妹河開著哩,崖頭上的路認得哩,你甭嚇唬我,說不准,逼急了也一頭栽下去,省得你見誰也不順眼。” “誰逼你哩,你聽聽,裡反面正盡是她的理了。”水二爺雖是氣著,話,顯然沒剛才硬了。一旁的二梅憋著勁兒,不敢笑出聲。原來,一向天管不著地管不著的爹,竟也有個怕的人。果然,嚷了沒幾句,水二爺沮喪地敗下陣來:“好,好,你留,你留,家是你的家,業是你的業,我水老二回我的萬忠台總行了吧?”土門子顧勺勺家的顧九兒,就這樣留在了青石嶺水家大院。吳嫂最後的理由是,顧勺勺是有名的廚子,他的後人手藝肯定錯不了。 “我還不是替你著想哩,身子一年不如一年,讓九兒好好侍候你幾年,怕是吃了頭一頓,你就再也捨不得攆了。” 馮傳五隱隱感覺到,這個顧九兒,來者不善。 自然,顧九兒做飯的手藝,堪稱一流。吃了頭一頓,一院的人都就知道,啥叫個飯了。飯決不只是吳嫂跟狗狗這樣的女人隨便糊弄出來填肚子的,飯還有另種做法,就是顧九兒這樣的做法。在涼州城吃喝多年的馮傳五,不是沒聽過土門子的顧勺勺,但僅僅也限於聽,親口嚐一口顧勺勺的飯,他還沒那個資格。顧勺勺活著的時候,涼州城每天拿著帖子排隊請他的人,怕不下二十,其中一大半,都是富得流油的大戶,可惜顧勺勺名聲太大,後來青海馬家派人來請,讓他改行做清真,他厲言相拒,結果,讓馬家的二管家一槍打穿了雙手。 馮傳五懷疑,顧九兒來青石嶺之前,絕不是在仁義河當伙計。一個完美繼承了祖上手藝的勺勺客,是不會屈尊給別人家當伙計的,水家二女古浪二梅肯定撒了謊。他將涼州城關於仁義河及平陽川仇家的種種傳言跟顧九兒聯繫起來,對此人的身份,就判斷出八九分。不過,他裝,沒有抓到具體的把柄前,他還不想揭穿這個年輕人。他想起這次臨行前司徒雪兒再三叮囑過的話:“眼下雖說日本人是趕出去了,可真正的對手,還是共產黨。日本人在明處,好打,共產黨在暗處,怕是你還沒找到,命已丟他手裡了。所以這次回青石嶺,你務必要防範每一個人,特別是將要出現的新面孔。” 馮傳五站在藥地裡,目光,死死盯住嚷著要跟拾糧學種藥的顧九兒。 而另一雙眼睛,卻躲在很遠處,一動不動地恨住他。 八月的天空裡,久不露面的鵬再次飛起來,旋在湛藍湛藍的碧空裡,彷彿,只要主人一聲口哨,它就會俯衝而下,直取惡人的眼睛。 水英英孤獨地收回目光,掉轉身子往嶺下走時,遼闊的大草灘上,閃出一行人來。縣長孔杰璽剛剛辦完東溝的公事,轉道青石嶺,他帶著國民政府最新的政令,還有籌建青石嶺保公所的任務,再次踏上了這片熟悉的土地。 水二爺頭搖得格巴響,跟縣長孔杰璽預想的一模一樣,水二爺堅決不同意在嶺上設保公所,更不想當什麼保長。 “孔親家,不,孔縣長,你快收起那些個歪主意,當年你一句話,我水老二瘸了一條腿,如今,我青石嶺剛剛緩過一口氣,你又跑來折騰了。” “二爺,這不是折騰,保障所改保公所,這是上頭的令,東溝那邊剛改了,還增了不少甲。這青石嶺啥地兒,你心裡還不清楚?不行,所得設,這個保長,說啥也得你當。” “上頭,你有幾個上頭?這三天五天的,吃飽了沒事幹,胡搗騰個啥?再說了,就我這巴掌大的個山頭,犯得著你左一趟右一趟跑?” 情況跟東溝驚人的相似,縣長孔杰璽這一路,可謂吃盡了苦頭,聽夠了風涼話。新的保甲制度是民國政府在驅走日本倭寇後,在鄉村新推行的一種建制,其用意,縣長孔杰璽自是明白不過。熟料,除少數幾個村子人們爭搶著當保甲長外,大多村子,人們表現出驚人的冷漠。東溝一開始也是這樣,財主何大鶤一聽要選他當保長,一個蹦子跳起來:“你走,你立馬給我走,我要是再認你這個親家,我何大鶤不是人!”何家父子拒不出任保長的行為令整個東溝對新的保公所產生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恐慌,將近十天時間,孔杰璽在東溝一無所獲,最後,不得不在少數幾個人的推舉下,將新的保長任給了行動越來越詭異的冷中醫。 這青石嶺原本是不用設保的,頂多設個甲就行,無奈上頭非要設保,而且再三申明,要水二爺出任保長。縣長孔杰璽琢磨半天,用商量的口吻道:“二爺,你也甭把話說太絕,你要實在嫌這個保長小,我舉薦你當青風峽的聯保主任,這青石嶺,保還是要設,至於保長麼,我找你女婿去。” “拾糧?”水二爺差點要笑得噴飯了。 縣長孔杰璽走出那半邊院子,琢磨著怎麼跟拾糧開口。一旁的馮傳五不耐煩了:“還跟他商量個啥,敬酒不吃吃罰酒,一繩子下去,他乖乖兒的。”縣長孔杰璽沒理他,步子,帶著幾份孤獨地站在了草灘上。今年的青石嶺,已遠非當年他來時的青石嶺,這一嶺的藥,怕是到了誰眼裡,也恨不得…… 第二個後晌,縣長孔杰璽打發開所有人,單獨將拾糧留在了小院裡。馮傳五奉命把守小院門。縣長孔杰璽跟拾糧談了足足一個下午,其間,只有廚房的顧九兒隔空不隙端個小菜進去,說是縣長要跟拾糧喝小酒。馮傳五滿臉狐疑地盯住進進出出的顧九兒,但是從他臉上,真的看不出什麼。 青石嶺設保的事因為水家翁婿倆的堅決拒絕,不得不先擱淺下來。縣長孔杰璽走後若干天的一個下午,馮傳五一臉困惑地站在了二道峴子上。藥已前前後後採收了不少,剩下的,怕都要等到來年再採。要說今年的藥,比往年都強。可涼州那邊既不說運也不說不運,只讓他嚴加看護。馮傳五就有些吃不准了,到底,上頭玩啥花樣?這藥放在他眼皮下,真是令他睡不著。馮傳五想的是,盡快裝車拉走,只要離開青石嶺,離開大草灘,哪怕在峽裡被人搶了,也不管他的事。放在這兒,等於把他的命系在了藥上啊。 更令他奇怪的是,峽裡靜悄悄的,黃羊和尕大都沒一點動靜,彷彿消失了般。 這種時候,怎麼能如此安靜呢? 馮傳五感覺到,這不是一個好兆頭。 絕不是。 正憂心忡忡著,身後,突地響起三才板:“不聞你的聲,不看你的面,單憑你腳下把狼糞踩,就知你命裡有大災。” 馮傳五頭里轟一聲,低頭一看,腳下,真就踩著一泡幹狼屎。心裡那個憋氣喲,掉頭就吼:“蠻婆子,你有吐吣的沒?” 叫眼官的蠻婆子絕絕無意拿馮傳五開涮,這是她的習慣,路上逢著人,不由得就要給人家觀相算命。聽見馮傳五罵她,心想這人,大難臨頭了還不醒悟,便又唱:“左眼睜來右眼閉,左肩高來右肩低,膽敢往前走五步,你的生死你便知。”馮傳五本來就對前途把握不定,對命運更是凶險難測,一聽蠻婆子準確唱出了他的生理缺陷,心,就扑騰得不成樣兒了。但,他偏又是個耿性子人,我就不信,往前走五步就能死掉!想著,腳步已邁起來,大踏著步子,往前走。就在第五步即將落下的瞬間,馮傳五的眼直了,楞了,呆了,心裡,再也沒有一點耿勁兒。右腳懸空,說啥也不敢踩下去。僵了足足有五分鐘,馮傳五媽呀一聲,掉轉身子就往嶺下跑。 腳底下,草叢裡,竟是一窩被蛇咬爛的死老鼠。 馮傳五大病一場,等拾糧耐上性子將他調養得能起身時,嶺上,已是另番樣子。 秋來了。 第一趟藥走得相當平安。儘管事前司徒雪兒和古浪方面都做了最壞的打算,也做了最周密的部署,但,擔心的事兒一件也沒發生。黃羊銷聲匿跡,尕大也像是讓秋風捲到了峽外,青風峽以出奇的友好和寧靜,為送藥的馬隊道了平安。緊跟著要送第二趟時,平陽川那邊傳來消息,說是黃羊和尕大過了黃河,投奔延安去了。司徒雪兒自然不敢鬆懈,命令馮傳五他們嚴加看護。 月明星稀,這樣的夜晚是很不適合往外送藥的,司徒雪兒卻賭了一把,越是不能的事,她越想成功,這跟她的愛情一樣。到現在人們還很少知道,司徒雪兒是一個擁有愛情的女人,只不過,這份愛情,死在了過去某個日子裡,埋葬在一個叫黃花崗的地方。司徒雪兒所以到涼州來,說穿了,還是尋著這份愛情。當然,這是她內心極為隱蔽的秘密,外人是很難知曉的。 司徒雪兒這次沒能賭贏。 就在馬隊走出青石嶺正要大踏步地東去時,從姊妹河拐彎處,黑壓壓的森林裡,突然殺出來兩股人馬。這兩股人馬殺的真是時候,當時護送馬隊的國民軍剛剛掉轉頭,馮傳五的人也返身進了青風峽,跟隨馬隊前行的,剩下不到十人。因為一出了峽口,就是明堂堂的大道,也就是司徒雪兒所說的絕對安全地帶,這樣的地帶,黃羊和尕大是斷然不敢出沒的。 但他就給出沒了,而且,不費一槍一炮,連馬帶藥,全到了人家手裡。 司徒雪兒還沒來得及叫囂,更讓她氣絕的消息到了。 青石嶺讓尕大掠了! 馮傳五帶著人馬回到青石嶺,已是第二天上午,太陽映紅著整個山嶺,平靜的山嶺令馮傳五內心裡生出一種接近自豪的東西,想想在嶺上的這些年,他也為黨國建了不少功。可隨著腳步越來越接近水家大院,他的不安便漸漸濃起來。等進了院,馮傳五就驚得不只是想喊了。 院裡,空空如也。已經打了包準備隨後運走的中藥不見了,藏在後院草棚裡的珍貴的藥材也不見了,不只如此,留守在院裡的四個兵娃也不見了。馮傳五正在大呼小喝地四下找尋,廚房裡突然奔出拴五子,一條壞了的胳膊垂著,上氣不接下氣說:“司令,司令呀……尕大……尕大……” “尕大咋了?” “掠了,全掠了!” “人呢,院裡的人呢?” “全捆了。”拴五子抬起左胳膊,指著後院兩間柴房說。 馮傳五奔進柴房,就見水二爺水英英還有拾糧他們,全讓繩子捆著,嘴裡塞了棉套,腳上拿一根細草繩相互拴著。一看沒自己的人,馮傳五奔出來:“我的人呢,我的四個人呢?!” 拴五子猛地跌坐在地上,一條胳膊捶著雙腿:“司令啊,沒了,沒了啊——”哭喊中,做了一個砍頭的動作,手臂慢慢垂下來,指住嶺上的窟井。馮傳五帶人奔向窟井,就見,四具沒頭的屍體橫陳在裡面,血,差點打窟井裡溢出來。 這可是他四個最忠心的弟兄呀,其中,就有不久前才打老家過來的堂弟。 “頭呢,頭走了哪?!”馮傳五一把撕住拴五子,彷彿,是拴五子害了他們。 “提……提走了,說……說是要……示眾。” “啪!”馮傳五狠狠搧了拴五子一耳光,抱住頭,號啕在山野上。 等把水二爺他們放出來,更響的罵,就炸在院裡。 “馮傳五,你個王八羔子,不是說有你的保護,青石嶺就是太平的麼?馮傳五,老子一年的藥,白種了,全讓搶了,搶了呀,你狗日咋個說?!” 水二爺的罵聲中,狗狗吳嫂摟成一團,哭了個恓惶。這一場驚,差點把月月給嚇死。等哭完,狗狗猛地跳起來,不容分說就給了拴五子一巴掌。 這一巴掌,猛就給絕望和恐懼中腦子接近一片空白的馮傳五搧出一點點思維來。他睜大眼睛,傻傻地盯住拴五子。 拴五子被他盯得渾身發毛,下意識地,就做出一個想跑的動作。 拴五子自打右胳膊被一槍廢掉後,就成了閒人。護藥隊自然再沒他的份,一條胳膊壞了,還能拿槍?馮傳五說不能。念他是為自個廢的胳膊,馮傳五又說:“往後,你就在院裡嶺上的轉轉,能做點啥,就做點啥。” 拴五子啥也做不了,也不想做,整天,就在懷念他的胳膊。一看見兩條胳膊健在的人,他就來氣,可院裡都是兩條胳膊健全的人,拴五子這氣,就大得不得了。水二爺怕他氣出病,有一天就沖他說:“拴五子啊,人不能老在氣中活,俗話說,人比人,活不成,驢比騾子馱不成。這樣吧,你去藏區,替院裡看看白犛牛,工錢,照給你算。” 水二爺這樣安排,是真心替拴五子著想。一個人老是懷念自己失去的東西,是很容易懷念出病來的,這點上水二爺有教訓,教訓大得很,你看他現在,壓根就不再想讓馮傳五和曾子航拿走的銀子,也不想自個那條瘸腿。人嘛,啥時節啥活法,房上也能活,地下也能活,不見得非要活得比人高,關鍵,自己得活出心勁來。拴五子沒的,正是這心勁。 要說,院裡的白犛牛,壓根不用人專門去放。青石嶺的白犛牛,平日都是趕到深山里,也就是藏區,跟藏民們的犛牛夥在一起。藏區草好,再說有成片的森林,還有馬牙雪山,那才是白犛牛真正的家。年頭趕出去,年末,想看了趕回來看一眼,讓它們認認家,不趕也無所謂,反正,不會少掉一頭。有時,趕出去二十頭,能給你回來三十頭。水二爺讓拴五子去放,內心裡,還是想給他一條活路,人不能自個把自個困死,到雪山高原去轉轉,對他有好處。 誰知,轉了不到半年,出事了。 他把兩頭白犛牛賣了! 他還厚著臉皮跟水二爺說,兩頭犛牛摔死了。 “摔死了,肉呢?” “我哪能背回來,讓鷹雀老鴉吃了。” “吃了。哦,吃了。”水二爺喃喃的,好像信了他的話。水二爺啥人呀,就算他睡著,也比十個醒著的拴五子精明。果然,半個月後,藏區的人帶來信,拴五子把兩頭最好的白犛牛賣了,賣的錢,賭了。 兩頭白犛牛啊,趕到西溝能換五個丫頭,就是換東溝的,也少不下三個,他竟給賣了!本來,水二爺還想著,給他說個媳婦,也學小伍子的置塊地,打發出去,畢竟,是在自家院里長大的。這一回,水二爺心死了,徹底死了。此後,他再也不管拴五子,哪怕一天到晚把頭睡爛,也不問一句,絕不問。 拴五子就在渾渾噩噩中,睡走不少歲月,到現在,院裡的人都不知道還有個他了。 “捆起來!”馮傳五終於從拴五子臉上望出點名堂,也為自個,望出一條路。 “給我搜!”馮傳五又吼。 手下一時沒明白,搜啥?等明白過來,對拴五子的態度,就不那麼好了。還真讓馮傳五搜出不少。 拴五子豬窩一樣的屋子裡,居然搜出一袋銀子,還有尕大留下的一封信。信中說,很感謝他,後面還有下次聯絡的地點和時間。 “司令,冤枉啊,我是冤枉的!” “冤枉,哈哈,冤枉?”馮傳五的聲音已經變了形。 “他們拿著槍,把我逼到廚房裡,讓我把那一鍋山藥吃了,我,我,我冤枉啊,司令——” 拴五子被五花大綁押到涼州城的這天,東溝保長冷中醫來到了青石嶺。按峽裡最後確定的管轄權限,青石嶺由冷保長管。冷保長先是將國民政府新頒布的條令在院裡宣讀一遍,然後又將新徵稅銀的事做了一番安排。最後,他跟水二爺單獨進了南院。 一進屋,冷保長便掏出一張單子,水二爺以為冷保長要逼他交稅銀,正要黑上臉罵,就听冷保長說:“二爺,受驚了,我是專程向你賠禮來的。” “啥?” “甭急,你先看看,看看再說。” 水二爺接了單子,臉,就困惑得不成了。 “我說冷家的,你一天到晚,到底在玩啥鬼名堂?”冷保長竊笑道:“二爺,有些事,你不必問得太清,你只管看看,單子上的藥,跟拿走的,相符不?” 水二爺沒吭聲,他真是不知該咋吭聲。單子上的藥,一根也不少,給出的銀兩,更讓他伸舌頭。但,他不是被這大把的銀兩弄傻的,他是不懂冷中醫這個人,還有這看不清的世道。 “姓冷的,你是個人精啊,哪條道上都跑,哪條道上也有你的好處,這麼走下去,你不怕崴了自個的腳?”最後,他扔給冷中醫這麼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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