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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第二節

西藏的戰爭 杨志军 3132 2018-03-19
從隆吐山戰場歸來的魏冰豪向前線總管俄爾報告了戰事後,俄爾很高興:“洋魔再次敗退了,好啊,好啊,又是西甲,又是陀陀喇嘛。”又聽說西甲喇嘛指揮取勝的原因是改變了他下達的作戰計劃,心裡掠過一絲不快,但很快就消失了。他大度地想:到底是丹吉林的喇嘛,迪牧活佛教導過的,比我還是能掐會算,居然能料到十字精兵重點進攻的不是中間。而是右邊的右邊。從那以後所有的作戰計劃,都先交給西甲喇嘛。想著,立刻動筆,寫了一封信: 螞蟻都知道西藏的陀陀不怕死,來抗英就是來獻命。但是勝利的保障西甲喇嘛不能死,不打敗英國他不能死,打敗了英國也不能死。什麼時候死?雲丹貢布的歲數上死。 俄爾是在心情愉快地祝福西甲喇嘛健康長壽呢。雲丹貢布是誕生於公元八世紀的西藏醫聖,《四部醫典》的創制者,活了125歲。他叮囑送信使者:“把信念給所有的代本、所有的陀陀,不要以為西甲喇嘛不想死,是我不讓他死。”

俄爾也是情不自禁,等快馬使者走了,才問自己:西甲喇嘛是攝政王要抓要殺的人,我這樣抬舉好不好?不好也來不及追回了,到時候再說,我這也是控制西甲的一個辦法,萬一他和英國人拼死了,攝政王抓誰殺誰? 隆吐山陣地上,人們很快知道了前線總管的親筆信,那就是西甲喇嘛不能死,125歲以後才能死。彷彿是赦免令,森巴軍的奴馬代本跑來祝賀:“俄爾總管這樣高看你,最大的威脅就沒有了。你現在防備的還是丹吉林陀陀的抓殺。西甲喇嘛聽我勸,趕緊承認你是丹吉林的叛徒,這樣我就把桑竹姑娘派到你身邊來,她會老老實實守護你,決不再戲弄你了。” 西甲喇嘛下意識地說了一百個“不”。他正為不能速死而發愁,排除危險的事根本不想考慮。他鬱悶地想:為什麼不讓我死?部下們會怎麼想,不死的西甲領著他們去送死?陀陀喇嘛是好辦的,他們會遺憾地說:我們的陀陀首領多可憐啊,他居然不能死。但藏兵是不一樣的,個個不想死,首領不想死,。他們就更不想死。 125歲,那是多長的命,長得都看不到盡頭,活那麼久真是太可怕了。消磨多少時光才能走完一個輪迴?不死的唯一好處,就是知道世上還有桑竹姑娘。可是知道了又能怎麼樣?你不敢靠近她,更不敢表示什麼,公開和隱秘的都不行。只能默默地想、苦苦地想,那還不如死掉算了,死掉就連想也沒有了。

能不能這樣:我死她也死。然後去另一個世界,兩個人在一起? 不行不行,誰知道死後彼此的靈魂還認不認識對方呢?再說我是要下地獄的,桑竹呢?總不能也把她拖進地獄吧?她是天上的仙女,應該回到天上去,然後再下凡人間,讓世人繼續迷戀她的美麗漂亮。 西甲喇嘛的鬱悶背後是深切的悲傷:雖然陀陀喇嘛們的殺身成神帶給他的應該是高興,但他怎麼也高興不起來,畢竟是人,就算不是死亡而是分別,也會令人傷心斷腸的。何況還有藏兵的死,那麼多藏兵轉眼不見了。他們的靈魂依然羈留在戰場,徘徊著,不忍離去。所以天陰了,恢弘綿延的隆吐山之上,陰天就像手拉手的英靈籠罩出了一片濃重的情緒,淒涼而壓抑。 哭聲若斷似連,這兒那兒都有。有的是女人哭丈夫,有的是男人哭老婆,有的是孩子哭阿爸或阿媽。除了哭聲就沒有別的聲音了,風駐足,鷹噤聲,水停流,彷彿就為了凸顯那些不該出現卻忍將不住的哭聲。

西甲喇嘛知道,消除哭聲和淒涼的唯一辦法,就是舉行超度法事,讓亡靈悄然離去。也讓活人心神安寧。但這顯然辦不到,死人的數量決定了法事的隆盛,須得一個德高望重的大活佛來主持。大活佛也會因為超度這麼多亡靈走向中陰界、再走向轉世而更加德高望重。 西甲走向那些哭泣的人,苦口婆心地勸他們節哀:“看啊,靈魂,靈魂,你把靈魂拽住了。靈魂一聽到哭聲,就不走了。一滴眼淚就是一個大石頭,你給他綁了多少大石頭啊?不要哭了,西藏所有的大活佛都知道隆吐山死了人,正往這裡趕來,一聽你們哭,就又回去了。快把眼淚擦掉,為什麼還不擦掉?” 突然從死人堆裡跳起一個不僧不俗的老人,大聲說:“你為什麼不能主持超度法事呢?” 西甲一愣,吃驚道:“哪個代本團還有這麼老的兵?你大概有50多歲了吧?”那時候西藏人的平均壽命只有30歲,50多歲是很大的歲數了。

老人說:“你說我是老不死的?老不死的人請求西甲主持超度法事。你都是指揮戰爭的大喇嘛了,區區超度法事算什麼。” 西甲說:“雖說是大喇嘛,也沒有舉行超度法事的資格。再說我不識字,念不了經的。” 老人說:“大喇嘛,你的嘴裡出來什麼,什麼就是經。這些人是哭給你聽的,上不了天的亡靈要怪罪你了。你聽,你聽……” 哭聲暴起,風突然來了,似乎扎了堆的亡靈開始發脾氣,橫衝直撞著把西甲喇嘛推來搡去。人高馬大的西甲一個跟頭栽倒在地。等他恓恓惶惶爬起來時,老人已經離去,他心裡就像被掏空了一樣,什麼依止也沒有了,只想隨風而去,任意飄搖,如同飛絮輕塵,永遠想落又永遠不落。 西甲漫無目的地朝前走去,從陀陀喇嘛守衛的右翼末梢,走向朗瑟代本的右翼,走向果果代本的中間,走向奴馬代本的左翼,不斷有人問:“西甲喇嘛,法事什麼時候舉行?”他聽到有人代他回答:“馬上,馬上。”回頭尋找,卻看不到任何人。重複了幾次,他才意識到,是自己嘴裡發出來的聲音。自己還說:“天葬是來不及了,這麼多屍體,全西藏的神鷹都集中到這裡也是一頓吃不完的。火葬吧,靈魂走得快些。再說這裡是戰場,要抓緊時間,洋魔的進攻說來就來。”

他又原路返回,叮囑奴馬代本、果果代本和朗瑟代本:“快啊快啊,把屍體都集中起來,再派人去林子裡砍木頭,越多越好。”他奇怪自己會這麼說,也奇怪心裡一直在打鼓:洋魔的進攻就要開始了,就要開始了。好像他得到了確切的情報。情報在哪裡?洋魔這會兒在幹什麼?他舉目遠看,突然一個激靈,明白了: 要是靈魂都集中在陣地上不散,就會把幽怨囤積起來:這麼多喇嘛為什麼不超度我們?因幽怨而作祟是必然的,西藏人尤其是陀陀喇嘛很可能要倒霉了,倒霉的結果就是在洋魔的進攻面前一敗塗地。法事,法事。一定要舉行法事。可法事一旦舉行,洋魔就會進攻,趁著騰起的火焰和湧動的悲傷,趁著陀陀喇嘛們都去唸經祈禱——在靈魂走向美好轉世或天堂佛國的關鍵時刻,喇嘛們必須專心致志,絲毫不能分神。守衛陣地只能靠奴馬、果果、朗瑟三個代本了。離開了陀陀喇嘛,他們能守得住嗎?守不住也得守,這是攝政王的命令。

西甲喇嘛想著,剛才那種心神沒有依止、塵絮般無定的感覺消失了,代之而來的是從未有過的堅定:來吧,洋魔什麼時候來都不怕。他快步走進陀陀群,大聲說:“去幾個人,把奴馬代本、果果代本和朗瑟代本叫來,開會了。” 這是一次隆吐山前線的作戰會議,由西甲喇嘛主持。他說:“法事在陀陀喇嘛的陣地前舉行,洋魔裡有西藏喇嘛和懂西藏的牧師,他們的主意我知道,一定是讓洋魔從陀陀們的眼前身後進攻隆吐山。陀陀們已經撤出戰鬥了,他們的念經超度不能停,因為升天的亡靈聽不到經文就會從半空裡跌下來,嘭地摔個稀爛就再也不能轉世了。沒有了陀陀,你們就是陀陀,槍打的要哩,刀砍棒殺的也要哩。但是要埋伏好,洋魔以為沒有了陀陀,這裡就門戶敞開了。等他們兩條腿走路而不是四條腿走路的時候,你們才能出來。怎麼埋伏知道哩?就是裝成死人躺在地上,等洋魔從你們身上踏過去後,你們再從後面要他們的命。”

西甲本打算是要商量一下的,但他一說完,三個代本就都噢呀噢呀地答應著要去部署了。他叫住他們,看他們沒有任何疑問,忍不住問道:“我說得對嗎?” 奴馬代本說:“對的,對的。” 朗瑟代本讚美道:“喇嘛你軍事上有一套。不愧是攝政王身邊的人。” 果果代本也說:“你要是不對。隆吐山就沒有對的人了。” 西甲喇嘛還是有點不相信:“我說的真的沒錯?”心裡突然一亮:不是我沒錯,是攝政王沒錯。他朝著拉薩的方向雙手合十說,“攝政王,你讓我軍事上有一套了。” 遠山,更遠的山,都抬起了頭,用熠亮的冰光掃視著這裡。雪山在這一刻顯出了親切而溫暖的光芒,就像悲傷的結晶,透出了水色的嫣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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