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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第九節

西藏的戰爭 杨志军 4693 2018-03-19
溝溝相連的隆吐山的深溝裡,綠茫茫的林色遮蔽下,漫長的三天終於過去了。如同馬翁牧師保證的那樣,受傷且昏迷的兩個藏兵醒了,也奇蹟般地站了起來。這除了證明馬翁牧師並不想用上帝的血害死他們之外,還能證明上帝對不信仰他的人也是慈愛有加。倒是那個同樣受傷的英國士兵——戴著十字架臂章的上帝的信徒,一直處在昏迷當中。馬翁牧師本人也還好,他用膏藥揭下皮肉後留下的三處創傷已不再流血,疼痛也越來越輕了。 馬翁牧師說:“看見了吧,萬能的上帝之血挽救了兩個西藏人,而我作為一個光榮的施血者,已經烙上了上帝恩救的印記。看顧是不會間斷的,我要一心稱謝的上帝,會出現在讚美者需要的時時刻刻。” 霞瑪汝本猶豫著,從骨子裡並不想承認上帝的存在。叉覺得魔鬼也有魔法。魔法和佛法的區別在於,魔法是小悲有限之河,佛法是大悲無量之山。上帝的法一定是非常有限的魔法,不然怎麼會讓他們自己的人迄今昏迷不醒呢。他說:“上帝一定是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神,有的看見有的看不見,尤其看不見信他的人。”突然想到,這裡是西藏,菩薩的淨土,每一滴雨水都是佛天的甘霖,每一個生命包括草枝樹葉都沐浴著清風朗日送來的經聲佛語,也許不是上帝的法,而是佛的無量之法藉這個英國牧師的手,挽救了兩個西藏人。又說。 “我們的佛有一千隻眼睛,誰敬信誰不敬信全看在眼裡,敬信的活了;不敬信的,看樣子活不了了。”

馬翁牧師搖搖頭:“你搶了我祈禱的功勞。沒關係的,就算上帝把慈愛加在了佛身上,佛才有了一千隻眼睛。” 霞瑪立刻板起了面孔:“你不可以這樣說,應該是佛把慈愛加在了上帝身上。”然後指著地上受傷的英國士兵說,“現在,我祈求佛讓他脫離苦海、結束生命。你祈求上帝救他的命。讓他站起來。要是他死了,就是佛法靈驗,要是他活下去,就是上帝的法靈驗。”他朝自己的人做了個鬼臉,嘀咕道,“我就不信。” 馬翁牧師說:“上帝啊,這樣祈求是有罪的。”但他身上充滿了冒險家的素質,寧肯有罪,也不願放過任何一個證明上帝存在、上帝聖明的機會。他仰天祈求道,“上帝啊,你已經聽到了這個西藏人的挑戰,為了你的事業。請降臨你的聖愛,讓我們和你一起,看到我們的士兵趕快甦醒。”

霞瑪的祈求要復雜一些,他跪趴在地上,朝著拉薩的方向,念出了所有他知道的神佛的名稱,然後念了幾句他平時熟悉的經咒,最後斬釘截鐵地說:“讓侵略者去死吧、佛。” 英國士兵死了。也許此前就已經嚥氣,但發現嚥氣是在霞瑪汝本祈求完之後的幾秒鐘。祈求靈驗了,神佛勝利了。畢竟是西藏,佛法都是舉手之勞的法。而上帝,也許是厲害的,但他太遙遠,來不及趕到這裡,佛法就已經先人為主了。馬翁牧師惱恨地瞪著霞瑪汝本說:“惡魔,你請來了惡魔。” 葬禮在黃昏舉行。晚霞把溝谷裡的林帶染濡成了金碧色,像是輝煌的殿堂交射著富麗的光芒。還有聲音,是晚風走過森林的腳步聲。西藏的林風吹奏著黑夜前的曲調,寂寞地動盪著,山山相連。 作為一個年輕的牧師,馬翁是第一次在教區和教民之外主持牧靈的彌撒,內心的隆重和肅穆讓他忽略了沒有教堂、教民和唱詩班以及管風琴的簡陋。他把自己的衛隊集合起來,目測著四面奔湧的山脈說:“多麼壯闊的教堂啊,還有你們,上帝的孩子,代表我們的祖國英格蘭來到了這裡,漫無邊際。”

馬翁牧師意識到這個送別亡者的儀式其實也是感化生者的機會,就把禱詞用英語說一遍,再用藏語說一邊,試圖讓那些圍觀的異教西藏人至少明白上帝對生命的眷顧和對死亡的接納。他在風中佇立,臉上充滿悲欣之色,聲音朗朗的: “我們今天把這個人的死和我們大家連接在了一起,我們除了悲痛,還有喜悅和思念。為了人類的基督的身體和血,就是我們的身體和血,從我們受洗的那一天起,死亡和復活就時時召喚著我們。我們為亡者祈禱,同時也懇求上帝,讓我們在西藏的荒蠻之地,看到永生的希望和彌賽亞臨世的曙光。向聖父、聖子、聖靈感恩吧,我們曾經在聖洗的水中得到了最初的追悔和幸福,皈依耶穌基督的榮耀在一瞬間成了靈魂再生的荊冠,我們每一個活著的人,在追隨基督的日子裡,都抱了到達永福天鄉的夢想。現在,這個人已經走了,走進了我們所有人的追求和夢想,我們在此祝福他,並深情地為他送行。阿門。”

馬翁牧師親手點燃了權充蠟燭的樹枝。靈魂走向天國的時候。最初的一段路程總是幽黑恐怖的,需要光與火的引導。他用掛滿綠葉的樹枝向柳條編成的靈柩傾灑了來自谷溪的聖水,然後神情悲愴地把《福音書》覆在了靈柩上。風、樹、草、山都是莊嚴的。莊嚴的氣氛也感染了圍觀的霞瑪汝本的人,他們鴉雀無聲,一個個面無表情。馬翁牧師驕傲地望著他們,好像能讓西藏人立定注目,就是上帝的勝利。 之後,安葬開始了,籠罩山谷的肅穆氣氛就此消散。西藏人中突然有人笑了,接著所有西藏人都笑起來。 霞瑪說:“愚人洋魔,連地裡不能埋人都不知道。” 在霞瑪汝本和他的部下看來,如果不把屍體放在山頂,讓鷲鷹吃掉,靈魂就不能往生他方或進入天界。英國人無知到居然會挖坑埋屍,那就是要讓靈魂下地獄了,可笑又可惡。西藏的地面上,到處都是通往地獄的地洞和階梯。再說英國人就算不知道西藏的土地下面是地獄,也應該明白尸體埋到土裡會被鼠類和蟲蟻吃掉。鼠類是野鬼變的,蟲蟻是孤魂野鬼的毛髮變的,不像鷲鷹,那是神,是強巴佛的轉世隨從、往生使者。

霞瑪汝本和他的部下譏笑著馬翁牧師,突然意識到,不能再在這裡待下去了。洋魔從哪裡來,就該回到哪裡去。即使西藏的地獄,也不能接納英國人的鬼。他喊起來:“出去,出去,人已經死了還不出去。”好像對方走進了他家,只要一邁腿,就能走出家門去。 馬翁牧師假裝沒聽見,直到埋好屍體,又像徵性地立了一塊碑,才帶著衛隊,拉著馬匹,離開了這裡。 霞瑪立刻帶人擋在了前面:“你們不能往前走,這裡是西藏。” 馬翁牧師說:“西藏?西藏的什麼地方?” 霞瑪說:“不管是什麼地方,都不是你們來的,不聽我的勸告,你們的人會死光的,我向佛保證。”他知道,這裡是不是隆吐山的米溝,或者是別的什麼溝,阿奈甲本和部下到底在哪裡。都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定要讓馬翁牧師和他的衛隊從跟前消失。

霞瑪舉起了火繩槍,所有他的部下都舉起了火繩槍。 馬翁牧師吃驚道:“你們的槍裡沒插火繩也能射擊嗎?” 霞瑪肚子一挺說:“能,不信你再往前走一步。” 牧師的衛隊立刻舉起了來复槍。又是一觸即發的局面。 馬翁牧師不想再看到死人。趕緊拉馬往東走。 霞瑪說:“不行,東邊也是西藏。” 馬翁牧師說:“那西邊呢?” “東西南北都是西藏。”霞瑪四下里看看。在這淵深如海的山脈和林帶裡。他很難想像西藏是可以走出去的。 馬翁牧師看了看地圖,哭喪著臉說:“那我們總不能上天吧?請你告訴我往哪裡走才能走出西藏?” 霞瑪犯難了,他怎麼知道通往西藏之外的路在哪裡?到處張望著,越望越胡塗。 馬翁牧師微笑著,走過去給他看地圖:“我告訴你吧,這邊,往這邊走,就能走出去了。”

霞瑪瞪著地圖上那些曲曲扭扭、粗粗細細的複雜線條和英藏兩種文字,看懂了似的點點頭:“那就走吧,快點走。” 馬翁牧師一行走在前面,霞瑪汝本一行跟在後面,像是押送。走走停停過了一天一夜,發現還是山溝,草樹蔽日,鳥獸出沒,沒有路,都是第一次由他們走出來的路,艱難得幾乎不能走。但馬翁牧師沒有停下來,似乎他就是從這裡走來的;即使前面有陷阱,他也能帶著衛隊和騾馬安然無恙地繞過去。 陷阱是命運的安排,一個直上直下的大坑出現了。不知它何時形成,偌大的坑口被茂密的草樹覆蓋著,根本看不出這是地獄的進口。走在前面的馬翁牧師聽到後面一聲慘叫,回頭看時,已經不見了霞瑪汝本。他丟開馬韁繩,回身過去,想知道發生了什麼,自己差點也掉下去。他渾身一抖:“上帝啊。”他這是後怕,如果不是上帝保佑,掉下去的一定是他。

霞瑪汝本在大坑里驚叫著:“佛啊,佛啊,哎喲佛啊……”聲音傳到深不見底的下面去了。下面的地獄立刻有了反應,嗡嗡嗡的,彷彿鬼魅集體吐了一口氣,一股強烈而陰冷的氣流沖上來蒙住了他的臉。他雙手亂舞:“佛啊。佛啊,快救我。” 他被倒掛在坑內十多米深處橫逸著的樹枝間,一根藤蘿纏住了他的腿。 霞瑪汝本認為他之所以沒有直接進入地獄,完全是佛的保佑。馬翁牧師卻以為這是上帝的安排,他制止道:“不要喊佛了,再喊佛你就真的沒命了。為什麼掉下去的是你而不是我?因為上帝要懲罰對他不敬不信的罪孽,又仁慈地不想看到死亡。” 霞瑪汝本立刻閉嘴了,想到上帝就是要送人人地獄的,已經送走了一個英國人,現在又想送走他了。他內心一片黑暗,惡毒地詛咒一句:“狗屎上帝。”話音未落,藤蘿突然撥根而起,嘩啦一聲,霞瑪尖叫著直墜而下,不見了。

所有霞瑪汝本的部下都在驚叫,都在求佛拜佛。佛就在頭頂,風來風去,雲高雲低,樹搖樹擺,佛來了,就來了。 馬翁牧師嚇得一臉慘白:“上帝,上帝,寬恕他吧,就像寬恕所有的罪人。”他讓衛隊長拿來一根繩索,拴在了自己腰里。 衛隊長說:“牧師,你不能這樣,戈藍上校不允許我讓你這樣。” 馬翁牧師說:“既然你叫我牧師,就應該知道我的責任。或許他已經死了,我必須代表上帝的仁慈送送這個來不及懺悔的人。”說著把繩索在一棵大樹上纏了一圈,交到衛隊長手裡。衛隊長還是不同意,想拉住他。他毅然朝前走去,哧溜一聲順著坑壁下去了。 “感謝上帝,在荒涼的西藏。你讓這些野蠻人看到了基督恩救的曙光。”馬翁牧師居然找到了霞瑪汝本,他並沒有摔到坑底,在坑底依然深不可見的地方,他被荊叢草莽擋住了。 “上帝的意志隨處可見,所有死裡逃生的人,都是上帝的救助。”他一刻不停地嘮叨著上帝,用繩索把霞瑪汝本和自己綁在了一起。

接著就是起吊。衛隊長和他的士兵們奮力拉著繩索,繩索幾乎要斷了,終於叉沒斷。鳥翁牧師說:“我在下面,上帝不會讓一個傳播福音的僕人就這樣死去。” 被吊出大坑的霞瑪汝本癱坐在地上,一言不發。他嚇得半死,腦袋裡一片空白,不知道說什麼。他的部下圍攏著他,問他在下面看到了什麼,是不是已經到了地獄?他反感地瞪他們一眼,扭轉身子,表情複雜地望著馬翁牧師和他的衛隊。 突然,霞瑪汝本大喊一聲:“不,不是上帝,是佛,佛啊,是佛救了我。”彷彿蓄積了許多年,他用喊聲送出了胸腹內大團大團的氣霧,然後撲通跪下,磕起了頭。大概磕了一百個、兩百個、三百個,直磕得喘息不迭,一頭累趴在地上。趴了一會兒,他起來,指著馬翁牧師說:“寒冷的高山上是不長白米的,快走吧,走到西藏外面去吧,走啊。”看馬翁牧師無動於衷,他撲過去,朝對方當胸就是一拳。 不管是西藏人,還是英國人;不管是佛,還是上帝,都愣了:畢竟馬翁牧師冒著生命危險把他從大坑深處救了出來,怎麼能翻臉不認人呢? 霞瑪繼續揮著拳頭,彷彿在強調:我就是要翻臉不認人。 馬翁牧師連連後退。衛隊長帶著幾個衛兵衝過來擋在霞瑪前面。霞瑪汝本的人也衝了過去,撕住衛兵就要打。 霞瑪大吼一聲:“誰讓你們動手了?趕他們走,這裡是西藏,是佛的地方。”好像動了手就不算趕,不動手才算趕。 馬翁牧師小聲說:“上帝啊,。你已經看見了,他們是多麼需要救贖的一群。”他看了看“吉凶善惡圖”,繼續上路。 還是先前的格局,馬翁牧師和衛隊在前,霞瑪汝本一行在後。樹密草稠和對地坑的警惕使他們都沒有騎馬,走到下午就走不動了。 休息了一個晚上。翌日醒來,就要上路時,才意識到佛和上帝的較量越來越激烈,激烈到似乎已經兩敗俱傷,誰都無力保佑自己的信民。馬翁牧師和霞瑪汝本幾乎同時倒下了。所有西藏人和英國人都倒下了。死神的爪子迅速勾住了他們的靈魂。他們兩眼空茫地看著天空。天空無比的晴朗明淨,沒有云,更沒有踏雲而來的佛祖或上帝。也沒有風,沒有殊勝的怙主和救世的耶穌御風而來的跡象。感情外露的西藏人包括霞瑪汝本都哭了。馬翁牧師沒有哭。但渾身的每一個細胞都是淚水飽滿的沮喪。 難道就這樣結束了,生命和使命?他們有了共同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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