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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五章拜師

涼州往事 许开祯 18588 2018-03-19
六月末這個空氣裡彌散著濃濃草藥香的後晌,水家大院後院一間小客房裡,一個秘密不為人知地發生了。按照藥師這一行的規矩,劉喜財讓拾糧行了簡單的拜師禮,磕了三個響頭,就算將他收到了自己門下。 藥師劉喜財將拾糧喚進屋裡,叫了一聲:“娃,你坐。” 這是幾天后的一個後晌,劉喜財沒去地裡,他說身子不舒服,在屋裡歇了一天。拾糧也因為別的事,沒去狼老鴉台。 拾糧有稍稍的愣怔。劉喜財從來就喚他糧的,忽地喚出個娃,他還不習慣。劉喜財又說了一聲:“娃,你坐。” 拾糧只好在炕沿上跨下。 藥師劉喜財盯著拾糧望,那目光,忽兒一片暖,忽兒一片濕,忽兒,又成了一片雲,讓人摸不透,他這麼望做啥哩? “叔——”拾糧發著軟兒,叫了一聲。

藥師劉喜財動了動,動的是身子,可拾糧覺得,整個屋子都在動,天也在動,叔的心,更動。 “娃,我問你,想不想做藥師?”藥師劉喜財忽然問出這麼一句。拾糧心裡,一下就給問麻了,問緊了,問得,都不敢做答了。 “抬起頭!”藥師劉喜財忽地抬高了聲音,目光,逼住受驚的拾糧。 “跟叔說,你心裡,想不想做藥師?” 拾糧吞吐著,半天,怯怯地道:“叔,我想,好想……” “那你告訴叔,做了藥師做什麼?” 這事,拾糧從沒想過,從爹讓他上路的第一天,他心裡,就記住一件事,人活著,不能老是受窮,窮讓人欺,窮讓人辱,窮讓自己都瞧不起。可這些跟做藥師無關,想做藥師是跟了劉喜財後,不,是跟爹在後院草棚裡坐了一夜後,還不,比這還早,應該是青石嶺上有了第一縷藥香後。

“說。”藥師劉喜財顯然急著想知道答案。 “叔,我不曉得,我就想做藥師。” 這回答完全出乎劉喜財預料,但也,讓劉喜財看到拾糧的另一面,這娃老實,還沒學會撒謊。 “那好,我再問你,將來有一天,你做了藥師,頭一件想做的事,是啥?”拾糧想了想,比剛才略略從容地答:“讓爹過好日子。” “還有?” “不讓溝裡亂死人,拿藥救。” 藥師劉喜財怔怔地盯住拾糧,片刻,一把攬過拾糧,緊緊抱懷裡,淚,就在這一刻湧出,湧在他心裡,湧在不為人知的秘密裡,湧在他一大片傷痛裡。 “跪下!”藥師劉喜財忽然喝了一聲。 拾糧不明不白的,撲通一聲,就給劉喜財跪下了。 六月末這個空氣裡彌散著濃濃草藥香的後晌,水家大院後院一間小客房裡,一個秘密不為人知地發生了。按照藥師這一行的規矩,劉喜財讓拾糧行了簡單的拜師禮,磕了三個響頭,就算將他收到了自己門下。然後,雙手扶起拾糧,用一種從未有過的聲音說:“娃,記住了,今兒起,你就是我劉喜財的腿,劉喜財的腳,更是我劉喜財的眼睛。我劉喜財這點本事,有能耐你就全拿走,但有一條,你至死也不能犯。”

“叔,哪條?” “藥是用來救人的,不是害人的。” 拾糧重重點頭。 “不只是藥,做了藥師,等於就把自個也變成了藥,這做人,也一個理,你可一輩子記得?” “記得。不害人,只救人。” “好,往後,你就是一味藥,苦藥,良藥,能背得住痛受得住辱經得住天塌地滅卻一心心只救人的藥。” 拾糧再次點頭。 “那好,接下來,我教你三條,這三條,你要牢牢記住,犯了哪條,叔都不饒你。你跟叔的緣,都在這三條裡,犯,你就走,叔一刻也不留你。” 這次拾糧沒點頭,而是用牙緊緊咬住了嘴唇。 一股血滲出來。 殷紅的血。 “用心種藥,藥就是你,你就是藥,藥旺你旺,藥敗你敗。藥是你的心,藥是你的肉,藥是你的姊妹。”

“藥海浩蕩,萬草皆為藥,只取其精華,識其性別,藥能救人,更能害人,是救是害,取自你的能耐。打今兒起,你要熟悉百草,牢背藥理,要做到眼、耳、手、鼻、心皆能識藥。一種草叔只教你三遍,記住了,三遍,能不能記下,就全在你了。” “藥跟醫不同,醫之理,在於對症下藥,以藥救人。藥之理,在於萬草何能取天地精華,採山之靈氣,藥師,就是把山川天地融於一草中。記住,你種的不是藥,是靈氣,藥無靈,草一株。人無靈,屍一具……” 藥師劉喜財還在說,拾糧心裡,卻沉得快要裝不下了。 這以後,拾糧變了,變成了另一個人。無論田間地頭,還是後院馬厩裡,拾糧就像鬼迷了般,不論幹活還是走路,那嘴,總是動著的,卻又不發出聲音。喜財叔也真能做得出,一種藥,真就只說三次,從種植到採擷,從葉面到莖幹、花瓣,藥性,藥理,通遍兒只講三次,講完,就像忘了這回事,再也不提起。能不能記下,就全看拾糧。拾糧不識字,有些字甚至從沒聽過,但,他有一雙耳,一顆心,從耳裡到心裡,從心裡再到嘴裡,喜財叔講的,就先囫圇吞棗全記下了。記下了。

“這娃是個神娃。”有一天,姓曹的藥師無意中聽見拾糧背給喜財叔聽,驚訝中就說出這麼一句。拾糧剛要喜,喜財叔惡惡地瞪了一眼:“去,給我洗襪子去!” 水家大院表面的平靜並不能掩去它的內亂與恐慌,這一天,縣長孔杰璽騎著一頭青騾子來到青石嶺。縣長孔杰璽一直在縣城等水二爺,水二爺判斷得沒錯,孔杰璽被錢困住了,他請水二爺去縣城,就是想跟他商量著借錢。水二爺沒去,孔杰璽便知道,這借錢的路,算是讓水二爺堵死了。 出門迎接的是副官仇家遠。副官仇家遠自從在拾草的事上顯出非凡的當家能力後,就博得水二爺的好感與尊重,眼下他在大院裡,已有相當高的地位。除了水家父女,他對別人都是說一不二。 兩個人握手寒暄,一前一後走進院裡,管家老橛頭趕來接過騾韁繩,用一種十分稀奇的口氣說:“縣長大人也騎騾子呀?”縣長孔杰璽未理睬管家老橛頭,目光焦慮地往上院瞅。副官仇家遠說:“二爺去了西溝,看他親家去了。”

“親家?”縣長孔杰璽一時沒反應過來。 “就是斬穴人來路。”仇家遠說。 孔杰璽哦了一聲,面目有些暗淡。他剛從平陽川來,仇家在涼州城的生意出了些問題,有人瞅上了仇家的生意,想據為已有,這事著實費了一番周折,好在,事情處理得比預想要好。他跟仇達誠再三合計,這事目前還不能讓仇家遠知道,怕他分心,小伙子年輕,又當著副官,別一激動惹出什麼是非。 “怎麼樣,涼州城那邊可有動靜?”仇家遠問。 孔杰璽知道他是問什麼事,搖了搖頭,苦笑道:“血腥一片啊。” “你也別怪,眼下西安城也是一片吃緊,就連陸軍長,也輕易不敢說話。”孔杰璽點頭,眼下國共兩黨鬧得不可開交,清理亂黨的聲音,一天緊過一天,就在幾天前他離開涼州城時,又聽到殺人的消息。這次抓到的,是涼州城共產黨一個大人物,還有黑風谷那個黑三,也被秘密處決了。他老婆大嗓門,眼下被關進了大牢。

兩人正說著,管家老橛頭捧著茶壺進來了,張羅著要倒茶,縣長孔杰璽忙把話岔開,問:“最近藥長勢可好?” “好,好,天爺像是長了眼,雨下得格外勤,太陽也足。” “仇副官,你還說天爺長眼哩,這老天爺,我看是眼瞎了。”管家老橛頭接話道。縣長孔杰璽沒接話茬,接過茶杯,呷了一口。爾後,裝出一副累了的姿勢。管家老橛頭忙獻殷勤道:“要不,我給你鋪個被窩,你先瞇會?” 縣長孔杰璽躺在炕上裝睡的空兒,副官仇家遠快快去了趟車棚。這車棚,是水二爺專門為他騰下的,裡面,鎖著他上次從馬車上帶來的神秘物件。管家老橛頭一直想解開這裡面的謎,可惜,水二爺發下話,誰敢往車棚那邊多走一步,打斷腿別怨人。 黑飯時分,水二爺騎馬回到了青石嶺,進門就說:“這夢真準,真準啊。”水二爺是因一個奇怪的夢突然決定前去看望親家來路的。早上起來,水二爺說夢見了寶兒,寶兒託夢給他,拾草在那邊不安心,她牽掛著爹爹來路,說水家豪宅大院,她爹卻住一孔破窯洞,天一下雨,窯洞裡漏得立不住人。水二爺左思右想,還是決計去一趟西溝,再咋說,也不能讓新過門的媳婦兒不安心。結果去了西溝,果真見來路的窯住不成人了。

“唉,他那孔破窯,也該收拾收拾了。” 管家老橛頭趁勢說:“要不,給他家蓋座新院子?” “新院子?你當我水家有金山銀山呀?明兒個打發幾個人,拉幾根柱子,在窯口搭個遮雨棚。”管家老橛頭失望地點了點頭,原本想藉給來路蓋房的機會,自個家裡也修兩間廂房,看來,如意算盤打得早了。安頓完事兒,水二爺才問:“孔親家到了?” 管家老橛頭忙點頭道:“看,一忙反把正事兒給忘了,縣長大人來多時了,都睡過一覺了。” “哦?”水二爺腳步慌亂地往上房走。 這夜,上房的燈一直亮到天明。水二爺發下話,除了副官仇家遠,閒雜腳步一概不許邁進上院。副官仇家遠更像個忠誠的衛士,整夜守在上房門口。誰也不知道,縣長孔杰璽跟青石嶺財主水老二究竟密談了什麼。第二天太陽映紅整個青石嶺時,縣長孔杰璽起身離開水家大院,人們清清楚楚看到,他的臉是陰著的。

巍峨險峻的青石嶺突然間斑斕多姿,一派妖嬈。吸足了雨水和陽光的中藥像是一夜間綻開了花蕾,最先開花的是甘草,呈鐘形的花萼環抱著蝶似的花冠,密密集集地盛開,或紫紅,或藍紫,一下就讓七月的青石嶺嬌豔絢爛。接著是黃芪,黃色的花冠一旦盛開,整個山嶺便顯出一派富貴。站在嶺頂,五顏六色的花瓣繞得人睜不開眼,彷彿,青石嶺成了花的海洋,花的世界。人們的記憶裡,除了野花野草,青石嶺只有罌粟花的芬芳。可今兒個,這七彩斑斕的絢麗之景簡直就讓人們窒息。種藥人在一片喲喲的興奮聲中,享受著兩位藥師帶來的幻景。 狼老鴉台上,拾糧矮小的身影藏在花海中,遠處望去,那瘦小的影兒就像被花快要榨乾了似的。藥師劉喜財跟在他身後,一言不發地看著他務弄藥。拾糧邊給藥施肥邊背:“黃芪,植物形態,多年生草本。莖直立,上部有分枝。總狀花序腋生;花萼鐘狀,密被短柔毛,具5萼齒;花冠黃色,旗瓣長圓狀倒卵形,翼瓣及龍骨瓣均有長爪;花期6~7月,果期7~9月。”

劉喜財聽到這兒,微微一笑。 吃完腰食,兩個人照例蹲在山坡上喧謊兒。近來,兩個人的喧頭越來越多,拾糧的話也越來越多,也只有這時候,這一老一少才顯得輕鬆,才顯得跟這滿山遍野的花襯托出的仙景兒相配。漫不經心的喧談中,藥師劉喜財已對拾糧的身世有了大概的了解,但,有件事兒,一直堵他心裡,總也問不出口,今天,劉喜財打算豁出去了。 “娃,跟叔喧喧,你妹妹咋得的病?” 拾糧默了半天,張不開口,見叔是真想听,屁股動動,拉開了話頭。 都怪三憨爺。 三年前那個綠把一切遮蓋了的日子,羊倌三憨爺像是跟拾草較上了勁兒,非要把這個小丫頭給唱倒唱服。唱完了八月,三憨爺接著唱起了九月: 九月裡的桃梅花九呀重陽我和我的小妹妹鬧呀花香花香要要鬧呀小妹妹羞得人難當十月裡的桃梅花冷凍呀寒我和我的小妹妹縫呀棉袍縫個花棉袍呀小妹妹穿上繞三繞拾草興奮了,手捲成個喇叭,仰起脖子就唱: 十一月的桃梅花冬子呀節我和我的小妹妹把冬子過做了頓肉掰刀呀小妹妹吃起來味道好十二月的桃梅花正呀一年粉蓬那個花轎子娶呀姑娘娶了個才姑娘呀小妹妹模樣兒粉又俏剛剛唱完,拾草就看見,一隻鷹打天上飛過來,飛到三野地她頭上。拾草鷹鷹的叫著,手舞足蹈。山頂的三憨爺也看見了鷹,啊啊了兩聲,猛喊:“拾草,小心。” 話還沒落,盤旋著的鷹突然一個下撲,直直的,振著翅膀,就往拾草頭上來。拾草嚇得媽呀一聲,剛要轉身跑,那鷹,已到了眼前。 那隻叫做鵬的鷹定是把拾草當成了什麼,過後人們都這麼說,就連東溝的何大鶤,也認定鷹把拾草當成了什麼。當成了什麼呢,誰也說不出,但絕不是人!何大鶤說得很肯定,從沒見過鷹撲一個活人的,莫非?何大鶤話說了一半,不說了,留下許多懸念,讓人們去猜。於是,關於拾草的種種傳說,就在溝裡響了起來。來路一家子卻沒閒心聽,叫做鵬的鷹雖說沒把丫頭拾草叼走,但它足足在三野地玩了半個時辰,不高不低,就在拾草頭頂懸著,拾草啊啊的叫聲中,鷹像是很興奮,卻又不直接襲擊拾草,像是帶著某種惡意,故意拿拾草開心。兩隻碩大的翅膀發出雷鳴般的徹響,震得拾草耳膜要爛。拾草那一天是經歷了一場比死亡還駭人的劫難,直到三憨爺連滾帶爬打山頂滾下來,滾到三野地,做出一副跟鷹豁命的架勢,叫做鵬的鷹才像戲耍夠了般,發出一股子嘲笑,振翅遠去了。 這時的拾草已昏了過去,三憨爺連嚎帶叫地撲向拾草,掰過拾草的頭,捧住拾草的臉,草呀草呀地叫,卻發現,拾草早無半點人氣。 一個好端端的丫頭,就因了一隻鷹,成了這樣。 山坡上寂靜無聲,講著的人和聽著的人,全都一副表情:駭,恐,驚,然後是茫然,死了一般的窒息。 細碎的風裡,飄來一陣陣小桃梅: 七月的桃梅花七呀月七天上的那個牛郞會呀織女牛郞哥哥在河東呀小妹妹織女在河西……日子轉瞬即逝,七月很快過去,八月眼看著也要過去。水家大院越來越吃緊的味兒令每個人都將心提得高高的,說不准,哪天就會突然炸出個事兒。 這吃緊的味兒還是來自戰事,越來越多的消息從外面湧進來,有人說日本人已佔了中國大半個河山,有人說日本人把國民黨的軍隊快要滅完了,也有人說,是國共分裂給了小日本機會。 戰事越緊,關於藥材的消息就越緊,水家大院的味兒也就越緊。 惟一不吃緊的,就是水英英。七月到八月,水英英的身影突然活躍在藥地裡,這可是件新鮮事,就連水二爺,也被英英的變化驚住了。每每看見英英往地裡去,他便打遠處跑過來:“你到地裡做什麼,活是下人幹的呀。”水英英不理自己的爹,照舊邁著步子,往地裡走。地裡的中藥齊撲撲往高里竄,竄得英英心裡癢癢,忍不住就跳進去,學著吳嫂的樣,拔草或者為藥施肥。一陣風兒吹來,綠浪連著綠浪,快要把她淹沒了。英英的心被中藥感染,也泛起了旺盛的綠。她開始認真地學做農活,像一個老實的莊稼人一樣,把自己交給地。幾天下來,她的臉黑了,太陽把那一片黑擴展到脖子裡,誰望了也心疼,就她自己不心疼。有時,她的腳步也會溜到狼老鴉台,溜到劉喜財和拾糧後頭。拾糧專注的樣子吸引著她,嘴裡咕叨咕叨的神秘勁兒也激發起她的好奇,她會冷不丁地問:“你咕叨什麼呢,能不能大聲點?” 拾糧聽見,會嚇一個楞怔,等看清是三小姐,那張臉就會兀自紅成一片。但他是決然不敢跟三小姐亂說話的,只能憨憨地笑笑。這一笑,就露出一口潔白的牙來。水英英還是頭次發現,來自西溝的長工拾糧長一口漂亮的白牙。這口牙跟她家男人的迥然不同,不管是父親水二爺還是弟弟寶兒,在她的記憶裡,牙都是焦黃一片,跟煙熏的炕洞一個顏色。就是她的兩個姐夫,牙也沒這麼白,更沒這麼好看。 衝這口牙,水英英開始喜歡這個來自西溝的小長工。 於是,心情好的時候,她也會主動走過去,問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題。比如西溝多少戶人,都住什麼樣的房子?東溝英英是去過的,因為大姐在那裡,對西溝,她就很陌生,只知道有這麼一塊地方,卻不知這地方住著什麼樣的人。聽了拾糧的回答,她才明白,原來東西二溝是不一樣的,西溝住的,多是逃荒過來的窮人,整條溝裡,人們都住著窯洞,房屋是想也不敢想的一個夢。 “好好乾,你要是真能把本事學下,我讓爹給你蓋一院房。”這一天,英英忽然就說了這麼一句話,驚得走在前面的劉喜財都回過了目光。 七月到八月,發生在三小姐英英身上的另一件事,就是她再也不跟副官仇家遠橫眉冷對了。不是說她跟仇達遠恢復了以前的關係,沒有,她只是想通了一件事,人家現在是副官,是幫她家掙銀子來的,不是以前那個冒冒失失的淘氣鬼,也不是二姐水二梅的小叔子,人家是西安城陸軍長身邊的紅人,縣長孔杰璽見了他,都要禮讓三分。這麼一想,那個堵在心裡的疙瘩就沒了,真沒了。再跟他相對時,目光就能坦然,心也坦然。 坦然好。水英英最害怕自己不能坦然,現在居然做到了坦然。於是,她跟仇家遠恢復了說笑,有時,還開一兩句玩笑,但僅僅是一兩句,開完她就走了,再也不像以前那樣留戀他。 對留戀不到的東西,水英英學會了丟棄,這是七到八月她最大的收穫。 九月頭上,薄荷、益母草等中草藥開始採割了,日子一下忙碌起來。偏在這時候,藥師劉喜財老家帶來口信,說他老母親不行了,得趕緊回去料理後事。副官仇家遠先是不答應,說:“正是忙的時候,你走了誰來操心收藥曬藥?”水二爺也是一樣的話:“這忙活了半年多,你就不能頂到頭啊?” “頂到頭?我老娘都沒命了,我還能頂到頭?”藥師劉喜財心裡急著老娘,說話的口氣就壞。 水二爺乾咳兩聲,心裡儘管十二個不樂意,但也不能不讓人家去守老娘,要不,人還生兒子做啥? 商量來商量去,副官仇家遠說:“去吧,你把收藥的事跟曹藥師多安頓安頓,你娘如果平安,就早點回。”說話間,掏出一張銀票,道:“拿著,路途遠,路上甭受罪。再者,你娘要是真的百年了,甭省錢,養兒一場,不能讓老人家空著手走,發個大喪,也好……”副官仇家遠忽然說不下去了,擰了下鼻子,不說了。水二爺也不好乾打發,猶豫再三,跟管家老橛頭說:“去翻翻,院裡有啥派上用場的,多給點。” 當夜無話,二天早起,一頭青騾子馱著一條毛線口袋出了院,口袋裡裝得滿噹噹的,拾糧牽著青騾子,邊走邊抽泣。藥師劉喜財道:“抽啥抽,又不是不回來,看你這孬相,還想當藥師哩。” “叔——” “給我把頭抬起來,哭哭啼啼的,哪有個男人樣?跟你安頓的話,記住了?” “記住了,叔。” “回去,用不著你送。” 說完,一把奪過韁繩,拉土崖下,身子一躍,跳上青騾子,走了。 拾糧痴痴地望著大草灘,直到喜財叔的影子全沒了,才孤獨地往狼老鴉台去。後晌下了地,天已麻黑,拾糧拖著乏累的身子走進院,猛就听水二爺喝:“來路家的,你來!” 到了上院,水二爺不由分說啪啪就給了他兩嘴巴:“你個混帳,吃裡扒外的東西,說,昨兒黑偷了啥?” 拾糧被搧昏了頭,半晌,黑著腦子問:“二爺,你說啥哩,拾糧不懂。” 啪!又是一個。 “還敢犟嘴?來人,給我綁起來打!” 拴五子立馬打牆角落裡跳出來,手裡拿著早已準備好的繩子,將拾糧綁了。 “你是好說哩還是歹說哩?”等綁好,水二爺又問。 “二爺,拾糧真不知你老人家說啥哩。”這時候的拾糧已不再害怕,看眼前的景兒,院裡好像出了啥緊要事,說不定跟喜財叔有關,喜財叔不會沒走成吧? “給我打!看他嘴有多硬!” 沒容拾糧掙扎,拴五子的拳頭已噼噼叭叭落下來,拴五子也真夠狠,他的身子比拾糧壯很多,手上勁又大,勞作了一天的拾糧哪還能經住這樣的打,兩眼一黑,倒了下去。 等他再次睜開眼時,已躺在後院草棚裡。立在眼前的是副官仇家遠和曹藥師幾個。拾糧感到頭又暈又脹,嘴裡又苦又苦,胸口發出一陣陣劇痛。 “水——”他喚了一聲。 “想喝水是不?”說話的是曹藥師。 “說吧,娃,把你昨黑里幹的事說出來,說出來就有水,還有肉拌湯。” 拾糧忍住劇痛道:“曹叔,你讓我說啥哩,昨黑,昨黑我啥也沒幹啊。” “沒幹?那你就好好躺著。”說完,曹藥師就出去了,他看上去很生拾糧的氣。 副官仇家遠摸了把拾糧的頭,又摸摸他胸口,跟吳嫂說:“拿碗水給他喝。”吳嫂快快端來一碗水,等拾糧喝過,副官仇家遠又問:“你真沒幹啥?” “沒,真沒。” “好,我信你。” 這話讓在場的人感到意外,特別是拴五子。副官仇家遠丟下眾人,往上院去了。不多時,狗狗跑來說:“二爺發話了,讓拾糧哥先吃碗飯。” 水家大院到底丟了什麼東西,就連副官仇家遠也不知曉,曹藥師他們就更無從得知了。副官仇家遠是在晌午時分聽到水二爺的叫囂聲的,很厲,當時他在睡午覺。副官仇家遠跳出屋子,水二爺的叫囂一聲連著一聲響在院子裡,中午時分的院子是很安靜的,草灘也很安靜,下地干活的人們午飯是在山上吃的,乾糧就水蘿蔔,這樣可以節省時間。仇家遠側耳聽了一陣,意識到水二爺那邊可能發生了啥事,但他沒急著趕過去。急著趕過去不好,讓人家多想,他擴了兩下胸,回到自個屋裡,坐等水二爺的召喚。 直到後晌,拴五子都從古浪縣城回來了,水二爺還是沒喚他。看來,事情出的並不是太大,興許水二爺做了個惡夢,一生沒睡過午覺的水二爺近來居然嘗試著睡起了午覺,可按仇家遠的觀察,他一次也沒睡踏實。午覺不是每個人都能睡踏實的,在西安的時候,陸軍長就從來睡不踏實,還罵:“老子來人世上一趟不容易,這午也睡晚也睡,豈不是把好好的光陰全給睡掉了?”還有,平陽川他父親仇達誠也從來不睡午覺,父親有句口頭禪,說懶病都是睡出來的。仇家遠正好相反,自從在西安跟著陸軍長後,他就自動養成了午睡的習慣,不是他懶,關鍵是乾他們這行,必須時時刻刻保持旺盛的精力。陸軍長共有三個副官,仇家遠是到陸軍長身邊最晚的,他的所有習慣,都是跟著另兩位副官學的。 仇家遠正在亂想,就見拴五子讓狗攆一般,慌慌張張往山嶺上跑,不多時,管家老橛頭還有吳嫂狗狗幾個,上氣不接下氣地回到了院裡。上院裡鬧騰了好久,才有人走進來說,二爺喚他。 仇家遠到了上院,水二爺並沒告訴他發生了啥事,只說:“院裡有了賊,他一件重要的物件不見了。” “啥時丟的?” “就昨黑。” 仇家遠哦了一聲,不知怎麼,突然聯想到劉喜財,但很快又搖搖頭。水二爺道:“仇副官,你是辦過大事的,這賊,就在院裡,你一定要幫我抓,現在就給我抓!” 到底丟了什麼?一連兩天,副官仇家遠都在思考這個問題,種種跡象表明,水二爺丟的,並不是啥值錢玩意,但,這東西,在水二爺心裡很重要。 拾糧已經三天沒下地了,拴五子那頓暴打實在厲害,到今兒個渾身還疼得不能動彈。水二爺像是打消了對他的懷疑,還特意讓狗狗留下,照管他。昨天夜黑,曹藥師忽然來到草棚,在他身上揉捏一番,還拿熱毛巾裹著草藥,給他熱敷了一陣,傷痛弱下去,但心的痛,卻一天比一天猛。 午後的斜陽灑滿院落的時候,拾糧聽見馬厩裡一陣響,心想定是三小姐回來了。拾糧挨打那天,三小姐水英英去了東溝,是大姐帶信讓她去的。果然,後院裡響起山風的響鼻,那響鼻打得很親切。這院裡有二十幾匹馬,拾糧不用眼,拿耳一聽,就能準確地聽出是哪匹。尤其山風和二爺的座騎烈鷹,那聲音真是特別,拾糧喜歡這兩匹馬,它們真是好馬。 等馬厩裡的聲音消失後,拾糧原又閉上了眼,眼睛剛閉上,狗狗的腳步聲就到了。狗狗端一碗蘿蔔拌麵湯,要他吃。拾糧搖搖頭,說吃不下。 “吃不下也得吃,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狗狗的嘴巴子挺利索,這些天,多虧了她照顧拾糧。 “你哪兒學來的這些?”拾糧覺得狗狗有意思,這個比妹妹拾草小不了多少的丫頭,不但嘴巴子會說,人也挺機靈,心眼兒尤其好。拾糧長這麼大,除過妹妹拾草,再沒誰喚過他哥。現在,狗狗左一聲哥,右一聲哥,喚得他心裡真舒服。一聽到這聲哥,身子的疼痛當下就少了許多。 “拾糧哥,吃吧,這拌湯,是我偷偷拌的,二爺不知道。” 拾糧不敢再推了,掙扎著接過碗,大口吞嚥起來。院裡是不許偷著做飯的,要是發現,定會打個半死,怪不得狗狗邊勸他邊朝院里巴望哩。剛吞了幾口,碗裡突然冒出一個雞蛋,一個嫩生生的荷包蛋! 拾糧駭了一跳,緊跟著,心被某種東西汪洋住了。 吃完,狗狗並不急著去洗碗,消滅證據。怪怪地站在拾糧面前,一雙眼睛撲閃撲閃,半天,悄聲說:“拾糧哥,知道不,二爺屋裡丟了啥東西?” 拾糧大瞪著雙眼,到現在也沒誰跟他說到底丟了啥。 “我告訴你,千萬甭跟別人說。”狗狗快快掃了後院一眼,湊近他耳朵說:“一雙繡花鞋。” “啥?!” 拾糧還在犯楞,水英英的聲音就到了:“憑啥要栽臟給人家,不分青紅皂白就打,是牲口啊?” 拾糧趕忙掙彈著挪動了下身子,三小姐水英英的腳步已到了跟前,看見拾糧的窩囊樣子,水英英恨恨道:“你沒張嘴啊,沒有偷憑啥要挨打?” 拾糧嘴唇動了動,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水英英一把掀起他的衣服,拾糧身上紅一塊青一塊的傷就讓她看到了。 “拴五子,拴五子!”水英英的聲音響徹在後院裡,喊了半天,才記起,拴五子在地裡。恨恨嘆了一聲,又問拾糧:“疼不?” 拾糧硬撐著說:“不疼。” “疼你也不敢說,沒出息的,你就不能厲害點啊!”說著,從口袋裡掏出一樣東西,扔給拾糧。拾糧一看,是一沓子膏藥貼。水二爺和英英都騎馬,家裡常備這個,這東西金貴著哩,冷中醫那兒都沒有,是水二爺從涼州城買的。拾糧怕人看見,慌忙就將它藏了。 水英英的聲音已響在廚房那邊:“狗狗,狗狗,死哪去了?” 狗狗可能正在消滅罪證,剛才她也就走得快,再慢半步,就讓三小姐撞上了,撞上不要緊,要是讓三小姐聞見雞蛋味,那可不得了。拾糧正在替狗狗擔心,就听三小姐說:“這兩天你好生伺候來路家的,傳我的話,每天加兩個雞蛋,另加半碗白米湯。” 拾糧愕在了草棚裡,他怎麼也沒想到,水家三小姐會下這樣的指示。 這天后晌,院裡又發生了另一件事,水英英把拴五子捆起來打了。理由是,水英英指派拴五子給山風梳毛,山風不讓梳,拴五子瞅瞅四下無人,就對山風下狠手,結果剛打了一下,水英英就出現了。 水家大院里里外外被採割的草藥曬滿的時候,大梅和二梅擠在同一天來到青石嶺。水二爺正在後院裡喝嘆新來的幫工,讓他們腳下小心點,別把藥踩壞了。二梅在身後怯怯叫了一聲:“爹。” 水二爺轉過身,目光愕了幾愕,忽然道:“我不是你爹。” 二梅瘦了,黑了,水嫩的皮膚變得粗糙,臉上鬆垮垮的,甚至都有了皺紋。看得出,這段日子,她有多熬煎。這煎熬都是因為仇家在涼州城的生意,水二爺也是不久前才知道,對涼州城仇家仁字號起了貪念的,是一個叫馮傳五的人,此人勢力大得很,他已先後霸了涼州城孫、李兩家大戶不少生意,都是以前方戰事的名義。如果不是縣長孔杰璽等人從中周旋,怕是仇家仁字號,已經到了他手裡。就這,聽說仇家也花了不少銀子,只是,在青石嶺負責種藥的副官仇家遠,並不知道這些,二梅兩口子跟公公一起,把這場風波頂過去了。 二梅又喚了一聲:“爹——” 水二爺這才扭過頭,正好看見一年輕幫工腳下踩了藥,水二爺一下不依了:“你眼讓屎灌住了呀,看不見那是藥。” 大梅以為爹是沖她們發脾氣,不服氣地說:“你給誰耍威風哩,走,二梅,找英英去。”說著話,姊妹倆真就往外走。 “回來,你兩個外人家的,沒看見院裡都是藥麼?” 兩個人在後院門口停下,等水二爺出來。就看見拾糧背著一麻袋藥,打上院那邊繞過來。大梅說:“他就是西溝來路家的拾糧,幹活可賣力氣。”二梅說:“不賣力氣爹能留他,爹是誰,你我還不清楚?” 看見拾糧汗流夾背累得要死的樣,兩人同時嘆出一口氣,咧開身子,給拾糧讓出一條道。拾糧的目光微微在兩人臉上掃了掃,平靜地閃開了。二梅就說:“這娃,一看就老實。”大梅接話道:“可不,我聽幫工們說,他心可靈巧著哩,會背呢。” “真的?”二梅有點不信。 “誰會背,亂呔吣。”水二爺正好聽到,搶白了一句。 到了上屋,水二爺還陰著個臉,沒等二梅開口,就罵:“你家不是忙得脫不開身麼,怎麼倒有閒工夫串門子來了?” 水二爺罵這話是有原因的,冷個臉也是有原因的。山上四處要收藥,水二爺怕他忙不過來,英英儘管能幫忙了,畢竟年歲輕,很多事還指靠不住。水二爺就差拴五子,先後去了東溝和平陽川,想讓兩個女兒女婿抽幾天空,幫他把藥收了。沒想,她們一個比一個忙,都說騰不開身。女婿忙倒也罷了,畢竟人家不姓水,可大梅跟二梅說忙,水二爺心裡就很不是滋味了。眼睜睜看著她爹往死裡忙,這號女兒,養了不是白養?水二爺本來就在這事上有疙瘩,大疙瘩,方圓幾十里,他惟一被人戳脊梁骨的,就是沒個兒子。原指望兩個女兒能幫他把這個疙瘩解開,哪知……“爹,我們不是趕過來了麼。”大梅知道爹為啥生氣,賠著笑道。 “趕過來看你爹的笑聲?”水二爺衝大梅恨了一眼。 大梅撲赤一笑:“爹現在發大財,我們巴結還來不及呢,哪敢看笑聲。說吧,叫我們做啥?” “啥也不做,嘴擱便宜了吃。” “爹——”二梅不高興了,為回這趟娘家,她跟公公差點吵了嘴,若不是男人家寬心裡惦著藥,急著讓她來,她還來不了呢。 三個人正說著話,英英打地裡回來了,一進院,聽說兩個姐姐來了,藥也顧不得往後院放,扔給下人,就朝上院跑來。姐妹仨見了面,甭提多高興。英英在兩個姐姐臉上連著親了幾口,又打又鬧的,還嫌不夠,嚷著讓爹出去。水二爺一看她們三個的親密勁,心裡的氣消了。笑著道:“好,好,我出去,我出去,現在我連屋裡蹲蹲的權力也沒了。” 當天后晌,水家破天荒宰了一隻羊,招待自家兩個女兒,羊肉的香味瀰漫在院裡時,水家三個女兒,正按爹的分工,分頭把著三攤子,忙著驗藥曬藥裝藥。等忙到天黑,吃了香噴噴的羊肉飯,姐妹仨再也顧不上爹,鑽南院英英屋裡說悄悄話去了。 就在同一個晚上,水家大院外面的草灘上,另一對黑影兒,也在唏唏噓噓地拉話兒。 斬穴人來路是在天黑時分上路的,他算好了時間,打西溝到青石嶺,放快了腳步走,三個時辰就到,正好是水家大院人睡定。果然,他剛在馬蓮墩上坐下,草灘上便響起熟悉的腳步聲。 這馬蓮墩,是來路和兒子拾糧的暗記,幾個月前,來路決計離開水家大院時,就曾牽著兒子拾糧的手,指給他看:“記住了,娃,這地方背風,也避人,往後,爹和你,就在這兒說話。”這以後,來路偷偷來過兩次,一次是在拾草嚥氣前,一次是在拾草嚥氣後。父子倆,就以這樣的方式傳遞著安慰,傳遞著牽掛。 拾糧來到馬蓮墩前,輕輕學了聲夜貓子叫,來路忙說:“娃,我來了。” 拾糧蹲下,來路立刻拉過娃的手,哽著嗓子說:“娃,他們,他們又打你了?”拾糧說:“沒。”來路把拾糧的手攥得緊緊的:“娃,你不要瞞爹,爹眼不瞎耳不聾,水家咋欺負你的,爹都知道。” “沒。” “我苦命的娃——”來路說著,就要哭。拾糧忙提醒:“爹,這是在人家眼皮下。” 來路噤了聲,抹了把鼻涕,恨恨地甩掉。 “娃,忍,刀架脖子上也忍,我不信你熬不出個頭。” 拾糧嗯了一聲。怕爹傷心,將水家大院最近的變化一一說給爹聽,特別是說到三小姐水英英,他的聲音都變了:“她對我不像先前那麼狠了,還讓狗狗給我打荷包蛋。” 來路不相信,以為兒子騙他。拾糧便將挨打前後的經過又說了一遍,來路聽得怪怪的:“怎麼會呢,三丫頭那脾性,出了名的臭,怎麼會對你好呢?” “她是真好,我身上的傷,還是她給的膏藥貼好的。” “好就好,好就好啊,只要三丫頭不欺負你,你的日子就好過了。”來路由衷地說。 見爹不再難過,拾糧從懷裡掏出一個用大黃葉子包著的雞蛋,遞爹手上:“爹,你吃。” “娃,哪來的。” “狗狗給的。” “你吃。” “我吃了好幾個哩,這個,爹吃。” 父子倆推讓半天,來路終究還是抵擋不過雞蛋的誘惑,剝皮吃了。 草灘上飄起一股淡淡的蛋香味兒。 來路心裡,升騰起一股子做爹的幸福。 吃完蛋,來路打了個嗝,又問:“這陣子,學下啥了?” “叔走了,沒人教我,我自個揣磨著哩。” “你喜財叔的事爹聽說了,沒他,你更要用功。對了,曹藥師肯教你不?”拾糧一時不好做答,來路心裡,似乎明白了。道:“種藥的事,爹跟冷中醫打聽過,不難,只要你用上心,三五年就能學會。冷中醫說,一要下苦功記,二是要用心兒辨認。天下的草藥,多著哩,不見得就是藥師教你的這些,光冷中醫的藥舖裡,就有好幾百種。” “爹,我在辯哩,今兒個,我還在嶺頂草叢中辯出一種藥哩。” “這就好,這就好,爹就怕你光知道死記,不知道活辯。” 夜色濃稠,稠得化不開,九月的草灘裡,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秘密。 曹藥師終究還是控制不住,把火撒在了拾糧頭上。 藥是分開采的,就是說誰種的藥誰領人採,在院里分開曬。一開始,人們都往曹藥師這邊跑,尤其拴五子幾個,好像成心要給拾糧難堪。慢慢,情況就不一樣了,先是吳嫂狗狗幾個,接著,往狼老鴉台這邊來的人多起來,後來,竟連三小姐水英英也來了,三小姐一來,拾糧這邊的人氣,就比曹藥師那邊旺了許多。 這也罷了,反正水二爺又雇了不少幫工,曹藥師是不會擔心沒人跟著他採藥的。 但,誰也沒想到,嶺上會起閒話。閒話一開始只在幾個人中間傳,傳著傳著,就擋不住了,藥地裡,路上,曬場上,甚至院裡,幫工們只要碰上頭,就都交頭接耳,神神秘秘議論。議論個啥,閒話。閒話是是非,閒話是禍根,閒話,是撒在當事人心上的一把鹽。 兩個藥師種的藥不一樣,曹藥師的藥個小,莖細,像是沒吃飽的娃,長得不精神。劉喜財的呢,肉厚,葉肥,那藥兒,一採到手裡,感覺就實騰騰的,讓人想起水二爺種的罌粟。這還不算,長地裡差別還不是太大,不細心還瞅不出,一曬院裡,讓風兒吹幾天,太陽曬幾天,這差別,一下就顯了出來,想遮掩都遮掩不掉。哪怕你不懂藥,哪怕你當它是草,還是一眼就能望出二者顯顯的差別。這差別,最早是三小姐水英英發現的,不過她把話藏在了肚裡,沒跟任何人說,包括父親水二爺。 曹藥師臉上掛不住了,不是掛不住閒話,閒話他壓根就沒當回事,是掛不住這差別。身為藥師的曹某人當然不會對院裡的景緻視而不見,事實上他也在焦躁不安地觀察著,等待著,等待太陽把差別曬小,等待風兒把劉喜財的那點優勢吹走,這樣,越來越響的閒話,就都成了一個屁,只臭一下院子,是熏不倒人的。可惜,他還是讓閒話熏倒了,熏得越發不安了。 這一天,曹藥師莫名其妙就來到了狼老鴉台,拾糧正在專心致志採藥,他的身後,一左一右跟著狗狗和吳嫂。站在地頭,曹藥師的眼生出一股猛痛。不是拾糧刺激了他,是這一地還未採盡的藥,是這九月的風吹不走的花。種了一輩子藥,憑啥就老是種不過別人呢?種不過劉喜財倒也罷了,輸給拾糧這要飯的,讓他心口子咋平? “拾糧,拾糧你個狼吃的!”曹藥師一激動,就學青石嶺的話喝嘆起來。拾糧一個轉身,他太用心了,曹藥師猛乍乍一聲,嚇著了他。 “曹叔,你說啥哩?” “說你爹個頭!你娃子倒長精神了,我的話也聽不著了?” “不是,曹叔,我不是採藥哩麼?” “採,採,有你這麼採藥的麼?你瞅瞅,這一地的藥,你采了多少?丟東拉西,你盡挑肥的肉多的採,瘦的呢,扔了?” 拾糧往後一看,的確他只采了肥的肉的,那些瘦的細小的,還好端端長在地裡。這不是劉喜財安頓的,藥師劉喜財只說,採藥的時候,拿眼睛去採,眼睛帶著手,手就知道該怎麼采了。喜財叔說得很籠統,具體咋採,沒說。按藥師們通行的作法,採藥是從下埂子往上埂子挨碼茬儿採,不漏,不遺。藥多,人少,這樣採省時省力,再者,不管肥瘦,採到院裡都是藥。 拾糧沒。拾糧是拿眼睛採,眼睛讓他採哪朵他採哪朵,同一朵上,眼睛讓他採哪個葉他採哪個葉,眼睛看不上的,先留著,交給風兒和陽光,過幾天眼睛又能看上,再從頭採。 “好啊,怪不得人都往你這邊跑,這邊好磨洋工啊。”曹藥師終於逮著了把柄,逮著把柄就得教訓,於是他站地埂上,狠狠教訓起拾糧來。教訓了一陣,厲聲道:“回頭來,打下埂子往上採,一個也不留!” 拾糧沒動彈,猶豫片刻,原又低住頭採藥去了。 狗狗緊張地看著曹藥師,生怕他撲進地,搧拾糧哥一頓。 曹藥師果真撲進來,因為走得猛,腳下響起噼噼叭叭藥折斷的聲音。 “天,藥,藥……”狗狗大叫。拾糧還是沒理,他不信,曹藥師真敢把這一地的藥給踩了。 曹藥師控制不住自己了,控制得住他就不會到這地裡來!就在曹藥師掄起拳頭要重重發洩到拾糧頭上時,地邊響起一個聲音:“曹,出來抽煙。” 地邊站著的,是水二爺。水二爺身後,立著三小姐英英。 水二爺怪得很,院裡響了那麼多閒話,他居然聽不見,一如既往地,對曹藥師好。 “曹,出來抽口煙啊。” 曹藥師只好掉轉頭,陪著一臉笑,到地邊抽煙。三小姐水英英看了眼曹藥師,又看了眼被他剛才踩折了那些藥,一聲不吭,進地採那些斷了枝的藥去了。 曹藥師發洩完的第二個後晌,水二爺出其不意地站到了拾糧後頭。一個眼色遞過去,狗狗和吳嫂背著藥下山了。地裡,暫且就他二人,幫工們離得遠,說話聽不到。 水二爺靜靜地盯著拾糧採藥,看他手兒靈巧地打這朵藥跳到那朵藥,看他準確地把一片片肥肥的葉子或花骨朵摘下來,看他……水二爺眼花繚亂,都不知道該看什麼了。 末了,水二爺一言不發,走了。 走了。 九月底,中藥採割暫告一段落,採花和葉的,全已採完,剩下要採莖乾和根的,還得等段日子。水二爺吩咐管家,宰了三隻羊,煮了三鍋羊肉,又讓吳嫂幾個挖了幾筐新山藥,羊肉墊山藥,水家大院升騰起濃濃的香味。水二爺也生平頭一次端著碗,蹲院裡跟下人們一起吃。藥香和著肉香,溢得水家大院就像又娶媳婦似的。曹藥師端著碗,遠遠地躲在牆旮旯裡,這些日子他不跟水二爺說話,也輕易不跟下人們說話,臉上始終掛著跟人過不去的顏色。拴五子倒是殷勤,一口一個曹叔,叫得親熱。正吃著,就見水二爺端碗走到拾糧前,拾糧剛要起身,水二爺已將吳嫂特意舀給他的一大塊羊肉夾給了拾糧。拾糧驚了幾驚,不敢相信似地原又蹲下了。 曹藥師看見了這一幕,很疼地閉上了眼。 水二爺丟下碗,他吃飽了,吃爽了,吃得心裡一嘟兒一嘟兒往外溢喜悅。他拋下眾人,徑直走向馬厩,牽出烈鷹,豪爽地躍上去,“駕”一聲,奔到了草灘上。 九月的草灘,飛騰起水二爺被滾滾喜浪鼓盪著的身子。 如果不是突然而至的一場驚嚇,整個九月都將是完美的,是足以令水二爺記它個十年八年的。 是在羊肉吃完的第五個日子,大梅二梅已前後回了婆家,天在頭一天下了場細雨,很綿,剛剛濕潤了草皮,院裡上下忙著把藥垛起來,水二爺不放心,還特意拿出些破口袋破毛氈,叮囑著把藥蓋好。水二爺想起什麼,要找拾糧,卻不見這娃的影子。 二天,天還沒放晴,人們全都躺草棚裡緩精神。這些日子,也真是把大夥給忙夠了,忙怕了,所以這樣的天氣,是很討大夥喜歡的。水二爺又在上房嘮叨,大約是水英英又跟拴五子惹了什麼事,鬧得他不愉快。水英英現在越來越跟拴五子過不去,每每望見這個下人,總要挑起點事兒,惹得拴五子老遠見了她就躲。水二爺覺得這不是什麼好事,拴五子是他看著長大的,人還不錯,腿也勤快,一度時期,水二爺還在心裡悄悄琢磨,如果實在找不到更好的主,就把拴五子招進門算了。不過這想法也只是在他腦子裡轉了一轉,具體招誰進門,啥時招,不是輕而易舉就能定奪了的,他必須藉助時間,還要看丫頭英英的臉色。 水二爺正瞎想,猛就听狗狗連哭帶喊跑進來:“不好了呀,二爺,拾糧哥,拾糧哥他……” “慢些說,狼又沒攆你。” 水二爺見不得院里人驚驚乍乍,大小有個事兒,就像狼來了似的,喊得人頭上起疙瘩。 “二爺,拾糧哥,拾糧哥……” 狗狗越急越說不出話。水英英打外面走進來,惡惡地瞪狗狗一眼:“你拾糧哥死了!” “還沒呢,不過,快了。” “啥?!”水二爺驚得,一蹦子就跳出了屋。 正趕上吳嫂失魂落魄往上屋來,兩人差點撞個滿懷。 “出啥事了?!”水二爺一把抓住吳嫂問。 “來路家的,來路家的昏了!”吳嫂拉著哭聲道。 水二爺跟著吳嫂跑上山嶺時,拾糧四肢蜷著,抽搐成一團。臉瘆白,嘴角往外溢白沫。水二爺一摸,頭上還有熱氣,衝跟來的水英英喊:“快抬人,往院裡抬。” 水英英也顧不上喊別人,自個抱起拾糧,就往山下跑。後來有幾個下人追過來,從她手裡接過拾糧,輪番將他抱進了院裡。 拾糧躺在草棚裡,頭上的冷汗珠子一般往下落,嘴唇血紫血紫,水二爺連問幾句,他都翻著白眼仁答不出話。水二爺急了,這症狀,跟當初藥師劉喜財的症狀差不多,只是,比劉喜財更駭人。 定是吃了什麼?水二爺心裡想。 “拴五子,拴五子,你個慢死鬼磨蹭什麼,快騎快馬去東溝,請冷中醫來。”拴五子磨磨蹭蹭,極不情願地上了馬,往東溝去了。 狗狗端來一碗醋,哭著眼兒要給拾糧灌。水英英一把搶過來,蹲下身子,親自給拾糧灌醋。 醋灌下去半天,症狀不見輕,人疼得越發厲害。狗狗急得,捏著拾糧的手問:“拾糧哥,到底哪兒疼啊?”拾糧眼仁子白了兩下,不動了。嚇得狗狗一把鬆開他:“拾糧哥死了,拾糧哥死了呀。” “夾嘴!”水英英喝了一聲,將狗狗罵出了屋。水二爺心裡急得出汗,喚吳嫂去上屋拿人參,說拿最粗的那根。吳嫂慌著腳步,半天鑽上屋不見出來,水二爺氣得又罵:“沒一個頂用的,拿根參都拿不來。”自個正要往上屋走,吳嫂倒給出來了,手裡,真拿根大人參。狗狗站在遠處,剛要喜,有了這根參,拾糧哥就死不掉。卻見水英英不知打哪冒出來,一把奪過人參。 驚得吳嫂跳起身子就喊:“三小姐,這可使不得,來路家的快不行了,快把參給我。” 水英英不吭氣,拿著人參去了廚房。過了兩袋煙的工夫,眾人的焦灼中,水英英端一碗熱騰騰的人參湯,來到後院。狗狗見狀,心才松下來。 水英英要給拾糧餵,水二爺接過碗,說了聲:“我來吧。”水英英也不跟爹爭辯,默默蹲下了。水二爺望著碗裡的人參,眼睛忽然就模糊起來。 這根人參,是水二爺最值錢的,是三年前去涼州城時託一個老友花大價錢買的,買回來自個一直捨不得吃,藏在上屋一個很不起眼的地兒。不知道吳嫂咋就偏偏翻著了它?水二爺並不是心疼,他只是感慨,看來,啥都是有定數的啊,自己捨不得吃的東西,原來是留著給拾糧這娃救命哩。 水二爺一邊感慨,一邊一點點的,往拾糧嘴裡餵。按溝里人的說法,人不管吃了啥,只要餵了人參,這命,丟不掉的。水二爺祈禱著,老天爺啊,你可千萬甭讓這娃走,這娃,是我的寶貝哩。 參湯餵下去很久,拾糧臉上慢慢有了色,一直守在拾糧邊上的水英英臉上也終於有了色。她跟吳嫂說:“不打緊,這來路家的,命大。”吳嫂聽了,眼裡的淚才算止住。 太陽落盡的時候,拴五子才打東溝回來,進院就說:“累死我了,早知道白跑一趟,還不如不去。” 水英英猛從屋子裡跳出來:“人呢,拴五子,我爹讓你請的人呢?” 水二爺也聞聲走出來,一看馬上沒人,心裡登時涼了半截。 “沒在,問了一圈子,都不知去了哪。”拴五子說。 “不在?”水二爺的目光怪驚驚擱拴五子臉上,不知咋,今兒個拴五子這話,讓他不信。 “就是不在嘛,在了我還能請不來?” 水英英想發作,水二爺忙給女兒使個眼色,嘆了一聲:“天意,天意啊,看來只有聽天由命了。” 父女倆原又回到草棚,心,再次為拾糧緊起來。 水二爺懷疑得沒錯,拴五子壓根就沒去東溝。我才沒那麼傻哩,愛死死,愛活活,管我屁事。憑啥要我一趟趟去請人?他先是騎馬在草灘上遛了一圈子,然後到姊妹河邊,九月底的姊妹河越發清澈,咆哮的河水發出藍瑩瑩的光兒,河邊的金打碗還盛開著,映得河兩岸一派絢爛。拴五子本是個對景呀色呀不上心的人,這陣兒,卻像是貪戀起來。他採下一大把金打碗,邊走邊扔,嘴裡喃喃道:“我叫你偏心,我叫你偏心,死,死了才好!” 估摸著時辰差不多了,拴五子才騎上馬,晃晃悠悠往回走,一路,他忽兒想起水二爺,忽兒,想起水英英,總之,盡是一些跟水家有關的事兒。 黑飯時分,院裡的人齊了,一聽拾糧中了毒,全都圍過來看,個個臉上,全都染了同樣的顏色。曹藥師也走進草棚,摸了把拾糧的頭,又摸摸肚子,說:“啥東西這麼厲害,能把一個活人一下子藥倒?” 副官仇家遠就是這時走進院裡的,這兩天他的步子來回在青石嶺和古浪縣城奔,中藥一採割,他就要考慮往外運的事。看見拾糧慘白的臉,還有抽風似不時搐動著的身子,緊起聲音道:“不能這麼耽擱,再耽擱下去,怕是真要出人命。”“那咋辦,冷中醫又不在,這溝里溝外,誰還管用?”水二爺急了一天,這陣兒,都不知咋急了。 “騎快馬,往古浪縣城送。”副官仇家遠果斷地說。 “怕不中吧,這娃,能動彈?” “是啊,躺著還行,一動彈,怕是連氣都接不上。”曹藥師道。 副官仇家遠不語了,這擔心不是沒道理,如果路上折騰出個啥事,怕是更不好收拾。 “那也不能這麼等下去呀?”他環顧四周,目光最後在曹藥師臉上停下。 “曹藥師,這百草之理,你懂,不管吃了啥,總有解的方法吧?” “我懂個啥?”曹藥師身子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道:“人參餵下去都不管用,怕,中的不是一般的毒。” “曹藥師,你就想想法子吧?”水二爺幾乎是在懇求了。 就在曹藥師這不行那不行的推託中,誰也沒留意,狗狗悄悄從人堆裡抽出身子,摸進馬厩,牽出一匹快馬,跳上就跑。等人們反應過時,她已出了院門,吳嫂嚇得在後面喊:“我的天,那是快馬呀,你也敢騎——” 終於熬過一夜,這一夜,誰都過得艱難。水二爺幾乎隔半個時辰就跑後院一趟,來了就問:“好些沒?”一直守在身邊的吳嫂痛苦地搖搖頭。她的手牢牢地抓著拾糧,生怕一鬆開,這娃就蹬腿走了。拴五子也是沒睡,他怕狗狗騎馬去東溝,那樣,撒謊的事可就露餡了。他又氣又怕,哪還睡得著。 睡著的怕只有曹藥師。拴五子半夜裡進來過兩次,兩次都被他一如既往的鼾聲弄回去了。 天色薄明,第一縷晨光灑進院子的時候,拾糧突然叫了一聲,跟著,全身就猛烈地抖起來。吳嫂緊著喊:“來路家的,來路家的你醒醒。”拾糧大約聽清了吳嫂的叫,雙手掙彈著抓住吳嫂,嘴巴大張著。吳嫂緊一聲慢一聲,都不知喊啥了,就听拾糧模模糊糊發出沙啞的聲音:“爹,草草,草草,爹——” “來路家的,來路家的!” “草草,你等我,等我——” “快來人呀,來路家的要往陰間去了。” 水二爺趿著鞋,一臉驚慌地跑來,正好聽見拾糧最後一聲喊:“草草——”水二爺猛地捶了下自個的心窩子:“天呀,我燒了一黑的香,還是沒留住他。” 就在人們聞訊往草棚這邊來時,院門外,草灘上,一頭青騾子馱著一個人,使足了勁兒往水家大院跑。騾子上的人似乎意識到院裡出了事,不停地吆喝著青騾子,青騾子跑了一夜,眼看跑不動了,無奈背上的人催得緊,朝天嘶了一聲,揚起蹄子,像是要拼盡最後一絲力氣。 下人小伍子第一個看見來人,未等青騾子停穩,他就跑過去:“劉藥師,拾糧,拾糧他……” “拾糧咋了?” 問著話,藥師劉喜財已跳下騾子,一把拉過騾子上的褡褳,就往草棚裡撲。 “天意,天意啊。”水二爺看見劉喜財,知道拾糧死不了了,當下癱在地上,長嘆道。 藥師劉喜財摸了下拾糧的鼻子,翻開眼皮看了看:“醋,快拿醋!”吳嫂說:“不頂用的,灌了幾次了。” “叫你拿你就拿,多啥嘴!”藥師劉喜財急得要吼了。 “我拿,我這就拿。”吳嫂手忙腳亂,往廚房裡去。水英英已端著醋,走了過來。這一夜,水英英也沒睡著,聽到藥師劉喜財回來的消息,緊著就從南院跑了過來。 醋端來,藥師劉喜財卻沒急著灌,望了下四邊圍的人:“都出去,看熱鬧到草灘上看去!” 幫工們一見劉藥師發了這大的火,嚇得腳下一抹油,出溜出溜出去了。 草棚裡只剩了水英英一個人,劉喜財望了她一眼,說:“你也出去。” 水英英聽話地出來了。 劉喜財一把拉下草簾子,院裡的人便啥也望不見了。 藥師劉喜財不敢怠慢,當下解開褲帶,衝拾糧嘴裡就尿,嘴裡尿不進,又衝鼻孔尿。後來尿到了耳裡,眼裡。尿完,劉喜財用勁撬開拾糧的嘴,硬往進灌醋。 一邊灌一邊捏他的鼻子,膝蓋用力頂著拾糧肚子。終於,一碗醋灌了進去,拾糧的身體有了反應。劉喜財一陣喜,知道這娃有救了,忙翻過他的身子,用勁在他後背上搓,搓了一會兒,打褡褳裡掏出一個小藥瓶,往手心裡倒了點藥水,又搓。搓完背再搓耳朵,然後用勁提起拾糧的身子,將頭和腳朝下,使勁兒甩。甩了幾下,又將他翻轉身,支起脖子,打褡褳裡掏出一種曬乾的草藥,點燃,在他鼻孔上熏。熏著熏著,拾糧猛一抬頭,哇一聲吐了出來。 “天呀,你總算吐了。吐,使勁兒吐。”劉喜財邊說邊拿一根草往他嘴裡插,草插到嗓子眼上,拾糧再也忍不住,哇哇地連著吐起來。 外面聽見拾糧嘔吐的聲音,都知道,藥師劉喜財把拾糧救活了。 水二爺仰天長笑:“老天爺,你還算長個眼睛!” 時間又過去了好一陣子,拾糧終於睜開了眼,朦朦朧朧中,看見抱他的是喜財叔,嘴唇動了下,喚了一聲叔。 “娃,你可嚇死我了,要是我晚來半步,怕是,你我就見不著了。”劉喜財熱淚縱橫,再也控制不住自個。 拾糧掙扎著,抓住喜財叔的手:“叔,我看見妹妹了——” “胡說!”劉喜財一把摟過他,心裡,忍不住熱淚滾滾。 “娃,你吃了尿毒草。”良久,藥師劉喜財說。 “叔,我不識得,我看它長得怪,心想定是藥,就嚐了一口,莫想……”“你個糊塗的娃啊,那是輕易吃得的麼?” 就在這時候,院裡突然響起一陣馬蹄聲,緊跟著,響來狗狗跟來路的聲音。誰也沒想到,狗狗連夜去了西溝,又連夜跟著來路去了斷魂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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