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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插曲

雲中人 路内 5781 2018-03-19
“世界存在,但無法理解,同時它神秘、失望。”(什克洛夫斯基《散文理論》)只是一本文學理論著作中並不起眼的句子,不值得去問為什麼,不用將它當作格言警句來對待,不能套用到與文學無關的現實中,不是預言,也不是結論。 在陽光還可以的下午,我到自修教室裡去睡午覺。寢室朝北,常年陰暗,惟有在夕陽西下時打開窗,才能有一絲鏡面反射的陽光照在我床上,這很不舒服,因為只有光而沒有熱量,像只有容貌而沒有體溫的女孩。到自修教室睡午覺便成為我的習慣,或曰惡癖。 醒來時已經是黃昏,覺得有點冷,我起身跳了跳,甩動酸麻的手臂,摸了摸口袋裡的零錢還在,決定去新村里上網,看看投出去的幾份簡歷有沒有回郵。走出學校時聽見有幾個女生在我背後嗤嗤地笑,不明所以,便繼續走,到杞人便利買了一包香煙。五月的杞杞終於也脫掉了他的藍棉襖,換上了一件寬大的藍布罩衫。這孩子的衣著比實際的季節永遠都慢一拍。

我轉身想走,杞杞把我叫住,說:“你背後寫著字。” “什麼什麼?” 他指指我後背。我立刻明白了,脫下襯衫,我當場就怒了。好好的一件白襯衫,我還打算面試的時候穿出去,被人用紅色的水筆寫了巨大的字母:SB。這個把戲已經玩過一次了,第一次還覺得有點情趣,玩多了實在可恨。 我把襯衫擰成一團,放在杞杞的櫃檯上,借了個小馬扎,穿著汗背心坐在店門口抽煙。黃昏是一天中最瘋狂的時刻,夕陽下的景物有一種強烈的收縮感,陰影蔓延,既柔和又銳利,無數被忽略的細節正在此時膨脹開來。有時你會感到自己只是生活在一個“部分存在的世界”中,有時那些無意識的事物需要狠狠地敲打、撕扯、黃昏般地毀壞。 杞杞在我身後說:“你被人惡作劇了嗎?”

我沒回頭,說:“比惡作劇還要麻煩一點。” 杞杞說:“這個很難洗的。” 我說:“不能洗,這衣服是罪證,我還找人索賠去呢。” 我帶著襯衫、穿著汗背心去女生宿舍找茬。到了宿舍門口,管宿舍的阿姨竟然不讓我進去,說我衣冠不整,容易出事,又說自從鬧了強姦犯以後,本校的女生看見稍微過火一點的男性肉體都要集體暈倒,我這樣的跑進去能引起騷亂。這個宿舍阿姨比我還能胡謅,我一肚子的火氣都被她澆滅了,由憤怒轉為沮喪,只能回寢室換衣服,再無心情去網吧,兜了被子就睡。 第二天中午我去小白的寢室,門關得緊緊的,敲了半天也沒人答應。我沒轍,繼續在自修教室裡睡覺,穿著一件舊襯衫。陽光如昨,依舊無人,其實我睡不著,午飯沒吃,飢餓感像是在我的肚子上裝了個泵,但我不想動彈。大約十五分鐘之後,我聽見背後躡手躡腳地有人貼過來,知道好戲開場了,感到背後癢癢的,我大喊一聲,猛跳起來揪住那人的衣領,聽到振聾發聵的尖叫,即便如此我也沒有撒手。

長頭髮女生被我揪在手裡,不過她已經不是長頭髮了,變成不長不短的拉麵頭,保濕效果做得不錯。我問她:“這回寫了什麼字兒?還是SB?”她漲紅了臉說:“關你什麼事?”說完了,我們兩個都覺得這話邏輯不通,面面相覷了一會兒,她又說:“撒手撒手撒手。” “我撒手,你可別跑。” “我不跑。” 我鬆開她,下一個動作是脫衣服,看我背後的字。剛把衣服脫下來,她扭頭就跑,順手把水筆扔出窗外,並且大喊:“抓流氓!抓猥褻犯!”我撲過去,勒住她的脖子,捂著她的嘴,把她倒拖回陽光下。教室門口伸進來一個腦袋,不知道是誰,問道:“出什麼事了?”我說:“調情呢!”那個腦袋說:“噢,雅興,雅興,不好意思。”說完便消失了。

拉麵頭(現在她只能叫拉麵頭了)扒開我的手,哭喪著臉說:“討厭,討厭!” “老手啊,第一時間消滅作案工具,逃跑還栽贓。”我抖開衣服,這件並不太值錢的襯衫上被寫了一個紅色的S,B字尚未完工,乍看像是5號球衫,十分可笑。我說:“就算我得罪你了,你也不能這麼幹,我就這麼幾件襯衫,找工作面試還指望能撐撐門面,背著個紅色的SB你讓我出去怎麼見人?太可惡了。” 拉麵頭說:“我還一肚子氣呢,我借給小白七百塊錢,到現在還沒回音。你知道我五一節是怎麼過的嗎?身無分文,在學校裡悶了四天,吃了四天的饅頭。我本來想去黃山旅遊的。” 我無心和她討論這個,說:“問你,小白一直沒有回來?” “當然沒有!”拉麵頭說。

“報警了嗎?” “報了!” 我拍了拍大腿,心想這事兒要捕婁子了。我給自己點了根煙,坐下,除了思考以外還想緩和一下氣氛。拉麵頭果然也跟著坐下了,撇著嘴撓頭,雖然沒有小白的美麗動人,但這個動作頗有點可愛。我暫時原諒了她。我這個人很容易原諒別人,也很容易原諒自己。拉麵頭好像是和我心靈相通似的,適時地說了一句:“對不起噢。” “小白看來是真的失踪了啊。”我吐了口煙,吧嗒吧嗒玩弄著打火機。 “她失踪了,我七百塊錢找誰要去?” 我嘆了口氣,“不帶你這樣的,同寢室的人失踪了,你還惦記自己的錢。” 拉麵頭說:“每個人的立場不一樣,你是白曉薇的同鄉,你關心的當然是白曉薇的行踪,你要是我的男朋友,你就會比較關心我那七百塊錢,對不對?”

“不對。這個假設不成立。”我心想,我要是你男朋友,我怕是臉上都會被寫滿SB。看這個樣子,我和拉麵頭是沒有辦法討論道德底線的問題了。 “你嘛,說白了,是量變沒達到質變的境界,如果不是七百塊,而是七百萬呢?”拉麵頭露出不屑的神色。 這個假設還是不成立,我不明白這女孩為什麼老是會糾纏於不成立的命題。我告訴她:“我個人對極限體驗並不感興趣。” 拉麵頭拍桌子說:“被你說對了,我就是一個有著極限體驗的人。我有強迫症,很嚴重的,比如說有一把無關緊要的鑰匙丟了,我偏要念念不忘,為之煩躁發狂。強迫症如果得不到紓解會很可怕,拿著噴漆罐頭到處噴,既是發病症狀,也是自我調節。發洩完了就完了。發洩的時候就是一種極限體驗,所以,時間長了,思維方式也會朝那個方向靠。”

“這麼說來我還是幸運的,毀了幾件衣服而已,你滿可以趁我睡覺的時候照我後腦勺來一下。” “按照你上次侮辱我的言行,確實很想給你來一下。你上次太可氣了。”拉麵頭說。 “我沒有污辱過你,污辱是強奸的意思。” “侮辱。”她在桌面上寫了個“侮”字。 “同音字真他媽討厭。” “那還不是一樣嗎?侮辱婦女就是這個侮,至少也是猥褻的意思。” “討厭!” 我也覺得同音字挺有意思的,但我沒時間討論這個問題了,還是回到正題。我說:“既然你報警了,我就等著警察來找我吧。” “跟你有什麼關係?” “你不是說我罩著小白嗎?警察能放過我嗎?” 拉麵頭冷笑道:“你算個屁。小白那點破事兒,要是警察來走訪一下的話,她不給學校開除才怪。”

“等等,她哪些破事?” “你不是罩著她嗎?你能不知道?”拉麵頭說,“好吧,就算你不知道,我也可以告訴你,小白是做雞的。” 這是我一開始就想到的事情,小白要是失踪了,警察來找我,我到底應不應該把她做導遊女郎的事情說出來?非常矛盾。不說出來,警方找不到線索;說出來,萬一她沒失踪的話,就等著被開除吧。但我沒想到拉麵頭也知道這件事,照小白的說法,她只告訴了我一個人。 拉麵頭說:“當我們一個寢室的都是傻子啊。平時手機一來,她就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出去了,經常用些名牌化妝品,經常換包。不是雞才怪。” 我說:“好吧,你明察秋毫。不過她不是做雞,她是在公關公司做導遊,只能算三陪吧。” “賣藝不賣身嗎?”

“我他媽的也不知道。”我嘆息道。 拉麵頭說:“告訴你,我是很夠意思的人。我沒報警,剛才騙你的。報警她就完了。你不是罩著她嗎?你盡快找到她吧,這兩天學校不太平,正在清點人數。要是她再不回來,誰都保不住她了。” 我鬆了口氣,說:“你真懂事。謝謝。” 拉麵頭在我的小腿上踢了一腳,說:“那就替她還錢!” 我請拉麵頭吃午飯,在一家小火鍋店裡弄了點菜,要了兩瓶啤酒,兩個人涮得熱火朝天。火鍋確實很容易彌補感情的裂痕,蒸汽,辣味,筷子之間的糾纏,吃得我渾身冒汗,反正襯衫也穿不上,就單穿一件汗背心坐著。 “你真老派,襯衫裡面還穿汗背心。”拉麵頭說。 “有人說過我就跟女人一樣。” “可笑!”

她的鼻尖上也蒙了一層油,亮晶晶的,像興奮過度的樣子。我問:“怎麼會想起來把頭髮剪了?你的長頭髮該是留了很久了吧?” “小學留到現在,自以為很好看,不料背地裡被人罵土鱉。再說也不太安全,聽說敲頭的專盯長頭髮的敲。以前就被敲死過一個,對吧?我趁機把頭髮剪了。” “那個也未必就不敲拉麵頭,馬尾巴羊角辮游泳頭都可能被敲,不要存僥倖心理。”我說,“剪了怪可惜的。” “所以說我有強迫症。某一件事要是不能滿意,就會渾身難受。想起高中時的男朋友,跟別的女同學好了,至今都想殺了他們。這些事不能想。”她放下筷子,繪聲繪色地說,“暖,知道他們是怎麼治療強迫症的嗎?四位一體療法,西藥,中藥,心理輔導一起上,最後還不見效就用電擊,太陽穴上通電。那滋味,捱過的人才知道,什麼強迫症都治好了,不是不犯病,而是不敢犯病,犯病也不敢說出來。” 火鍋吃得精光,我付賬,帶著她走回學校。下午兩點鐘,是學校裡比較安靜的時候,大部分人都在上課。拉麵頭說:“去哪兒玩,再聊會兒?”我說:“想去你寢室。” “可以。” 其實我是想去看看小白的床鋪,但當我走進她們寢室時,聽到拉麵頭關門的聲音,緊跟著一聲輕微的咔噠,是推上保險的聲音,我就知道會發生什麼了。 我和拉麵頭脫自己的衣服,同時又脫對方的衣服,像電影裡一樣吻著對方,手忙腳亂而又不至於像打架。脫光以後,我們像兩根剝洗乾淨的蘿蔔,好不容易培養起來的一點熟悉感,瞬間蕩然無存。陌生的不僅是她,還有我自己。 拉麵頭說:“你在想什麼?” “沒什麼。” “來吧。” 她將我拉到一張下舖的床上,我說沒帶套子,她說不要緊,她去買事後避孕藥。這麼挑剔的一個人,在避孕套的問題上居然放我一馬,有點出乎意料。整個程序也出奇的簡單,但並不枯燥,有點像一款老式但經典的電子遊戲。中間我要求她換一個姿勢,但她的床鋪顯然不適合做太縱深的運動,我只能又恢復到原來的位置去。大約有十分鐘,半句呻吟也沒聽到,只有壓低了的嘀咕聲。身患強迫症的女孩並沒有想在我身上發洩什麼。做到半途,我忽然明白過來,問她:“真有強迫症?” “一點點啦,笨蛋。” 哦,寶貝兒,內射。 她起身擦自己,我訕訕地說:“你的床挺軟的。” 拉麵頭背對著我,說:“這不是我的床,我在上鋪。這是小白的床。” 我對這突如其來的性愛還沒來得及回味,便陷入懊悔之中。小白的床已經被我們弄得不成樣子,枕頭像被嚼過的巨大的口香糖,床單被揉成世界地圖,褥子上沾著一片精液。天知道,要是報警了,公安局來查,憑這點DNA就足夠把我關進去審幾天了。 我從床上跳下來,麻利地穿衣服,衣服本來就不多,十秒鐘就把自己收拾成一個正常人。此時拉麵頭還在床上擦自己,她愕然地回頭看我,場面多少有點可笑。 在和拉麵頭告別之前,我細細地搜了搜小白的床鋪。收穫不少,但線索卻一條都沒有。床鋪靠牆的一側放著若干書籍,若干筆記本,書都是二十一世紀初的流行讀物,無不是女孩子愛讀的,內容嘛,教人做淑女的,教人做蕩婦的,教人傍大款的,教人女權主義的,應有盡有,看不出有什麼定向的人生觀。我對筆記本感興趣,有好幾本,都拿下來翻了翻,既沒有日記也沒有通訊錄,都是些課堂筆記而已。我再看看拉麵頭,心想,就算小白有寫日記的習慣,攤著這等同屋,恐怕也不敢隨便放在外面。理解。 拉麵頭一直在看著我,她已穿戴整齊,抱膝坐在小白的床頭。我將本子放回架子上,她問我:“有線索嗎?”我搖搖頭。拉麵頭說:“諒你也找不到,她的床鋪我早就搜過三遍了。” “你真夠不客氣的。” “沒辦法,五一節我一個人在寢室裡,把我鬱悶得。能翻的都翻過來了,一毛錢都沒找到。其實我和小白關係不錯的,要不然也不會藉給她錢,但是你也知道,我有強迫症的。”她說,“話說,要是五一節時候認識你就好了。” “好解悶?” “至少不會那麼孤獨。” 我默認,也可以說是用沉默在抗議。拉麵頭從床上下來,把腳塞進球鞋裡,帶著我去看了看小白的櫃子,還有一個皮箱,兩者都鎖得好好的。我想我就沒必要去撬開它們了,作為一個偵探,我顯然是不合格的,太消極了。我在拉麵頭的房間裡坐了一會兒,沒聊什麼,後來犯煙癮了,我站起來告辭。她恰好也說:“她們下課該回來了。” 送我到樓下,她一路沉默,球鞋在水泥地上踏出沉悶的聲音。 “以後還來找你?”她說。此時我向男生宿舍方向走去,她略側過身子,示意自己的行走路線與我是相反的方向。 “當然可以。” “看你的樣子不是很渴望啊。” “我就要畢業了嘛。” “直爽。”她歪過頭說,“問你,以前和小白睡過嗎?” “沒有,肯定沒有,不值得為此撒謊。” “也沒有追求過她?” “也沒有,上床的念頭有過一兩次,一閃而過也就忘記了。” “信你一次。”她從口袋裡拿出一張照片,遞給我,“這是夾在她書裡的,或許對你有用。” 這是一張小白的照片,光面五寸彩照。 小白穿著吊帶衫,她化了妝,坐在一個真皮沙發上,背後的牆上有一張馬蒂斯的人體畫,當然是複製品。美麗的小白注視著鏡頭,略帶羞澀地微笑,身體略帶傾斜地靠在沙發扶手上,D罩杯的乳房像兩隻安靜的小動物。 周圍的環境很豪華,不像是私人場所。她穿著吊帶衫的樣子,既美好,又帶著隱隱的色情。 我手頭沒有小白的照片,正如拉麵頭所說,出去找人總得有張照片才行。 我回到寢室,做愛之後的睏意蔓延開來,我把照片放在枕邊,躺在床上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我被齊娜推醒,她捏著照片說:“挺大小伙子平時就看著這個自慰?這是小白嗎?” “是啊。” 齊娜說:“看來你的確喜歡她啊,還私藏人家的半裸照片。嘖嘖,D罩杯就是好看。” 我把事情的原委說了一遍,略過了和拉麵頭上床的故事,這事無需讓齊娜知道。 齊娜說:“報警啊。有一本小說裡說過,失踪七十二小時的人,一半以上都是死了。小白這都失踪了半個多月了。” “你那是外國小說。在中國來說,失踪七十二小時的人,一大半都是去外地打工了,剩下的基本上是在網吧裡泡通宵呢。” 齊娜說:“肯定出事了。餵,不是你幹的吧?” “你在胡說什麼啊?” “你非常可疑,你一直很喜歡她,她有事你也給她出頭,但她卻不是你的女朋友,說明你追她沒得手。現在她失踪了你又不肯報警。你平時看上去又很像個變態。” “全都說對了。可是,動機呢?難道我因為沒得手就把她殺了?” “變態是沒有動機的,變態本身就是動機嘛。” “好吧好吧,”我捧著頭說,“證明我是變態,然後就直接把我和兇手劃等號。你這樣會冤死很多好人的。”她糾正道:“冤死很多變態。”我和她沒法討論深奧的問題,一旦抽像到某個程度,她的腦子就像澆了汽油,可以沿著任意一條跑道直接跑到地球背面去。我說:“運用你這種邏輯的人,也挺像變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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