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四十六章在黎明前

陽光升起，若星漢又一天新的清晨已來到了。天空群鳥飛起，白霧帶著草木淡淡的濕香，藍天明朗無瑕，露水爬過新生的綠葉。 落魄僱兵團的劍士們懷著複雜的情緒看著騎士拉著云迪的手走來，兩人臉上有著奇異的幸福表情。 百亞也好奇地問：“他們怎麼了？” “你沒發現聖騎士和昨天有什麼不同？” “聖騎士？誰？那個男人是聖騎士嗎？啊！！我看到他的臉啦，我看到他啦！天哪天哪……我要寫信告訴我媽媽……” “可是……”她停下來，眼淚湧出眼眶，“我沒想到……他身邊那個人不是我……” 看著流淚的百亞，阿里斯汀又嘆了一口氣。 勇者終於打敗了魔王，騎士就要踏上新的征程，一切看起來像是個不錯的結局。 如果一切真能到這裡結束就好了。

那一夜星月隱去，空氣凝滯而沉悶，連蟲兒也不願鳴叫，讓人疑心森林已睡去，讓人疑心風暴在某處孕育。 康德與云迪在城堡中的火爐邊，靜靜而坐，沉默了已很久，兩人的眼神中，都隱藏著閱歷磨出的光輝，是否經過太多事的人，相見時反而會不懂得如何訴說。 “我一直在想，如果你不曾出現在我的身邊，現在會是如何呢……”終於康德開口了，“但是，我卻是不後悔的。” 云迪看向康德，微笑了，她挽住康德的胳膊，靠在他肩上。 “我也沒有想過，我會和魔王緊緊相依。” 康德心中卻掠過一絲陰影：“可我似乎也不會再像宿命中那樣可以使用魔王的力量了……我不會再強大了……” 云迪抬起頭來注視著他：“這不要緊……只要你不再痛苦，我相信終可以有其他的英雄出現拯救我們，將所有的事情壓在你一個人身上，這不公平……”

她的頭髮輕柔，她的手指纖細，康德度過了無數噩夢般的日子，直到今天才重新領略到感覺的美好，這幸福讓他身體顫抖，不由又把云迪擁入懷中…… 百亞和里德在遠處站著崗，心中鬱悶的百亞扁著嘴坐著，手中不停，把身邊所有抓得到的東西折斷，樹葉、草莖……里德知趣地和她保持五十米坐著。 可百亞連身邊的石頭都丟完了，一轉身看到遠處的里德。 里德兩股戰戰，幾欲先走。 “不要過來……你想幹什麼……救命啊……” “站住！不許跑，還跑？對，站好，頭抬高……讓我踹兩腳就沒事了。” 騎士的帳中，兩人擁在一起，即將沉入夢鄉。 那曾天天折磨康德的噩夢今天終於不再出現了，他擁抱著美麗的云迪，盡情體味著生活的美好。未來也許戰爭會到來，也許還有離亂辛酸，但至少這一刻，他正緊緊擁抱著屬於他的一切，沒有人能奪走。

康德不由輕輕地哼起歌謠來： 穿過黑暗的泥土 穿過黑暗的泥土 穿過黑暗的泥土，像經受考驗 百合花試探她潔白的腳，毫不顫抖 她的信念，不知畏懼 從此以後，在草地上 搖晃她綠寶石的鈴鐺 泥土中的生活，此刻，全都遺忘 在幽谷中，欣喜若狂…… “你這唱的是什麼啊，很好聽呢……”云迪將柔軟的臉龐在康德的胸上摩挲著。 “當年我在山村里的時候，學的兒歌啊，不知為什麼，現在突然記起來了，而且一個字也不差呢……” “很好聽，可是很多都不押韻呢。” “哦，原來這歌是用另一種語言唱的，可我老記不住，後來那老頭沒辦法，只好把它翻譯成斯昂文讓我們唱。” “另一種語言？他說的是精靈語嗎？我可是什麼語言都學過的啊，你說幾個音節我就知道了。”

“那麼拗口的音，我哪還記得啊……唔……” 云迪摸撫著康德的背：“我也唱歌給你聽啊……” 她輕輕吟唱著： 你莫開言啊，我的心！宇宙聽不到你的聲音。 你莫開口啊，我的心！哀號者聽不見你的聲音。 我的心呀，你莫作聲！夜下的人影不會留心你的低聲細語，黑暗組成的大軍不會衝擊你的美夢…… 我的心呀，你莫作聲！且莫說話，直到黎明。 耐心等待曙光的人，定會迎來清晨； 得到光明喜歡的人，必然熱愛光明…… 吟唱中，康德漸漸平靜了下來。這歌聲輕緩卻有剛毅的力量，像是暴風中不折的細草。 “很好的歌啊，”他說著，“似乎是某個歌劇的一段？” “對了，”云迪說，“就是《雲盾武士的鑽石》裡，第十三場《從黑夜到黎明》，艾里娜期盼情人從戰場胜利歸來時，獨自所唱的歌啊……”

“我也聽過，去鎮上聽游吟歌者們唱過……”康德喃喃說，他忽然想到了什麼，“羅恩得到了《若星漢史詩》的古卷，他一定能從中整理出更多的失傳歌謠吧。” “若星漢古卷？”云迪大聲驚喊，“它為什麼會在羅恩那裡？” “因為當我利用聖騎士的權勢從四處收集來它們，我是想從其中找到那失傳的克制魔王的魔法，而且為製成女神之淚所需要的咒語也記錄在若星漢古卷中，可惜它是古精靈語寫成的，只有當年最後一位聖騎士明康恩和他的弟子羅恩才能讀懂它，所以我把古卷交給了羅恩，讓它用女神之淚和斯坎拿之咒去救當時被黑暗噩夢纏繞的你。” “天哪……是這樣……”云迪怔怔地說，“羅恩當時可沒有和我提到這些……”她忽然一把抓住了康德的手，“可你要知道，在未來，羅恩就是用若星漢古卷中的魔法殺死你的人，你卻自己把古卷交給他！”

“是啊，但那時他也是為打敗我身體中的魔王才那麼做的不是嗎？而現在魔王的意志不是被消除了嗎？” “我不敢肯定……我總覺得這裡面有什麼不對……你不該這樣輕易地交出如此重要的東西……” “即使羅恩是未來的救世主？” “如果你不再是魔王，他也許就不再可能成為救世主，所有人的結局都可能改變。” “也許……我已經太累了，我不想再承擔什麼，也不想再要什麼改變世界的力量，我太害怕這些了，我只想做一個普通人……” 康德沉吟著，似乎有什麼千鈞的話在口中難以說出…… 云迪看著他，忽然有一些不好的預感。 “云迪，如果康德不再是可以危及世界的人，只是一個普通的平民，你還有什麼理由留在我的身邊呢？”

云迪想說很多話，卻忽然一句也說不出口，只有怔怔地看著他，眼淚毫無理由地就湧在眼眶中。 “現在歷史已改變了，我將成為某個默默無聞的名字了，也許是倒在戰場上的士兵之一，也許會老死在有陽光的山坡之上……我身邊所有的人都會離去，在最後……云迪，你還會跟著我嗎？” 女法師怔怔不能發一言，她發現她無法回答，在諾言與欺騙之間，她願意陪著他，用她的一生，但是那是因為愛？還是因為她的生命已無所寄託？而他，需要一個不愛著他的人陪伴著他終老嗎？那是他的幸福還是痛苦？ “那……康德，你愛我嗎……”女法師顫抖著問。 是的，康德想，我當然愛你，因為在我漫長的孤寂之中，你的名字是我痛苦中念著的唯一。可這一切是因為你改變了我的生活，你使我變得不平凡，也使我經歷痛苦，今天你想用你的一切來償還我，我是否應該接受？

於是康德說：“對於愛，我從來不知道這個字的含義，你知道，一個從亡靈的黑暗世界走來的人，愛字對他已沒有意義。” “這不可能！”云迪喊著，淚水流了滿面，“你會懂得，即使你現在不了解，你不必擔心我會責怪你欺騙，但請你不要把你的心對我封閉，說這些冷冷的話語來折磨我……” 康德想了很久，他認為女法師的痛苦是因為她把所有的一切都寄託在他身上，但那是使命，不是愛，即使是愛，那也是對於另一個康德的，死去的康德、堅毅的康德、強大的康德、冰冷如鐵的康德，聖騎士康德，他永遠無法打敗的情敵，他失去了力量，不再會變成魔王，她還有什麼理由與他在一起。這念頭使他內心痛苦，煩躁在他心中升起，他忽然覺得那內心深處，本平靜的土地上又裂開了縫隙，黑暗在那裡冷冷注視著它，等待著他內心一旦失去平衡，就瘋狂地破土而出。這恐懼抓住了他的心靈，使他狂暴不安起來，看著眼前的女法師，他忽然再感覺不到一絲柔情，一個聲音對他呼喊著：離開吧，離開他們，離開所有的人群，因為他們只會毀滅你！

他的聲音重又變得冰冷生硬：“看來我錯了，幸福並沒有開始，一個失去力量的人在這亂世中能得到什麼，能捍衛什麼呢？有資格擁有什麼呢？” 云迪驚愕地註視著康德，她能感到什麼可怕的變化在發生，他想拋開自己嗎？他不需要自己？ 這念頭粉碎著云迪的心靈，她以為她的一生都為他而生存，這些年月裡除了康德她心中再沒有別的名字，可現在一切都破碎了。她從未如此絕望，即使是在黑暗的地獄，在烈火與毒咒中。現在她的使命已經完成，她也就沒有了生存下去的必要，她其實應該在他被解救的那一刻就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騎士忽然發覺有蒸汽從泥壁中滲了出來，一種沉悶的轟鳴正響著。 有人急切地敲響了密室的鐵門。百亞清脆的聲音喊著：“騎士！快出來啊，你的房間被火包圍了！”

康德聽見這聲音，漠然地靜了一會兒，開始慢慢地重套上盔甲，像是從來沒有聽見那句話，像是每一件甲胄，都需用千斤力量來舉起。 “不！”云迪撲上去，“康德，你不需要重新進入這套戰甲裡，離開這個宿命吧，你不再是需要去拯救大地的騎士了。” “你錯了……云迪，”盔甲裡的那個聲音緩緩地說，“我從來都不可能解脫這命運，我使用的力量傷害了太多的人，這一切都在等待著償還。或者成為魔王，或者死於憤怒的劍下，我沒有選擇的……我的部下，我的使命，都使我不能離棄……” “你是說，你丟棄了魔王的力量，卻仍然決定承擔這聖騎士的職責？” 康德不再理會云迪，他打開門，百亞像一隻被燙傷的小鹿一下躥了進來，火焰瞬間掩住了門口。女劍士撞入騎士的懷中，她的盔甲滾燙無比，臉色通紅，剛才她一直在奮力為騎士阻擋著撲向門口的火焰。 “完了，火把門封住了！”百亞汗如雨下，身上冒出白汽。她退到牆壁上，艱難地呼吸著，“魔獸不受控制了，它們叛亂了，火也燒起來了！” “想殺死我的人已經等不及了……”騎士冷笑著，“百亞，你照顧好這個女人。” 云迪撞上了百亞的目光，這使她一抖，這個小女孩……當初的那個乖張而冷酷的魔使？ 地下城堡已經燃起了熊熊大火，火中四處傳來魔獸的嘯聲，他們來到通向外層的吊橋前，對面洞壁上卻射來了弓箭。這果然是一場叛亂。 吊橋上已燃起熊熊火焰，難以通行了。背後的魔獸們在火焰進逼下狂吼著，也許很快就會瘋狂地奔踏過來。 可是當魔獸們奔到康德的近前，卻驚伏著不敢靠近了，任憑背後的火焰灼烤，卻決不敢再向前一步。 云迪驚訝地看著這聖騎士盔甲中沉默的人。 忽然，他舉起手，在他的腳下，無數巨大的魔藤破土而出。 “不……這不可能……康德，你為什麼還有魔王的力量……” 云迪和百亞被魔藤卷住送向了對岸，大股飛行魔獸飛過康德的頭頂沖向對岸，擊潰了那面的叛軍。 “康德！”云迪和百亞在空中喊著。 可她們看著那個影子慢慢地轉過身，在魔獸們讓出的道路中，向火焰中走去，就那麼消失在濃煙之中。 火中，黑影慢慢行走著，在魔獸的簇擁下，吟誦著古卷的詩謠： 我聽見眾生的恐懼之音…… 我看見大地匍匐在我腳下 白骨圍繞著上帝的花園 兒童們手拿骷髏好奇耍玩。 天上飄下雪花，落滿田間谷地，白色殮衣裹住了百合花那僵直的軀體。 沉寂時代面前，墳墓成行，那裡既無人輕歌曼舞，也無人祈禱下跪。 骷髏堆成的山丘，那裡只能聽到風聲，聽不見人的歡笑。 我所看到的全是痛苦和憂傷，世人為何沉醉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