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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第二節

西藏的戰爭 杨志军 3479 2018-03-19
西甲喇嘛為吃的去找人商量,能找的人也就是他的老相識森巴軍的奴馬代本。他大步前去,看到離奴馬代本不遠就是桑竹姑娘。嚇得又拐了回來。 比起以往,他現在更害怕桑竹姑娘的戲弄了。一個陀陀首領,一個讓洋魔狼狽敗退的丹吉林喇嘛,一個皈依清淨法界、發願斷除罪欲惡業的無偽僧寶,怎麼能讓一個姑娘隨便戲弄,部眾們見瞭如何想?洋魔知道瞭如何想?在他的意識裡他已經有了部眾,而且開始在乎敵人對他的看法。 他思謀了半晌,挑選了十個粗黑武壯、楞眉楞眼的藏東康巴陀陀跟著自己,再次走向森巴軍。 桑竹姑娘嬉皮笑臉地看著,沒有靠近他。以她的性格,她並不在乎西甲喇嘛現在的身份:隆吐山的陀陀首領和打退洋魔的英雄。這樣的身份反而激起她更加狂妄的惡作劇慾望,她在琢磨一次徹底的戲弄,還沒有琢磨好就不想輕舉妄動。

奴馬代本迎上去說:“現在你人多了,就不怕俄爾總管抓你了。但你最好還是承認自己是丹吉林的叛徒,讓桑竹姑娘保護你。別忘了白熱管家和丹吉林陀陀,他們做夢都想殺了你。我知道你不怕死,但你不會不怕桑竹姑娘的羞辱吧,更大的羞辱就要來了。我真替你擔憂。”他隱藏了另一個讓他更加擔憂的事實:受命於白熱管家的丹吉林陀陀就混雜在森巴軍裡。 西甲說:“她保護不了我,我也保護不了她。你讓她回去吧,這裡很危險。” 奴馬說:“這個你給她說,她肯定希望你給她說。” “桑竹啊桑竹,你是對我好呢還是對我壞,是要我活呢還是要我死?”西甲自語著朝前走去,又突然回來,搖搖頭對奴馬代本說,“還是麻煩你告訴桑竹吧。你這樣對她說。隆吐山是戰場,誰欺負抗擊洋魔的陀陀誰就是洋魔的幫兇。殺洋魔的幫兇跟殺洋魔是一樣的。殺得越多越顯得威猛強大。讓桑竹離我們遠一點,不然她會死的,不是被洋魔打死,就是被陀陀打死。我已經請示過攝政王,攝政王說,西甲喇嘛說得對。”

奴馬說:“攝政王真的這麼說?我怎麼沒聽見?” 西甲說:“是我入定觀想、心念碰心念時攝政王告訴我的,你不是修行的喇嘛你聽不見。攝政王還說了。全西藏的陀陀到了前線吃什麼?沒有吃的你找奴馬代本要。” 奴馬趕緊說:“我們是最先到達前線的,還能剩多少吃的?撐不了一兩天就要斷頓了。攝政王肯定還說了,要是森巴軍的奴馬代本接濟不了你們,你就去找朗瑟代本和果果代本。” 西甲一愣,點點頭說:“是的,攝政王是這樣說的。我這就去找朗瑟和果果。這麼多陀陀聚集在一起,誰敢讓他們餓肚子?要是在拉薩,還能等到我開口?早就有人搶著進貢了。” 然而果果代本也沒有滿足他的要求,理由是大家一樣的缺吃少喝,給了你,我們吃什麼?還說了不少氣狠狠的話:“你們就知道要、要、要,沒見我們拖家帶口嗎?男人要吃,女人要吃,娃娃要吃,牛羊牲口也要吃。我正在想,這裡不像江孜,沒有了吃的就去老百姓家裡拿。這裡的農人牧民都到哪裡去了,怎麼連個人渣渣看不到?不管吃不管喝,讓我們來這裡打什麼仗?別人的皮襖不遮寒,俄爾總管不拿我們當自己人。”說著,摸了摸脖子上俄爾送給他的那串鑲金旃檀佛珠。鼻子裡哼了一聲。

西甲喇嘛又來到朗瑟代本跟前,同樣遭到了拒絕。離開時他突然想到,自己還揣著一封文書呢,拿出來在朗瑟面前晃晃說:“我們交換吧,我給你俄爾總管的文書,你給我所有陀陀一人吃一碗糊糊的糌粑。”朗瑟接過文書看了看,又瞪著西甲半晌不說話。他當然知道文書的意義,西甲是用隆吐山戰場的指揮權跟他交換糌粑。可指揮權代表前線總管的信任,如今被信任的是西甲喇嘛,他怎麼可以據為己有呢?他想起西甲和陀陀們抗擊洋魔時的英勇,眼裡不禁有了歆羨之色,把文書還給西甲說:“俄爾總管把新的作戰計劃交給了你,說明在他眼裡你的部隊最重要,這樣的榮耀不是交換來的。最重要的陀陀喇嘛,我們每人分一半糌粑給你吧。”朗瑟代本轉身走向自己的部下。

朗瑟代本團從拉薩來。路途太遠沒有攜帶家小。正因為如此,帶來的食物更加有限,每人分出自己的一半,也不過一握糌粑團。西甲喇嘛想,他們一個人就只剩下一握,能頂多久,到明天也得餓肚子了。他看著地上用羊皮托著的糌粑團,彎腰拜了拜表示感謝,說:“不能我們飽了你們餓,還是我們餓著吧,我們是越餓越暴力的陀陀喇嘛。”然後衝山下咬牙切齒地說,“等著瞧啊,洋魔,我們正餓著。” 西甲喇嘛揣好文書,回到陀陀群裡,把大家召集起來說:“陀陀喇嘛們,你們知道野獸為什麼兇殘?餓了。我們是兇殘的野獸,我們餓了。餓了的野獸要吃肉喝血,吃羊的肉、牛的肉,喝馬的血、人的血。餓了的陀陀也耍吃肉喝血,吃洋魔的肉,喝上帝的血。陀陀喇嘛們,你們把自己塗抹得比鬼還猙獰,要是肚子不餓。猙獰就是地皮上的霜,太陽一曬就沒了。所以我們不能吃,攝政王給了我們山包一樣多的糌粑,俄爾總管給了我們陽光一樣多的酥油,但是我沒要。我說我們要把自己餓成老虎、豹子、狼,一旦殺了洋魔轉世,那就是虎頭護法、豹頭護法、狼頭護法,都是大護法,比一般的護法神和護方神厲害多了。所有的陀陀喇嘛都聽著,不想轉世成大護法的就不要到隆吐山來。攝政王說了,隆吐山這個地方,是產生偉大護法神的聖地,西藏的陀陀們,萬萬不要錯過機會。”

誰不想來世做個大護法神呢?陀陀喇嘛們聽了都很高興,覺得飢餓是件大好的事情,必須使勁餓。唯一的擔憂就是餓得還不夠。 然後,西甲喇嘛以傳達作戰計劃的名義,把奴馬代本、朗瑟代本和果果代本叫到了自己跟前,算是開會。四個人中,只有西甲喇嘛不識字,所以也不用傳達,傳看就是了。森巴軍的奴馬代本有點奇怪:俄爾總管一面想把西甲喇嘛控制起來,一面又把這麼重要的作戰計劃給了他,到底是信任還是敵視?果果代本悶悶不樂,心說新的作戰計劃為什麼不送給我?我一個藏軍代本,直屬俄爾總管,現在卻要聽從一個名不見經傳的丹吉林喇嘛的調遣。 朗瑟代本說:“西甲喇嘛,你就說吧,我們都聽你的。” 西甲喇嘛拿著作戰計劃。認真看了看,當然還是看不懂。唯一的進步是他現在不會拿顛倒了,他發現三個代本看文書時、有印戳的那一頭總是朝下的。他說:“你們還是老樣子嗎。沒有朝廷的旨命不能開槍?那就把槍放下。不能開槍不等於不殺洋魔,刀斧、弓箭、飛蝗石、棍棒,就像我們陀陀一樣。”

果果代本大不以為然地說:“我們只訓練過打槍,沒訓練過刀箭石棒。我們是真正的西藏軍人,就應該有軍人的打法。” 朗瑟代本說:“旨命未到,我們的槍不如攥起的拳頭。” 奴馬代本說:“再想想吧,不能忘了俄爾總管的叮囑。” 西甲說:“那就應該這樣想,開槍是有聲音的,砰一聲,人和神都能聽見,拉薩、朝廷天上飛的老虎、地上跑的大鵬,凡是長耳朵的都能聽見:哎呀,殺生如殺佛的佛徒們開始殺人了,釋迦牟尼的罪人,讓他們永遠投生在地獄鐵城之中吧。可是刀斧棍棒就不一樣了,皮肉開裂就像嘴巴張開,你們張張嘴試試,有聲音沒有,沒有吧?拉薩和朝廷做夢都不知道。神佛當然是知道的,但神佛向著我們。我已經祈請過攝政王,攝政王告訴我,西甲喇嘛,放心吧,神佛說了要保佑你們的。攝政王也讓大家放心。”

三個代本互相看看,都不敢說他們不相信西甲喇嘛的話,連最不願意苟同的果果代本也哼了一聲。 西甲更來勁了,恭敬地看著手中的文書說:“你們知道,我手裡拿的是作戰計劃,這是佛的計劃,佛說洋魔滅亡佛教的心不死,下面又要開戰了。奴馬代本在左邊,果果代本在中間,朗瑟代本在右邊,我帶領陀陀喇嘛在右邊的右邊。” 三個代本知道俄爾總管的作戰計劃上並沒有這樣說,卻想不到這樣說的原因是西甲喇嘛不識字,覺得既然作戰計劃是送給西甲喇嘛的,西甲喇嘛就不僅有指揮權,更有解釋權。 對西甲喇嘛來說,他這樣安排是因為三個代本團既不能開槍,手裡又沒有別的器械,就只能依靠石頭,而隆吐山能夠搬動的石頭左邊多右邊少,到了西甲喇嘛據守的右邊的右邊,在此前的戰鬥中差不多已經滾打盡了。

另一個原因是西甲想讓奴馬代本的森巴軍離自己遠一點,最好不要彼此照面,他不怕洋魔上帝怕桑竹姑娘。雖然他內心深處希望桑竹時刻在他身邊,但如果不承認背叛丹吉林就會迎來羞辱的話,他就只能遠遠躲開了。我不是丹吉林的叛徒,我就不讓你在眾人面前羞辱我。桑竹你保重,一定要小心,槍彈不知道你是我愛的人,我顧不上你了。他這麼想著,心裡不免悲悲切切的。 而朗瑟代本對他是恭敬的,他便讓他緊挨著自己。 西甲說:“洋魔就要放炮了,炮一響,大家往後跑。” 果果代本故意問道:“要我們逃跑?作戰計劃上說了?” 西甲說:“說了,還說炮一停,就回來。這時候洋魔才會往上沖。”他把自己的戰鬥經驗糅進了作戰計劃,說得斬釘截鐵,又揮揮手說,“快去準備吧。你們看下面的洋魔,已經不走來走去了,安靜得像死了一樣,說明進攻正在準備之中,最遲超不過明天傍晚。現在,我們,有吃的就吃,沒吃的就睡。”說罷,咕嘟一聲咽了一下口水,肚子便打雷敲鼓似的響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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