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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還剩一個杞人憂天

雲中人 路内 3453 2018-03-19
我走到了杞人便利門口。以我的心情來說,當然不是要到處找人告別,只是想找個清靜的地方。畢業是很恐怖的,我在大學裡已經目睹過兩次,有打架尋仇的,有失戀痛哭的(奇怪的是從來沒有人在畢業失戀時自殺,大概都覺得自由在前面召喚吧),有因為工作不如意把寢室砸光的,有找個旅館開房間瘋狂做愛的。最普遍的是三五成群喝到醉醺醺,把上述的事情再做一遍也不乏其人。 杞人便利還是老樣子,有幾個人在櫃檯上買煙,我在後面等著,他們拿著煙走開,我看到櫃檯後面杞杞的腦殼,依舊是亂蓬蓬的頭髮,沒睡醒的略帶浮腫的臉。我說:“杞杞,生意怎麼樣?” “這兩天還可以。”他說,“接下來就沒生意了,放暑假了。你暑假還在學校裡過嗎?”

“我畢業了。咱們好像說過這個的。” “我不記得了。” 黑白電視機裡播放著T市的一場文藝演出,他轉過頭來看我:“你要買什麼?” “什麼都不要,過來看看你。” “那就買包菸吧。” “也行。” 我靠在櫃檯邊抽煙。 “你找到工作了嗎?”杞杞問我。 “沒有。” “你會回家嗎?” “不會。” 他安靜了一會兒,忽然說:“店快要被拆掉了。” “那就換個地方開店。” 他說:“我想出去旅遊。” 我吐了口煙,說:“是個好主意。” “家長反對,問我有沒有見過被掰掉了殼的蝸牛。” “這個比喻挺操蛋的。” “我聽不懂比喻句。” 沉默了很久,我接二連三地抽煙。電視機裡有一個長相凶狠的女人在唱“青藏高原”,大概導播也覺得她太過不堪,畫面切換到了西藏風光,黑白熒屏上灰灰的天空必然是湛藍湛藍的。杞杞出神地看著,街道上陸續有人提著箱子、拎著鋪蓋往大街的方向走去。有人過來買煙,買飲料,然後繼續趕路。

杞杞說:“我進了一些唱片,你想看看嗎?” 我很抱歉地說:“我已經不需要這些東西了,我要輕裝出發。”不過我馬上又改口道,“給我看看你進了些什麼貨。” 他從櫃檯下面抱出個紙箱,裡面都是裝在塑料殼子裡的唱片,豎著排成幾列,以我的經驗一望而知不是什麼好東西,殼子看上去五花八門,而且很舊了,有些是打口碟,有些是盜版貨。我用手指搭在唱片殼子上,先抽出幾張,讓滿滿的紙箱留出一點空隙,然後飛速地扒拉。只看了一半我就收手了,都是些爛碟,死金、演歌、九十年代的港台流行、根本沒聽說過的爵士樂手和臭大街的RAP,再配上一些日文片假名的古典音樂,完全看不懂是肖邦還是貝多芬。我只能說:“杞杞,你上當了。” 他露出懊惱的神色,說:“我還指望掙了錢去旅遊呢。”

“想要我的唱片嗎?全送給你。” “為什麼要送給我?” “因為我要出遠門了,本來可以送給別人的,現在這些人都不在了。”我說,“你等我,我回去拿給你。” 我回到宿舍。所有的唱片,多年來積攢下來的,早已打包到紙箱裡。我抱著兩個沉重的大紙箱,回到杞人便利門口,撕開封箱帶。在那兩個紙箱裡,正版、盜版、打口碟摻雜在一起,完全是我個人藏品的展覽會,全部的Radiohead和Nirvana,冷門的Portis-bead和CoeteauTwins,精挑細選的碎瓜和Garbage,經典的u2和Oasis,竄紅的Lacfimosa和ColdPlay,永不滯銷的TheBeatles和PinkFloyd,竇唯,左小,陳綺貞,黃耀明,薛岳,以及更多更多的。包括一張Lush的唱片,我曾經找得頭皮發麻的《Love life》。我被自己震懾了一下,甚至有一絲輕微的後悔,我究竟捨棄了什麼呢?

“有點舊了,但可以保證,全是尖貨。”我對杞杞說。 “全部送給你,攢夠了錢去你想去的地方吧。” 杞杞再次問道:“你為什麼要送給我?” “因為我喜歡。” 我在杞人便利門口坐了很久。我用櫃檯上的電話撥咖啡女孩的手機,她關機了,坐了很久之後我再撥,還是關機,我想這一天我是沒可能找到她了。 “杞杞,你的店為什麼會叫杞人便利?”我回頭問杞杞,他正在一張張地翻看我的唱片,好像還挺好奇的。 “你以前問過的。” “你沒告訴過我。” “因為杞人憂天啊。”他指指自己的腦殼。 “不會再有敲頭殺手了,不用害怕。”我說,“嗨,這些唱片都很不錯的,在賣掉之前,你完全可以聽一遍,把喜歡的留下。媽的,我應該把我的Discman和耳機都送給你。”

杞杞說:“我聽不了耳機。” “為什麼?” “我這個耳朵被敲壞了,聽不清。”杞杞面無表情地說。 我有點懷疑他的腦神經也被敲壞了,很長時間裡,我就沒看見過他的臉上有過其他表情。等他把唱片看完,收起,我說:“我要走了,咱們再見吧。”杞杞彷彿是剛明白過來,抬頭看我。我揮揮手,和他告別。 杞杞說:“那天晚上我看見你了。” “什麼?”我又迴轉身子。 “你半夜裡從我的店門口走過,你在吹口哨,走過了好幾次,後來有個女的跟著你走,後來有個人跟在你們後面。你們走過了幾次,他跟在後面就走過了幾次。” 我瞪著他。 他仍舊是面無表情地補充了一句:“那天晚上很可怕。” “等等,誰在跟著我們?”

“我看不到那個人的臉,是個男的,穿一件帽衫。” “你怎麼看見的?我記得當時你店都打烊了。”我說,“你他媽的被人打劫過了半夜裡還睡在店裡?” 杞杞沉默了一會兒,說:“你是不是很害怕?” “我還好,已經不害怕了。問你,那個人跟著我幹嗎呢?” “他想殺你,他手裡拿著錘子呢。”杞杞說,“殺人狂又出現了。” 我走進櫃檯,從架子上拿下一聽汽水,打開給他喝。再想了想,我給自己也開了一聽。 那晚上杞杞睡在店裡,我繞著學校打轉,他說他有點睡不著,聽到有人吹口哨走過,過了一段時間又是吹口哨,如此反复,他覺得奇怪,就透過捲簾門的隙縫往外看。店門口有盞路燈,他看清了是我。後來我帶著女高中生繞圈子,說話聲音很大,走了好幾圈,這讓杞杞覺得奇怪,以為我是半夜裡練身體。

然後他注意到有個人跟在我和女孩的身後,我們走過幾次,他就走過幾次。以杞杞的智力大概不會明白這是什麼意思,但他卻明白了,因為,最後一次他看到我和女孩站在街上向後望,豎起中指罵傻逼,然後我們離去,接著,他看到有人從黑暗中走出來,手裡拿著一把錘子。 “起先他沒有錘子,後來有了。”杞杞說,“但是你很機靈,你聽見聲音了,逃走了。” “是的,我知道有人在跟我,不過沒想到他會拿著錘子,我只聽到了鋼蹦掉在地上的聲音。後來我逃到東面的新村里去了。” “他跟著你過去的。我以為你會死掉。” “新村里黑乎乎的什麼都看不見,我逃到了一個朋友家裡,他找不到我。” 杞杞喝著汽水說:“那時候很晚了,你只要一開燈,他就會知道你去了哪個房子。”我捏著啤酒不說話,心裡涼了半截。杞杞說:“你肯定開燈了。”

一點沒錯,我肯定開燈了,我不可能不開燈。看著這個枯草般的少年,我心想,我智商竟然還沒他高,有點不可思議。不過我很快就想明白了,他不傻,他只是被敲過了腦袋所以有點偏離了正常軌道,就智商本身來說,他沒有太大的問題。 杞杞說:“這很可怕的。” “我很佩服你能用這麼平靜的口氣說這些事。” “嗯,”他思索著,用手指敲敲太陽穴,“心裡知道應該害怕的,但是醫生說,我好像是腦神經被敲壞了,表現不出害怕。有時候看起來像個低能兒,坐在店裡的一根木頭。對不對?” “其實還好。” “我以前,出事以前,成績是全年級前三名。”他喘了口氣,還是那種表情,“現在變成一個不男不女的怪物了。” “杞杞,你到底是女孩還是男孩?”我說,“你不會真的是女的吧?”

他沒有回答我,他的思路又跳了回去,說:“要是我還正常,我想我一定會非常非常害怕的。” “再想想,那個人有沒有什麼特徵?” “想不起來了。” 我失望地放下了手中的汽水罐。我想他應該是小廣東吧,從齊娜給我軟盤的那天起,他就在跟我。應該就是他。可是又不對,那個發著燒、起著皮疹、拿著菜刀的晚上,正是老星用鉗子掰下他手指的時候,他不可能在那個時候出現在咖啡女孩家門口。如果那不是小廣東的話,則我和女高中生在學校門口繞圈子的夜晚,應該也不會是他。 我想我是沒辦法搞清這些問題了。 杞杞說:“我是女的。我以為你早就知道。” 帕斯卡爾提出過一個問題:誰更害怕地獄?是那些拒絕相信地獄存在,故此作惡多端的人,還是那些知道地獄存在,故此嚮往著天堂的人。

這個問題見於《思想錄》,我從未認真地讀過這本書,只是偶爾地翻到了這一頁。我不知道帕斯卡爾有沒有就這個問題給出答案。 我最後一次撥咖啡女孩的手機,我想告訴她的是,那個發燒又發疹子的夜晚,我在她屋子裡感到外面有一條黑影,那黑影可能、很可能、或者實際上就是來找我的。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我意識到,這是一條單向的線索,它只在我的事件中起效,卻無法進入她的邏輯。我並不能證明她究竟是妄想症發作呢,還是又將跌入井中。 久久地,我捏著電話聽筒,來自我自己的呼吸聲被聽筒放大了傳人我的耳中,彷彿是我在地獄裡喘息著要爬向什麼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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