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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第二節

西藏的戰爭 杨志军 3789 2018-03-19
傍晚,在萬道霞光的照射下,十字精兵到達了曲眉仙郭南邊。 尕薩喇嘛告訴戈藍上校,曲眉仙郭位於多情湖的西部方向,在曲眉仙郭北邊和多情湖之間有一條古老的朝聖路,它是通往康馬宗的最便捷的路。十字精兵最好連夜通過,如果這條路被西藏軍隊堵住,那就只能從東繞過多情湖,或者穿越曲眉仙郭西緣的吉汝魔鬼丘陵,那樣不僅浪費時間,而且路途艱險,輜重不好通過。 戈藍上校盯著尕薩喇嘛問:“你是說我們不便在曲眉仙郭停留?可你怎麼知道你說的最便捷的路現在還沒有西藏人把守呢?” 尕薩說:“把守的白天有,晚上不會有。古老的朝聖路上能夠把守的隘口叫做旦巴澤林夜哭泉。在西藏,沒有人敢於晚上待在那裡。” 他說起旦巴澤林,說起旦巴澤林和官家的藏兵打仗時,曾和一個貴族姑娘在倉房裡幽會,結果發現姑娘的愛情是假意的,真意是為了把他出賣給官家。他萬分傷心,從此落下一個毛病,每天夜裡都會哭泣。他的眼淚多得地上盛不下,就滲入地下變成了洶湧的泉水。因為旦巴澤林心裡充滿仇恨和怨悶,淚中就飽含了咒語般的劇毒。又因為他是在夜裡哭泣,那些泉水就變得白天無毒,夜裡有毒,誰要是沾上夜裡冒出來的毒水,誰就會迅速腐爛然後死掉。

戈藍上校說:“西藏人不會這麼笨,他們會在夜裡躲開那些泉水。” 尕薩說:“躲不開的,人站在哪裡,泉水就會從哪裡冒出來。” 戈藍上校吸了一口冷氣說:“既然這樣,我們的人也會沾上泉水的。” 尕薩說:“上校,你忘了你們的上帝,上帝不是有法力嗎?” 戈藍上校說:“當然,上帝的法力足夠對付所有的邪魔,包括這個只會哭泣的旦巴澤林。但是我們必須經過驗證才能知道,咒語般的劇毒對我們是不是有效,我們是不是也會在沾上泉水之後迅速腐爛死掉。而且,啊,而且西藏的夜晚那麼黑,比英國比歐洲的夜晚黑多了,上帝也許會看不見,看不見泉水也看不見水里的劇毒。” 尕薩說:“沾染了水,然後驚叫,痛苦,腐爛死掉,你們的上帝就能看見了。十字精兵那麼多人,用來做驗證的有的是。上校,讓司恩巴人或者南麓藏人先過吧。”

戈藍上校突然覺得比起旦巴澤林夜哭泉來,此刻他更感興趣的是尕薩喇嘛。這個人代表西藏的邪惡,要是他能終生為英國人服務,我將派他去佔領北京,他會像撒旦一樣行使權力。上校用指頭戳著尕薩的胸口說:“你有一顆魔鬼的心。上帝應該收復你。你不是一個心懷慈悲的東方喇嘛,你可以把袈裟脫掉。” 尕薩喇嘛以為這是表彰自己,高興得嘿嘿笑起來:“這麼說上校同意了,連夜穿越曲眉仙郭,明天天亮以前通過夜哭泉?” 戈藍上校轉向一直聽他們說話的達思牧師:“你說呢?” 達思牧師瞪著尕薩喇嘛說:“這個充滿妒恨的人,他希望十字精兵上路,好讓我沒有時間修煉時輪堪輿金剛大法。上校我說了,曲眉仙郭是神通之路的樞紐,我不會錯過。如果你們離開,我將一個人留下。”

戈藍上校冷峻地說:“我不會丟下你走開,我的牧師。你說說,是你的修法重要,還是十字精兵的進攻重要?” 達思說:“當然是我的修法。修法是接近真理的階梯,真理高於一切。” 戈藍上校說:“這麼說,在你心裡,上帝是真理的敵人?” 達思說:“不,上帝是真理的一半,另一半是佛。我要把上帝和佛合起來。上校,你等著,總有一天你會明白,我們的頭頂只有一個太陽。” 戈藍上校說:“我已經明白了,我們給西藏帶來了世界唯一的太陽,那就是上帝。大英帝國的太陽,難道不應該是地球每一個角落的太陽?” 達思苦苦一笑,頭也隨之沉沉一搖,嚴肅地說:“上校,人不能比上帝更狂妄。上帝懲罰人類時,最先懲罰的便是狂妄的人。”

戈藍上校並不在乎牧師的警告,扭過頭去,觀賞著山脈和原野組成的恢弘美景,不禁讚歎道:“好大的山野,曲眉仙郭,世界上不會再有這麼好聽的地域名稱了。” 達思說:“你看到的景色不會出現在英國,它單獨為西藏所有。” 戈藍上校說:“如果西藏變成英國的領地呢?” 達思牧師沒說什麼,只是拿出“吉凶善惡圖”看了看,表情有些僵硬。 突然戈藍上校大聲對身邊的衛兵說:“容鶴中尉,把容鶴中尉叫來,還有果果中尉,都給我叫來。如果西藏所有的地方都如此美麗,那我們還待在曲眉仙郭幹什麼?佔領,佔領,全部佔領。連夜出發,離開曲眉仙郭,天亮前通過夜哭泉。”他狠狠地瞪了達思牧師一眼,彷彿發出這命令是為了報復他。 然而容鶴中尉遲遲不來。果果中尉倒是來了,卻告訴他一個不好的消息:“後面,你們的人,就是那些英國人,都躺下了。”

戈藍上校吼起來:“什麼你們的人。你以為你還是西藏人?你應該說我們的人、我們光榮而所向無敵的英國官兵。他們躺下乾什麼?累了嗎?沒有我的命令不准休息。” “是佛祖讓他們躺下的,他們起不來了。”果果中尉說。 “不,是上帝,是上帝讓他們躺下的。”戈藍上校敏感地糾正道。 不管是佛祖還是上帝的意志,對戈藍上校來說,都意味著他必須讓十字精兵停留在曲眉仙郭,至少今夜是不能開拔了。那些來自海中島嶼英格蘭或蘇格蘭的所向無敵的英國士兵無法適應海拔4600米的高原氣候,加上連日緊張殘酷的行軍作戰,一個個都是頭疼、眩暈、胸悶、乏力,還有嘔吐的、發燒的、昏迷的。戈藍上校命令野戰醫院趕快救治,然後把不懼怕高海拔的司恩巴人、廓爾喀人和南麓藏人全部調上來,部署在左、右、前三面,一來保護經受缺氧折磨的英國士兵,二來準備隨時出發。

戈藍上校對達思牧師說:“你的目的達到了,看來上帝在成全你。” 達思說:“上帝成全的不是我,是所有躺倒的英國士兵和所有不願流血死亡的十字精兵。”說罷就走,找地方修煉去了。 天黑風緊,戈藍上校很快鑽進了帳篷。就要睡覺時,突然傳來一陣嘈雜,衛兵喊道:“上校,總督府來人了。” 以往有什麼事情,都是電報來往。這次英印總督府派人來到十字精兵,說明事情極其重要。戈藍上校衣服都沒穿好,就爬出了帳篷,月光下一看,來人竟是麥高麗將軍。麥高麗將軍帶領一支五十人的輕騎,風馳而來,馬和人都在喘息。 戈藍上校問道:“將軍,你一路跑來,沒遇到西藏人的攔截吧?” 麥高麗將軍搖頭說:“十字精兵已經把西藏完全打敗了。上校,了不起啊,你是大英帝國的驕傲。”

戈藍上校不無得意地說:“再有最多一個月,我們就能打到拉薩。” 麥高麗將軍笑道:“我來這裡是想告訴你,我們不是打到拉薩,而是和平進入拉薩。我們已經勝利了。”他從一個斜背身上的皮匣子裡拿出一份文件來,“上帝用他的愛關照著這場戰爭,流血和死亡應該結束。我們跟中國已經簽訂了條約。” 戈藍上校一把奪過條約,看了幾眼,大聲說:“燈光,燈光。” 衛兵舉著一盞玻璃罩的馬燈來到跟前。 麥高麗將軍指著下方說:“這是駐藏大臣文碩的手印。文碩代表中國,是西藏的最高長官。我們終於說服了他,用什麼知道嗎?”他把嘴邊的話又吞了回去。 戈藍上校情不自禁地說:“好啊,好啊。”一邊看條約一邊尋思:仁慈的上帝,就在我們的英國士兵被4600米的海拔完全擊倒,而他不得不把僱傭軍當做主力而格外擔心進攻是否奏效時,戰爭卻奇蹟般地結束了。他把條約字斟句酌看了好幾遍,最感興趣的當然還是最後一條:“入藏境的英印商民之身家、貨物,皆須安全無害。為此英方有義務派出一支軍隊保護英印商民到達商民所到之處。”這就是說,十字精兵還有存在的理由,他也將藉口保護商民而繼續前進,直到走進拉薩。他突然抬起頭,審視著麥高麗將軍,警覺地說:“你為什麼親自來送條約?”他想到的是,麥高麗將軍突然出現,是不是想代替他在西藏的作用?

麥高麗將軍沒有正面回答,笑道:“作為軍人,如果他想讓自己出類拔萃,不僅要勇敢,更要兼備智慧。中國人就有不戰而屈人之兵的說法,就是不戰而勝,這是軍人的最高本領。” “如果沒有十字精兵的浴血奮戰,這個條約是無法簽訂的。” “也許,不,當然,這是常識。” “那就請你回去告訴總督大人,我將保證所有英印商民生命財產的安全,如果西藏人不遵守條約,我會妥善處理。” “我要留下來,要和你一起往前走。不過請你放心,在你的十字精兵裡,我不再是將軍,至多是個帶兵衝鋒的上尉。請叫我麥高麗上尉,我比任何時候都願意服從上校的命令。” 戈藍上校鬆了口氣:不是替換,而是共赴。那就好辦了,十字精兵是他一手組建的。所有人已經習慣聽命於他,而不是聽命於代表倫敦軍方的麥高麗將軍。何況,將軍也許對西藏犍陀羅雕塑的純金品質更感興趣,而不是兵權和拉薩,更不會是西藏的“巴比倫之囚”。他試探著問道:“將軍對建立西藏的基督世界有什麼建議呢?”

“對不起上校,我不是牧師。” “上帝最需要的就是穿軍裝的牧師。我希望我到拉薩後能實現耶穌的決心,找到西藏的猶太莎格迅。” “猶太莎格迅?好像是一個古老的神學話題。” 戈藍上校把條約裝到自己的皮匣子裡說:“我要拿著條約,出示給所有西藏人,讓他們讓開,讓開。”然後對身邊的衛兵說,“通知所有參加十字精兵的商人,英國人佔領整個西藏的日子,就是西藏人騰空自己的茶壺,等著英國人恩賜茶葉的時刻。我要讓商人們看到,在這個上帝賜福的時刻,誰是基督和他們之間的使者。我要求他們勇敢地往前走,把商埠開到江孜,開到拉薩,開到整個西藏。”有個衛兵匆匆去了。戈藍上校又說,“還有容鶴中尉,今天晚上他必須和我在一起。我要讓他護送第一批商人走在十字精兵的最前面。聽見了沒有,快去找啊。”

容鶴中尉還是沒有來。去找他的衛兵說:“誰也不知道中尉去了哪裡。” 戈藍上校說:“他是不是也躺倒起不來了?不會吧,他和別的英國人不一樣。噢,我想起來了,他一定躲在帳篷裡,這頂帳篷離所有的帳篷都很遠。去,快去找這頂帳篷。”衛兵走了,他又喊道,“算了算了,不用找了,就算我給他放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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