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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第四節

西藏的戰爭 杨志军 5239 2018-03-19
俄爾總管和他的衛隊正在走向春丕寺,已經快到了。他不知道春丕寺已經被容鶴中尉和達思牧師佔領,輕鬆地和麻子隊長說著話,路過了大經堂,看到裡面有一些藏裝的俗人,以為來了施主,多吉活佛一定在這裡,便走了進去。 麻子隊長想去撒尿,示意七八個衛兵跟著俄爾總管進去。但裡面那些俗人似乎覺得陪伴總管的衛兵太少,在門口不停招呼著,直到把所有衛兵都招呼進大經堂。四開的木門立刻吱吱呀呀關上了。 俄爾總管有些詫異:怎麼好像怪怪的,很神秘,關門幹什麼?正要發問,就听有人說:“大人,請到這邊來。”他不由自主地跟過去,來到前面高高的法座旁。他說:“我就不在法座上坐了,有什麼事情你們說吧。”那人攙扶著他:“大人,坐上去再說。”

他爬上去,剛坐定,就見昏暗的酥油燈光裡,層層疊疊的黑影中,伸出了一桿杆槍,槍口都是對准他的衛兵的。他驚叫一聲:“你們要幹什麼?”就听那人在他耳畔小聲說:“大人,你前後左右有五把刀頂著你,還有五杆槍對著你。你要是想活命,就老老實實聽我的話。我們是大英帝國十字精兵容鶴支隊。” 俄爾總管低頭看了看逼著自己的銀閃閃的刀和明晃晃的槍,一陣眩暈。 那人說:“告訴你的部下,不要亂動,把槍交出來。” 俄爾總管照著做了,或者沒做,但也絕對沒有下達反抗的命令,要不然至死忠於他的衛隊的槍,不可能很快被繳獲一空。 無論是俄爾總管,還是容鶴中尉,這時都想到了一個詞:“一網打盡”。前者是極度悲哀的,後者是欣喜若狂的。只有大經堂裡的主供佛釋迦牟尼知道,誰對誰都別提一網打盡,去撒尿的麻子隊長不就遺漏了嗎?麻子隊長來到大經堂門口,很奇怪門怎麼關上了,從門縫裡一望,回身就跑。

重要的不是麻子隊長的逃跑,他的逃跑很快被容鶴支隊發現了。有人從大經堂的窗口伸出來复槍,一槍打倒了他。重要的是他倒在了離護法神殿很近的地方。他張眼瞪著護法神殿,吃力地喊道:“多吉活佛,快來救我。” 護法神殿關押著春丕寺的所有活佛喇嘛。作為住持的多吉活佛也在其中。失去自由之後,多吉活佛一直在偉岸的降魔金剛手面前踱步念經。他似乎只會踱步念經,而不會打坐念經。據寺裡知情的喇嘛講,他們的住持腿有毛病,不能彎曲,不能快走和奔跑,打坐對多吉活佛來說就像讓站著的泥塑金剛手跏趺而坐一樣困難。他只要念經,就會不停地拍巴掌,據說拍巴掌是呼喚神的附體,他的本尊神是一位喜歡用拍巴掌顯示法力的大幻母。 多吉活佛的巴掌一直在響,被關起來的喇嘛們都懶得看他了,都把注意力放在門窗外面。他們看到押護他們的藏裝洋魔大部分到大經堂去了,門外已是兵稀槍少;看到總管衛隊的麻子隊長奔跑而來,喊了一聲倒在地上;看到多吉活佛突然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一把拉起麻子隊長,一前一後速奔而去。喇嘛們這才知道,他們的住持腿沒有毛病,該跑的時候照樣能跑,而且比一般人跑得快;也才意識到多吉活佛已經不在護法神殿了,他可能知道護法神殿裡裝藏佛經的地洞在哪裡,也可能是藉助降魔金剛手偉岸的身軀,揭開了殿頂的雕花天棚,更可能是大幻母附體,讓他幻變成一股氣,毫無阻滯地穿壁而過。

大經堂裡衝出七八個容鶴支隊的人追了過去。多吉活佛開始是拉著麻子隊長跑,後來又背著他跑。負重的跑無論怎樣快,都不能和追兵拉開距離。何況還有追踪射擊,來复槍的子彈嗖嗖嗖地在他們身邊頭頂經過。 麻子隊長說:“放下我佛爺,這樣我們兩個都跑不了。你趕緊去找西甲喇嘛,報信,報信。”他掙扎著從多吉活佛身上下來,趴到地上,從背上取下了火繩槍。 在麻子隊長掩護下,多吉活佛狂奔而去。 追兵和他們的子彈同時撲向麻子隊長。麻子隊長死了。 無法說清多吉活佛的逃脫是好事,還是壞事。他不逃脫,西甲喇嘛仍然不知道春丕寺的事,仗就會繼續打下去,戈藍上校和他率領的十字精兵滅亡西山谷的歷史就會寫就。他逃脫了,西甲喇嘛就知道更險惡的事情已經發生,還有一個戰場正在形成。

西甲喇嘛派離他最近的森巴軍火速前往春丕寺營救俄爾總管。奴馬代本吆喝著男男女女,倒是很快去了。西甲喇嘛又想,奴馬代本哪裡是洋魔的對手,自己怎麼派了一支麾下最弱的部隊?這事兒比火燒眉毛還要急,要從別處調兵,顯然來不及。再說前線總管俄爾噶倫被洋魔活捉,天大的不幸已經發生,西甲喇嘛卻不能親自前往營救,他作為實際上的戰場最高指揮官能算是稱職的嗎?他看到谷底的十字精兵畏懼著陀陀喇嘛,還沒有全部衝過來從谷腦惶急突圍,便派人迅速傳令,讓西山谷兩邊的僧兵江村代本團前來守衛谷腦。自己丟下陣地,帶著陀陀喇嘛直奔春丕寺。 又出現了一個細小失誤:江村代本的位置不明確。當傳令的陀陀跑到西山谷這邊時,才知道他在那邊,趕緊又往那邊跑。時間就這樣被耽擱了。

對戈藍上校來說,江村代本團該到而未到的這個瞬間,是上帝的顯現,是耶穌光輝的來臨。當他帶人走上谷腦,膽戰心驚地四下窺望時,突然揉了揉眼睛:我瞎了嗎?我怎麼看不見了?太奇怪了:這裡,此刻,居然沒有人把守。那些勇猛的陀陀喇嘛呢?那些張狂無度的藏兵呢?軍人的本能讓他加快了腳步。他帶人小心翼翼地走過谷腦,走出了西山谷口,仍然沒有碰到阻擊。這時,他看到腳下的土地以最富有詩意的開闊延伸而去,看到西山谷之外的原野竟是如此寂靜,就像從未有戰火痕蹟的美麗田園,才意識到今天的天空並沒有多少陰霾,藍天白雲,陽光無限。他恢復了十字精兵指揮官的雄健和果斷,命令部隊向前跑去,離西山谷能有多遠就離多遠。後面的部隊陸續跟來,潮水一樣湧向谷腦。戈藍上校站在高地上大聲喊:“跑、跑、跑,跑快了就是活,跑慢了就是死。”

他們活了,十字精兵在損失了幾乎一半人馬之後,奇蹟般地活了。上帝啊,原來你一直不曾拋棄我們。戈藍上校回望匆匆趕來的江村代本團,看到凶悍的西藏人只堵截住了少量僱傭軍時,不禁長舒了一百口氣。然後,上校把尕薩喇嘛叫來,重新撿起英國軍人的傲慢,趾高氣揚地問道:“春丕寺在哪裡?” 戈藍上校率領部隊,以逃跑的速度和進攻的氣勢,奔向春丕寺。 西甲喇嘛想在最短時間內救出俄爾總管和他的衛隊。他指揮森巴軍把春丕寺團團圍住,再讓陀陀喇嘛們一股一股往裡衝。容鶴支隊沒有大砲,也沒有機槍,只有步槍。士兵們躲在護法神殿和大經堂裡朝外射擊,清淨的寺院頓時飄起腥風血雨。 森巴軍趴在寺外的草地上還擊著,他們擔心子彈打準佛像,都把槍口朝上往天上打。

奴馬代本喝止道:“這裡是西藏的天,不是洋魔的天,亂打什麼?彈藥已經不多了。” 西甲喇嘛說:“西藏的天也是要打的,洋魔到哪裡,上帝就會跟到哪裡。看見了吧,天上掉下羽毛來了,那是上帝的翅膀。還有血,好啊,你們讓上帝流血了。” 大經堂裡,容鶴中尉親自打死了一個試圖開門逃跑的西藏人,然後指著外面的陀陀喇嘛,鼓勵自己的士兵說:“打,狠狠地打,戈藍上校聽到槍聲,就會來救援我們。” 剛剛在石洞裡結束脩煉的達思牧師說:“不能再打了,打死的西藏人越多,我們的處境越危險。” 容鶴中尉說:“難道讓我們等死嗎?這些西藏人是野獸。” 達思說:“中尉,野獸對獵人本來就不應該客氣,是你招惹了他們。” 容鶴中尉氣急敗壞地說:“那你說怎麼辦,既然已經招惹了?”

達思說:“談判,中尉,我們有人質,可以談判。” 容鶴中尉讓人綁了俄爾總管,推過去,忽地拉開門。 達思牧師喊道:“西藏人聽著,如果你們不讓我們安全離開,你們的總管大人和所有隨從都將被殺死。” 西甲喇嘛命令陀陀們停止進攻。他知道俄爾總管和衛隊的性命完全取決於洋魔對危險的感覺程度,絕望將是洋魔大開殺戒的唯一理由。 俄爾總管本來是垂頭喪氣的,一見西甲喇嘛,內心的屈辱便成倍增長,催生出滿嘴的詈罵來:“這些洋魔老狗把寺院都佔了,造孽造到了佛跟前,報應的時候不遠了。老狗在英吉利難道沒見過螞蚱過冬?那就是他們的下場。燈苗越旺酥油消得越快,他們就是最後剩到碗底的酥油。西甲喇嘛,衝過來把他們殺了,不要管我的死活。我也是到了往生的時候,該捨棄的就得捨棄了。”

西甲喇嘛當然不會貿然過去,他覺得俄爾總管的性命超過一百個他的性命,便極力收斂著不怕死的獰厲,喊道:“先把我們的人放出來,我立刻讓你們走。” 達思牧師說:“我們怎麼能相信你呢?” 西甲說:“我向佛菩薩起誓,向你們的上帝起誓,說話不算數的人死了下地獄。” 達思對身後的容鶴中尉說:“這是最嚴重的起誓,可以相信他們。” 容鶴中尉搖搖頭:“人質是唯一的砝碼,我們不能輕易丟失。” 西甲認出來了,佔領春丕寺的人就是被他放走的上帝和隨從,立刻明白他錯了,是他給了上帝一條活路,沒想到上帝卻來佔領佛的寺院。他喊起來:“上帝,我認識你,上帝。” 達思說:“我不是上帝,我只是上帝的僕人。喇嘛你不該放了我們。”

西甲吃驚地啊了一聲:我認識的原來是上帝的僕人,那也算認識啊。他快步走過去,“我來了,我說話算不算數由不得我了,由你們好不好?快把我綁起來,綁起來,上帝的僕人。”說著,已經到了跟前,“繩子呢?快綁啊。綁總管大人的繩子就是綁我的繩子,你們不綁,我自己綁。”說著,抓住綁縛俄爾總管的繩子,大手用力一扯一撴,伸長胳膊轉了幾下就鬆了綁,然後一手把繩子纏到自己脖子上,一手推了一把俄爾總管:快走。前後只有幾秒鐘,西甲喇嘛做得果斷麻利。當容鶴中尉意識到最重要的人質轉眼被替換時,改變已經來不及了。他想撲過去抓住俄爾總管,西甲喇嘛擋在前面讓他無法邁步。他舉槍正要瞄準,西甲喇嘛冷冷地說:“你要是打死俄爾總管,那些陀陀喇嘛會把你和你的全部人馬剁成肉泥,然後嚼碎了吃掉。” 容鶴中尉緊緊抓住西甲喇嘛,氣得嘴唇發抖,半晌不說話。 達思說:“中尉,快決定吧,我們沒有別的選擇。” 容鶴中尉吼道:“我不做這樣的蠢事,要做你做吧。”他不想被戈藍上校指責為一錯再錯,但又不能不面對現實,只好把權力交給本該比他仁慈的牧師了。 在西甲喇嘛主動做了人質之後的半個時辰裡,達思牧師放走了大經堂裡總管衛隊的所有人和護法神殿裡所有春丕寺的活佛喇嘛,然後帶著容鶴支隊的人撤出了春丕寺。其間容鶴中尉只做了一件他認為正確無比的事,那就是由他自己和另外三個士兵左右前後綁架著西甲喇嘛,直到脫離陀陀喇嘛和森巴軍的包圍。 容鶴中尉鬆開牢牢抓著西甲喇嘛的手,又派了幾個人團團圍住這個寶貝俘虜,厲聲說:“誰讓他跑了,上帝就要誰的命。”然後命令部隊:停止前進,準備戰鬥。他知道一直跟踪著他們的西藏人不會善罷甘休,如果不是擔心西甲喇嘛會有危險,他們早就撲過來了。只要撲過來,容鶴支隊的所有人就不會有任何生還的可能。滅亡不滅亡,就看陀陀喇嘛和森巴軍是不是珍惜西甲喇嘛的性命了。 即便到了這種時候,奴馬代本也決定聽從西甲喇嘛的。他在一個箭程之外大聲問:“西甲喇嘛,快下命令吧,我們到底衝,還是不衝?” 有個陀陀看西甲喇嘛半晌不回答,就直截了當地問:“大喇嘛,你想死還是不想死?”又覺得西甲作為一個陀陀,當然是想死的,又改口道,“大喇嘛,你想什麼時候什麼地方死?就是現在嗎,就在這裡嗎?”還是聽不到回答。 西甲喇嘛在緊張思考:死,還是不死? 原本以為可以在西山谷消滅洋魔,現在消滅沒消滅還不知道,自己卻成了洋魔的俘虜。他想知道結果以後再死,畢竟戰役是他在指揮。可是他既然已經要死了,誰勝誰敗對他有什麼意義呢?不,有意義,要是西藏勝利,他死後在佛跟前就有面子了。要是西藏失敗,佛會怎麼說?你這個喇嘛,佛加持給你的法力都到哪裡去了?西藏會失敗嗎?不會,不會。即使洋魔勝利,西藏也不會失敗。話怎麼能這麼說?洋魔會勝利嗎?如果洋魔不能勝利,被圍困在西山谷篤定要死掉的戈藍上校,怎麼突然從前面走來了呢? 遠方飛揚著塵土,一陣嘈雜隨風而來。地平線上,凶險之氣接地連天。 容鶴中尉看都沒看一眼,就以為來了從四麵包抄的西藏人,緊張地命令手下:“臥倒,開槍。” 西甲口氣平和地說:“都起來吧,不用緊張,你們連自己人都不認識了?” 容鶴中尉這才看清楚:“啊,戈藍上校?” 西甲說:“將死的蛇一出西山谷就會變成龍,惡龍來了。下一個戰役在哪裡打,看來得重新部署兵力了。”他意識到十字精兵能夠逃脫西山谷劫難的唯一原因就是上帝的僕人佔領了春丕寺。而上帝的僕人是他放走的,歸根結底是他導致了現在的結果。但他並不後悔,一切都是按照神聖的啟示和他的自然天性做出來的,他沒有違背自己,就是最好的結果。他朝著陀陀喇嘛和森巴軍大吼一聲:“還不到死的時候,我要活著打洋魔。” 容鶴中尉問身邊一個會藏語的廓爾喀人他在喊什麼?聽到翻譯後冷笑道:“他居然還想活?西藏人要是現在衝過來,他立刻就死,不衝過來,他過一會死。” 但在西甲喇嘛看來,只要他不願意死,他就不會死。他從這一刻起忘掉了死,坦坦然然等待著戈藍上校的到來。他甚至笑著對達思牧師說:“我要是不把你放掉,你們就沒有今天了。” 達思說:“這是上帝和佛的共同意志。” 西甲說:“你猜猜,放你們之前我心裡得到了誰的啟示?” 達思搖搖頭,但還是不忍放棄地猜測道:“不會是我的上師班丹活佛吧?因為你是修煉金剛大法的助緣,你在朗熱高地上的表現,都在他的預言裡。” 西甲說:“不,是我的兩個上師攝政王迪牧活佛和沱美活佛。” 達思說:“他們?他們是抵抗洋人洋教的,怎麼可能啟示你放掉上帝呢?” 西甲說:“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只有他們的啟示我才能聽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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