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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二節

西藏的戰爭 杨志军 3155 2018-03-19
是心的變遷,從喧囂滑人平靜。第一次發現,平靜即是歡愉,鬆弛而柔和。看得見淡淡的金色、祥美的光環與花帶,綠雲紅蓮。跣足袒肩——佛祖出現了。 閉關靜修變成了靈魂與佛祖的直接對話,沒有飢渴,沒有疲倦,全神貫注,忘了時間,直到被一陣憂急的喊聲打斷。啜飲最高法乳的驚天之喜溘然遠逝,那些傳進耳朵便成頓悟的佛祖密語不絕如縷,很快聽不見了。 攝政王迪牧活佛祈請著:“佛祖,請讓我隨你而去。”急伸手想抓住佛祖的法衣之角,抓到的卻是一封信。 “佛爺出來吧,黑水淹了佛教,白獸吃了西藏,洋人犯境了,就靠攝政王的法力了。”是西甲喇嘛的聲音。他悄悄來到丹吉林的密境地宮前,在石砌的封門牆上撬開了一道縫隙,把信塞進去,輕輕一吹,信就飄然而去。

迪牧活佛藉著酥油燈看了信,憤然而起,推倒封門牆,帶著一股神祗才有的清俊之氣,和黎明一起出現在大經堂前的石階上。 人們驚呆了。半個月不吃不喝的迪牧活佛面色紅潤,身體健朗,指著白熱說:“我的管家怎麼連馬和鞍子哪個重要都分不清楚?” 忠心耿耿的白熱管家不在乎主人的責備,撲通一聲跪下,慘叫一聲:“佛爺,你怎麼出來了?” 僧人們紛紛聚攏過來,驚恐、哀怨、失望,一個個就像被人扇了一巴掌,面孔的肌肉都在緊張變形。有人禁不住哭起來。丹吉林的僧眾,哪個不希望自己的主人得道成神呢?如今再也沒有希望了。 丹吉林的悲惶氣氛裡,迪牧活佛的清俊之氣漸漸散盡,很快就是疲容倦色了。 白熱抬頭一看,爬起來就走,邊走邊喊:“酥油茶,酥油茶。”

迪牧陰沉沉地說:“我的酥油茶在大昭寺,備轎吧。” 出了丹吉林,穿過一片樹林,走過一片街市,就是噶廈政府的辦公地大昭寺。迪牧活佛掀開轎子窗簾,看著還沒有吐芽的柳枝和慌張閃開的人影,似乎才從閉關的情景裡走出來。他雙手使勁抹了一把臉,大聲咳嗽了幾聲,一個俗界攝政王的情緒、一種生來旺盛的怒火,便迅速高漲起來: 難道就這樣廢了?日夜積累的修煉付之東流,他叩響了神界的門卻沒有進去,從此就再也進不去了。好一個不知輕重的西甲喇嘛,僭越職分叫醒了閉關的主人,加巴索! “加巴索”就是吃屎去吧,是乾淨的藏語裡最厲害的一句罵人話,可見他的憤怒有多大。他知道自己的憤怒是矛盾的,甚至都不該有什麼憤怒,因為作為攝政王,西藏的安危是重中之重,西甲喇嘛並沒有錯。可迪牧活佛就是要恨,恨一切,恨得無法自持。他尋思完蛋了,又回到從前了。他生來就是一個喜歡記仇洩恨的人,對他來說,閉關就是閉火,靜修就是靜怒。年年不斷的閉關之後,似乎所有的嗔忿、怨怒、痴恨已經不再,他早就是一個平和淡然、寬坦虛無的高僧大德了。但是現在,怒重來,火重來,恨重來,且盛大無比,就像幾百年的餓禽困獸突然掙脫了藩籬,從內心深處咬殺而來。心從來就是掙扎的,掙扎!正在掙扎著,忽然有人粗聲大氣地說:“請攝政佛留步。”

迪牧活佛一听就知道是沱美活佛。按照規矩,沱美活佛應該小心翼翼過來,請求攝政王停下。但沱美是一個秉性放達的人,又是皇帝封授了“灌頂國師諾門罕”稱號的高僧,都敢在達賴喇嘛跟前有說有笑,對待比自己年輕二十歲的迪牧活佛,就更沒有拘束了。 迪牧活佛讓轎停下,客氣地使人掀起了轎帘。 沱美踩著僕從的脊背下馬,把韁繩丟開,趨步上前道:“攝政佛,我今天一直在等你召喚。難道現在還不到時候?” 迪牧說:“等我召喚?全西藏都知道攝政王在閉關。” 沱美說:“冬天吹來喜馬拉雅山南邊的熱風,堅固的冰雪就會融化。最後一次閉關提前結束了,你不再是慈悲的佛爺,而是殺人不眨眼的魔怪。西藏的佛爺太多,跟拉薩河的石頭一樣多,能製服洋魔的卻只有你一個,攝政佛。”

迪牧吃驚道:“你什麼都知道了,消息從哪裡來?” 沱美說:“難道我們的修煉不是為了遍知一切?西甲喇嘛想讓他的主人為了西藏犧牲自己,拿不定主意就去祈請你家護法殿的旦巴澤林銅刀護法神。他說,要是他的祈請能讓神像的銅刀發出聲音。那就是叫醒主人的神意。我來這裡,就是想告訴攝政佛,銅刀發出了響亮的聲音。神的意志把你從修行的醉境裡喚醒,請不要責怪西甲喇嘛。” 不,不是神的意志,是你的攛掇。你和西甲喇嘛早就串通一氣了,不要以為我不知道。攝政王迪牧把要說的話一口吞下去,怒視著對方。他想起那個在教界高層隱秘散播的傳說,發現它已經變成清晰的現實,便恨得咬牙切齒。 那個傳說讓迪牧活佛一直耿耿於懷。說是悲智行願四菩薩大法原本是印度聖僧阿底峽親傳藏地,得道者是噶舉派祖師之一的塔波拉傑,後來又被沱美一世繼承。沱美一世和迪牧一世曾是金剛兄弟,沱美在秘密接受灌頂和修煉時被迪牧偷窺,暗記了曼陀羅的佈局、所有儀軌和聲咒口訣。於是迪牧一世便偷偷自修這一殊勝大法,結果迪牧有了成就,沱美反而未果。沱美一世惱怒不已,因為悲智行願四菩薩大法只能一線單傳,同時代中不能有第二個人獲得成就,迪牧有果,沱美就只能不果。所以沱美一世留下法旨:所有的沱美轉世首先要破壞迪牧世係對悲智行願四菩薩大法的修煉,才能獲得自己修煉的資格。這法旨的存在讓一世以後的所有迪牧轉世都沒有成就此大法,直到今天。今天,九世迪牧活佛眼看要成了,卻又被八世沱美活佛破壞得一乾二淨。迪牧想,誰成誰不成是天神福佑、法緣使然,並不在於迪牧一世偷竊了佛法。沒有法緣的倒霉鬼,你只會陰損暗害。

迪牧活佛惱怒地催轎快走。 沱美撲過來,拖住轎子:“你還沒有答應我,你會寬恕西甲喇嘛。” 迪牧喝令隨從:“把他擋住,給我搡倒,搡倒。” 被搡倒的沱美活佛讓僕從扶起來,激憤地喊道:“你敢這樣對待我。迪牧攝政王,你是一頭多長了黑毛、少長了記性的犛牛,忘了我的身份。我,策墨林首席大活佛八世沱美,代表民眾大會。” 迪牧不理他,心裡想著西甲喇嘛。他知道接下來自熱管家一定會依照丹吉林的規矩和迪牧信眾的願望,懲罰西甲,輕則傷殘身體,重則了斷今生。他快意地冷笑一聲,彷彿看到西甲喇嘛已經死了,死得比他期待的還要慘,那是應得的下場。突然,迪牧又緊張地撕扯了一下袈裟胸襟,彷彿從那兒走出一個人來,淚眼汪汪地乞求著他:“佛爺,佛爺,饒了西甲。”走出來的若是別人,他當然不會理睬。可這是個姑娘,是小時候口口聲聲叫他“佛爺哥哥”的美麗的桑竹姑娘。迪牧沉吟片刻,大聲說:“讓西甲喇嘛去森巴軍傳我的指令,今年不打藏鬼了,留下砲彈去前線打洋魔。森巴軍要睜大西藏人的眼睛,再不能瞄山打水了。去啊,快去。”

迪牧聽到有人應令而去,心說佛祖啊,我為什麼要這樣? 一陣馬蹄的驟響,由遠及近,停了下來。 轎前護衛喝道:“幹什麼的?攝政王在此,趕快閃開。” 響箭飛鳴,咚的一聲插在轎楣上。迪牧嚇了一跳,只聽兩邊的護衛喇嘛朝前撲去。馬蹄再次響起,由近及遠,消失了。 迪牧起身掀開轎帘,探出半個身子,看了一眼插在轎楣中心忿神頭像上的箭羽,一把扯下拴在上面的一片白綾。白綾上一攤墨跡、一攤血跡、一攤精液之跡。墨跡代表權勢之恨,血跡代表殺伐之恨,精液代表未來之恨。迪牧咬牙吸氣,涼風直灌肺腑,雙手緊緊團起白綾,一屁股坐下,震得花氆氌大轎船一般晃蕩。 他曾經痛苦地責備自己:一個修行的人為什麼要有仇恨?現在明白了,因為他處處被別人仇恨。西藏怎么生長著這麼多仇恨,而且仇恨彷彿都是衝著他的?

又是為什麼,一個有恨被恨的人,居然還能親臨王舍城的竹林精舍,纏綿在梵天妙善之地,聆聽佛祖的密語? 晨風掛滿了梢頭,所有的樹枝都有了響箭的飛鳴。 “快走。”迪牧喊一聲。四個身體強壯的轎夫跑起來。護教喇嘛們環繞著轎子,喝散了前後左右五十米內的人影狗影馬影。很快到了。 迪牧活佛下轎,疾步進入大昭寺大門。 噶倫頓珠迎面走來,故作驚訝地問:“大人不是在閉關嗎?” 迪牧把剛才路上的慌張掩飾過去,凌厲地說:“加巴索!黑水白獸來了,居然在這個時候。洋魔的槍砲驚醒了我。我聽釋迦牟尼說:趕出去。” 頓珠繼續明知故問:“什麼什麼,攝政大人,洋魔的槍砲?” 大昭寺所有的佛像都瞪大眼睛張開了嘴,嗡嗡嗡的經咒充滿了庭院。

戰爭,西藏面臨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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