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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病變

公寓導遊 张大春 58219 2018-03-18
“我們不需要貴方的任何通訊了,請中止一切語言符號的傳輸……”耿堅博士喃喃地念著,試圖用虛弱顫抖的指尖敲擊出他臨終前發的語言,但是電腦盤鍵是如此的遙遠,有如在數以億計的光年距離之外,而真正逼近他的卻彷彿是整個不斷膨脹的陌生宇宙。
第一個病例出現在一九七五年八月底,地點是中南半島極南端的金鷗三角地帶。越南共和國淪亡之前,該地一度被反共游擊隊開闢為“海燕特區”,軍人及遊民曾經花費了十多年的心力在此從事艱苦的原始耕作,直到一九七五年五月初,游擊隊撤守,北方的解放軍和西南方的暖濕氣流幾乎同時登陸此地。雨季正式來臨,氣溫下降了四度。六月之前,這個前特區的名字——海燕——已經被所有荷槍的士兵和荷鋤的移民遺忘,人們當時似乎只能關切雨量。由於缺乏任何氣象測量設施,解放軍的指揮官除了命令屬下不停地更換鋁盆,盛裝漏雨之外,對於下了多少雨根本一無所知。他憤怒地在無線電裡向鄰近部隊的一個上尉抱怨:“我怎麼知道下了多少雨?連睡覺都要穿雨衣!——操他媽!今天我至少要槍斃二十七個豬玀。”他的意思是倒掉一盆漏雨就得殺一個人。這一天他的傳令兵倒掉第二十八盆雨水的時候發現了一件奇怪的事。

兩年以後這個名叫阮高的傳令兵獨坐在巴黎市邊緣一家小酒館裡,喝下三杯濃濁的黑啤酒,咬著舌頭向耿堅博士敘述這件事的時候,忍不住掉下眼淚:“我看見冒血的屍體!冒血的死人,你見過嗎?” 耿堅博士點著頭,認為對方喝醉了。他有一絲後悔的感覺,不該因著寂寞或無聊而隨便和異鄉的東方人搭訕的。事實上阮高非但不能談他中國祖先的語言,就連法文和英文都講得跌跌撞撞。 “我敢打賭你沒見過。”阮高決心不理會耿堅博士那善意而無知的點頭微笑,繼續說:“我去倒雨水的時候看到的,一個死了好幾天的傢伙身上噴出血來。頭上、脖子上、還有胸口和肚子,六個彈孔裡噴出泉水一樣的血來!” 阮高閃著淚光的眼睛從小酒館的拱形窗口望出去,穿過對面環市捷運大道上方的兩排路燈,燈影周邊泛出多刺的白色光芒,但是它遮擋不住更遠處黑暗沉鬱的夜空,阮高從那襯底的黑夜裡看見許多紛亂的圖像。他集中精神追隨著有關故鄉的記憶圖像,一字一句讀著,渴望耿堅博士收拾起善意的笑容,而能真正了解那樣的戰爭、那樣的噩夢。

然而無論是睡夢、冥想或隨時出現的回憶,那具冒出六柱一呎高血水的屍體總會首先沖到阮高的眼前,接著,絲毫不容他躲避地,屍體渾身裸露的灰白肌膚漂過積雨泥窪的情景也浮現了。那肌膚上佈滿青綠色的豆狀顆粒,雨滴就在這些顆粒之間流遊、匯聚,以及擴散。 “我跑回去報告指揮官,他差一點掏槍轟掉我的腦袋。他說我瘋了!”阮高很快地抹掉高聳顴骨上的淚痕,哼了一聲:“他才瘋了!”“你喝醉了,孩子!”耿堅博士拍拍阮高瘦骨嶙峋的肩膀,“而且被戰爭嚇壞了。”“你懂什麼戰爭?你不懂!你根本不懂!”阮高甩開肩,搖著頭說:“那屍體會冒血,皮膚上長出綠色的痘瘡,是真的!”“記憶有時候會騙人的——更何況那是過去的事了。”耿堅博士盡量維持著先前的笑容,說:“至少你現在過得很好,很自由。這裡不是越南,你每天為愛好和平的人送信,晚上來喝點酒,戰爭早就結束了——”“不!”阮高猛烈地搖頭,“這種事永遠不會結束的!——而且,不要以為你能幫助我。”

巴黎的國際DNA研究會議結束之後,耿堅博士重返伊利諾,繼續窩藏在實驗室兼宿舍的小天地裡,幾乎忘記了阮高的名字和長相。將近有三年的時間,他偶爾想起小酒館裡一夕對話的片段,仍然對冒血生瘡的死屍感覺恐怖。但是他寧可相信那隻是一次戰爭裡小小的恐懼幻影。他做夢也不會想到:歷經許多歲月之後,湮沒在歷史記載裡的戰禍竟然是他個人,以及整個世界發生病變的預警。
一九八○年夏季,耿堅博士利用暑假的空檔返國。這時他已經微禿,患有輕微的痔漏,對於台北市喧囂的交通情況和二十年前老友的酬酢極為不耐煩,經常感到莫名其妙的心悸、顫抖和虛脫。而他的老父、老師和同學們卻一再告訴他:“你不顯老,可是該成家了。”如果耿堅博士能預知十年後的未來,他絕對不會答應去相親的。相親那年秋天的第一陣北風過境時,博士夫人艾雪兒向他報怨:“九月新娘沒什麼特別的,也許我們不該這麼早結婚。”艾雪兒喜歡三月的溫柔和五月的熱情,可是耿堅博士說:“一年十二個月都差不多的吧?”他搓著冒汗的雙手,不知道該先整理她的衣箱還是他的書箱,也覺得婚事倉促了些。 “誰說倉促啊?”這話是岳父說的,“我混了這半輩子,凡事講究的就是眼捷手快。”

如果不是因為眼捷手快,岳父不可能趕上一九六二年五月的逃亡潮搶登香港,如果不是眼捷手快,他也不會在爾後幾十年間那樣勇猛精進地跑單幫、搞期貨、做股票,以及用港僑身份回國投資炒地皮。這一回他看準了耿堅博士的社會地位和學術聲譽,決心讓女兒為艾家博取一種嶄新的名望。 “我混了半輩子,就是沒混到學歷。”岳父接下來的說辭卻是這樣的,“可是學歷有什麼用呢?我見的、聽的、幹的事太多了。” 岳父的見聞的確讓耿堅博士大開眼界。在相親酒宴上,耿堅博士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拿著筷子的手顫抖著夾起一條海參,放下,又夾起來,最後任它垂落在朱紅色的布上,被身邊的岳父揀起來扔進嘴裡,說:“你不相信是吧?小子,告訴你,千真萬確假不了,我親眼看見一具具浮屍會噴血,渾身還長疙瘩。”艾雪兒瞪一眼父親:“人家在吃東西啦!”耿堅博士對海參倒了胃口,一顆心翻騰起來。

扯嘴大嚼的岳父並沒有因此而停止回憶或是吃喝。他的面容從自豪、激動而變得嚴肅。一年以前他以同樣莊重的表情望著維多利亞港外“勝邦輪”上黑壓壓的難民群,深深覺得老天爺對自己萬分照顧。臨港的豪華公寓陽台上春風冷冽、名酒溫和,他獨坐斟飲,曾經嘆了一口長氣,並且對女兒說:“那年咱們要是沒出來,恐怕就跟這些越南人一樣了。”“他們會被送回去嗎?”艾雪兒舉著高倍望遠鏡,遮住滿眼驚恐的神色:“好可憐唷!”做父親的忽然覺得女兒十分陌生,她怎麼可能知道“可憐”是非常非常懶惰又無用的情緒?於是他拿過望遠鏡來,把焦距調準了港外北方最遠處的浪潮,說:“你懂什麼叫可憐?”接著,豪雨傾盆而至,他放下鏡筒時,模模糊糊地看見酒杯裡已經裝滿了稀薄的液體。當天晚上他聽了一夜的雨聲;第二天清早再拿著望遠鏡站上陽台去,天色已經放晴,港裡出現了浮屍。

岳父再度提起浮屍是出於耿堅博士的請求。他欣然同意,並喜形於色地向準女婿保證:“如果能幫你在研究學問方面一點小忙,那可真是太好不過了,我一定照實說,絕不加油添醋。”這當然不太容易;岳父形容浮屍長滿綠色痘瘡的時候竟然說:“臭死了!比他媽大便還臭。”耿堅博士知道他的望遠鏡沒長鼻子,但是沒有拆穿這個酒後顯得虛疲過度的老人,他猜想所謂的臭味其實早在一九六二年五月時就已深植於對方記憶之中了。 耿堅博士則想起巴黎小酒館裡的落魄郵差。他猛乾了一杯花雕,立刻感到酒意從半禿的頂門上冒出了綠豆般大小的汗珠,便不由自主地說:“這,不會是巧合吧?”這是他第一次自言自語;此後許多年過去了,他在生命的末期發現自己再也沒有跟人溝通的能力和機會,就認真地染上這種自說自話的毛病,而他總是頭一個不知道自己成天嘀咕了些什麼的人。在酒宴上,他更不知道岳父正秘密地、積極地從事一項新事業;這個老人已經在一九八○年初成為香港地區最有聲望的“蛇頭”,經營著走私中國內地兒童的生意。當耿堅博士陷入巴黎/越南/香港的沉思時,岳父起身離席,撥了個電話到香港,告訴一對焦急守候的父母:“你們不要急,我現在在台灣處理一件家務事。兩天之內就替你們把孩子接出來,你們等我電話。”他還對那個在話筒中泣不成聲的少婦說:“我是過來人,不會不知道你們的苦。”三分鐘後,他回到座位上沖半醉的耿堅博士舉杯:“我是生意人,不懂什麼情啊愛的;我只管把女兒交給你……”下面的話耿堅博士沒聽清楚,轉臉凝望著艾雪兒,她低頭微笑,皺眉咬嘴唇,表情令耿堅博士困惑,想要求教於自己的父親,或是在座其他的親朋好友,然而此際闔桌卻響起了一陣如雷的掌聲,把耿堅博士的父親從饜足的睡夢中驚醒。


耿堅博士的父親死於一九八二年初。消息傳來的那天下午艾雪兒正帶著一頭髮卷坐在起居室看育嬰手冊。她懷有七個月的身孕,脾氣極壞,壞到對剛佈置好的新家都百般挑剔起來。 “Would you please turn off that stupid TV?”她對丈夫說。耿堅博士正在觀賞一個叫“七○○俱樂部”的傳教節目,那一黑一白兩個主持人互相緊握著的手在舊屏幕上的顏色沒有多大差別。其中一個說:“好了,讓我們把眼睛閉起來,閉起來,讚美主!我看到了一個脖子上長腫瘤的朋友,是的,你就在電視機前面,就是你。上帝馬上就要釋放你了,你的腫瘤現在就會好轉,讚美主!”耿堅博士不由自主地把手伸向艾雪兒。 “幹嘛啦你?”艾雪兒狠狠翻了一頁書。 “握緊他旁邊那人的手,無論是你的妻子、丈夫、兄弟姐妹朋友……現在我又看到一個痛苦的人。”另一個主持人說,“你很孤獨,又長了痔瘡,但是上帝馬上就要來釋放你了,我們齊聲讚美主!”耿堅博士起身去扭換頻道,接著,電報來了。他愣立在門邊,簡短的幾行電文從四面八方催迫著他瘦硬的軀體:“我已病篤,汝可返,父字。”他不覺得意外,甚至不很悲傷,只覺得十分恐懼。這時電視上播放著阿根廷派軍隊強佔福克蘭島的新聞,艾雪兒仍在專心讀著孕婦保健常識之類的文章。耿堅博士想起中年喪偶的父親每天晚上看電視時入睡的樣子——口水從老人的嘴角淌下來,沿著腮旁深刻而顯得倔強無奈的法令紋流到脖子上。他的晚年歲月有大部分是如此流逝的。耿堅博士往往只能在他的夢境之外讀書,有時讀累了,他會轉頭看一眼老舊的黑白電視,或是沉睡中的父親,然後視覺立刻發生變化——那擁塞在小房間裡的物事都好像退到很遙遠的地方去了,他的眼前彷彿有一具倒置的望遠鏡筒,把世界上的一切都推移開來。通常在這個時刻,他會打一個寒顫,同時覺得屁眼隱隱作痛。 “風很冷,你不知道嗎?”艾雪兒睨他一眼。他用背脊頂上屋門,然後說:“我爸爸快死了……也許已經死了。”“不可能吧?上禮拜打電話不是還好好兒的?”艾雪兒又急急地、漫不經心地翻兩頁書,視線落在一個側臥舉腿的美貌孕婦的肚子上,覺得那懷胎的模樣有點假,“我不信。”耿堅博士撇過臉去看屏幕上的阿根廷總統賈蒂瑞演講:“……我們的子孫會了解,這一代的阿根廷人為民族爭取過永恆的榮耀,他們也將要繼承這一份光榮的傳統,永不屈服,永不妥協,永不失敗……”“可是他會死的,我知道。”耿堅博士淚眼盈眶地說,“不然他不會拍這種電報給我。”“你打算回去麼?”艾雪兒用力把育嬰手冊摜在地上,“告訴你,那麼遠我可不回去!”

耿堅博士的父親於此時斷氣。隔著半個地球,他也可以看見兒子和媳婦小小的爭執,所以在彌留時老人根本不奢望能再見兒子一面。他估計自己活不過黃昏,於是在中午的時候請護士代拍過電報,然後利用剩下的時間回憶自己的前半生;他唯一的妻子,獨生的幼兒都在病榻前徘徊,一如平日倦極而眠的夜境一樣。老人微笑著緊握住妻兒溫暖的手,覺得充實又滿足。當護士安慰他“你的兒子就要回來了”的時候,他輕揚起嘴角,說:“他已經在這兒了。他很乖,很用功,將來會在美國得博士,研究人眼睛都看不見的小東西,比細菌還小的小東西……”老人虛弱地訴說著兒子少年時代窩藏在杭州南路違章建築戶的三坪大空間裡苦讀的情形,語調輕微稀薄猶如透明的空氣。護士並沒有阻止他說話,因為她根本不知道病人在說話。黃昏來臨前耿堅博士的父親忽然睜開了眼睛,眼角處滾落一滴綠色的淚珠,他在此時才猛然想起,許多年來他好像只對兒子談過一句話,用各種溫柔、嚴厲或者冷漠的口氣:“唸書去。”

耿堅博士勉為其難地答應“國科會”的邀請:在父親的葬禮結束後舉行一場“簡單、隆重、嚴肅”的學術發表會,會場中央後方的襯底棗色布幕上並懸貼著紀念死者、表彰德範的字樣。最令耿堅博士訝異的是:岳父竟然出現在演講會場上。 “機會難得嘛,我總該來的。”岳父握他的手、拍他的肩,容色轉為黯然,“香港那邊太忙了,所以沒來得及送葬,你可別怪我。唉!這麼好的一個人,怎麼說去就去了?”“呃,”耿堅博士專心思考著對方的問題,然後說:“因為他生病生了很久。”岳父支吾兩聲,隨即在人群中發現了一個熟識的面孔,當下鬆開肥胖的手掌,迎上去:“朱部長也來了,真是稀客稀客,來來,耿堅博士,朱部長,他是我的女婿……”朱部長花費五分鐘的時間讚揚岳父的好眼力,能夠選上這麼一個傑出的生化科學家當女婿,為國爭先。接著,朱部長又花了三分鐘的時間向耿堅博士垂詢海外生活的近況,當他獲悉耿堅博士的夫人正在待產,立刻表示薪火相傳具有繼承宇宙全體生命的意義,為之感慨良久。最後,朱部長緊緊握住耿堅博士的手,重重地拍他的肩,利用剩下的一分鐘結束他閒話家常的訓誨:“令岳父是位了不起的僑領,他身在海外,心在祖國,而且充滿年輕人的熱情和活力,可以說是我們大家學習的好榜樣。”“哪裡哪裡,朱部長過獎了。我只是,”岳父猶豫了一下,把那句不著邊際的“略盡綿薄而已”吞進肚子,臨時改口說:“只是偶爾為耿堅博士提供一點研究資料而已,談不上讓學習啦,根本談不上。”聚攏在四周的官員、學者、專家和年輕學生在此時紛紛流露出好奇的神情。為了取信於這些陌生而友善的人們,岳父轉臉對他的女婿說:“怎麼樣?前年咱們爺兒倆討論的那個病變研究得如何了?”耿堅博士帶著些許逃避的心情望向禮堂後方棗色布幕上的白紙剪字,說:“呃,呃,我還在努力。”剪字有如斗大,寫著亡父榮耀的名字,“我還在努力研讀相關的資料。如,如果不是巧合的話,類似的病例應該還有,還有不少。”

國內的電視、電台和報紙立刻以競賽的方式迅速地報導耿堅博士“即將在'國科會'的資助下展開一項已經醞釀了兩年的研究計劃”,“據悉此一計劃可能會得到耿堅博士岳父——著名的香港愛國僑領——的支持”,“而這項計劃更有助於提升國內生化界的研究層次和水平”。其中一家電視台主持新聞跟踪節目的記者甚至要求耿堅博士在錄像問中穿插表演一首歌曲。耿堅博士羞赧地說:“我正戴著孝。而且我真的不會唱歌,從小到大,我都沒唱過什麼歌。”那新聞記者立刻變換了一副哀矜的表情,說:“那麼令先翁生前是不是也愛看我們的節目呢?”“什麼仙翁?”結果這一段問答被剪掉了。電視台幕後的工作同仁從此更有證據譏笑博士都是些書呆子。不過,他們在六年之後再度訪問耿堅博士時已經忘記了被剪掉的笑話。耿堅博士本人則更加健忘些。他在返回美國的班機上發現一周以來奔喪、演講、拜會、訪問等等活動的煩膩似乎都被一種鬆弛的心情給過濾掉了。在這種鬆弛的狀態裡,他多年寄居異鄉而無法侍奉老父的歉疚和老父堅持不准他回國侍奉的威嚴,以及兩者之間的緊張關係,好像都因為一次突如其來的死亡而消失。他俯瞰著數千公尺之下蔚藍的太平洋,無法想像當初接獲噩耗時渾身悚然的恐懼感流落到那裡去了。他努力凝視洋面下大陸棚岩層曲折參差的線條——一如在電子顯微鏡前閱讀噬菌體錯綜的梯鍵構造那樣專注;另一方面卻神馳於數十年裡父親對他的關照、栽培、控制和壓迫……種種互相糾絞與潛伏的情愫。他原來以為:父親一旦死了,他會因此而喪失一切努力的勇氣;然而葬禮之後他卻是如此如此的輕鬆,滿心充沛著自由自在的光明。他胸口悸動,掌心濡濕,想著他的研究、他的家庭、他即將誕生的孩子。
耿堅博士強調胎兒一定是男的,並且為他取了個名字叫耿直。艾雪兒大為氣惱,她要的是個可以打扮成小公主模樣的女兒;於是迫不及待地讓未足月的耿直早產了。耿直出生時對父母的爭執不休甚為不滿,所以兩腳在前,踢蹬翻騰,掙扎幾個鐘點,才勉強拖著個歪脖子問世。 艾雪兒傷心地大哭。她失血過多,陷入昏迷,仍舊不時地在夢中詛咒丈夫、兒子和自己的父親。耿堅博士聽她顛三倒四地述說著結婚以來種種失望和挫折的經驗,十分哀傷,他認為自己並沒有犯什麼錯。 “我,我只是有點不解風情嘛。”艾雪兒當然不理會他的自言自語,一徑在昏睡中哭天搶地。她所說的最清楚的兩句話是:“你什麼都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耿堅博士的確不知道他那充滿幻想、愛撒嬌、暴躁的妻子為什麼說出這麼沒有自信的話來,便搖搖頭離開了產房;他眼看著奔喪回程中一度擁懷的光明希望又逐漸褪色了,心情陡然低沉,覺得身邊盡是些無助又拒絕幫助的人,這時,他忽然想起巴黎那個頑強的郵差的名字。這是幾年來他第一次那麼強烈地、確切地同情阮高,而且深刻地體會阮高臨別時的話語:“不要以為你能幫助我。”他獨自駕車超速駛回實驗室,一路上重新陷入恐懼,生怕歪脖子耿直和自己一樣,剛出生就想拒絕父親所命名的一切;或者自己和父親一樣,一輩子用孤獨的自囚來懲罰那個不能盡如己意的兒子。他輕輕鎖上實驗室的門,耐下心從幾千冊的研究報告中揀出一次國際DNA會議的資料夾;那灰色塑料紙夾的扉頁上記註著阮高的地址。耿堅博士開始寫信給一個陌生又親近的人,問候對方。他找不出可資談助的話題,只好誠懸地道歉——“我想我真的不懂這個世界——就像你談的;不懂戰爭,不懂生活,不懂人類。如果你還記得我曾經那麼愚蠢地給過你什麼忠告,請務必原諒我。” 艾雪兒愈來愈不能原諒丈夫丟給她一個怪胎的事實。她在身體狀況略微改善之後立刻停止了哭泣,刻意打扮自己,喜歡穿流行的少女服飾,偶爾把耿直託給一個波多黎各少女,和耿堅博士的學生出入大學城裡的狄斯可酒吧,參加兄弟會或姊妹會的舞局。但是她最樂於進行的遊戲是逗弄耿直。她可以一天到晚不吃不喝地用奶瓶和耿直玩捉迷藏。耿直的脖子向右傾斜了大約三十度,艾雪兒經常把奶瓶放在他左腮的位置,好讓耿直在飢餓中調整自己腦袋的角度。有一次耿堅博士為此而大發雷霆。他不善於罵人,只能漲紅了臉、心跳氣急地說:“你不要這樣!”艾雪兒目不轉睛地看著電視上阿根廷戰敗,英軍勇奪福克蘭群島的消息,說:“他會這樣不是我搞的,是你!你一天到晚搞那些有毒的東西……”提早出世五十天的耿直此刻奮力捕捉左方的奶嘴,聽不懂母親所謂“我在幫你兒子變得正常一點你知不知道?”的話;艾雪兒其實未曾料到,從此以後耿直又患上了斜視的毛病。 “你根本輕視我的工作,雪兒!”耿堅博士背過臉去,繞著起居室踱方步,“我告訴過你的,干涉病毒蛋白素不是毒素,我的研究不會造成任何病變,你不要怕,雪兒!我是搞遺傳工程的,怎麼會冒險害自己的兒子——”“你什麼都懂,我什麼都不懂,”艾雪兒淡然地說,“可是,我——不——信。”耿直總算咬住奶嘴,閉起了眼。 三天后耿直滿月,耿堅博士為他舉行湯餅會。一位與會的馬丁·克來恩教授觀察耿直十分鐘,差一點忘了杯中的雞尾酒。最後他對耿堅博士說:“你的寶貝在觀察我,而且顯然不相信我是一個科學家。”“我懂你的意思。”耿堅博士以手勢催促馬丁乾杯,又替他加滿,“你當然是一個科學家——不要被南加大那些短視的豬洩了氣。他們不尊重你,伊利諾尊重你;他們不相信你,可是老耿信。”艾雪兒聽到他們的對話,氣得發抖,她不了解丈夫怎麼會是這樣缺乏愛心的人?竟然去安慰一個拿自己兒子開玩笑的醉鬼。但是艾雪兒沒有像往常一樣發作。她保持微笑,穿梭在賓客之間,又打電話把那個看孩子的波多黎各少女請來,一口氣喝下兩杯香檳,撥長途電話給他爸爸,但是沒有接通。最後她敞開所有的門窗,享受一陣春意濃郁的晚風吹拂,隨即走進烤著羊腿和鱒魚的庭園裡,告訴耿堅博士:“I am leaving you.”事實上她的心意並沒有如此堅定,可是說出口就更毅然決然一點。她期待著耿堅博士的答复,或者一個驚愕、傷感的表情。耿堅博士正彎腰把耿直放回推車裡,蓋上小薄被,一轉身卻對馬丁說:“我同意,有時我們要當機立斷。”“至少我個人不能眼看著那個遺傳性黑血病人死在我的實驗室裡。”馬丁又灌了一杯,口角淌著粉紅色的汁液,說:“這不是人道問題,是科學問題。”“他們禁止你的實驗的確很不明智。”艾雪兒懶得再聽下去,掉頭走了。耿直在這個時刻努力向左方偏頭斜眼,放聲大哭起來。
對耿堅博士而言,厄運才剛剛開始。他整個的生活因妻子離去而紊亂不堪,他的周圍遍布著亟待幫助的人和需要應付的問題,但是他很難判斷:究竟哪一種困難、需索、痛苦、挫折……是比較重要而值得先去解決的?六月的最後一個禮拜六,他在馬桶上聽到耿直的哭聲,立刻憋足氣沖出去泡奶粉。電話鈴在這個時候響了起來,是他的一個日本學生,對方用一種從朽木中拔出鏽鐵釘的沮喪聲調對耿堅博士說如果他不能在學期結束前從第九百零八隻豬的胰臟中取得所需的胰島素,他就要切腹。事實上學期已經結束了,那個叫溝口剛二的日本學生在三年後也成為美國伊萊利藥品公司的遺傳因子重組工程師,經常出入雅痞俱樂部,還娶了一位廣告模特兒,生活美滿得甚至完全忘記耿堅博士曾經幫他完成實驗的苦況。但是耿堅博士從那個禮拜六開始便秘,而囚禁在嬰兒車裡號啕大哭的耿直還不懂得諒解粗心的父親;耿堅博士當時太過匆忙,用冷水沖了一瓶牛奶餵他,害他得了腸炎。爾後耿直和消化器官的疾病奮鬥一生,在一次催眠復健運動中回憶起他兩個月大時得病的情形,一度難過得涕泗滂沱。耿直告訴催眠醫師:“我被關在那個小監獄裡,喝冰涼的牛奶,我的爸爸跑出去,很久都沒有回來。他那個時候恐怕已經中毒了。” 當時耿堅博士還沒有中毒,他只是不停地受到來自各方面的恐慌人們的騷擾,而且無從拒絕。因為一旦拒絕的念頭浮現,他就會聯想起冷漠自閉的父親。於是他強忍著腹部抽絞的疼痛,把耿直交給那個不斷要求加薪的波多黎各少女,離家整整四天,忘記身體還有吃飯、睡眠等等需求,終於替溝口剛二打開實驗的瓶頸——找出豬和人的胰島素在氨基酸結構上的差異,“而且我相信這唯一不同的氨基酸是可以用酵素代替的。”耿堅博士用肩膀部位的襯衫擦去臉頰上涔涔出的冷汗。 “如果我的實驗成功了,”溝口剛二興奮地抓著褲襠,彷彿已經目睹未來的幸福,“就可以找人投資,大量生產。多奇妙啊!”“你會成功的。” “我真不懂,你是怎麼搞砸的?”岳父打來越洋電話,說他那“雖然有點任性,但是心地善良、個性溫柔”的女兒已經回到香港了,“她還特別要我問問你過得怎麼樣?我的小外孫乖不乖?想不想媽媽?”耿堅博士無法確知耿直想不想媽媽,只好說:“他還太小。”岳父以為女婿準備抱怨什麼了,立刻說:“是嘛!我狠狠罵了雪兒一頓;可是你也太不顧家了,中國人還是以家為重……”耿堅博士沉默地聽著,偶爾衝話筒點頭,一面四處張望。他先是凝視著那包瀉鹽,瀉鹽擱在岳父送的結婚禮物——微波爐上。爐子裡有一份乳酸三明治,耿堅博士眼看著它變黃、變焦,然後發出嗞嗶一聲,化成一陣青煙,升起,飄過染著油污煙灰、蜘蛛和絨毛混織線球的紅白格子亞麻布窗簾;這陣煙氣引來一隻大耳朵的小老鼠,它從地毯那一端露出頭來,朝空中糅雜的尿味、藥味和食物嗅了一會兒,又骨碌碌鑽進地毯裡。耿堅博士盯著它纖小的身形在毯下蠕動游移,穿越起居室,終於抵達微波爐的正下方,再度鑽出來,和耿堅博士相互瞪一眼。 “你居然笑得出來?”岳父忍不住吼他,“我看你真有點糊塗了。你這樣兒還怎麼研究學問?”隨後岳父開始述說國內的政要、學者、專家,以及各式各樣的意見領袖都曾經在適當的、公開的場合親自向他提到他們對耿堅博士的期許和關切。 “你是國寶啊你知不知道這很重要的!”岳父說,“朱部長不是給你寫過信嗎?”大耳朵小老鼠爬近了些,在六呎以外對耿堅博士吹鬍子瞪眼,表示期待。 “你怎麼不說話啊?雪兒說你一天到晚窮忙,忙什麼?替你自己做些事,替你老婆做些事,替我爭個面子,替國家爭口氣,這才是正理嘛!——你準備怎麼答复朱部長?”“答,答复什麼?”耿堅博士想就近找點什麼餵那隻老鼠,觸手可及的只有煙灰缸、髮捲和奶嘴。他對老鼠搖搖頭。 “咱們談過的那種什麼病毒研究啊!還有什麼?”耿堅博士“噢”了一聲,把老鼠嚇得縮回地毯底下去。他逐漸想起來,是有過那樣一封紅框十行正楷打字的公文信,信上除了大段大段他看不懂的文言文恭維話之外,好像還提到“據報載,東南亞地區瘟疫猖獗”、“恐將危及國內同胞之健康”,以及“請台端從速進行有關免疫防治之研究,造福國人。”之類的話。他好像把那封信拿去包三明治了。 “那,那都是些沒有根據的猜測,而且,而且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處理,能不能再碰到類似的病例——”“你要多少病例?”岳父再度吼起來,“我告訴你的還不夠?港裡頭有幾十具死屍會噴血長綠瘡,你自己也說越南也出現過,這還不夠?你是博士,你的話都見報了,還說沒有根據?”
其實在一九八二年中的那一段日子裡,國內報紙正在以絕大的篇幅刊載福克蘭戰役、王迎先命案以及疹流行的新聞,幾乎沒有人注意鄰近的東南亞發生了什麼事;至於耿堅博士順口提到的病毒和幾家企圖創造新聞的報社以訛傳訛的瘟疫傳說根本引不起讀者的興趣。艾雪兒在一次短暫的返國之行中,瀏覽到一則“國科會”、“教育部”與“農發會”合辦“分子遺傳學講習班”的新聞,為之嗤笑了幾聲,她還喃喃地咒了句:“科學怪人,神經病!”研究什麼東西到一清二楚的地步,或者什麼事都想搞得一清二楚的人都是她心目中的神經病。她狠狠地把報紙翻過兩版,聽那紙聲叱吒,方才解了點對丈夫的怨怒之意。然後她平靜地把視線放回新聞上,看到一幀照片。是一個頭戴扁帽的英國軍官,人過中年,掛著和善的微笑,新聞上說他是“穆爾上校”,福克蘭之役的勝利指揮官,勇敢果決機智又仁慈,經常隨身攜帶一部《聖經》和一本莎士比亞詩集。報導和照片吸引艾雪兒一個上午。她坐在下榻旅館底樓的咖啡座裡,展開一場孤獨的、秘密的、狂野的幻想遊戲,差一點忘了幫她爸爸買地皮的事。開始的時候,她在想戰役結束後“穆爾上校”去殖民地香港度假,享受東方美食美女的包圍。也許在一次什麼樣的宴會上,當地有頭有臉的太平紳士、外籍商人、電影明星等等都到了。 “穆爾上校”脖子上圍著鮮花環,手裡捧起紅酒,隔著人群遠遠地朝她——艾雪兒——舉杯致意。她必須微微低下頭去,輕咬下唇,接受另一名男士的邀舞。 “穆爾上校”完全不理會身邊的紅牌影星,只顧著從婆娑繚繞的舞影中搜尋這位身穿白紗衣的亞洲公主。然後他有些惱怒,灌了一大口酒,排開擁擠的人們,走到她和舞伴的身旁:“May I?”她帶著一絲絲明顯但是不重要的怒意,讓“穆爾上校”把花環套在她的粉頸之上。接著“穆爾上校”吻她,她必須咬緊牙關拒絕幾分鐘,或者幾秒鐘,然後鬆弛下來,最後要求他在《魂斷藍橋》的舞曲裡朝她耳邊吟誦莎士比亞的詩句,隨便哪一首都好,她不需要懂,只要浪漫地聽聽,並想像一個遙遠的、光榮的戰場;陷入英國人濃重深沉又溫柔的音色之中,等待著摘採珍珠的勇士潛入她神秘的東方港灣。這是一個不可能實現的夢,所以艾雪兒倒不覺得有什麼罪惡。後來她經常在緊要關頭回想起這天上午的遐思,不免對自己的身世有些怨艾之意,以致終於有一天竟然在安德魯·阿卻·漢考克的床上哭泣起來,對方以為那是羞赧自責的表現,但是她知道:眼淚裡充滿巨大的懊惱;她這一輩子是再也不可能對自己滿意了——艾雪兒,一個自私商人的獨生女,一個缺乏想像力與熱情的科學怪人的妻子,一個歪脖子小可憐蟲的母親,和一個患有懼高症的太空通訊專家的情婦。而不是什麼漂亮寶貝,什麼公主! 艾雪兒離開咖啡廳之後,茫然地走在中山北路的林蔭道上。正午的陽光自葉片間紛紛篩落,讓她沉浸在一片炙熱暈眩之中。她想著要去買很多很多的詩來讀,吟詩,也許是那些不停襲擾著她的夢幻中唯一可能實現的一部分。但是她做夢也不會想到:三天后她在返回香港的班機上竟然寫成了有生以來的第一首詩。飛機衝破雲層,上面是更藍更遠的晴空。她合起那本莎翁十四行詩集,回憶起三天以來獨處的日夜間所有的遐思與夢,必然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激動。是的,她可以為自己做一些事情,把扭絞在生活裡的一切渴望、焦慮、苦悶都抒解開來。這樣強烈的解脫感幾乎使嬌小玲瓏的艾雪兒承受不住了,她慌忙掏出眉筆,在一張粉紅色的面紙上艱難地寫著,字體扭曲但是詩情淋漓,有幾筆甚至畫破了紙面。她的題目是“飛向南極洲——給陌生英雄的初吻”,在寫到“福克蘭是一隻折翼的彩蝶/傾聽著上校奔騰的熱血”時,她忍不住熱淚潸然。 等到艾雪兒的父親談到這首詩的時候,它已經謄寫在一冊真皮精裝、裝飾著燙金花樣的無字書裡了。 “這我不懂。”他虛心地問道,“這樣一行一行分開來寫就是詩了?”艾雪兒以為父親有意調侃她的新事業,當下十分不快,不過連日以來涵泳在詩境中的迷醉感使她變得慵懶溫和,於是她淡淡地說:“是的。我要把它登在報紙上。”“那我懂。”他得意地笑起來,“我在報社有熟人,打個招呼就給你登。”艾雪兒沒有拒絕。遺傳自父親的理性直覺告訴她:寫詩這一行和任何其他的行業一樣,也有競爭和策略,她才走步,須要運用一點關係,這和那種使她熱淚盈眶的感性是共容共存的兩回事。結果《飛向南極洲》和另外兩首抒情小詩很快地刊登出來,編者還特別附註了一行粗體字:“本文作者為國際知名生化學者耿堅博士夫人”,以平添顯赫。艾雪兒不喜歡那一行附註,但是她知道這種事以後會愈來愈少;她已經擁有一片自己的天地,也絕不會再卑微地對丈夫吼叫:“我什麼都不懂!”然後她告訴父親:“我要回美國去。”“是嘛一晃兩個多月,該回去了。有丈夫有家有孩子,不能老賴著爸爸。”他算好女兒交涉的幾筆生意的盈利,按照商會的規矩簽付一張支票,交給艾雪兒。她卻深深知道:能夠坦然回去,是因為她掌握了最好的防衛和攻擊武器。她胡亂收起支票的時候,才發覺手指緊緊地摳捏著一支原子筆。
艾雪兒的筆墨生涯在一九八四年達到巔峰。她出版了三本詩集、三本散文集、三本短篇小說和一套討論女性問題的評論。國內的文學界謂之“奇葩”。大多數的文學批評家、文學研究者和社會問題意見領袖都表示:像艾雪兒這樣一位從未受過文學專業訓練的素人作家,在這樣短暫的時間之內,能夠如此密集地創作出如此豐富而驚人的作品,實在是個異數——其中不少懷有稍許妒忌性善意的人士並提出了他們的忠告:“艾雪兒不該寫得這麼多,免得將來寫濫了。”然而無論如何,艾雪兒暴享盛名,艾雪兒引起旋風,艾雪兒成為書市新寵,艾雪兒紅了;這一切,都和耿堅博士無關。 耿堅博士只知道他那“愛使性子、充滿幻想、柔弱美麗”的小妻子在重返伊利諾之後變得“比較有事做”,也變得“比較不做家事”了。他壓根兒不清楚:時隔兩年,國內的新聞界不再稱艾雪兒為“國際知名生化學者耿堅博士夫人”,而改口稱他叫“暢銷女作家艾雪兒女士的丈夫”了。 事實上耿堅博士並不在意這種事,這種事比痔漏還輕微。耿堅博士自己也只在參加一些難以婉拒的社交宴會上才感覺痔漏的存在。一九八四年初,他應邀到華盛頓DC,為當地僑界新落成的聯誼會館科技局展示主持揭幕剪彩的時候,竟然還不知道為什麼有那麼多僑公僑母和僑頭突然要和艾雪兒合照,並且持書請求籤名。他穿梭在人群之中,找廁所以及找電話——結果他在廁所裡找到了一具被聯誼會館館方臨時遷置在馬桶上的電話,立刻撥回家,向波多黎各少女詢問耿直的情況。波多黎各少女的哭聲從話筒彼端傳了來。 “我的兒子怎麼了?他還好嗎?”耿堅博士的心理和生理同時陷入緊急狀態,敏銳的直覺告訴他:耿直又在鬧肚子,而他自己的肛門已經濡濕了。 “我不能再管你的兒子,我爸爸我媽媽都死了,我要回家!我要回家!”這一次波多黎各少女沒有像往常為了要求加薪而說謊。她居住在墨西哥瓜達拉哈拉市的雙親和三個弟弟在一次地震中被崩垮的磚石活埋,這個不幸的事件發生於剪彩典禮剛剛開始的那一刻。 “我馬上回來。”耿堅博士說。但是他沒有馬上做到,因為他在接下來的半個小時里以一種艱難的姿勢(一手擦汗、一手摀住燕尾服浸濕的下擺)在數百名賓客中找不著他的妻子。 直到宴會結束,艾雪兒才從一位僑領手中接到耿堅博士留下的字條,寥寥數語,告訴她:他先回家了,僑社會妥善安排她的住處和旅遊拜會活動,以及“have fun”。艾雪兒沒有辜負耿堅博士的祝福——她結識了安德魯·阿卻·漢考克。 安德魯是華盛頓社交圈的名流之一,他原先是英國皇家空軍的飛行員;在福克蘭戰役中突然發現自己罹了對飛行生涯來說具有致命性殺傷力的怪病——他在五萬呎的高空會產生“倒飛”的視力錯覺。戰役甫結束,他成為全大不列顛國協最沮喪的人,不得不立刻解除現役,轉任英國皇家空軍航空通訊中心的專業顧問。在一個講究傳統榮譽的國度裡,安德魯的新職只能讓他在永無休止的挫折和羞辱中存活而已。他忍受了八個月,幾乎崩潰,最後終於在他的老長官穆爾上校的協助下,離開故鄉、來到美國,進入喬治城克萊恩戰略研究中心,負責主持一個具有高度機密性的研究小組,展開對全球戰略衛星佈署均勢的監訊工作。這項秘密工作有一個非常良好的掩體——人們只知道:安德魯·阿卻·漢考克是一位年輕、高大、金發、有著運動員英俊外形的講師,在喬治城大學擔任大氣科學的教職,熱愛自然、關心鳥類生態、關心並熱愛華盛頓社交圈的美女。 艾雪兒會認識安德魯則純屬意外。當地華僑界人士並不關心自然、鳥類,只是不停地將這位美麗的女作家帶往各僑團、僑社去拜會一些用滿口金色假牙大嚼生猛海鮮的老暴發戶,使艾雪兒終於無法忍受,在二月十四那天的傍晚逃到喬治城大學附近的一個酒吧。酒吧的名字叫“Flying High Club”。艾雪兒在出租車上漫無目的地兜逛了一個半小時,被酒吧的招牌所吸引,立刻呼喊停車,對司機笑著說:“Flying High,聽起來不錯,如果你想完全脫離他們,只有這樣。”“他們?”司機有些緊張,“有人在追你嗎?”“有的!”艾雪兒用力甩上車門,說:“五十個老爸爸,而且都是我的讀者!”司機認為她瘋了;當她一頭撞進酒吧里的時候,她也認為自己要瘋了。 安德魯坐在吧的一角,四周全是些捉對兒來此慶祝情人節的男女學生。他們互相噴灑啤酒泡沫、在天鵝絨椅墊上愛撫親吻、口吐髒字以及大聲詢問對方在說什麼。艾雪兒並不知道安德魯來此獨飲也是為了逃避社交,但是她首先註意到對方是全酒吧中唯一可以社交一下的對象,自然,安德魯也一樣。他向她舉杯,她點頭,然後微微地低下頭去,輕咬下唇,回到一九八二年在台北中山北路那家旅館咖啡座裡的幻想遊戲之中。一切已在下一個剎那中如此熟悉起來。
耿堅博士匆忙趕回家中,波多黎各少女已不知去向。耿直一個人關在嬰兒車裡,一手搖晃著沒有瓶蓋的奶瓶,一手搖撼著柵欄,整個人坐在一攤牛奶上,歪脖子斜眼凝視耿堅博士——他可能已經在那裡坐了十個鐘頭,當然有充分的理由生氣。可是依據二十年後催眠復健運動所喚起的熟悉記憶,耿直認為他當時並沒有生父親的氣,他只是弄濕了小屁股,以感覺牛奶的溫暖而已(不幸的是:催眠復健運動無法喚起那種溫暖之感,牛奶早就在二十年前的幾分鐘之內化為一片冰涼)。 耿堅博士一陣手忙腳亂之後,才發現牛奶裡還泡著一封信。他推想可能是那個粗心少女隨手放在嬰兒車頂上,卻被耿直夠到手,撕開來玩,然後隨便扔進牛奶裡去。事實倒不是這樣。那少女接到了信,發現信是從巴黎寄出的,覺得十分好奇,便拆看起來。信才看了一半,電話鈴聲大作,她父母弟弟的噩耗突然傳來,使她再也沒有好奇和掩飾的心情,扔信入車,嚇得耿直爾後經常會夢見自己被一張寫了字的紙包裹起來,泡進墨水瓶裡。 信的內容對耿直和波多黎各少女都缺乏吸引力,而對耿堅博士說來,卻是終生不可再得的一樁寶貝了。寄信人是個職業送信人,一輩子替人作嫁,從來也沒有人寫過什麼信給他(能寫信給他的人早在十年前已死絕於西貢的巷戰),但是在兩年以前,他收到耿堅博士的一封自忖無從下筆回函,因為他不知道該如何答复耿堅博士那樣誠摯的話,他幾乎已忘記耿堅博士是誰。但是在一九八四年二月初的一個深夜,他又來到巴黎市邊緣面對環市捷運大道的小酒館,向一個長著東方面孔的陌生酒客敘述“海燕特區”發現的屍體、噴血柱和綠色痘瘡,忽然想起了耿堅博士的名字。 “耿堅博士:我是阮高,那個越南人,你還記得我嗎?”信是從此開始的。阮高的英文不好,法文稍有進步——不過後者使他的英文信更難辨識。耿堅博士花了相當大的力氣才看懂。阮高是在告訴他:法國也出現了冒血和生綠瘡的屍體。 “……就在塞納-馬恩省河裡,一共有五個人,都是支持'綠色和平'組織反核能運動的激進分子。他們被人射殺,屍體丟進河裡,我親眼看見那可怕的景象。當時下著大雨,和一九七五年八月的情況一模一樣……我不記得是否曾經告訴過你(我告訴過很多人):戰爭這種事永遠不會結束,永遠不會!” 雖然耿堅博士仍不免要懷疑小郵差阮高罹患了某種戰爭後遺症,但是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力量在驅使著他,移動他的腳步,抬動他的手指,啟動他的嘴;他走向電話機,撥了個電話給他的學生準博士溝口剛二。 “溝口在嗎?我是耿堅。”耿堅博士顫聲說道,“可不可以請你幫我一個小忙?”“我正在趕寫我的論文呢,老師。”溝口剛二略微有些不耐煩的口氣使耿堅博士大為自責,他非常體諒一個做學問的人討厭被打擾的心情,立刻道歉。但是他這一次是說什麼也不肯動搖那已經打定的主意了——他要把任教多年來一直未曾“動用”的年休假來一個“零存整付”,並且向校方申請一筆額外的研究經費,花三到六個月的時間,到全世界任何可能發生病變的角落去,對“會冒血生瘡的屍體”做直接的觀察、採樣和了解。 由於溝口剛二不肯幫忙,他必須親自辦手續、寫計劃、編列經費預算、尋找文獻數據以及沖泡耿直的牛奶,忙碌不堪,沒有工夫品嚐寂寞,所以當他接到艾雪兒的電話時,才猛然想起:他的妻子已經有兩三個禮拜未曾出現在這個世界上了。 艾雪兒的電話是在安德魯的臥室床頭打的,電話費由耿堅這邊支付——她有一番基於公正和道義的說辭:安德魯只是個講師,耿堅博士已經是終身職教授了,而她打電話的目的是探詢耿直的情況,耿直當然不是安德魯的兒子;不過,艾雪兒並不介意安德魯在她通話時伸出粗大的、直長的中指探訪那塊壓歪耿直頸子的恥骨。她閉著眼、張著嘴,聽耿堅在電話中大談新計劃、聞嗅安德魯的鬍子水香,同時感覺到整個人從最深最深的里面被撕扯成完完全全不相連屬、毫無關係的兩半,其中一半浸泡在耿堅博士的病毒、痘瘡、血柱、痔漏、浮屍和傾盆大雨之中,另一半則飛飄起來,越過詩的節奏、《魂斷藍橋》的主題曲、玫瑰花環、紅酒、安德魯巨大如酒瓶的陽具和她自己高高舉向英國式古銅吊燈的粉白小腿。至於她的表情,卻是非常統一的,那是恐懼與快樂同時到達極致的一個空洞;她的嘴角和眉梢扭曲、顫抖在空洞的邊緣。 安德魯聽見話筒中傳來一陣鳴聲,知道對方已經掛斷了,於是更加恣意而暴戾起來,咬著牙說:“告訴我他說了些什麼。”“現——在?”“現在!”“現——在?”“告訴我,我在飛,告訴我!”艾雪兒被催迫著,卻也發現:耿堅博士在電話中所敘述的那些醜陋、噁心的事物有助於自己的激情,便發生夢囈般的呻吟,幾乎一字不漏地把丈夫的發現告訴了情夫。如果這位情夫不是安德魯·阿卻·漢考克,或許他會像艾雪兒一樣,享受到骯髒字眼和骯髒意象的美感,可是,安德魯忽然洩了氣,翻身坐在床沿上,猶如一名痛苦的思索者,把他俊秀的臉龐埋在那雙毛茸茸的大掌之中,任由艾雪兒獨自墜落在空洞裡。 “怎麼了?”她問,“我說錯什麼了嗎?”“不!”安德魯啞著嗓子,“你說得一點兒也不錯。就是那麼回事。”艾雪兒不明白對方的意思,以為他對她忽然厭惡起來,這些厭惡之情顯然和耿堅博士即將從事的醜惡研究有關,她不該說的,耿堅博士更不該說的。她開始哭泣,覺得自己一無是處。倒是安德魯溫柔地摟住她彈簧也似的小肩膀,嘆了口氣,說:“是我的問題。”
那確實是他自己的事。他很少去回憶,因為那是挫折與羞辱的起點,所以他記不清那是一九八二年的四月、五月或者六月。他只知道:也許是二月。他的垂直起降噴射戰鬥機從母艦上起飛之後十四分三十七秒,發射出一枚直接命中阿根廷主力戰艦的飛彈,他看不見百哩以外的任何事物,但是電子雷達偵訊系統告訴他:敵人目標已摧毀。可能有數百人正在烈火濃煙和巨浪之間準確地死亡。他在空中稍事停留,向母艦報告自己的位置、時間和戰果。他在下一刻調轉機頭,腦中閃過勝利和災難兩個字眼,但是沒有被其中任何一方牽動絲毫的情緒。電子導航系統指示出回航的路線和高度,好讓他避過一個小型的暴風區。他小心地繞過該處,一方面也必須盡量縮小繞行的圈子,以節省油料。就在他即將離開的一刻,一連串的意外發生了。 他恐怕永遠也搞不清:究竟是在什麼時刻產生倒飛錯覺的。反而要到事件發生之後四年——也就是一九八六年——七月底,他第一次面對耿堅博士的時候,由耿堅博士告訴他的話比較可靠。 “我想,倒飛錯覺必然和高度有關,你知道,我們的內耳裡有一種小組織,叫做'三半規管'——”耿堅博士說到此處,搖搖手,開始自言自語,“算了,這不重要,如果要說得清楚,至少要三天三夜,他不會有興趣的,我幹嘛費那個事?他只想知道倒飛和海上的浮屍究竟是哪個先出現的。也許他又不一定想知道……安德魯,你是叫安德魯罷?”安德魯苦笑著點頭。耿堅博士繼續回到原先的話題,判斷倒飛錯覺發生時安德魯已經不自覺地把機身拉起,爬升到四萬六千呎到五萬呎以上的高空。 “問題是你為什麼要爬升?”耿堅博士說。 “的確,”安德魯的笑容於是消失,“我應該俯衝下去的。海面上有兩架直升機的殘骸,至少有五十名英國陸戰隊員在一一死去。有的已經死了不知道有多久——”安德魯的淚水滾滾流下,耿堅博士拍拍他的肩膀,讓他覺得自己在為某樁罪惡進行告解——而這種罪惡卻絕不是因為他和艾雪兒偷情所產生的。 早在一九八四年二月十六日,艾雪兒忍不住自責自怨而啜泣不已的時候,安德魯便同時反省到:人不會因他所犯的任何罪行而哭泣,如果要哭泣,只是因為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 “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安德魯說,“我是不是背叛了自己的同胞?那些在海水中一個一個淹死、燒死的陸戰隊員會不會是因為我的懦弱而送的命?還是我當時並不想逃避,我之所以會拉高機頭只是因為我想下去救他們,那麼,就是錯覺了?或者'錯覺'只是我的藉口?或者這個'藉口'也是錯覺?”艾雪兒沒有細聽他的話,她仍然有一搭沒一搭地低聲飲泣著,一面低頭想著自己的心事——她也有一些類似的懊惱:她不知道自己用奶瓶逗引耿直,害他變成斜視鬼的動機究竟是什麼?是想矯治他?還是戲弄他? “我試了兩次,三次,也許四次。”安德魯說時也想到:或許只有一次,“我低飛下去,幾乎要衝入海面,座艙裡的警報系統響了,我沖得太急、太快,但是我看得很清楚,那絕對不是錯覺,有一大堆屍體,在暴風雨裡變成綠色,皮膚上噴出血水——”“不!”艾雪兒叫起來,擦乾眼淚,緊緊反摟安德魯的脖子,說:“不要說了,你讓我想起我爸爸。”安德魯也愣了,他不懂這中間有什麼關係,正待要問,卻聽艾雪兒說道:“他是一個大騙子!——不要說了,來,Fuck me,that's all.”
耿堅博士的假準了,但是研究計劃遭到擱置;換言之:他不會有一毛錢的經費。他可以去加勒比海、歐洲、夏威夷或者東亞等任何觀光勝地;卻不能到東非、印度、中亞等天災人禍麕集的區域。 “學校可以負擔你到月球去避暑的一切花費,你絕對夠資格。”系主任馬丁·克萊恩(一個被南加大踢出來、被耿堅博士推薦婉留以致在此間扶搖直上的黑血病專家)說:“可是你的計劃侵犯了別人的領域,這是連街上的野狗都不能忍受的事。或者我該這麼說:這不是科學問題,而是人道問題。”耿堅博士本來想提出當年他力保馬丁在伊利諾安居落戶時曾經很人地道出讓了自己的研究領域,轉念又覺不妥,便自言自語道:“如果再有一兩個病例就好了。至少更清楚一點,會比較有說服力一點。不過老馬丁可能還是堅持研究領域的立場,那麼我還是弄不到經費,就算有了經費,也是別人的領域,我幹嘛費那個事?”這一次他是用中文說的,馬丁聽不懂,也體諒他這個老毛病,便不計較他了,說:“嘿!耿!輕鬆一點,好歹你的假期沒有問題,溝口剛二可以代你的課,你為什麼不好好玩它一玩。”“對!”耿堅博士一興奮,英文脫口而出,“我去找他。”“誰?”“我岳父。”“你和你的岳父度假?” 岳父非但對度假沒興趣,也對當年他和耿堅博士“爺兒倆談過的那種什麼病毒的研究”失了胃口。他的地皮剛剛炒熱,包下了國內一所電信大樓和一棟看守所大廈的建築工程——二者其實出自同一張設計圖,除了電話系統排水管道之外,幾乎沒什麼差別。目前他最想參與的反而是文學書籍的出版——他負責替艾雪兒印詩集、文集、詩文集、全集、抽印集、年選集……拼來拼去,總有人買,於是才深深醒悟:文學真是種“老二事業”——平時看起來小,搞起來就大了。 “你那一行的年月過去了。”岳父在電話裡反過頭來勸他,“你沒有想過要改行啊?”“改行?”“是啊。”岳父說得一本正經,“現在流行什麼軟體、硬體,好像軟體會越來越吃香的。我現在蓋大樓,當然是硬體。這齣版嘛,是個'老二事業',軟軟就硬了。聽說將來軟件飯更好吃,我都想搞搞軟件了。”耿堅博士當然不明白岳父的術語的源流,推說“欠學”,岳父當仁不讓地喘了大氣:“學歷有什麼用呢?我見的聽的干的可有你學的學也學不完了我告訴你!” 耿堅博士還是耐心聽了下去,岳父嘉賞他好學,答應向他“'國科會'的朋友”探探口風,“要不是朱部長下台了,說不定他可以想想門道——這老小子弄錢可有一手,又挺賞識你的。”此外,他也考慮用借貸的方式私人幫耿堅博士的忙,利息照算,反正他手裡扣著艾雪兒百萬字以上的稿件,風險不大。這對耿堅博士來說,已經是天大的恩賜了。 “別謝我,你懷裡摟著個搖錢樹,你不知道麼?”耿堅博士望望話筒,再看一眼懷裡的小耿直,一時不察,“哦?”了一聲。岳父才心滿意足地說:“我把你交給雪兒,算是替國家保留了一個研究人才,你好自為之,搞搞軟件去罷,嗯?”
一九八四年七月,耿堅博士收到了岳父從香港彙來的一筆錢,足夠他環遊世界兩圈半。岳父另外還寄了封存證信,言明匯款出於借貸,利息四分,按月從艾雪兒的稿費和版稅裡抽墊償付。艾雪兒為此大發雷霆,認為耿堅博士涉嫌詐欺,耿堅博士自己其實也搞不懂:什麼叫“由艾雪兒女士的、《熱欲》、《狂潮》三書年度版稅收入中墊付”?艾雪兒憤怒到了極點,發出歇斯底里的尖叫,使歪脖子耿直誤以為熱水壺又開了,遂想起有一次被波多黎各少女燙傷的舊事,當場大哭起來。 事實上艾雪兒的尖叫中也包含著相當程度的愉悅。因為耿堅博士即將在暑期中隻身前往世界各地做公開的度假和暗地的研究,而她則公開並暗地裡恢復了單身女郎的生活,她尖叫著想起安德魯·阿卻·漢考克,一發不能停止。耿堅博士從艾雪兒斷斷續續的嘶叫指控中終於明白了幾個重點:第一,“不要以為你的老婆好欺負”;第二,“我艾雪兒現在也是個人物了”;第三,“不管我做什麼,你都休想摳我辛辛苦苦賺來的稿費。” 耿堅博士沒聽出最後一個重點裡的前半句其實洩露了艾雪兒非常心虛的故事,只有連聲稱“好”。當然,艾雪兒也只是說說而已,眼前真正要做的,是幫耿堅博士妥善料理行囊。 然而耿堅博士自己卻顯得非常茫然——他根本不知道該到什麼地方去。七月四號這一天,雷根總統發表國慶演說,強調美國人民應該在全世界的各個角落為自己身為美國人民而感到驕傲,因為他們有責任、有義務,也有榮譽(Pride and Honour)去領導世人邁向和平、避免戰禍以及維持成長。耿堅博士跌坐在沙發里,越過七隻盛滿衣服、日用品和書籍的皮箱,望著屏幕上隆尼·雷根那張皺皮巴巴的老臉,覺得非常慚愧——身為一個歸化美國多年的華裔公民,他並沒有經常想起自己該盡的愛國責任;相反的,當國家元首在鼓吹全國人民“邁向和平、避免戰禍”的時候,他卻蜷縮在紊亂的起居室裡,和一窩躲在地毯底下的小老鼠一起看電視,而他的心情可能比老鼠還要猥瑣:他正在期待著一次甚至多次的病變在世界上隨便哪個角落髮生。他非常邏輯地慚愧著:凡是有暴露屍體而下著傾盆大雨的所在,必然會出現那些“綠色痘瘡”、“噴血柱”的情景。而凡是出現這種情景的所在,必然是發生了天災人禍。也唯有發生天災人禍的這些地方,才是他要去的地方。如果沒有天災人禍發生,他哪裡也不能去,必須每天窩在沙發里看世界新聞,忍受他那充滿關切與不耐之情的妻子追問:“你到底什麼時候才上路啊?”“快了。”他每一次都這麼說。 “你每一次都這麼說。”艾雪兒說著,一面狠狠地踩兩下地毯,嚇走了兩隻嚇不著她的老鼠。 “其實,我有點不忍心這樣做的,你知道。”耿堅博士一面說,一面搖頭,艾雪兒看清他的模樣並不是在跟她講話,只是自言自語,便不應聲,自顧回房去寫作,並趁空和遠在喬治城的安德魯打電話(順便在通話中各自做愛)。耿堅博士則一面看著雷根發表演說,一邊繼續和自己傾吐了將近一個鐘頭:“我這樣是不對的,我是個災難的期待者。可是不這樣,我就永遠不會知道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怪病;連我都不知道,還有誰會在意呢?反過來說,如果人人都不在意,我幹嘛費那個事?可是……”耿直在此時醒來——他是被電視機裡的掌聲吵醒的,揉著惺忪的睡眼,他歪偏了腦袋,從屏幕上學會了第一句話,是雷根教他的:“上帝保佑你們全體。” 上帝似乎也聽到了耿堅博士的祈禱,祂讓他既興奮、又慚愧地如了願——一群激動的伊朗士兵越過火線,向伊拉克戍守在邊界上的一個戰車營發動突襲,他們用機槍和火箭一炮射殺了二十三名伊拉克官兵及平民,然後往東南方的科蘭姆沙爾市逃逸。由於天氣忽然轉壞,能見度幾達於零,使得聞訊趕赴的伊拉克部隊無法遂行反擊,據悉:伊拉克方面進一步的報復行動極可能在天晴後立即展開。 耿堅博士豁地從沙發中彈跳起來,顫抖著手指撥電話給當地機場的航空公司:“我要訂一張到中東,中東,呃,科威特的機票。”
溝口剛二在七月中旬的某一天,怒沖沖地來到耿堅博士的家,可惜晚了一步,耿堅博士已經在科威特的布羅吉丹港租到一條領航船,前往那烽火漫天、風雨漫天的對岸去了。溝口剛二不知道耿堅博士出遠門度假其實是為研究,他也不諒解系主任馬丁·克萊恩安排由他接替耿堅博士教職的事——那會妨礙他到伊萊利藥品公司幹遺傳工程師的美好前途。 無論如何,溝口剛二是有充分理由推門而入,登堂入室,並指責他所看見的任何人的。可是非常不幸地,他的控訴尚未出口,已經開始懊惱自己莽撞又卑微。莽撞的是他一眼看見躺在沙發椅背上的艾雪兒和正在衝刺艾雪兒的安德魯·阿卻·漢考克。前者披散著發,陷入半昏迷,微張的眼眸看不清來者是誰,而且由於是倒懸的視景,很容易產生錯覺,她還以為是丈夫回來了,便懶懶地說:“我還以為你不想知道呢!”安德魯產生了另一個誤會;他以為這個突如其來的闖入者是跟踪他很久的一個間諜,目的在打探他所主持的秘密任務。可是安德魯一點兒也不緊張或動怒(只要這宗被“查獲”的事和監訊戰略衛星佈署工作無關,他是什麼也無所謂的),他只遲疑了六分之一秒,便立刻恢復先前那強烈的、勇猛的衝刺動作,甚至閉上了眼睛。 慌張的溝口剛二一眼瞥去,開始自覺渺小。這種卑微之感終其一生為他帶來莫大的困擾。他之所以在第二年毅然決然留在美國,奮不顧身地在伊萊利藥品公司打拼努力,以求出人頭地,多多少少和一九八四年七月中旬某一天的目擊事件有關;因為從這天起,他從心底怨憎美國人的巨大。他立誓要踩壓在巨大動物的身上、肩上和頭頂上。誓言中還包括了一條重要的束約:他非娶一個金發碧眼的美國女人不可。結果溝口剛二如願了一部分——他的女人是個身高六呎二吋的廣告模特兒,加州人;但是拒絕生育,改良溝口世家的品種。 “給我一個孩子。”艾雪兒說。安德魯微笑。艾雪兒又說了一句。安德魯開始思索東方女人的第一個特異之處——她們喜歡生孩子,他想。他真正“給了”艾雪兒一個孩子的事發生在六年之後,彼時他已經和耿堅博士成為研究工作的搭檔。耿堅博士並不明白:艾雪兒的秘密戀情其實已經維持了六年,而他自己也無暇在意妻子有婚外關係的瑣事。對於安德魯介入他的家庭生活,耿堅博士基於無法邏輯性地思考,以致放棄思考。他對待黑髮褐眼歪脖子耿直和對待金髮灰眸有著健壯身軀的耿爾——來自漢考克家族的血胤——是一視同仁的。他一樣會犯無心的過錯,拿冷水沖牛奶餵耿爾喝;不過,耿爾的體質特殊,非常能適應生猛食物,而且在五歲那年就比十三歲的耿直還要重四分之一盎司了。 耿爾出世之前,耿堅博士便從艾雪兒口中得知:這個孩子不是他的,而是她的。那是一九八九年的冬天。耿堅博士和安德魯從校區走雪地回來,一路之上兩人互相丟擲雪塊,像一對大孩子。艾雪兒守在窗口,等待著丈夫和情夫的到來。她手中有一朵雛菊,菊瓣灑落得遍地都是。原來艾雪兒暗自打了一個小賭,如果菊瓣是單數,她就偷偷把腹中尚未成型的耿爾處理掉;如果是雙數,她就向耿堅博士坦承一切。結果那朵雛菊有三十七片花瓣,她不甘心,哭著把其中一瓣一分為二,成全了數字以及保有耿爾的夙願。艾雪兒在窗口守候了一個鐘頭,耿堅博士和安德魯先後進門,她分別擁抱了兩人的身軀,然後對耿堅博士說:“我懷孕了。”耿堅博士看看她細小的腰身,說:“看不出來,恭喜恭喜。”“孩子不是你的,是我的,也是安德魯的。”安德魯早有準備,接口說道:“抱歉了,耿,我真的愛雪兒。”耿堅博士也不覺得太意外,只怔怔地瀏覽這一對璧人(並突然發現艾雪兒只有安德魯一半高),重複著先前的話說:“看不出來,恭喜恭喜。” 耿堅博士獲悉這段畸戀的時間更早,比一九八六年七月底,他第一次經由艾雪兒的介紹而見著安德魯本人的時候還要早。不用說,艾雪兒和安德魯反而被裝聾作啞的耿堅博士蒙在鼓裡,她故示大方地把安德魯帶回家,和丈夫“交個朋友”,因為彼此“都是學術界最有聲譽的人士”,她親自下廚,做了七盤式樣口味迥然不同的涼拌中國菜(她不會也不喜歡熱炒的熟食),請安德魯和耿堅博士一齊品嚐,席間安德魯多喝了兩杯,述說起自己在福克蘭戰役中發生倒飛錯覺的情況,耿堅博士聽得太專心以致忘記溝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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