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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人間正道是滄桑 江奇涛 8948 2018-03-19
立仁和吳融在辦公室商討下一步行動,吳融坐在立仁面前。 “共軍已在上海外圍發起攻擊,上海陷落只是時間問題。最後一批儲備黃金計十九萬八千兩,以及一千五百二十萬銀元,今晚就得裝船。海軍已經調不出專用軍艦了,所以你要帶上最可靠的憲兵團隨船押運,萬不可有一點閃失。”立仁言下之意,眼前所有的行動都刻不容緩。 吳融說:“您放心,人在船在,船在國家財產在。” 立仁點頭:“這批黃金送到,你就不用回來了,所以,我們下次見面,應該是台北了。” 吳融問道:“楊教官,您什麼時候動身?” “很快了吧,除了還有批重要物資要運,還有些家事。” “家事?” 桌上的電話鈴清脆地響起,立仁拿起聽筒:“我是楊立仁!什麼?心髒病突發?在哪一個醫院?不要哭,立華,我這就過來!”放下聽筒,立仁拿起外套就往外衝。

楊廷鶴躺在急救病床上,護士又給他紮下一支強心針,楊廷鶴雙目緊閉。立仁和醫生在一旁小聲交談。 終於,“金大夫,病人心跳恢復了。”護士欣喜地說,大家都看過去,楊廷鶴似吐出一口濁氣,喘息著。 護士又說:“呼吸也恢復了!” 立仁終於深深籲出一口氣。 立華陪著梅姨守在室外,不停地拭淚。立仁走出來:“緩過來了,老爺子。” 立華和梅姨先是一驚,隨即又喜極而泣。 立仁問:“怎麼弄的?以前沒聽說他有心髒病。” “誰說不是呢,幾個人都在吃著飯呢,他就一頭扎我懷裡,幸虧我抱住了,沒摔在地上,也得虧立華的車在喲,趕緊往醫院送,氣都上不來了,臉煞白煞白的……”梅姨說著,嘆口氣。 “所以說,一個家庭,飯桌上是最危險的。”立仁這麼一說,立華就心領神會。

立仁想了想,看向立華:“你們說什麼了,老爺子這麼激動?” 梅姨說:“還不是勸他早點離開這兒嘛!” 立仁沉默。 立華說:“船期定下來了,後天往基隆的,我費了很大工夫弄到的船票,現在船票多稀罕呀,十兩黃金也換不來,可老爺子差點撕了船票。” 立仁埋怨:“你幹嗎那麼著急,我不是告訴你了嘛,有我呢,一定是你把話說急了。” 立華嘆道:“誰知道他有心髒病呢?” 立仁說:“醫生說了,老爺子這回是部分心肌梗塞,面積再大一點兒,都救不過來了。” 梅姨無奈而揪心:“這可怎麼好,以後這話還真沒法說了。” 立仁和立華互相看看,低下頭。 “病人要解手,你們家屬去幫幫,我們要幫他,老人硬是不干。”護士過來,打破三人的沉默,梅姨趕緊進去。

立華看看立仁:“你看怎麼辦,我是沒辦法了。” “我找人來,就是抬,也得把他抬到船上。” “硬來可不行,老爺子一急,船上犯病,那可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那怎麼辦,咱能把父親丟在上海,自己跑台灣去?” “看吧,看他吃點藥,是不是能好點。”立華暗自祈禱父親可以健康地和他們去台灣。 立華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家,一開門,見費明坐在樓梯口上,托著腮幫,好不可憐。 “費明,你幹嗎一個人坐在這?”立華趕緊走上前。 費明不理。 立華又問:“吃飯了嗎?” 費明搖搖頭。 “去學校了嗎?” “學校停課了,老師說要打仗了,讓我們最好去鄉下躲躲。” 立華嘆口氣,陪著費明坐下。

費明看著立華:“外公不在家,這個家一點意思也沒有。他好點了嗎?” 立華點點頭。 費明問:“媽,咱是要搬家去台灣嗎?” 立華:“是的。” 費明:“我可以繼續上學嗎,在那邊?” 立華:“應該可以,不是我們一家搬過去,好幾百萬人呢!” 費明睜大眼睛:“那外公為什麼不願意去?” 立華低下頭:“外公是老人,老人都依念舊土。” 費明拉住立華的手:“媽媽,我也不想離開上海,我們班上,去台灣的沒幾個,我的好朋友一個也不去。” 立華心疼地看著費明,立華內心也不想離開啊,她想留在上海,看看究竟會有怎麼樣的滄桑巨變,可立仁身份特殊,必須走,立仁是長子,他要是走了,楊廷鶴和梅姨也必然得走,同樣,立華也就得跟著走。在立華看來,無論在哪裡,家都必須完整,並且為了這個完整的家,她還得想辦法勸楊廷鶴一塊離開。

立華第一次和這個小傢伙掏心窩子說話,費明懂事地點點頭。立華又說:“可外公執拗著呢,他也不想想,都七十多歲的人了,這戰火紛飛的,萬一有個……”說完,立華深深嘆了口氣。 費明說:“我明天去醫院,跟外公談談,我來勸他,和我們一塊去,行嗎?” 立華笑笑,摸摸孩子的腦袋:“如果你能說服外公,你就是我們家第一大功臣。” 費明憨憨一笑,又想到什麼:“對了,剛剛有一個人來找過你,說是董伯伯派他來的,一會兒,他還得來。” 立華皺起眉頭:“他還來幹嗎?” 費明疑問:“媽,你和董伯伯不好了?” 立華:“談不上好不好。” 費明:“那怎麼一提他,你就不高興?” 門鈴響了,費明撅撅嘴:“瞧,他又來了。”說完,費明懂事地回里屋去了,立華起身開門。

進來的卻是立仁,看到立華一臉無奈的表情:“爹睡了,咱姨在那邊守著,我回來喘口氣,怎麼這麼副神情?” 立華說:“還以為你是老董派來的人。” 立仁:“老董又派人來了?” 立華:“我沒見著,費明說的。” 立仁笑笑:“看來老董還是不能沒有你。我打個電話,今晚央行最後一批儲備黃金裝船,我問問怎麼樣了。” 又一陣門鈴響了。 立仁:“還真來了,你對付他吧,我去樓上打——”立仁上樓了。 這回進來的是董建昌的副官劉傳厚,他先對立華敬了禮,四下看看,立華讓他但說無妨。劉副官說:“董長官急切地要您和家人今晚就動身去長沙,一切都安排好了,什麼都不要帶,兩小時後,我們就動身,所有情況我們在路上再談。”

“今晚就走?可我聽說去長沙的路已經被共產黨切斷了。”立華太意外了。 “這您不用擔心,將您和家人安全地送到長沙,是董長官與共產黨方面達成的協議之一。” “都達成協議了?”立華更意外。 劉副官告訴立華,共產黨方面責任人正是楊立青將軍,立華一怔,半天說不出話來。 劉副官又說:“楊立青將軍特別交待了,要我向您和老太爺問好!” 立華目光犀利:“僅僅是問好?” “是的,我以為他還有別的話,但將軍只讓我代為問候。” 立華感嘆:“惜墨如金,一個好字裡把什麼都說到了!” “事不宜遲,你們趕緊準備一下,運輸車輛兩小時後就到。”劉副官還想繼續說,突然打住了,因為他看見立仁正一步步地從樓梯上走下。

立仁:“劉傳厚,劉副官,別來無恙呀,怎麼前線軍情如此火急,你還有閒心,到上海來逛逛?” 劉副官不答,求援地看向立華。 立華一句話也不說。 劉副官:“您好,楊長官,我是奉董司令長官之命來與小姐談事的。” 立仁冷笑:“不對吧,我剛剛明明聽到你提到了楊立青將軍,怎麼,你們長沙兵團已和他聯繫上了?” 劉副官緘默不語。 立仁大聲喝道:“你們究竟要幹嗎,臨陣造反?” 劉副官也很激動:“大勢之下,董司令長官不能不為國家民族著想。” 立仁聲音更加嚴厲:“你倒是有點勇氣,我告訴你,我現在一個電話就能讓你的董司令長官給我上斷頭台。” 劉副官也不害怕:“恐怕軍統已經沒有這個能力,我兵團九萬官兵,上下同禦,歸心已定,沒有人可以螳臂擋車了。”

立仁又冷笑:“別把話說得那麼早,白崇禧手中除了董建昌仍握有三十四萬大軍。三十四萬對九萬,你應該知道後果。” 劉副官說:“楊長官所言差矣,我們與共軍作戰已屬不得已,如果你們再鼓動我們自相殘殺,楊長官情何以堪?” 立仁怔住了。 劉副官語重心長:“據屬下所知,楊立青將軍與長官您還有楊小姐為同胞姐弟,董司令長官又與楊小姐恩愛深重,沒有任何理由要把這相聚之喜,辦成刀切斧剁之痛!” 立仁瞪眼:“住嘴,這是你該說的話嗎?你把角色弄錯了,你倒成了長官了!” 劉副官不卑不亢:“屬下人微言輕,但道理就是這個道理。” 立仁用手指著劉副官:“你回去告訴你的董司令長官,我他媽也懂一點政治!他要投降讓他自己投降好了,別做出一副憐香惜玉、悲天憫人的聖人之相!大談什麼人間親情!去他的,他就是到月亮上,也還是個賣花布的!”

立華將立仁推到了一邊,又轉臉對劉副官說:“謝謝你楊副官,也謝謝你們長官的一片好意。我和我的家人都不打算去長沙。原因之一,我的父親突發心髒病,正住在醫院裡,隨時都有生命危險。如果你能見著立青,也請你向他轉告,他可以做他想要做的一切,只是不要要求他的姐姐和哥哥也會去做同一件事情。就這樣吧!你走好!” 劉副官稍有猶豫,還是敬禮,離開了。立華又嘆了口氣,立仁突然抓住立華的胳膊,眼神直逼立華:“立華,你回答我,要不是我阻攔,你剛才是不是就會跟著劉副官走了,然後拋棄我,拋棄這個家?” 立華掙扎道:“你喊什麼?咱爹都那樣了,我能走得了嗎?” “不行不行,你不能留在這兒,絕不能!咱爹也不能!我這就找人、找人……”立仁一下子有點神經質了,原地轉悠,罵罵咧咧,想了想,走到電話機前,瘋狂地搖著電話,又“砰”的掛上,指著立華:“立華,我告訴你,如果你要留在這兒,我就、我就……”他剛要說狠話,猛然頓住。 “舅舅!媽媽!”費明從里屋走出來,看著立華和立仁,眼神驚愕卻純淨。 立華和立仁也看著費明。 “舅舅,我對媽媽說了,我會去勸外公,勸他和我們一起離開的,我能辦到!”說完,小費明頭也不回地上樓,兩個大人都呆住了。 屋子裡死一樣沉寂。 費明守在楊廷鶴的床前,病房裡已可聽到遠郊間或傳來的砲聲。費明幫楊廷鶴壓壓被子:“外公,你好點了嗎?” 楊廷鶴摸摸費明的腦袋:“我的外孫守在這兒,我敢不好?” “那你就和我們一塊兒離開這兒,今晚就離開!”費明迫不及待。 楊廷鶴沒有回答外孫的問題,而問道:“那是什麼聲音,跟打雷似的?” “是打炮。” 楊廷鶴笑了:“你怎麼這麼實誠?” 費明也笑了:“那就是打雷。” 楊廷鶴嘆口氣:“這就對了,要變天了。” “變天?”費明不解。 楊廷鶴慢慢地說:“天有四時五行,寒暑替代,和而為雨,怒而為風,凝而為雪,張而為虹,此為天的常數。” 費明搖搖頭:“你說什麼,外公,我怎麼聽不懂?” 楊廷鶴:“聽不懂就對了,天太奧秘了,人只有敬畏,永遠無法真正弄懂。” 費明:“你也弄不懂嗎?” 楊廷鶴:“是的。天是天下人的天下,不是哪一個人的。” “可外公的學問是我們家最大的呀!”費明一直都很崇拜外公。 楊廷鶴笑道:“你在給外公戴高帽子呢,你懂事了,費明,知道敬老了。” “你還沒回答我呢,外公。”費明搖搖楊廷鶴的胳膊,期待地看著他。 “你和你媽媽走吧,外公哪也不想去,也去不了。” 楊廷鶴沒有給小外孫滿意的答复,費明難過地低下了頭。 楊廷鶴說:“你也大了,費明,也用不著外公替你守家門了。” “外公,是不是因為我不是你親外孫?” 楊廷鶴“刷”地看向費明:“孩子,你怎麼會這麼想?” 費明說:“有一次,我聽外婆和媽媽說悄悄話的,我知道我的親生父母都是共產黨。” 楊廷鶴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費明又說:“我不怪她們,不論我是哪來的,我都不願意離開這個家。我愛媽媽,也愛外婆和您。” 楊廷鶴問:“你聽到這話多久了?” 費明低聲說:“三年了。” 楊廷鶴又“刷”的看向他:“行啊,費明,三年來你不動聲色……” 費明期待地看著楊廷鶴:“外公,你見過我的父親嗎?” 提到費明的父親,楊廷鶴當然很是景仰,雖然他和瞿恩只見過一次。他很奇怪,問小費明為什麼不問自己的母親是誰。 費明說:“我見過她,在重慶。是林娥阿姨吧,我猜得對嗎,外公?” 楊廷鶴驚訝:“你是猜出來的?” 費明點點頭。 “我的天哪,你這小傢伙不得了呀,不聲不響的,把什麼都看明白了。”楊廷鶴覺得眼前這個小傢伙就是個小鬼精。 費明低下頭:“我不願意說,說出來怕你們不再對我好了。我哪也不想去,還想在這個家裡,做你和外婆的外孫,做媽媽的兒子,我無法想像我會離開你們,我喜歡這個家,比哪個家都好。所以,外公,你答應我繼續做我的親外公,我們誰也不離開誰,好嗎,外公?” 楊廷鶴有些激動了,似乎感覺身體有些不適,可他還是點點頭:“好好好,我們過去是一家人,現在和將來都是一家人……什麼時候都是,到哪兒都是,不論是生離死別,還是海角天涯,都是……” 費明認真地點點頭。 楊廷鶴有些費力地又摸摸費明的腦袋:“記住孩子,人除了血緣,還有感情。血緣有時並不如情感來得可靠。這個情感不是你好我好大家都好。大愛其實無言。外公不去,不是不愛你們,而是雖身不能至,心嚮往之。對你們是這樣,對你立青舅舅秋秋小姨也是這樣。天人感應,你外公我已經聽到召喚之聲了,無需再投奔怒海,隨波逐流……” 楊廷鶴覺得了一陣虛弱,臉蒼白,呼吸急促。 費明抱住楊廷鶴:“外公!外公!” 楊廷鶴要說什麼,一隻手緊捂胸口。費明一下子衝出門去,大叫:“媽媽——” 走廊上充滿了暴亂景象,一些國民黨軍人揮槍在驅攆病人,將他們趕出病房。國民黨的身後,大批擔架抬來的傷兵擠滿了樓道。 “搬走!馬上搬走!軍隊已經徵用了醫院!”一個軍官大叫。 立華與兩名醫護人員也被攆到了一邊,小費明沖向立華,但立刻被人流淹沒了。 白色的病床上,楊廷鶴老人走完了自己的人生,安詳地躺著,一任走廊上的暴亂吵嚷。首先是一身中將軍服的立仁持槍走入,一下子傻掉了,直直地看著父親。立華和費明也隨人流掙身擠入,也站住了。梅姨也到了。 一聲悲切的長喚:“廷鶴……”梅姨撲倒在楊廷鶴的身上。 立仁、立華、費明也泣不成聲。 梅姨使勁搖晃楊廷鶴的身子:“你怎麼丟下我們就走了,你去了,你讓我們怎麼辦?你說呀,廷鶴!我們怎麼辦呀!你倒是說呀!該怎麼辦呀你讓我們……” 可楊廷鶴已什麼都聽不見了。 在北平一個四合院、林娥的住所裡,傳來女嬰的啼哭聲。房間另頭,正坐著的林娥、瞿霞同時扭過臉看過來。 瞿霞問:“怎麼了,你餵過她了嗎?” 林娥說:“剛餵過呀。” 瞿霞關切地:“不是生病了吧?” 林娥已抱起了孩子,用臉貼向孩子:“不發燒呀?” 瞿霞笑了:“這孩子哭起來更像立青了。” 林娥才搖晃了兩下,孩子哭聲停了。 瞿霞:“還是要人抱!” 林娥有意放回孩子,孩子不再哭了。 林娥拤腰看地:“大概是想她爸爸了。” 瞿霞:“這麼大點兒的孩子也會思想?” 林娥:“但凡生命都會思想。” 瞿霞:“通知立青了嗎,他已經做了父親?” 林娥:“他已經是父親了,還需要通知任命?” 瞿霞嘆道:“真搞不懂你倆是哪樣!立青現在何處?” 林娥告訴瞿霞,立青剛剛解放了他的老家醴陵,正朝長沙逼近。兩人正說著,門開了,穆震方氣喘吁籲地走入:“瞿霞,你幫著帶一下孩子,林娥有緊急任務!” 瞿霞不依不饒:“什麼任務,非得派她?” 穆震方說:“十分鐘前,國民黨軍淞滬警備副司令劉昌義與我軍聯絡,要求率部起義。如果此事做成,上海的仗就算打完了。快走,好幾份電報要譯要發!” 說完,穆震方拉著林娥火速離開,屋子裡留下瞿霞,她充滿母性地看著襁褓裡的嬰兒,用手輕輕捏了捏她的小嘴巴,小嬰兒咯咯地笑了,瞿霞也笑了。 董建昌的上海豪宅外,停著一輛黑色轎車,車門開著,隨從往上裝箱子,豪宅內,一片忙亂。立華卻在檯燈下寫著什麼。 “立華,你還在寫什麼,這是最後的班船了,劉昌義靠不住了,碼頭就要失控,要不是憲兵團在我手裡,船一小時前就開了。”立仁催促。 立華沒有停筆:“我得給瞿恩媽媽寫封信,讓她轉給立青,要不,爹埋在哪兒,他還不知道。” 立仁垂下眼簾:“也是,這也算是咱楊家的祖墳,全靠立青照料了。” 費明扶著悲傷的梅姨走來,立華對梅姨說:“姨,你也給秋秋留句話吧,我替你寫上?” 梅姨嘆氣:“還有什麼可說的,我已經一無所有!” 費明拍拍胸脯:“不,外婆,你還有我。” 梅姨苦笑,握住費明的小手:“是,還有我大寶孫。你是我最親的人,廷鶴把最後的話,沒對我說,全都說給你了。”她又抽泣起來。 立華:“姨,我在等你呢!” 立仁也看過來:“姨,就說兩句吧,這是最後的通信,要不將來你會後悔的。” 梅姨想了想:“也好,你就對秋秋說:媽不怪她,讓她也多記著媽的好處,將來好見面……”梅姨抽泣起來,“好見面呀,我的女兒!” 立華在信紙上沙沙書寫著。 波浪中顛簸的甲板,汽笛聲長鳴。立仁和立華並肩站在甲板上望著逐漸遠去的大陸海岸。 立仁無限感慨:“長歌當哭,短歌代泣,再見了,上海!” 立華也感慨道:“這輪船聲,讓我想起二十四年前,我和立青在家鄉的碼頭上分手,姐弟倆同時去尋找自己的生路,也是這麼渺茫,若有所失,不知道前方有什麼在等待我們。” “那也比現在好。那時咱爹還在,身後總覺得還有一個親人在替你擋著,現在你我身後空空蕩蕩了,凡事都得自己面對了,我們再也沒有父親了。” “擁有的時候,你不覺得,只覺得他總在你耳邊嘮叨個沒完。現在沒人嘮叨了,你才覺得你永遠失去了這一切,失去了父親,失去了家園,失去了養育了你一生的土地,從此,我們得活在離別之下,恐怕也只能在夢中,才可能回到他們身邊,去親近他們。” 立仁盯住立華:“還記得父親的大蒜理論嗎?” 立華回憶道:“父親是蒜柱,孩子是蒜瓣,母親是包裹大蒜的蒜衣。唉,可如今,蒜柱和蒜衣都失去了。” 立仁扶住立華的肩膀:“不,立華,這個家還在,我來做蒜柱,你來做蒜衣,讓姨和費明他們做蒜瓣吧!” 立華拿下立仁的手:“別安慰自己了,對岸還有立青,還有秋秋,不算上他們,那還是個完整的家嗎?” 一陣風浪打來,海水濺濕了兩人,兩人都沒動,還在看著遠方已經消失的海岸線。 一九四九年五月二十五日,上海,如海的紅旗在街道上洶湧奔流,浩大的秧歌隊在夾道的上海民眾間載歌載舞,一色穿軍裝打腰鼓的解放軍男女戰士臉上綻放著像花兒一樣的笑容。秋秋夾在秧歌隊當中,一身軍裝的她揮舞手上的紅綢,在馬路上盡情地扭秧歌,那麼歡悅,那麼美麗動人,勃勃生機。 臨街的一扇窗戶打開,現出瞿媽媽,老人將一大簍紅色紙屑,張揚地灑向窗外,漫天紛紛揚揚的紅色雪花,渲染著勝利和解放。 長沙某城牆下築有工事,一排臂上纏了特殊標記的國民黨起義官兵在站崗。一輛美製小吉普和一輛中吉普同時駛來,傳來剎車聲。 前車走下了立青,後車上著裝整齊的解放軍官兵列隊跑步來到起義官兵的崗哨前。解放軍連長向對方連長敬禮,對方回禮。 解放軍連長大聲喊道:“十兵團兄弟們,我人民解放軍奉命前來換崗,你們下崗,我們上崗,敬禮!”解放軍連長身後的官兵向起義官兵行持槍禮。 起義官兵崗哨列隊離開。 解放軍連長又喊道:“禮畢!上崗!” 解放軍列隊跑步來到崗位,接崗。 此時,從城樓洞內開出一輛轎車,駛抵立青面前,車門打開,走下了董建昌。 立青主動伸出手和董建昌握手:“董司令長官功德無量,無數生靈免遭塗炭,中國人民解放軍向您致意!” 董建昌說:“立青,既已是一家人,就不要說兩家話了。我已經致電你們野戰軍首長,希望你立青領銜來我兵團實行改編!從現在起,我董建昌把軍隊和城市都交給人民了。” 董建昌又一次地行舉手禮。上車前,董建昌轉身看了一眼立青:“楊將軍,晚上能來寒舍聚一聚嗎?” 立青大笑:“我來!” 董建昌說:“我們不談公務,只敘家常。” 立青爽快地說:“好!” 董建昌進車,轎車駛離,一臉感慨的立青目送轎車遠去,回身:“命令入城部隊,可以開進了!” 儀仗隊奏起《中國人民解放軍進行曲》。 晚上,立青如約而至。小桌上幾樣小菜,董建昌和立青對坐小酌。 董建昌抿了一口酒:“……你姐就是這麼副犟勁兒,多少年如此,喊都喊不回頭。” 立青說:“各人都有自己的理由,誰也無法勉強!” 董建昌挺傷心地說:“可我不能沒有她,這麼多年來,我們吵了無數次,無妨啊,多少年就這麼若即若離的,反而新鮮,不是夫妻,勝過夫妻。最後關頭,曲終人散,我不能接受,接受不了呀,立青。” 立青笑笑:“董長官,還記得二十四年前,我倆在廣州姐姐的房子裡,頭一次談話嗎?” 董建昌當然記得,那時候,立青是個從縣城剛到廣州來的毛頭小子,純得像一滴水。 立青說:“也就是那一天,你像導師一樣的告訴我,這個世界上,實際只有兩種人。一種是理想主義者,例如瞿恩和我姐;還有一種是實用主義者,例如你自己。” 這段話,立青一直記憶猶新,他覺得董建昌說得很好,到今天依然適用。立華為何一生都眷戀著她與瞿恩的那段感情,實在是他們兩人太相像了,彼此都至死堅守自己的理想信念,所以他們注定了也無法走到一起,決不妥協,理念至上。 董建昌不解:“你在嘲諷我,善於妥協?” 立青搖搖頭:“不,我只在說我姐姐,你和她沒有理念衝突時,可以一起生活,反之,必然分離。” 董建昌埋怨:“問題是她的理念就那麼聖明?完全不可商榷?不是嘛,不是那回事!” 立青:“可她願意堅守。” 董建昌:“這就不講道理了嘛,不錯,她主張民主理念,自由思想,博愛精神,都沒錯。問題是,你的主張是你的主張,實際呢?實際是實際。主張和幾十年的中國實際對不上,老百姓吃不飽肚子,活不下去嘛!誰跟你自由博愛呀?你監委會上一通漂亮演講管用嗎?不管用,老百姓不信你那一套!你有什麼辦法?你只能退守孤島,只能失敗,搞你的痛定思痛從一而終……” 立青又給董建昌斟上一杯酒:“老董,我支持你的想法,但你還是太實用了,在感情上,你也可以理想一點呢。” 董建昌一怔:“理想管用嗎?不管用,還是得吃飯,我說的是實話。” 立青告訴董建昌,董建昌雖然說的是實話,可眼下,真正的事實是,是革命的理想主義者,贏得了理想中的今天! 對此,董建昌並不否認。 立青又說:“瞿恩說過,在中國並不是哪位政治領袖選擇了馬克思主義,而是馬克思主義選擇了中國。為什麼會這樣?這是因為正是在中國的土地上,有著無數不畏艱險不怕犧牲充滿了美好理想的人們。馬克思主義的理論,正是通過他們不屈不撓的奮鬥而得以實現,縱然是犧牲了奮鬥者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瞿恩就是他們中的代表,他以自己的行動實踐自己的理想,不是嗎?” 董建昌低下了頭:“你真的瞿恩化了,我說過了,今天只敘家常。” 立青笑笑:“家庭與時代能分開嗎?”他取出帶來的那本《楊氏家譜》輕輕地推到董建昌的面前。 “一門楊家,煌煌一大厚本。”董建昌一邊翻著一邊感慨,他突然發現了自己的名字,“哦,還有我呢!我也上冊了,楊家的人了?” 立青點點頭:“父親一定要寫上你!” 董建昌嘆道:“楊老爺子……” 立青指指家譜:“你就看看這整整二十六代的職稱俸祿,從士大夫一直到國共兩黨幹部……風雲際會,多少時代人物,記錄了多少代人的艱辛努力。” 董建昌點頭:“是呀,沒有非黑即白嘛,都還在一本冊子上,血脈相通。” 立青說:“父親的意思是明白的。” 董建昌:“一片苦心呀,一片苦心,不是嗎,世間萬物尚可相剋相生,為什麼人就不行?非得夫妻反目,骨肉分離,勢不兩立?” 立青笑笑:“你這才幾天,就受不了了,董長官?我楊立青做了我們楊家幾十年的逆子,遠離親人,遠離家鄉,有時還得躲避自己親人的通緝追捕。我向誰說去?八一暴動,在你的專列上,你要人綁我,能綁得住嗎?董長官,有時感情比較起信仰來,實在是太蒼白了。” 董建昌也陷入回憶中:“誰說不是呀,你小子還不錯,把望遠鏡和特務營的弟兄都送回來了。” 立青:“那是瞿恩下的命令。依了我,才不會還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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