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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七節

西藏的戰爭 杨志军 3400 2018-03-19
隆吐山口,兩道戰壕後面的所有山包上,都壘起了新的箭垛。戰神的宮殿雖然簡陋得只有樹枝的箭叢和石堆以及少許酥油和糌粑。但守衛山口的藏兵心裡,仍然飄揚著神聖的經旗、安駐著親人般牢靠的神靈。 歐珠甲本集合屬下所有活著的男女說:“神佛的西藏,身後的故鄉,一千隻眼睛的觀世音菩薩看著,我們隆吐山全體邊防軍再次起誓,即使男盡女絕,決不後退半步。” 大家重複了好幾遍。最後春丕寺的陀陀喇嘛也參加了進來。僧俗共誓,氣吞山河的樣子讓南風變成了北風。箭垛在山上七七八八一出現,十字精兵就注意到了。 戈藍上校說:“毀了一個箭垛。又出來這麼多箭垛,是不是西藏人的靈魂越毀越多?上帝啊,這是什麼信仰?” 尕薩喇嘛說:“要是我們的砲彈轟炸這麼多箭垛,西藏人就會安閒得去吃飯、睡覺、生娃娃了。人不死,隆吐山就過不去。”

達思牧師說:“你怎麼喜歡殺人呢,喇嘛?箭垛都在山上,山是神佛的居所,炸平所有山頭,西藏人就沒有依靠了。” “你是想讓我們消耗掉所有砲彈吧?我們的砲火炸不平西藏的所有山頭。”戈藍上校說。這一次他聽信了尕薩喇嘛的,吩咐容鶴中尉:“人在哪裡就瞄準哪裡,耶穌告訴門徒說,打仗和死人都是必須有的。” 半個小時後,十字精兵的砲火轟向了守衛隆吐山口的人群。這次是十門大砲齊響。砲彈不斷落在戰壕里,西藏人紛紛爬出戰壕往後跑。砲彈就追著人炸,到處都是轟鳴,硝煙飛石,人叫馬嘶。 歐珠甲本邊跑邊嚷:“戰神,戰神。”他跑向最高的箭垛,招呼部下朝自己聚攏。無論什麼時候,人與神的共在都是他唯一的選擇。 但藏兵們不昕他的,都散了,跑向自己的老婆孩子:老婆孩子也跑向自己的丈夫阿爸。呼喊聲響成一片。

歐珠甲本這才意識到半天沒見老婆果姆了,又嚷道:“果姆,果姆。” 砲彈呼嘯著,轟的一聲,果姆飛了起來。 《聖史》上說,果姆飛起來後胳膊變成了翅膀,她在瀰漫的硝煙裡待了一會兒,便又穩穩地落到地上。死而復生的她,看到把自己裝扮成凶神惡煞的陀陀喇嘛們,不懼砲彈,英勇地舉起長矛、利斧、大刀堅守在陣地上,一個個猙獰起面孔迎接著死亡,便禁不住唱起了山歌。她高興了唱,難過了唱,恐懼緊張了唱,鼓舞士氣更要唱: 跳一個鍋莊,跳一個吉祥的鍋莊, 跳一個人喜歡佛喜歡山喜歡的鍋莊。 唱著唱著她跺腳跳起了鍋莊。她被硝煙托丟在高高的岩石上,邊跳邊唱,眼前橫七豎八的屍體讓她悲不自禁,淚蛋蛋打濕了心也打濕了臉頰。她看到牛羊也死了不少,它們在戰火中本能地向人靠攏,以為和人相依便能受到保護,結果卻是替人送死。她悲憤地喊一聲:“石頭,石頭,抱起大石頭。”

砲擊結束了。山下的十字精兵密密麻麻爬上來。 歐珠甲本跑向果姆:“天上的星星,一暗百暗,我們的人死了,多多地死了。” 果姆說:“洋魔沒上來就不算數,隆吐山還是我們的。” 歐珠和果姆首先來到彈坑累累的陣地前沿。活著的人陸續跟過來。一些人甩起飛蝗石,一些人搬運石塊滾向山坡上的十字精兵。果姆甩著飛蝗石唱山歌: 敬一個石頭,敬一個佛菩薩的石頭, 敬一個洋魔害怕、上帝害怕的西藏石頭。 山下傳來慘叫。飛蝗石和滾石屢屢擊中進攻者,但衝鋒卻越來越猛烈。密集的槍聲響起來,來复槍的子彈雨點一樣壓向山口,又有幾個人倒下了。砲擊加上槍打,藏兵死傷已經過半。 歐珠甲本悲切地說:“我們打不過了,隆吐山守不住了。”

果姆說:“打不過了嗎?”好像她第一次意識到這個問題,又說,“打不過就不要打了。” 歐珠說:“那我們幹啥?” 果姆說:“會幹啥就乾啥。”說罷就又唱起來。 果姆的山歌、歐珠的山歌、男人和女人的山歌突然響起來。一個只會挨打不會打人的民族、一個連詛咒都是抒情的民族的歌聲,在危難時刻悠揚而來: 燒一炷檀香,燒一炷今生來世的檀香, 燒一炷離苦得樂、生命不死的鷲山檀香。 歐珠和果姆帶頭,西藏人從所有遮蔽物後面站了出來,挺立在隆吐山的山口高地上。第一排是男人,身後是女人,再後面是孩子,孩子身後是一些沒有被砲彈炸死的牛羊,似乎是人畜共守了。他們端著槍,槍裡沒有彈藥,只用飛翔的山歌抵抗著快槍大砲的十字精兵。他們的一側。是春丕寺的陀陀喇嘛。

三十個陀陀喇嘛已經死了十二個,剩下的沒有不負傷的,手腿缺少,骨肉開裂,鮮血淋淋。但是他們沒有一個倒下,全都挺立著,跟著西藏邊防軍吼唱山歌。和藏兵不同的是,陀陀們沒有把唱歌看成此刻唯一該有的舉動,他們用彈坑里炸爛的黑泥補妝了自己的面孔,舉著長矛、利斧、大刀這些神聖而榮耀的已有千百年曆史的武器,瞪著衝上來的英國人,隨時準備撲過去。 山下,飛蝗石的射程之外,戈藍上校用望遠鏡看著,高興地說:“佛哪裡是上帝的對手,大概西藏人正準備投降,隆吐山就要拿下了。”他身先士卒地跑過去,舉著手槍唱起來。他認為不能讓西藏人覺得只有佛的子民才會唱歌,上帝的信徒比他們還會唱,所以他喊叫著要求往上沖的士兵跟自己一起唱:

基督精兵前進,齊向戰場行, 耶穌是我元帥,引導向前進。 歌聲的鼓舞讓勝利在望的十字精兵士氣更加高漲,很快就要接近隆吐山口了。來复槍的槍口就像密匝匝的眼睛,能讓西藏人看到子彈的瞳仁正在閃亮、就要旋轉。 十字精兵中有人用藏語喊道:“西藏人,請放下武器,放下武器。”然後就是槍聲。指揮衝鋒的容鶴中尉命令士兵:“英國軍隊的槍,永遠不能啞巴。” 又有一個陀陀喇嘛倒下了。其餘的陀陀,十七個陀陀,全都狂吼瘋叫著撲了過去。長矛、利斧、大刀作為春丕寺的鎮寺之寶,帶著神氣靈光,寒風一樣呼嘯著。電光石火般的近距離交鋒中,十字精兵一倒一大片,十七個陀陀喇嘛一倒一大片。戈藍上校驚呆了,趕緊往下撤。 都死了,西甲喇嘛從春丕寺帶來的三十個陀陀喇嘛,無一倖存,無一不是怒髮衝冠、慘然悍烈。誰都相信。奮勇獻身的瞬間裡,他們完成了脫離輪迴的漫長過程,成了自由往來的佛界護法神或護方神。 《聖史》上說,這時候三十個陣亡的陀陀喇嘛都飛了起來,飛到十字精兵的頭頂,乾了一件雖然不怎麼光彩卻仍然可以引以為榮的事,那就是拉屎撒尿。我們沒有砲彈我們有屎尿。砲彈打死了我們,我們就去轉世了,屎尿擊中了你們,你們就是活受罪。 《聖史》上說,一脬臭屎拉進了戈藍上校的嘴裡,上校來不及吐掉,直接咽了下去。護法神的屎尿比砲彈還要厲害,許多在這天咽了屎尿的十字精兵,不久就死了。上校沒有死,畢竟洋魔的上帝是恩福的象徵,而上校對上帝的虔誠,早已被上帝看見並記在了賬本上。

歐珠甲本沒有看到陀陀喇嘛的飛翔,驚愣地望著遠遠近近的屍體,直到遍山寂靜,才嘶啞地喊一聲:“喇嘛,喇嘛……都死了。” 果姆跑下山口,從陀陀喇嘛手裡拿過了武器。 活著的西藏人包括孩子都跑下去,把長矛、利斧、大刀從那些死不撒手的手裡拿了過來。 果姆說:“拿了這些武器,就跟陀陀喇嘛一樣了。” 歐珠說:“跟陀陀喇嘛一樣,不跟西甲喇嘛一樣,西甲喇嘛逃跑了。” 次登定本再次跪下。朝著山頂的箭垛告白,還是一副惴惴不安的樣子:“戰神啊,你借了我的手,借了我的大石頭。”就是說他又用滾石砸死了一個洋魔。 他身邊的赤乃定本也跪了下來。他是飛蝗石的聖手,差不多彈無虛發,只是不知道打傷還是打死了。赤乃聲氣朗朗地說:“戰神我祈求過你,讓洋魔腦袋開花,我做到了沒有呢?”戰神在空中發出風語:嗚兒——嗚兒——嗚兒——。赤乃仰頭說:“知道了,我讓洋魔開了三朵花。”

歐珠甲本望著兩個定本,慚愧地晃晃頭,一刀砍向一具屍體,才發現那是一個死去的藏兵。他驚叫了一聲,卻更加帶勁地砍起來:“我是天葬師,我把扎西的屍體砍碎了呀,你們看。是鷹就得吃肉,是人就得報仇。神佛恩賜了人的善良,也恩賜了人的狠毒。隨人鷹家族的兄弟姐妹已經來了,我是天葬師,天葬師……”他不停地砍著,這是在屍體上練練手,給自己壯膽呢。戰爭進行到現在。他率領的藏兵和家屬死了一多半,作為最高長官的歐珠甲本,卻還沒有殺敵記錄。他殺不了人,一想到殺,心就軟了,就會慈心求罪:“佛啊,佛啊,這還得了。”似乎他把他的膽氣和見識都給了老婆果姆。 果姆一直用的是飛蝗石,不知道石頭是否打死了洋魔。但她是不膽怯的,無所謂,打死就打死了,誰讓他們先殺我們呢。這時她喊起來:“洋魔又要開砲,往後退了。”

炮聲如雷,轟隆接著轟隆,硝煙飛石再起,一天的彈雨。 歐珠甲本帶人躲向砲彈打不著的地方。在他心裡,隆吐山已經失守,剩下的就是履行誓言:“男盡女絕。”對他來說,主動就死比動手殺人容易多了。他說:“'果姆,我們不躲了,我們去死吧。”果姆說:“好了,現在就去死。”說著,端起長矛就要衝下山去,突然又站住,喊道,“看啊,那是誰?” 歐珠甲本和活著的西藏人都愣住了:看啊,那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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