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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第二節

西藏的戰爭 杨志军 4562 2018-03-19
尕薩喇嘛詳細描述了一番雜昌峽的地形後,告訴戈藍上校,西藏人一定會在這裡設伏堵截,根據十字精兵的勢力,我們應該在兩天內打敗堵截,通過雜昌峽,如果讓西藏人堅守到第三天,那就是英國人的失敗。 戈藍上校說:“不,我要在第一天通過雜昌峽。” 尕薩喇嘛說:“第一天?啊,上校,不可能。” 戈藍上校獰笑道:“那你就走著瞧吧。” 清晨,太陽還沒出來,十字精兵就開始了進軍。 雜昌峽差不多三公里,他們走進去一公里多,還沒有任何堵截的跡象。戈藍上校有些著急,不停地派人到前面打聽。他焦慮的當然不是有沒有堵截,而是西藏人怎麼堵截。他派了裝備有十挺麥格沁機槍的前鋒部隊,命令他們只能前進不能後退。接著就是山地野炮部隊,隨時準備架炮轟擊。還覺得不保險,派出兩翼部隊搜索前進,密切注視兩廂,能佔領的高地盡數佔領。

但是戈藍上校沒想到,兩邊的山崖上,那些看上去直挺挺的樹木會突然之間紛紛倒下,帶著風聲也帶著火聲被西藏人拋了下來。樹都是抹了酥油的,一點著就是烈焰騰騰,落地後又燃著了峽底的灌木和麥草。這才意識到滿地的麥草不是西藏人逃亡時遺棄的,而是故意留下來以助火勢的。雜昌峽內,一片火陣。更糟糕的是,隊伍前面,扔下來的火樹形成了一道火壩,無法突圍,轉身撤退時,後面也有了一道火壩。十字精兵前不得進,後不能退,又有火樹不斷落下,只能尋找深澗急流滅火自救。燒死的雖然不多,燒傷的卻比比皆是。等到火勢漸消,十字精兵全部退出峽底時,已是下午時分了。 十字精兵開始砲擊峽谷兩廂,然後又來了一次沖鋒。還是沒有奏效,西藏人點燃的火勢雖然不似前次猛烈,橫在峽底的火壩卻升得更高,人不能進,馬不能走,炮不能行。戈藍上校命令砲兵用砲彈炸開火壩。但只要人衝過去,火壩立刻又會合龍。上校似乎對沖鋒的無效並不在乎,不斷炸開,不斷衝鋒,也讓火壩不斷合龍。反復了七八次之後,西藏人扔下來的火樹就漸漸稀少。峽谷兩邊山脈上的林木畢竟有限,眼見著就光禿禿的了。

戈藍上校命令部隊停止進攻,進餐休息。 天黑下來。戈藍上校親自帶領前鋒部隊以及尕薩喇嘛進入了峽底。他想這一天就要結束,自己必須實現諾言:進攻的第一天就穿越雜昌峽。但是前進沒有多久,就听兩邊山崖上有了一陣喊聲,開始是零零星星的,很快就蔓延開去,成了整個雜昌峽的風吼山叫。火把出現了,開始只有一個,漸漸多起來,轉眼就亮光無數,海海漫漫。戈藍上校駐足觀望,疑惑道:火把不止幾萬,雜昌峽真的聚集了這麼多西藏人?部下們也不願意連夜進攻,神色畏怯地看著戈藍上校。 戈藍上校對尕薩喇嘛說:“你說對了,曲眉仙郭戰役並沒有讓西藏人接受教訓,他們還想頑抗。看來我們只能明天通過雜昌峽了。” 尕薩喇嘛說:“上校,如果明天能夠通過,我們就應該好好慶祝一番,這可是比曲眉仙郭戰役更難得的勝利。因為在曲眉仙郭,我們的對手是西藏人中軟弱無能的一派,而在雜昌峽,你的老對手又出現了。”

戈藍上校說:“你是說西甲喇嘛?從攻打夜哭泉時我就知道,他又開始重新指揮西藏人的抵抗了。不過不管他有多高的智慧,勝利的只能是我們,因為說到底這不是我跟西甲喇嘛的較量,甚至也不是英國人跟西藏人的較量,而是上帝與佛、基督與菩薩的較量。你知道為什麼基督必勝嗎?因為我們有懺悔的武器。基督的信徒是不怕殺人的,只要我們懺悔,上帝就會原諒我們,並不影響我們進入天國。我們可以白天殺人,晚上懺悔,一直重複下去。所以我們的信仰是強者的信仰。而佛教徒就不一樣了,他們要是殺了人,就永遠背負著罪孽的重荷,懺悔不懺悔都只能下地獄。為了避免下地獄,他們永遠不敢像我們一樣理直氣壯地殺人。所以他們的信仰是弱者的信仰。戰爭就是這樣,從來都是強者對弱者的勝利。尕薩喇嘛,你也要想一想,你到底要做一個強者,還是要繼續做一個弱者?你已經殺了人,如果你不能改變信仰,就只能下地獄。”

尕薩喇嘛低下頭去,臉上一片黯然。 第二天的進攻還是在清晨開始。戈藍上校親自帶領前鋒部隊在陽光灑滿峽谷之前,來到了昨天受挫的地方,正要命令士兵從滿地的焦木中穿過去,就听頭頂一聲槍響,接著就是驚天動地的轟隆聲。石頭下來了。兩邊的山崖都很陡峭,滾石的奔跑在彈起落下時發出了聲聲穿透氣流的嘯叫,帶出了陣陣黑風。似乎比昨天的火樹還要厲害,大大小小的石頭帶著西藏人的仇恨,長了眼睛似的直奔人群,連戈藍上校自己也差一點死掉。上校吃驚,房子大的石頭居然也會被西藏人滾下來。等他們跑到安全的地方,清點人數時,發現前鋒部隊的死傷超過了三分之一。 戈藍上校把尕薩喇嘛叫來,吼道:“你說過,雜昌峽不可能有大量的滾石,這些石頭難道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尕薩喇嘛說:“是啊,這裡的石頭都長在山上,怎麼會搬下來?西甲喇嘛的力氣也太大了。” 戈藍上校說:“不要給我提起西甲喇嘛,我知道你的意思,想讓我殺了他。告訴你,我曾經放了他,那是因為上帝需要睡覺。現在,上帝醒來了,就從今天起,他再也不睡覺了。麥高麗上尉,到我跟前來,我想把前鋒部隊交給你。我要親自指揮砲兵開砲,就是一寸一寸地轟炸,也要把他們轟出雜昌峽。” 下來的進攻基本是火砲開路,前鋒隨後。從剛才落下滾石的地方開始,戈藍上校讓砲彈頻繁落在兩側的山頭和山坡上。砲擊之後,前鋒部隊立刻攀爬上去,插上一個木頭釘做的十字架表示已經佔領。就這樣,前進一程,炮轟一陣,佔領一地。十字精兵緩慢地朝前移動著。西藏人的滾石已經不可能滾在人身上了,都在砲彈來臨之前,滾落到了峽底。峽底到處都是石障。雖然沒有再砸死人,卻也給進軍造成了不少麻煩。十字精兵必須清除這些石頭,才能把馬拉人推的火砲開到前面去。

下午,戈藍上校開進到了峽谷中間西路和北路交叉的地方。他再次把尕薩喇嘛叫來,問道:“這兩條道路應該走哪一條?” 尕薩喇嘛說:“兩條道路都能走出雜昌峽,通往江孜。但西路盡頭有雪浪寺,我已經說過了,我們必須佔領雪浪寺,必須毀掉這個以旦巴澤林為最高護法神的寺廟,否則即使我們過了雜昌峽,也到不了江孜。旦巴澤林會讓我們陷入大災難。” 戈藍上校冷笑一聲:“什麼大災難?” 尕薩喇嘛搖搖頭,一副神秘陰森的樣子:“我不好說。” 但是戈藍上校用望遠鏡發現,西路兩側的山上安靜得鳥不飛云不動,不見一個人影,北路的峽底和山上卻到處都是西藏人。他奇怪了:西藏人看來要死守北路,為什麼?難道他們認為雪浪寺不重要?或者,這是疑兵之計,西路有重兵埋伏,所以故意在北路虛張聲勢,迷惑我們?又一想:不管西甲喇嘛是死守北路,還是疑兵之計,我都應該以消滅西藏人的有生力量為目的。如果不這樣,就算我們走出雜昌峽,也會腹背受敵。何況西路一片靜謐,把大砲推過去毫無意義。

他走過去跟麥高麗上尉商量:“能看到西藏人的地方,就是我大砲的去處。我不能放棄北路。至於西路,我想交給你將軍,不,上尉。我希望你率領一支快速部隊悄悄插過去,如果遇到阻攔,需要增援,開槍的同時發信號彈給我。如果只有槍聲,沒有信號彈,我會認為你不需要增援。你的目的是佔領西路盡頭的雪浪寺。焚燒寺院的大火是你勝利抵達的信號。” 麥高麗上尉高興地說:“上校,我是一個跟寺院有緣分的人,這樣的命令我樂意服從。” 大砲轟響西藏人北路陣地的同時,麥高麗上尉帶著快速部隊奔向了西路峽谷。 雖然西甲喇嘛沒有望遠鏡,但戈藍上校兩路同時進攻的意圖他還是覺察到了。西路兩側的山上突然飛起了白雕和血雉。他一點也不覺得意外,之所以沒有在西路部署兵力,就是想把大砲吸引到北路。西路沒有了大砲,洋魔的威脅就減少了一大半。去西路的洋魔不管多少,堵和追都是一樣的,洋魔在峽底,西藏人在山上。西甲把奴馬代本和歐珠代本叫到跟前說:“現在,用得上你們了。你們不用保護我,我現在又不重要了,死活你們都不要管。我再撥給你們三百僧兵,你們從西路北山上追過去,拖住洋魔,不能讓他們靠近雪浪寺。雪浪寺是最最重要的,保衛雪浪寺的只有你們,千萬不可大意。雜昌峽北路的三天堵截完成後,我會走出峽谷,去雪浪寺迎接你們。”

歐珠代本說:“大喇嘛,你還是很重要,沒有了喇嘛要寺院幹什麼?自古以來都是先有喇嘛後有寺院的。” 奴馬代本立刻反駁道:“不對,應該是先有寺院後有喇嘛。” 歐珠代本不服氣,問道:“大喇嘛,你說呢?” 西甲喇嘛腦子裡現在不過戰爭以外的事情,一時答不上來。 一直緊跟著丈夫的果姆說:“喇嘛和寺院一起有的,都重要。” 西甲說:“對,都重要。趕緊去吧。” 奴馬代本和歐珠代本領命去了。西甲喇嘛又走向楚臣代本團的陣地,命令楚臣代本立刻從北路走出峽谷,繞過去進入西路口,迎面堵截洋魔,保衛雪浪寺。他覺得這樣既給奴馬和歐珠施加了壓力,讓他們不敢惜命不前,又增加了一道保險,能讓雪浪寺萬無一失。 最殘酷的還是北路。所有的大砲和十字精兵的主力都在這邊,而西藏人只有殘缺不全的三個僧兵代本團,加起來只有一千多人。這時候西甲喇嘛懷念起了陀陀喇嘛。西藏的戰爭能堅持到今天,多虧那些陀陀萬死不辭。要是面前這些僧兵都是不要命的陀陀,那戰鬥力就會增加好幾倍。他又一次看了看兩邊的山脈,沒有石頭,沒有樹木,灰土的堆積象徵了無望,憑藉地形地貌巧妙部署的戰略戰術失去了意義,只能靠人身和火繩槍的抵抗了。

他讓僧兵拉開距離,在撤出陣地和返回陣地之間選擇好道路。然後撒了一脬尿,用灰土和泥,認真抹在臉上,大聲說:“我是西藏的最後一個陀陀喇嘛,我今天不想活了。我死之前一定要衝上去咬死掐死十個洋魔。我死之後你們的火繩槍要為我報仇。”他就這樣鼓舞著士氣,迎來了十字精兵的第一次砲擊。 僧兵們趕緊後退,等砲擊結束返回陣地時,陣地前沿已經有了迅速撲來的十字精兵。幾乎所有僧兵只來得及打一槍,就扔掉火繩槍,掏出腰刀,展開了肉搏戰。 《聖史》只用八個字描述了這場肉搏戰:血流滿坡,屍首橫野。死亡人數的記載讓我們能夠想像那個異常慘烈的場面:西藏人死了四百多,十字精兵死了一百多。一來僧兵整體比以英國人為主的十字精兵矮小,力氣沒有對方大;二來僧兵連刀具也不如十字精兵的,僧兵的腰刀都是五寸或七寸的短刀,是平時用來吃肉的工具,不似對方的軍刺和軍刀,是專門用來殺人的;三來肉搏發生時,很多十字精兵選擇了迅速逃跑,然後回過頭來用來复槍近距離射打。

雜昌峽的灰土乾燥而虛軟,人血流多少滲多少,和袈裟的顏色渾然一體,和燃燒的晚霞比賽著艷麗。陣地上空升起一股濃濃的屠宰場的腥味,拌和在漸漸黯淡的天宇中。血泊之中,橫躺著僧兵代本米多爾和塔青的屍體。 然而畢竟十字精兵被打退了,打退了就是勝利。西甲喇嘛臉上身上全是傷,走來走去地視察著那些無不有傷的僧兵,不停地說:“天就要黑了,這一天就要過去了。天一黑,砲彈和子彈就都是瞎子。我們又守了一天。” 是的,天黑了。戈藍上校不得不停止進攻。 他無奈搖著頭,對尕薩喇嘛說:“還是你比我了解西藏人,他們已經堅守了兩天,我們失敗了。上帝沒有給我們慶祝勝利的機會,卻給了我們讓西藏人付出更大代價的時間。時間是屬於我們的,就讓西甲喇嘛頑抗吧,我想讓他們死多少就讓他們死多少。我不會吝惜砲彈的,明天之後,整個雜昌峽就不會再有一個西藏人了。” 尕薩喇嘛知道這是一個氣急敗壞者的決心,鼓勵道:“雖然他們可以堅守到第三天,但第三天之後就不會有未來了。上校,你想讓他們第一天就讓開,是你仁慈地希望他們擁有未來。可是,啊,西藏人,太愚笨了。” 戈藍上校說:“好像你已經不是西藏人了?告訴我喇嘛,你還信佛嗎?” 尕薩喇嘛搖搖頭,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想表達什麼——是不信,還是沒有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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