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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三節

西藏的戰爭 杨志军 3304 2018-03-19
西甲喇嘛沒有惜命跑回拉薩。而是去了春丕寺。洋魔的達思牧師提醒了他:一個陀陀只能是白白送死,一大群陀陀才能讓十字精兵比西藏人更多地嚐到死亡的滋味。為此他想起了多吉活佛。 他來到春丕寺,見到多吉活佛的第一句就是:“你說話可算數?” 多吉知道他來幹什麼,以活佛的從容微微一笑:“佛祖在上,我沒有說過不算數的話。”立刻派人去召集春丕寺的三十個陀陀喇嘛。 有些陀陀喇嘛去山寨做法事或回家去了,等了兩天才全部等來。 西甲喇嘛望著他們說:“現在你們歸我了。喇嘛們。你們應該知道,拼命的日子已經來到,殺得越兇,死得越慘,就越容易成為佛的護法神。” 陀陀喇嘛們亢奮得摩拳擦掌,有笑的,有怒的,似乎他們等了半輩子就等著這一刻。

西甲又問:“春丕寺有沒有槍?” 多吉活佛恭敬地說:“小活佛回禀大喇嘛。槍沒有,長矛、利斧、大刀有哩,都是幾百年以前的武器。靠了這些武器,吐蕃人的後代建立了薩迦政權;也是靠了這些武器,噶舉派推翻了薩迦派,統治了全西藏;還是靠了這些武器,格魯派代替噶舉派成了西藏最風光的教派。如今,又要靠它抗擊洋魔了,神聖而榮耀的武器,它們可是我們春丕寺的鎮寺之寶。” 當陀陀喇嘛們從庫房裡翻出幾百年甚至上千年以前的武器後,結實的石砌庫房就塌了。 多吉活佛緊張地說:“難道不應該把武器拿出來?” 西甲卻連聲叫好:“看看這些石頭吧,神佛的關照無時不在。” 人們發現塌下來的石塊都是上好的磨鐵石。就用這些神賜的磨鐵石,他們把鏽蝕的武器磨礪得賊光閃亮。西甲喇嘛舉著長矛刺向堅固的玄武岩,玄武岩碎了。

陀陀喇嘛們從大廚房刮來鍋底黑灰,拌著酥油,把自己塗抹成凶神惡煞,然後散發裸衣,橫刀立馬,奔赴隆吐山而來。 神祗都不曾料到這一場白刃格鬥竟是如此慘烈。陀陀喇嘛用極其誇張的獰厲可怖證明,即使歐洲人發明了一次連發十餘彈的來复槍和子彈瀑瀉的麥格沁機槍,古老的冷兵器也還有石破天驚的力量。包括西甲在內的陀陀喇嘛都是第一次殺人,但他們一個個就像久經考驗的殺手,把長矛、利斧、大刀使喚得得心應手。他們沒有人認為自己正在殘暴地殺生,只覺得這是一個脫離苦海、走向神界的修為過程。信仰照耀下的殺戮,從來就是慈悲之人演繹心狠手辣的必要程序。 二十個英國人倒在了地上,其中多半是陀陀喇嘛殺死的。西藏邊防軍也有手刃來寇的。完了就跪下,搗蒜似的以頭叩地,朝著山頂的箭垛大聲告白:“戰神借了我的手,殺鬼又殺魔。”他們要給上天說清楚:把腰刀攮入敵身的,是戰神而不是他。何況是殺鬼,不是殺生。跪下的四五個人裡有次登定本,但沒有歐珠甲本。歐珠甲本雖然第一個跳出戰壕衝了上去,卻仍然保持了心慈手軟的記錄。果姆奇怪地望著丈夫:你是甲本,怎麼能不殺敵呢?不殺敵你衝過去幹什麼?

果姆是西藏邊防軍裡唯一一個既殺了敵又沒有下跪告白的人。她冷靜地揩去腰刀上的血跡,為死者哼起了悲戚的山歌: 河水不斷往下流, 世上痛苦沒有頭。 靈魂不走三條路, 請你一一問清楚。 二十個西藏人倒在了地上,其中一半是陀陀喇嘛。十字精兵沒有佩帶刀劍,但近距離射擊的威力仍然是刀斧不能比擬的。 容鶴中尉帶著前鋒部隊的殘餘退了回去。 隆吐山口前的坡地上,一片死人,一片寂靜。映襯這黑暗殘酷的戰爭事實的,是西藏一碧如洗的天,是透亮溫暖的風。 西藏人望著混同在一起的敵人和自己人的屍體,不知道如何是好。哭是不對的,笑更是不對的,那就冷冷地面無表情吧。在西藏,戰爭的殘酷首先表現在它瓦解了人的正常情緒,讓人在丟棄哭笑之後,無奈地麻木著,呆若木雞。因為大家都不知道神在這種時候會怎麼辦,需要喇嘛引導的時候,喇嘛卻在沉默。

突然一聲號叫打破了岑寂。是一個孩子再也忍不住的聲音。他的阿爸死了,他不哭就不是孩子了。他一哭,所有的孩子都跟著哭。沒有人制止他們,就算亡靈因活人的眼淚上不了天,也不能要求孩子像大人一樣理智。果姆似乎是想把孩子們拖離死人現場的,手一伸出去就大聲說:“哭吧哭吧,死去的阿爸們知道你們是哭洋魔的,洋魔的靈魂上不了天了。” 孩子們於是便更加號啕。哭聲傳染著,那邊。十字精兵的陣地上也開始哭了。他們是哭死去的戰友呢,邊哭邊問:為什麼要從遙遠的英吉利來到天邊地角的西藏呢?來了就死了,上帝就不保佑了,野蠻異教的山河竟是如此險惡。 達思牧師開始祈禱:“願靈魂藉此災難得以超生,愛的天國在等待你們,那裡除了甘甜和幸福沒有別的。”悲涼而低沉的聲音迴盪在空氣裡,戰爭顯出了壓抑的本色。雲把藍天弄髒了,似乎眼淚瞬間變成了雨雲,正在醞釀著瓢潑而下。

看著容鶴中尉敗退回來,戈藍上校很生氣:“讓基督拿起武器,這是我們的錯,可以用懺悔來彌補。但如果讓基督拿起武器後還不能戰勝敵人,那就是無法彌補的錯了。聽著中尉,我們不能給天上的父丟臉,大英帝國的軍人是基督所向披靡的先鋒。” 容鶴中尉申辯道:“上校,這只是暫時的,我們有超過藏軍百倍的武器,如果再讓我組織一次沖鋒……” 戈藍上校打斷他說:“你還是不知道西藏人靠什麼來抵抗,告訴你吧,他們時刻都有神佛的關照。而你,基督的信徒,乞求過上帝和耶穌的幫助嗎?”他吩咐手下叫來達思牧師和尕薩喇嘛,吩咐道,“說說你們的主意吧。” 尕薩喇嘛搶先道:“陀陀喇嘛都是近身肉搏的亡命徒,應該架起大砲遠遠地轟擊。”

戈藍上校吃驚道:“看來你比我更厲害,我用大砲轟擊我的敵人,你卻用它轟擊你的同胞。” 達思牧師不屑地瞪著尕薩說:“我知道你對跟你一樣的喇嘛恨之入骨。但現在最大的威脅不是人,是山頂碩大的箭垛。應該向箭垛開砲,打掉它就等於打掉西藏人的靈魂。沒有靈魂的人,你吹一口氣,他就會倒下死掉。” 戈藍上校點點頭說:“我喜歡牧師的主意,任何時候神對神的征服都比人對人的鎮壓重要一萬倍。” 五門十磅大砲和五門山地野砲架起來了。這是當時世界上最先進的砲兵裝備,尤其是十磅大砲,五百米之內,精確度極高。 戈藍上校指著高高的箭垛說:“基督之患就在前方,請以閃電之力,射出上帝的砲彈。” 四周靜悄悄的,連風都在等待最初的那一聲轟響。但最初的轟響雖然巨大卻有些模糊,好像五發砲彈齊射,聲音和聲音迭加起來了。隆隆的雷鳴魚貫而出,加上四山的回音,變成了一長串天空的咆哮。三發砲彈命中目標。箭垛轉眼稀爛。

西藏人傻了,半晌沒有反應。突然一聲喊叫:“我們的戰神啊。”歐珠甲本撲通一聲跪下。他的部下和陀陀喇嘛們也都紛紛跪下。驚恐一片。戰神的宮殿被摧毀了,戰神死在宮殿裡了。這可怎麼辦?誰護佑我們打洋魔?只有兩個人沒有跪下:西甲和果姆。 果姆之所以沒有下跪是擔心接下來砲彈就會落到人群裡,神死了,人也會死的。她大步過去。拽起丈夫說:“快啊,把箭垛壘起來。” 歐珠甲本很想按照慣例佩服老婆的這個提議,卻突然悲從中來,喃喃地說:“我們的戰神就像石頭一樣碎了,連山也被炸平了。”他的意思是神都沒了,還壘起神的宮殿幹什麼。 果姆說:“多多地壘起箭垛,所有的山上都壘起箭垛。”她覺得一旦到處都是箭垛,洋魔的砲彈就會奔向箭垛,人就安全了。至於戰神是否依然存在,她似乎並不在意。

歐珠渾身抖顫著,固執地說:“要是所有的山上都壘起箭垛,洋魔就會一直炸下去,西藏就沒有山了。”這明澈的憂患淋濕了他的聲音。 但是歐珠甲本沒想到自己這麼深沉的感情會受到西甲喇嘛的嘲笑。西甲撿起一根炸飛的箭桿,一折兩半說:“就算箭垛裡的戰神被洋魔炸上了天,那也沒什麼要緊的。西藏的戰神跟喜馬拉雅山的石頭一樣多,炸死一個,就會長出一個,永遠都不會少。再說釋迦牟尼定下的規矩是:神像等於神,靈力好比人。誰毀壞了神像,靈力就會纏著誰不放,就好比我們的人藏在了他身邊,他打個盹就會給他一拳,睡著了還能魘了他。等著瞧啊,有他倒霉的日子呢。” 到底是拉薩來的大喇嘛,見多識廣,一席話說得大家豁然開朗。 歐珠甲本轉憂為喜:“這麼說來,他們毀掉的神越多越好。那就不要費力氣炸毀了。我們多多贈送。送他們一尊佛。就是安插一個人。我們的人多多地包圍著上帝,趁他不注意,你一腳我一腳,就踢死了。”他陶醉在自己的想像中。

西甲喇嘛說:“還是你老婆說得對,快把箭垛壘起來,越多越好。春丕寺的陀陀們,快去給箭垛念經放咒。我要走了。” 果姆望著拖起大靴子匆匆離去的西甲。失望地想:你好像並不怕死,怎麼又要逃跑啊?她說:“佛祖啊,我又要告狀了,拉薩來的大喇嘛一到關鍵時候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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