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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姜婆斗鬼

公寓導遊 张大春 18018 2018-03-18
在咱們水口鎮,姜婆可是個了不得的人物。打外地來的那些鹽梟、皮貨販子、鏢局車把式,甚至扛著桿洋槍到處白吃白嫖的軍爺,只消在鎮上踅摸半日,就知道姜婆簡直有多麼不好惹了。 離鎮江最近的縣城在五十里外,南來北往的行腳客商多半兒在城裡就听說過水口鎮姜婆的大名。他們天不亮出城,騎驢的到晌午就進鎮打尖,通常總在宋老棒槌的茶棚抹把臉,一開口就問說:“你們這兒有個姜婆,是吧?”他們未必都想見見姜婆,可只要聽宋老棒槌答聲:“是啦,您吶!”大概都會露出心滿意足的微笑,彷彿趕一上午的路,就是衝這句話來的。有那自己覺著挺精明、又不十分識趣的如果這樣問:“你們那位姜婆是真厲害、假厲害啊?”宋老棒槌準會拉下一張馬臉,道:“您請罷!”

外省里南下的和縣城裡推獨輪兒小車的客人大約要到傍晚時分才會在鎮外打過照面兒,然後住進我爹開的棧房。初次來的總在用飯的時節打聽姜婆。有的會問起姜婆的住處,有的會問到姜婆的新聞。熟客就不一樣了,他們大多要挨到酒足飯飽之後,似有意似無意地漫聲問我:“姜婆最近身體還好罷?”這麼一來,就顯得他們和姜婆的交情近乎多了。遇到出手闊綽的大爺,我會說:“托您的福,好得不得了哪!頭兩天兒她老人家還問起您,怎麼老沒來了?”兩句話,至少換它三五個銅板。 有些時候背著我爹,我賺得更多。那可全仗眼神兒機靈,嘴皮子利落。我只要一瞅著我爹到後頭餵牲口,半天回不來,便上樓給那些個初來的、面露好奇的客人打盆洗臉水,順口問一聲:“大爺,昨兒是您問我姜婆的故事不是?”有一大半兒的客人會連聲稱是。 “可有一樣兒,我爹不許我說的——”我瞄一眼外頭,等那客人掏一把十個、八個的銅板出來,才隨便說它一兩段兒。當然,“昨兒”他根本沒問過我什麼姜婆的故事。

姜婆的故事之所以值錢,我是到後來才慢慢兒明白其中緣故的。在我九歲以前,炕頭洋鐵盒子裡已經積攢了兩百來個銅錢,還不懂那些有錢的大爺為什麼寧可聽我瞎三話四,卻不去買它百把串糖葫蘆?不過說也奇怪,打從洋鐵盒子逐漸沉甸起來開始,我也就捨不得吃糖葫蘆了。每天晚上臨睡覺的時候,我總是摸黑抱起那盒子晃晃,聽裡頭的銅錢翻來覆去;一如鎮西兩條小河交會處成千上萬的漩子打結的聲音。心頭便湧起一股說不出有多滿足的愉快。我想著:有一天等盒子滿了,或者等十個八個的盒子都滿了,我可以買頭驢,繞鎮轉一圈兒。嘿!說有多風光就有多風光。 “瞧瞧!曹四那兒子有頭驢了。”宋老棒槌會說,“這小子要比曹四有出息。”劉鎮長那胖大兒子貴田,還有成天附著貴田的那幫青皮混混也不敢開口閉口喊我“曹二尾子!操你個二尾子!”了——在每晚將睡未睡的這段時間裡,我幾乎從沒想過姜婆。

直到八月伏裡有一天,關八爺那伙兒走鹽的漢子剛離開,我正準備回房把洋鐵盒子藏好,忽然瞥見店門口站著個頂樑的大個子,少說也有八尺來高。那麼熱的天兒,大個子竟然帶著頂烏氈帽,這還不算,一身密匝匝、灰沉沉的皮襖皮褲外帶一雙齊膝的皮靴子。看得我都替他冒汗——可是不對,不只是冒汗,我脊梁骨上卻好像貼了條冰棍兒似的,抖地涼了一涼:“大,大爺!”大個子撇臉朝外瞄了瞄,啞著嗓子說道:“那走的可是關八?”“是,大爺!”我緊緊捏住兜儿裡的碎角子,趨前兩步,顫聲說:“您出門衝南,抄孫家糧行前頭的小胡同兒走,還可以截得上。”大個子紋風不動,冷冷地說:“截誰啊?”“您,您不是找關八爺嗎?”“我找姜婆。” 這一下我也顧不得他模樣兒奇怪了。趕緊在門首拉張座兒,請他進來。他仍舊站在原處:“外頭的人都說:要找姜婆,就得到這兒來找曹二尾子。你,就是曹二尾子吧?”“我叫曹。小。白。”我可有點冒火了,狠狠地說:“姜婆已經不見客了——你有什麼要緊的事兒——”話還沒說完,那人“刷”地扔過來一個小布包兒,抓在手裡唏啦叮噹直響,不用看就知道,比銅板可值得多,少說也有十個、八個價值兩毛的銀角。 “我只問你三樣事兒。”大個子彷彿吃定了我會收他的錢,連氣也不喘一口,繼續說道:“第一,這個姜婆還行不行法?”

我先揣起那包銀洋,忙不迭地說:“怎麼不行啊?頭兩年柳葉胡同兒鬧狐仙,都是姜婆去收拾乾淨的,怎麼,您也要請她——” 大個子一擺手,沉吟片刻。這時我聽見一陣喀叱咭咕的聲響,就像我娘在世的時候半夜裡磨牙一樣,我已經有六七年沒聽過了,猛地聽來,彷彿又回到我初出娘胎不久的時日。當時我還是個奶娃子,可我一輩子也忘不了,那聲響常嚇得我在黑忽忽的夜裡哇哇大哭。待我再一轉眼,才瞧見大個子左手裡握著個碗口粗細的劍把,還不住地扭來扭去,鬧半天那磨牙的聲音就是這麼來的。 “我再問你,”大個子又說,“她有一道三百年的靈符,你見過沒有?”我搖搖頭,可又怕他覺得不稱意,把白花花的銀洋又要回去,於是連忙說:“她老人家才不用符呢,你要不要聽她扭斷孫大麻皮一條腿的事兒?還有哪,去年她赤手空拳繳了十四個槍兵的械——”

大個子全然不搭理我,長長地籲了口氣,我瞧見那口白氣在蒸熱的店門吹出三尺遠,登時忘了身在何年何月。他翻兩翻濁泡泡的眼珠子,說:“應該不錯了。” “您,您沒事兒啦?”我有點兒不敢看他,生怕他嘴里或身上又變出什麼花樣兒來,便磨蹭身旁的桌子——去年伏里天姜婆就在這桌上製住一個偷藥材的蟊賊,那蟊賊的兩顆門牙還嵌在桌沿儿上。 “還有,”大個子瞪我一眼,說:“姜婆現在人在哪兒?” 這可就讓人為難了。當初姜婆說過:有什麼人敢在水口鎮地頭上撒潑鬧事,她都不會袖手旁觀,有什麼人敢欺負我曹小白,她第一個不答應;可有一樣兒,她老人家愛見誰見誰,想上哪兒上哪兒,不許人干涉,也不許人攪擾。逢年過節的她會突然出現在茶棚、棧房、糧行或者窯子館。有時候興致一來,還到劉鎮長家串門子。頭些年腰腳爽利些,姜婆從來也沒忘了初一、十五逛逛廟會。一直到去年臘月裡——也就是我開始攢錢準備買驢的時候;她忽然託了個夢給我,說是人有點兒不舒服,得找個僻靜的地方將養將養,恐怕要有一段時日不再露面了。 “那可不成,”我說,“萬一孫大麻皮那幫子土匪又打回來了,誰替水口鎮出頭呢?還有,劉貴田他們要是再欺負我,我找誰去?”姜婆抬起雞子兒大小的拳頭照著我腦門上搗了一記,笑吟吟地說:“土匪不會再來啦!如今縣城裡有偵緝隊,鎮上有民團,用不著我死老太婆了。至於你嘛!呵呵呵,你小子要是少長兩個心眼兒,別那麼好算記,誰會欺負你啊?”我可不依,死命牽住姜婆的衣角,哭喪著喊道:“人家不許。劉貴田他們還是喊我二尾子,還說要操我屁股。”姜婆的臉色猛可變了,變得有些陰沉,她嘆口氣,捏一把我的腮幫子,道:“唉!這都是冤孽啊!你要是個姑娘家,也就沒那麼些閒言閒語的了。瞧瞧,多俊的張小臉兒,簡直跟你娘一樣兒。”她翻一下瞎掉的右眼窟窿上那層薄薄的皮,人就不見了。我驚醒過來,腦門還隱隱疼著。天濛濛亮我衝出棧房,跑過劉鎮長家——還在牆上尿了一泡;跑過三姓祠堂,一口氣跑進柳葉兒胡同,樓上有個潑洗臉水的窯姐兒銀子叫我:“小白,乾娘還在屋裡等著你哪!嘻嘻嘻!留神別摔破了臉。”我隨口罵她一聲“臭婊子”,便頭也不回地翻過那堵破牆,闖進姜婆住的老河神廟。果不其然——姜婆已經不在了。

“我也不知道她在那兒啊!”我繼續扭著身子磨蹭桌沿儿,那兩顆門牙擦在我褲腰帶上發出低微的、只有我自己聽得見的“崩崩崩”的聲音:“原先她老人家住在老河神廟西北院牆裡的,您要是不信,就看看去,我告訴您一條近路——” “不必。”大個子想了想,從懷裡又掏出樣東西扔過來,說:“小子,老實告訴你,那婆娘是個惡煞,你可要留神,往後少開口提她,對你沒好處——”我接過扔來的東西,定眼一瞧,是根翠玉條,指頭般大小,頂上有個洞,拴著條紅絲繩兒。 “這你留著,可以避邪氣。”聽他這麼數落姜婆,我有點兒不自在,想頂他兩句,可這翠玉條實在是漂亮極了,我急忙往脖子上一掛,看它在我白皙皙的胸脯兒上晃悠,嘴巴子已然憋不住:“謝您,大爺!”抬眼再一瞧,那兒還有什麼大爺啦?這天夜裡我把盛銀角的布包兒收進洋鐵盒,晃蕩兩下,聲音又不一樣了——好像河口打著漩子的流水撞上一塊硬邦邦的大石頭,“通嘩啦”;我忽然想起姜婆和那奇形怪狀的大個子,然後胸口貼著翠玉條的地方彷彿有什麼玩意兒梗著,好一大塊。我真不明白:才幾句話的工夫,鎮上人人尊敬的薑婆怎麼就變成了“惡煞”?這大個子又為什麼來找她?如果大個子對姜婆不懷好意,那我收人錢財不是對不住姜婆了嗎? ——我頭一遭壓根兒沒想起買驢的事來。

這一年秋天來得早,九月裡降了幾回大霜,往縣城的路整天價泥濘撲渣的,路客一入鎮就陰起張乾皺臉皮,抱怨老天爺不體恤人。鎮西那二十來戶莊稼漢更是成天價長吁短嘆,都說年頭兒怪得很,高梁長到一丈五才抽穗,卻結了一莖一莖灰不溜秋的砂粉,一起風,全吹得沒了影兒。高梁不能收,小麥下不了種,眼見這年尾年頭兩季的莊稼就全泡湯了。這且不說,十月初有幾個潑皮要過河偷麻子,約莫是冰太薄的緣故,一行五六個人全滅了頂。三天之後,屍首沒著落,破冰的所在卻湧出一大片綠稠稠、黏嘰嘰的濃漿,把前後十幾里長的河面全蓋住了。我爹雇了兩個人趕車到河上游打水,清水一入鎮,卻成了四大桶腥臭糟糟的苔。河上破冰的窟窿裡卻傳出窯姊兒唱小曲的聲音。

眼見事態嚴重起來,劉鎮長連忙派人上縣城報官,半道裡竟然教一場大風雪給攆回來了。好在大風雪帶來不少水,雖說夾灰夾土的總比旱著強。一鎮的壯丁忙了好些天,存下千百桶污黃的雪水。剛喘過兩口氣,三姓祠堂又起了一場無名大火,可誰也不肯把貯下的水拿去救火。大火燒了一夜,把祠堂燒了個精光。燒也燒得巧,火勢蔓延到柳葉胡同就止住了,那一排八所窯子館連根屌毛兒也沒燒著。窯姐兒虛驚一場,收拾好原先在雪地裡、準備帶著逃命的細軟財物,還拜了三天的豬八戒。 我爹不許我去看熱鬧,只口口聲聲說:“妖孽作祟!都是妖孽作祟!”倒是糧行掌櫃的孫二爺四處跟人說:這把天火燒得好——孫、劉、曹三姓原本不該將就場面湊合著把祠堂蓋在一塊風水里;要怪只怪咱們做兒孫的沒見識,不通曉三國的典故。劉鎮長聽不得這話,撩起皮袍、攛掇著一把黃鬍子衝進糧行,大罵孫二爺不識抬舉:想當初孫家上下兩百來口子可是最晚在水口鎮落戶的,那時節若不是人家曹四爺寬宏大量,把堂口南進那塊地讓出來,你孫家老小連個磕頭的地方都沒有,還說什麼三國?我爹聽說外頭起了這樣的爭執,索性把棧房大門一閂,足足半個月不做生意。

那場大雪也一直不肯停,早些天躲進屋來的蛐蛐兒全凍死了。一抬腳就能踩到幾隻乾扁的蟲屍。我成天到晚悶在房裡,看我爹喝老酒,聽他一勁兒地說:“老天爺降災,就是因為地方上不干淨;地方上不干淨,準是人得罪了鬼神。”每回一說到這裡,他就抬起雙精赤通通的眼睛,上下打量我,然後流下兩行清淚,搖晃著腦袋,彷彿不肯認錯的模樣兒。有一天晚上他摸著我的頭髮,竟然叫起我娘的名字來:“琴姑!琴姑!你,你就饒了咱們吧。”我嚇了一跳,扭頭跑上樓,躲回貨房,在被窩裡抖了大半夜。 那天夜裡我做了些怪夢。先是夢見我娘,披頭散發,嘴角還淌著唾沫和血絲,直喚我的名字,告訴我她好冷。接著我爹也來了,喊著:“琴姑!”娘不理他。他徑自生了一把火,火越燒越旺,我熱得喘不過氣來,想叫,又叫不出聲,好容易翻了個身,發現我娘的臉變成姜婆了,她翻掀著那隻瞎眼皮,往我身上澆了一大桶綠稠稠、黏嘰嘰的苔泥。

等我一覺醒來,天已經大亮了。我爹和那個給銀子打過五次胎的郎中秦爛眼站在床前。秦爛眼伸手摸我的腦門,我撇頭一躲,只覺得漫天漫地烏甸甸的綠苔又壓上身來。 “受了點風寒,不礙事兒的。”秦爛眼說,“倒是這孩子氣血虛陰,起碼得將養個十天半個月。”我爹聽了頻頻搖頭,捏著藥單子的手直打哆嗦。又過了不知道多大一會兒,房裡只剩下咱們爺兒倆了,他俯下身子,像是害怕、又像是疼惜的模樣兒盯著我看了好半天,才說:“你,你這塊玉是打哪兒來的?”就在這個時候,樓下大門上“碰通碰通”傳來一陣急響。我迷迷糊糊地想起那一身皮裝的大個子,恍惚之間,就覺得大個子已經來到床前了。 “大爺!”我叫道,“我不要您的錢啦!” “曹四爺在家嗎?”門外的人扯起銅鐘一般的嗓子說:“我是關八。” 關八爺在棧裡待了幾天,他那伙兒兄弟們就在屋旁磨房里和爹的伙計崔平、徐小蘑菇幾個擲骰子。北風夾著泡饃般大的雪塊一路從高梁地裡吹砸過河,發出山坳子裡那種花斑野狼的嗥聲。我被風聲裡徐小蘑菇的吆喝給驚醒,咳出一大口綠痰,登時覺得精神爽利了些。我下床開門,先繞到灶上去看看,尋著個白皮大蘿蔔啃了。卻聽見隔壁柴房里傳出了人聲。我趴在門縫裡一瞪,原來是我爹和關八爺。 他們大口咂著酒,話聲忽高忽低,我斷斷續續地聽到我爹說:“怎麼錯得了?我守著他兩三個時辰……看得一清二楚。” “是同一塊麼?”關八爺說。 我爹點點頭,灌下半碗酒,“嗐”了一口大氣兒:“決計是同一塊。當初下葬的時候兒我親手放在琴姑嘴裡的……這些年……他那模樣兒簡直……您是親眼看著他長大的。” “他究竟還是個孩子,這會兒看不准的。”關八爺的聲音也放低了,“不過這塊玉倒是來得蹊蹺。您沒問問他?” “等他病好了再說吧。唉——”我爹說著一搥桌子,“就算再冤,也不能害下這麼多人哪!” “神道鬼道總不離天道。”關八爺說,“四嫂生前不是這樣的人,您也不能把什麼都栽給她。再說……那麼些年——” “您不明白……陰魂不散哪!” 我一怔,低頭撩起脖子上的翠玉條,卻發現胸口上已經印下了一道淺綠色、和玉條一般大小的記。我死命抹它,怎麼也抹不去,當下沒命地大喊起來,眼一黑,昏死過去。 秦爛眼再來的時候,身後還跟著個人,頭戴道士冠,身披八卦衣,左手摀著個串鈴兒,右手按著把桃木劍。我瞪那道士老半天,忍不住笑了起來——這不是宋老棒槌嗎?宋老棒槌卻緊皺兩撇八字眉,撅著嘴跟我爹搖搖頭,道:“黏纏得厲害。”他身後不遠處的關八爺倒背著雙手,站在半敞的大門口看雪。一陣香燭熏煙渙散,我脫口叫道:“大個子大爺!我也不要您的玉了。”關八爺四下里張望了一陣,卻好像全沒瞧見煙霧茫茫里站著的大個子。大個子“霜當”一聲拔出左腰上那柄又寬又長的古劍,照著關八爺的脖梗兒就砍下來。 “留神!關八爺!”就在我叫喊的同時,關八爺摸了摸脖梗兒,說:“這風好勁道。”他關上門,大個子已經兩步跨進屋來,隨手一揮,打掉宋老棒槌的道冠,宋老棒槌攆上去撿,道冠“忽嗒”一聲拔個高,恰巧從後門縫兒裡滾到外頭的雪地上去了。 “唉!”宋老棒槌搖搖擺擺到門口,說:“要是姜婆在就好了。”大個子也不理他,又往前走兩步,就在宋老棒槌開門的當口一抬腿,把秦爛眼踹個踉蹌。 “不行!這風。”秦爛眼也朝外走,“我得回去暖暖,不然這把骨頭都凍壞啦。”我爹送他們到外頭,一面問道:“這孩子?——”“全看他的造化啦。”宋老棒槌撣了撣道冠上的雪花,攙起秦爛眼走了。我爹剛一進屋,待要閂門,我忽然從桌面兒上坐起來,指著大個子對他說:“我不要他,爹!把他趕出去。” “你說誰啊?小白!”我爹和關八爺異口同聲地說,跟兩個睜眼瞎子似的,竟然沒瞧見這麼大的個兒。大個子徑自過來一把揪住我的前襟,說:“冤有頭,債有主。你爹於我有恩,這關八爺雖說和我不一路,卻也沒有過節;我不難為他們。小子,你老實說,姜婆露面了沒有?”我哪敢回話?只顧著搖頭,再不就盯住他那柄長劍渾身打擺子。我爹看這光景也慌了手腳,結結巴巴地問道:“小……小小、小白,你瞧見什麼人了?”“哼!”大個子一鬆手,我“碰”的聲摔回桌面兒上,後腦勺登時辣疼起來。大個子怒氣不消,一身從頭到腳的皮毛髮出香燭般蒸騰騰的熏煙,他嘟囔著:“我就不信這老龜婆還不出頭。”“你才是龜婆呢!”我又疼又氣,一伸腿跳下桌子,捂著頭格登登跑上樓,回房抓起那洋鐵盒衝出來,也顧不得下扶梯了,隔著欄杆我抄起鐵盒就往大個子一頭砸過去。這一出手,可了不得——盒裡還有我自己的兩百來個銅錢哪,猛可砸了個天女散花。大個子的天靈蓋被打個正著。關八爺卻在一旁喊了:“小白!怎麼啦?”“好小子!看不出,嗄?——要不是看你娘的面子,哼!”大個子脫下氈帽,露出圓鼓鼓的一頂大光頭,他一面揉,一面吼道:“告訴你,我不等到姜婆是不會走的!”話還沒說完,人就鑽進一團煙裡去了。我爹這時已經走到扶梯的半截腰里,很小聲、也很小心地問我:“你剛才,究竟看見誰了?”我望一眼大約是宋老棒槌留下來的香爐和里頭的百來只蛇香,卻怎麼也看不見先前那人的身影:“一個大個子,光頭大個子,還帶著把寶劍。”我爹不聽還好,一聽之下立時癱在梯子上,拍打著自己的大腿,喃喃地說:“怎麼他也來了?”“他還給我一包銀洋。”我說,指一指散落在椅子底下的布包兒,和我胸前的翠玉條:“和這個。” 我爹的眉眼全擠擰到一處,好像渾身扎滿了刀子,我聽他啞著聲對關八爺說:“是司馬威!” 關八爺和我爹都不肯說:這個“司馬威”究竟是何許人?我自己枯想了一下午,也想不起姜婆有過這麼一個仇家。然而好像真要發生什麼大事一樣;晚飯的時候劉鎮長、孫二爺帶著兩家的管事都來到棧房,關八爺叫兄弟夥把賭局也撤了,徐小蘑菇和崔平一前一後請來宋老棒槌和秦爛眼。最後我爹哄我上樓,把貨房的門反手鎖上,臨走還摘掉我脖子上掛的翠玉條。我哭著踢門、喊崔平、摔枕頭,卻沒有半個人理我。過了好一會兒,我力也乏了、嗓子也啞了,突然看見門縫兒裡飄進一抹煙來——又是那個大個子,司馬威。 這麼三番兩次折騰下來,我可是什麼都不怕了,指著他的胖大肚皮就罵:“我操你屁股!司馬威你——”他卻不像前回那麼來勢洶洶,神情顯得有些沮喪,微低著頭,把兩隻手搓得沙吧沙吧響。見我不做聲,他才緩緩說道:“你娘要我帶個口信兒給你,要是想她,就在玉印子上摩它七七四十九下,你們娘兒倆就可以見面了。”說完他人已經變模糊,眼見又要從門縫兒裡溜走。我一步搶上前,擋住去路,一面說:“不成。你不把話說明白,我憋得慌——你跟姜婆到底有什麼仇?”“慢說是姜婆,”司馬威稍稍恢復了原形,蹲下身子,湊近我的臉,發出一股嗆人的硫黃味兒,說道:“除了你爹,我跟這水口鎮上上下下千把口子都過不去。”“你得告訴我。”我說。司馬威搖搖頭,竟然輕輕拍了我兩下——就像我爹和關八爺常做的那樣;接著他站起來,一面說一面消失了:“問你娘吧。” 我照著司馬威說的,扯開衣服,在胸口那塊淺綠印記上胡亂摩著,也不知摩了多少下,只摩得胸口發燙、手腳發軟,一陣天旋地轉,我已經躺下了。接著,淚眼婆娑之中,我看見一個長得和我一模一樣的女人,穿一身白底素花衫褲,腦後鬆拎拎地挽個小髻,脖子上還搭著塊紅綾,無聲無息地飄了來。我一頭栽進她懷裡,使勁兒掄起拳頭打她的肩臂,胸脯和小肚子,嘴裡不停地喊著:“娘啊,娘!”我娘也只是哭,兩條冰冰涼涼的手臂,箍緊了我。我弄不清是高興還是悲哀,卻感覺到腔子進開一股積壓了好些年的憤怒,一氣兒全傾倒出來:“你為什麼早不來?你為什麼早不來?” “娘來不了哇!我的兒!長這麼大了。”她扳起我的臉,打量了一圈又一圈,我卻有一種照鏡子的感覺。反而有幾分不自在,轉眼便想起劉貴田他們笑話我像個閨女的話,當下心一絞、鼻一酸,又訴了好一陣。我娘抽抽搐搐地啼了半天,開始在我耳邊磨牙,喀叱咭咭的。我回眼一瞧,發現她脖子上有一道青紅泛紫的血痕,繞脖子整一圈兒,凸浮著,大約像根指頭那麼粗。我聽說過這一類的故事,心下著實有點兒怕,嘴皮子牙巴骨也打起顫了。我娘自然看得出來,連忙把紅綾往脖子上一圍,我已經脫口問道:“您,您是讓人給勒,勒死的?”她瞑眼搖頭,兩串淚水沿著臉頰滾落。 “爹說您是發痧死的。”她又搖頭,哽著聲拍我的背:“乖孩子,不干你的事兒。別問了。都過去了。”“什麼都不干我的事兒!”我撒手推開她,放起刁來:“這也不許我說,那也不許我問,好嘛,把我扔到街上好叫劉貴田他們欺負嘛!我曹小白生來就是個沒娘的命,連娘怎麼死的都不許知道。”經不起我一哭二鬧,我娘才終於告訴我:她是上吊死的。 那是八年前的事。我才過足歲。九月底北省來了個跑單幫的,載著一騾車關外的藥材和毛皮,住進了棧房。當時劉鎮長和孫二爺都相中了單幫客的貨,爭著要盤下來。由於貨項雜,價錢一時兜不攏,單幫客就多在鎮上盤桓了兩天。不料卻在柳葉胡同兒的窯子裡遇見一個同鄉姑娘,花名叫綠容的。小兩口淪落在外,乍見面就動了真情。單幫客立馬向劉鎮長支了一筆錢,替綠容贖身,接她住進棧房裡來。由我爹做主,我娘算是現成的媒婆,第三天晚上就成了親。我爹一高興,還送了兩塊銀洋的禮。婚禮辦得挺熱鬧,棧房裡所有識與不識的路客都討了杯喜酒喝;而且除了關八爺之外,幾乎沒有不醉倒的。 第二天一大早,劉家的管事來提貨,卻發現少了一件雪狐裘,據說是九九八十一頭雪狐的腋毛綴成的,極其貴重。劉鎮長逼著單幫客交貨,小夫婦倆已經慌了手腳,可怎麼也找不著了。我爹拍胸脯說:棧房是他開的,出了這樣不名譽的事兒理當由他負責。隨即閂上店門,在廳堂上朝各路的客人拜了三拜,才叫崔平和徐小蘑菇挨間挨戶地搜。沒想到一搜之下,發現雪狐裘好端端地捲在我娘的褥子中間。我爹三蹦兩跳上了樓,拶下我娘,顧不得人來勸,更聽不得我娘喊冤,一路連扯帶拽地把我娘拉進三姓祠堂,讓她跪在祖宗牌位前頭,抽了她幾十鞭子。我娘在祠堂跪了一整天,半夜二更天裡,忽然發瘋似的跑回棧房,抱著我哭了半個時辰——我只記得她磨牙磨得兇;之後從從容容地走出去,對我爹說:“曹四!祖宗不長眼,咱們到閻王爺那兒講理去!”我爹早已喝得爛醉,哪裡聽得這些?抄起酒盅就砸了我娘一記。我娘二話不說,衝進柴房就上了吊。一縷遊魂仍然在鎮上繞著、看著…… 沒等我娘下葬,單幫客和綠容就要上路了。崔平剛套好車,劉鎮長氣急敗壞地趕來說:雪狐裘又憑空沒了。單幫客已自耽擱了不少日子,只說交割清楚之後就沒他的事兒了,鎮上要抓賊問贓,但憑自理。劉鎮長咬定這事關乎一條人命曲直,他有權在事情水落石出以前不許任何人離開。話還沒說完呢,崔平卻看見車底下趴著一頭大白狐,眾人一陣驚呼,狐不見了,雪狐裘卻搭在車轅上,迎著西北風嗚嚕嗚嚕哭呢。劉鎮長差一點沒嚇暈過去,崔平則喚出我爹來,說是單幫客搬請狐仙施法,大夥兒都錯怪我娘了。單幫客百口莫辯,拉著綠容就給我爹叩了十幾個響頭,我爹悔恨交集,只說:“冤屈一個已經太多了!”便頭也不回地往祠堂走去。在場的人可沒聽明白:我爹究竟是什麼意思——他要開脫單幫客?還是責備他?正吵嚷著,糧行掌櫃的孫二爺已經率領了一批家丁,來勢洶洶地把騾車和單幫客夫婦團團圍住。孫二爺當場指責劉鎮長“結交方術之徒”,害得善良老百姓枉送性命。劉鎮長臉上掛不住,自然也主張拿下單幫客。單幫客眼見勢頭不對,一把攫起綠容,翻身躍上騾車,揮鞭狂打,朝鎮西奔了出去。 才奔了不到幾十丈遠,那騾不知怎的忽然一驚,發起野性來。三兩下掀翻了騾車,這一折騰,從車底鑽出來八九十頭大白狐,一轉眼的工夫便向四面八方竄得沒了影兒。單幫客和綠容掙紮起身,還想跑出鎮去,只見河岸上站著個身形矮小、拄著拐棍兒,一頭銀散髮絲的獨眼老太太。 不用說,那獨眼老太太就是姜婆。接下來發生的事我都清楚得很;姜婆親口告訴過我不下五六回,我也比著葫蘆畫瓢地對棧房的客人說過不止一二十遍。可有一樣兒——姜婆從來沒提過單幫客的名字叫“司馬威”,我也壓根兒不知道我娘和司馬威、綠容遭到狐祟的過節。 不光是我,連姜婆和咱們水口鎮上千口子都認定是司馬威使邪法,要賺劉鎮長一件雪狐裘,當下一鎮的壯丁個個兒提了柴刀、鋤頭、板斧、扁擔還有門閂,一窩蜂沖向鎮西的河邊,把個司馬威、綠容和一輛翻倒的破騾車給團團圍住。 劉鎮長大約是聽不得孫二爺的激,一步搶上前,道:“咱們水口鎮老老小小一向安分守己,做的也都是規矩買賣,你小子要偷要騙,也只怪咱們瞎了眼,可是害了曹四嫂一條人命,我劉某人頭一個不能放你……” 話還沒說完,四下里的人群已經鼓譟起來,有的破口大罵,有的蝦腰挺棒子拉開架式,有的拼命往人縫裡擠,可誰也不敢真上前動手——司馬威那麼大的個兒,渾身打起熱哆嗦,兩隻銅鈴也似的眼珠子紅絲爆裂,一張大臉泛著又青又紫的光澤,好半天才進出一句話:“別仗著你們人多,欺負我一個生人。” “曹家一條人命可不能白丟!”孫二爺接過護院師傅遞給他的一桿紅纓槍,掄起槍尖兒朝司馬威比畫,“任你使什麼邪法兒,今天也休想走出水口鎮一步!” “老子不會使邪法!”司馬威氣極了,一手護住綠容,一手緩緩從車板中間抽出一柄四尺多長、又寬又沉的巨劍,吼道:“曹家嫂子也不是我逼死的,你們不要賴我一個外鄉人。”“不賴你賴誰?難道還賴婆婆我嗎?”姜婆使勁跺了跺拐棍兒,說:“別當咱們是睜眼瞎子,那幾十頭白狐剛還窩在你車裡哪!”話一離口,姜婆一甩亂發,“嗖”的聲躍進圈裡,身形剛落地又彈了起來,在三尺多高的半空裡翻了個旋子,灰布袍“嘩嗒嗒”像把大砍刀似的在司馬威和綠容之間劈了下來。綠容一個沒抓緊,硬生生被姜婆的袍角掃出丈許遠,姜婆借勢身軀一橫,兩隻小腳斜裡蹬上車輛,整個人便像支脫弦的飛箭一般衝司馬威撞去。司馬威側身閃過,不料姜婆人雖闖出幾尺之外,拐棍兒卻兜頭攮了回來。司馬威悶哼一聲,摀住胸口,一連倒退了七八步。拐棍兒在眨眼間又往前揮了一輪,拄在雪地裡,姜婆扶杖穩住身形,喘口大氣。 這一下壯丁們可神氣了。一見有姜婆撐腰,還有什麼好含糊的?登時一片吆喝,把圈子圍緊了好幾尺。司馬威眼見綠容已經摔昏過去,全身的家當又都毀了,再也按捺不住,一個旱地拔蔥,兩手箍住劍柄,便往人堆裡殺將了來。首當其衝的秦爛眼那時候兒還不叫秦爛眼,他躲閃不及,在眾人的一陣驚呼之中,兩道稀眉毛底下憑空多出一層眼折子。頓時人聲大噪,有的說:“秦郎中瞎了!”有的說:“劍頭兒沒扎著,可那劍尖兒噴了道妖氣。”有的說:“出人命了!”秦爛眼雙掌摀住臉,血水從指縫兒裡溢了出來。 司馬威不敢怠慢,回身扛起綠容,提劍狂奔,一口氣跑上結冰的河面。崔平和徐小蘑菇原先是守在河口的,見司馬威濺了血,撒腿便跑,沒跑兩步,兩人一前一後跌了個踉蹌,趴在冰上渾身打寒戰。司馬威也差不多,冰滑腳亂,加上氣躁心急,走到河中央人已經摔了好幾跤,他身長體重,摔跤的時候震得地動山搖。遠處的宋老棒槌可忍不住了,伸手扯扯姜婆的袍子:“姜婆,那小子要走人了!”姜婆卻嘿嘿嘿地笑了起來:“這畜生跑不遠的。”她袍袖一甩,甩出一卷泛黃的白絹,當下一手拄著拐棍兒,一手握著捲軸,緩緩朝河口走去。大夥兒跟著再度壯起膽來,一個接一個列成長蛇陣,尾隨在姜婆身後。 司馬威頭也不回又走幾步,大皮靴猛可又一打滑,只聽“砰通”一聲;冰面裂開一個大口子,綠容的兩條腿已經落進冰下的河裡去了。司馬威趕緊攀住一塊浮冰,扔了劍,回手拽住剛被冰水凍醒的綠容,綠容這邊一驚一亂,先自喝了幾口水。冰下的水流原本就急,加上兩人這一折騰,只見裂冰的洞口突然加大,水花啪一陣翻攪,蹦出兩條又肥又白的鱸魚,在浮冰上扭頭甩尾,直把冰碴子往司馬威頭上臉上撲。 這時姜婆剛踏上河面。她一言不發,抖起左手裡那支捲軸,白絹忽地展開,眾人不禁“嘩呀”一聲叫了起來。那絹上寫滿了奇形怪狀的符字,連劉鎮長都搖頭捻鬚,一副不認識的模樣兒。符絹像一面大旗似的在空中揮來舞去,絹面飄拂,催風鼓浪,把成千上萬的冰碴子翻攪撞擊在一起,便成了粉末兒一樣的煙灰塵霧。姜婆口裡念念有詞,手上更加勁兒揮舞,一頭銀髮披天覆地乍立著。不消片刻的工夫,冰上的裂洞就有丈許方圓了。她的咒語越念越急、符絹越抖越快,把冰洞裡的一對男女只卷得天昏地暗。不多一會兒,綠容慘嗥了一聲,“咕咚”便往下沉。司馬威埋頭下水去撈,綠容浮出一頂披散著冰屑亂發的頭顱,臉上卻流露著一股倔強的神氣。她望著司馬威,牙關抖索,奮力摔開對方那簸箕大的巴掌,說:“你快走吧!別顧我了。”接著她惡狠狠地瞪一眼姜婆和四周的人,喊道:“老娘不會和你們幹休的!”話聲未落,人又往下沉去。水面立時咕嚕嚕冒出一大串氣泡兒。司馬威也緊跟著沖水底鑽,轉眼間便消失了踪影。 姜婆收符入袖,眾人都跟著鬆了口氣。幾個膽子大些的潑皮躡手躡腳走進冰洞旁邊,朝河裡吐兩口濃痰,鼻子裡哼幾聲,一個還說:“倒省得大爺我動手。”劉鎮長的管事這便吆喝兩個年輕力壯的:“回去找找,把那件狐裘給收好囉,”他瞄一眼孫二爺,繼續說:“免得讓人佛了去。”崔平和徐小蘑菇已經爬上岸邊,一面喘氣一面跟姜婆抱怨:“您要出手就趁早。”“是嘛,差一點兒害咱們哥兒倆替他們墊背。”姜婆的臉卻一徑繃得死緊,抄起拐棍兒止住崔平和徐小蘑菇的叨唸,一雙小腳已經朝河下游奔去。她跑個兩步,就停下來側臉朝冰底下聽聽。這樣跑跑停停,聽聽跑跑,一溜煙儿出去有半里路之遠了。這邊岸上的人剛要散,只聽得“當”一聲巨響—— 姜婆應聲朝空翻了個七八尺高的旋子,原先她腳下一塊尺把厚的冰殼子忽然間破了,司馬威帶著一身綠苔紅血和白色的雪冰撞了出來。 “鬼婆子!”他在空中暴喝一聲,趁姜婆將落未落之際,一爪便抓了上去。姜婆登時把根拐棍兒掄成一圈傘影,司馬威的手約莫是用勁太猛,一個收不回來,“喀吃”一聲,給崩上了。姜婆腳踩浮冰,順勢又揮出一杖,把個司馬威攔腰挑飛,一飛就飛過了河,落進高粱地裡去。 “圍起來!”姜婆一聲令下,闔鎮的壯丁又鉚足了勁兒,也顧不得腳底打滑,個頂個兒橫二霸三地搶過河,闖進青紗帳裡。 “瞧這些蠢貨!”姜婆怒氣沖沖地罵著,一邊伸手掏出個火折子。孫二爺情知不妙,上前攤手攔住:“姜婆,使不得!這是我的莊稼。”他不攔還好,一攔倒攔出姜婆的性子來。袍袖倏地一揮,照著孫二爺劈臉就是一記嘴巴子:“走了這妖物我找誰要去——給我閃開這兒!” 劉鎮長的家丁一見要放火燒孫家糧行的地,可說不出有多麼歡喜了,一個個兒上前撅枝子遞火,沒多大一點兒工夫,一片高粱地繞圈兒冒出陣陣的濃煙。頭一個嗆出來的是宋老棒槌,他一面跑一面罵:“他奶奶的!放火也不知會一聲兒。” 火勢禁不住北風一刮,三兩下便竄延開來。火苗子夾著飛灰亂盪,好些人的棉襖都點上了銅錢大小的窟窿,露出白花花的棉絮。人們一來受不了熱氣,二來經不起煙熏,逐漸退到河岸上來。過了大約有一炷香的工夫,才見那司馬威一身通紅,跌跌撞撞跑了出來。他在火場邊的一方空地上站定,兩手環胸,渾身上下一片焦爛,頂上的頭髮正在“嗞嗞嗞”地燒著,卻還能開口說話:“告訴你們!天王老子也不能冤屈好人,別說是小小的一個水口鎮了!你們等著罷!”說完頭上已經禿糊一片,他卻一轉身,大搖大擺又走回烈火裡去了。 等我娘把整樁事情的來龍去脈說清楚,天也快亮了。樓下隱隱約約傳來我爹和關八爺的話語。我卻什麼也聽不進,雙手摀住耳朵,把個腦袋搖得像撥浪鼓。可是我娘一邊哭,一邊訴的聲音排山倒海般地湧過來,我聽見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啞著嗓子喊:“我不信!我不信!”我能不信嗎?她畢竟是我的親娘啊。 我要是信了她,那又不對勁了——多年來疼愛我照顧我保護我的不是我娘,而是司馬威口口聲聲的“惡煞”姜婆,我娘若是沒有騙我,那司馬威的話想必也假不了,這樣一來,多少回被姜婆趕走的、廢了的,還有活活打死的那些潑皮、惡棍和土匪不就反倒成了受冤屈的好人了嗎? 我娘彷彿看穿了我的心思,她抹淨臉上的淚水,把脖頸上的紅綾繞齊潔,掰住我抽聳個不停的肩膀,輕聲說:“姜婆不是什麼壞人,可聖人也有犯錯兒的時候。孩子!記娘一句話:什麼人也別怨,一股怨氣跟著人可不只一輩子哪。” “你不是來報冤報仇的嗎?”我扯住她一勁兒要掙脫的雙手,眼淚不爭氣地落了下來。 “你不是要來害我爹還有害我還有害咱們大傢伙兒的嗎?”我怨狠狠地說,其實對她著實有幾分害怕的——憑空裡掉下來個死了八年的親娘,叫誰誰不害怕啊!可說也奇怪,我娘反而露出比我還著急的表情,她的臉上沒有一處的筋肉不哆嗦著,眉心擰絞成好幾道刀切似的印子。然後她一把推開我,說:“娘只是來看看你,娘怎麼會害你呢?我的兒——” 她一聲沒哭完,房門開了,崔平大步跨進來,穿過我娘越來越模糊的影子,一邊兒喃喃地念叨:“渾小子,放著床不睡,怎麼躺在地上——”我可氣急了,飛起一腳踹在他卵蛋上,嘴裡不干不淨地罵起來:“入你奶奶的死崔平!還我娘來——娘!娘!”崔平捂著褲襠倒在床上打滾,我已經跳將起身子,三步併兩步衝下樓,登時眼前一陣黑——就像平常蹲茅坑猛一起身那樣;差點兒暈倒在一屋子人面前。 我爹沒趕得及過來攙,我已經拄著條凳霍地站直了,脫口喊道:“我娘全對我說了!你們冤死她、冤死司馬威,還有那個窯姐兒!”這一下每個人都跟臘月裡的長蟲似的,一動也不動,只把雙烏溜溜的大眼珠子瞅著我。 “這孩子病得不輕。”好容易秦爛眼才迸出這句話,可誰也沒搭理他,恐怕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我曹小白是真病了。我卻在這個時候兒發現,我變了嗓子啦!我的聲音就像劉貴田那伙兒青皮混混一樣,變得又粗又厚。這個念頭一閃,我不由自主地學起青皮混混說話的調調兒,斜楞著下巴瞥了瞥秦爛眼,道:“司馬威給你的那一劍疼是不疼?嗯?” 我兜頭又衝徐小蘑菇和樓上齜牙咧嘴、支支吾吾下來的崔平叫道:“還有你們倆!在河上摔那一跤可摔得不輕罷?”這回一屋子人的嘴都張大了,我爹約莫是覺得我不對勁兒,繞過條凳上來就給我一巴掌,我低頭一閃,躲過了。我爹臉上掛不住,嘴裡已經罵開來:“小畜生要造反了!你這是怎麼講話?”話沒說完抬腳又想踹我,半道裡卻教關八爺給攔住。關八爺一臉冷沉沉的神色,彷彿什麼事兒也沒發生過;他緩緩說道:“你娘還說了些什麼?” “我娘,我娘只告訴我——”當下我鼻頭一酸,一泡淚水徑往腦門上沖,被我死命給繃住。我瞪著我爹,吼起來:“她不是發痧死的!”我爹一聽之下,就跟喝醉了似的,把個腦袋搖得像個撥浪鼓,眼淚鼻涕唾沫全噴了出來。劉鎮長趕忙扶他坐下,又是搥背又是抹胸的。 “琴姑!”我爹忽地一搥桌子,暴喝一聲,“冤有頭,債有主,曹四對不住你,你就衝曹四來罷!你別害了水口鎮千把口子的性命。” 我爹這話一出口,不由得我一股惱火直往上冒,想起多年來他一心只向著外人,遇著什麼事都縮頭縮腦,可就對自家人凶狠嚴厲,大小事有一點兒動靜,罪過便往自個兒身上攬,生怕人家不知道咱們是多麼犯賤的人;劉貴田那麼欺侮我,他連個屁也不敢放。越想這些我越氣,也猛地一搥桌子:“我娘冤死一回還不算?死了你還冤枉她?” 我爹迷離著一雙老眼,一副不認得我的模樣兒,我不忍再看他,轉臉衝劉鎮長、孫二爺和宋老棒槌說:“是司馬威不肯跟咱們罷休的,他一天不找著姜婆,就一天不離開水口鎮。” 這時候站在門旁邊的胖大個子劉貴田冷哼了一聲,說:“曹小白!你編弄些別的事兒胡扯八蛋也就算了,拿些邪魔外道的來唬咱們爺們儿可連門兒都沒有——” “閉嘴!” 這聲“閉嘴”不止一個人說,除了劉鎮長、我爹之外,好像還有一個聲音,可一時之間我卻被我爹那股神氣給懾住,腦子里頓時一陣茫然。這時宋老棒槌彷彿發現了什麼,側著耳朵四下里聽聽。關八爺已自微微笑了起來,說:“解鈴還需繫鈴人,喏,人這不已經來了?” 劉貴田還沒意會過來,棧房大門“碰”地推開,門扇把劉貴田撞得趴上旁邊一張櫃子,打翻兩壇二鍋頭。誰也沒工夫去顧那兩壇酒了,一屋子人全把眼睛直愣愣地盯在門口的來人身上。我搶先一步衝上去:“姜婆!”然而,就在姜婆露著個沒牙的大嘴洞笑起來的時候,我煞住腳步,分不清對她是惱、是怕,還是想念,姜婆笑吟吟地一步一拐走進來,朝大家拱拱手,道:“列位爺們儿放心。我說過:有哪個大膽的強徒敢到咱們水口鎮撒潑,姜婆絕不會袖手旁觀的,莫說是三條小小的冤魂了。” 三條?這不把我娘也給算進去了?我還沒來得及搶白,孫二爺已經“撲通”跪倒,哭喪著臉說:“全仗您老人家,您老人家法力無邊,救救咱們一鎮老小。” “慢點兒!”我爹憋紅了一張臉,好不容易結結巴巴地說:“您說'三條冤魂',我,我家裡的,也,也有份兒?” “唉!”姜婆把根拐棍兒重重地往地上一杵,道:“婆婆我可管不了誰有份兒,誰沒有份兒。當年三條冤魂如今都回來了;河裡的是綠容,田裡的是司馬威,至於在祠堂裡放那把火的,除了琴姑,還有誰?——琴姑生前和婆婆我的交情不薄,照說我不該收拾她,可天有天道,事有事理,叫姜婆賣交情,那不成!” 聽她這麼一說,我又涼了一大截兒,想替我娘求情的話猛地從舌尖上混著口唾沫給咽回去。姜婆接著開始述說冤魂作祟,曾經毀了多少人家、村莊和城鎮的故事。我是一個也聽不進去,只管想著我娘死後也不得安寧的模樣兒。 忽然關八爺開口打斷了姜婆:“既然是冤魂,想必有冤情,老天爺總得還個公道,不是麼?” “哼哼!”姜婆翻了翻那張瞎眼皮:“不錯。有冤報冤,有仇報仇,他們衝婆婆我來好了——關東山,咱們水口鎮的事兒,可用不著一個外人來礙手礙腳的罷?” 關八爺不再和她說什麼,便向他的兄弟夥兒使了個眼色,然後朝眾人抱拳揖了一圈,道:“既然有婆婆擔待,這兒也沒關八什麼事兒了,告辭!”“八爺!”我爹喊了聲,望一眼姜婆,卻好像教什麼話給梗在嗓子眼兒裡。一旁的劉鎮長倒先開了口:“好在雪也小了;您慢走,八爺!” 關八爺臨出門的時候掃我一眼,道:“小白!幫你矮子叔上後頭去把騾車給套上。”我依著他的吩咐和矮子叔繞到馬圈裡,正要動手套車,矮子叔拿肘子拱了拱我的脊梁,我一回頭,看見關八爺已經走進來,他彎下腰,拍拍我的頭,嘆了口氣,道:“當年,你娘出事之後,咱們哥兒幾個趕路走了,這一回——” “您得救救我娘,她好可憐喲——”說著說著我就哭了起來。矮子叔連忙把我抱在懷裡,手指比了個不許出聲的手勢,一面低聲罵說:“沉得矮子叔都抱不動了,還興掉眼淚啊?沒出息!”關八爺四下張望一陣,道:“你當真見過你娘的面了?”我點點頭。 “還有司馬威?”我又點點頭。 “好,這麼著,你從頭到尾說一遍我聽聽,究竟是怎麼回事兒?” 這倒不是什麼難事。我把平日講姜婆故事的那一套本領使上,從司馬威三次現身,一直說到我娘的冤魂目睹當年那場惡鬥。臨了也沒忘了我娘囑咐的話:“我娘教我什麼人也別怨,還說:一股怨氣跟著人可不只一輩子——八爺,祠堂的火一定不是我娘放的,姜婆她瞎說。”關八爺來回在馬圈裡踱了幾趟,最後指一指我胸前的綠印子,道:“待會兒咱們一上路,你就趕緊告訴你娘,教她立馬離開水口鎮,走得越遠越好,千萬別再回來。” “那可不成,我,我,”我忙不迭雙手護住胸,說:“我想我娘,我娘也會想我的。” “小白,聽八爺的。”關八爺臉上露出我從來沒見過的神色,一陣青,一陣灰,簡直就要冒出氣來似的,“姜婆那張靈符可不是好惹的,萬一沾上,管保那些孤魂野鬼永世不得超生。你要你娘給那符鎮得生生世世不能投胎做人——像這樣天寒地凍的時節在墳頭上哭哭啼啼,連家門兒裡的一炷香也受不起?” 我望一眼遠處大雪覆蓋的亂葬崗子,不由得打了個寒戰,搖搖頭。 “那好。小白!是漢子就要有漢子的模樣兒,有些事上要忍得下來——我走了。”“那八爺!那司馬威——”“不妨!”關八爺翻身跨上健騾,緊了緊腰間的匣槍,笑道:“姜婆不是說了?冤有頭、債有主,她非擔待不可。” 關八爺一行七條人影衝鎮東大路出去好半天,我卻愣在原處,動也不動,心裡反复念叨著:“完了,連關八爺都給嚇跑了!”看樣子,姜婆和司馬威真要把水口鎮給折騰得翻過來了。這時節我一刻也不敢怠慢,隨即冒著雪,撒腿跑到我娘的墳上,瞑眼閉氣,摩挲著胸口的綠印子,一面翻來倒去地不知訴了幾回:“娘!快走吧,別回來了。關八爺說姜婆的符厲害得很,您不快走就不能投胎了。”可我娘始終沒現身。我只聽得耳邊北風獵獵地響,似嘆氣,又像啼哭,繞著墳頭一陣緊過一陣。我強忍住淚水,不時也會想起矮子叔數落我的話,更覺得我娘地下有知,該明白我不要做個賴著親娘或者姜婆的奶娃子。 大約到了入夜前不久,我忽然聽見風聲裡夾著些別的聲音,四下一望,什麼也沒有——鎮上六條大街家家戶戶門窗緊閉,了無人跡,除了我家棧房掌著昨兒夜裡就一直沒熄的燈火之外,就是遍野遍地說銀不銀、說灰不灰的雪色。 我再一聽,聽見我爹從馬圈那邊兒扯直了嗓子喊我——可是不對,不只是我爹的喊聲,我還聽到些別的,打從鎮西河口上傳了過來。 ——一個姑娘在唱小曲兒。 ——皮鞭“忽嗒”抽在騾背上,車輪“骨碌骨碌”壓著碎冰,一路行來。 ——生了鏽的劍柄敲打著腰帶上的銅環,發出“扣登登”的悶響。 我沒理會我爹,卻一路沿著崗子頂往西疾走,越走越快,風聲和撞折的樹枝崩裂聲劃耳而過,我索性跑了起來,一直跑到河口崖子,我才靠在一塊大青石上喘氣,看清楚那暮色裡進鎮來的果然是司馬威,還有綠容。 不多一會兒,十多支火把也從棧房門口晃晃悠悠舉了過來。為首的正是姜婆。 “姜婆!”司馬威停下騾車,一提長劍,翻身躍上河面,大皮靴踩得冰碴子嘩嘩作響,“咱們又見面啦!” “那兒有什麼動靜嘛?姜,姜婆!”宋老棒槌把支火把往四下里胡亂指點,彷彿全沒瞧見那麼大一副騾車和司馬威那大塊頭兒。其實不只是宋老棒槌,就連我爹、劉鎮長、孫二爺也沒頭沒腦地到處張望。秦爛眼到底忍不住了,將火把遞給劉貴田,說:“我,我回去了,這麼冷的天兒,呿!”劉貴田像是岔了口氣兒,悶聲答道:“那我送您走。” 姜婆這邊一挺拐棍兒,吼道:“怎麼?少了一個?” “一個也不少。”司馬威說著時便緩緩地抽出了長劍,穩穩地當胸握住,道:“咱倆再戰它三百合!” “還有個琴姑呢?” 我爹一聽姜婆這麼說,搶上前便扯起姜婆的袖子:“姜婆!求您開恩,放琴姑一馬——” “嗯?”姜婆打鼻孔裡回了我爹一聲,抬手甩開他,一頭亂髮披散開:“如今晚兒來求情了?當初逼她跪祠堂上吊的是誰啊——婆婆我今兒不絕了這些冤魂,你水口鎮早晚沒有好日子過。” “告訴你,姜婆——”司馬威一步一步逼上前來,驀地裡北風轉成了西風,兜頭撲臉地夾起一片片雪塊泥漿。司馬威劍尖兒一直,繼續說道:“好漢做事好漢當,水口鎮上的飢荒都是我司馬威一個人鬧的,你別胡亂栽給曹四嫂!” 姜婆被司馬威幾句話封住了嘴。夜色益發地黑了,距離又遠,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不過,既然司馬威這麼說,她不該再怪罪我娘了吧? ——我剛把心一寬,卻發覺河岸邊蘆草叢裡又飄出一記人影來。是我娘!她沒聽我的話離開水口鎮。我一陣慌亂,只聽姜婆揚聲喝道:“好!既然你們三個都認了罪,就在婆婆我的符下受死吧!” “姜——婆——你——敢——”我喊著,一面拔腳狂奔,從崖子口連翻帶滾、三跳兩蹦,直衝姜婆攔腰撲去。 姜婆可沒提防我這一招,等她明白過來,司馬威的劍早已掄起一陣疾風,舞上她的面門。姜婆抽身向後一躍幾尺遠,我卻讓孫二爺攔腰給抱住了。 “這孩子著了魔了!”劉鎮長說著也過來架我的脖子,我心一橫,膽一壯,什麼也不管了,就像踹崔平那樣兒,照著劉鎮長的卵蛋就是一腳,回臉又狠狠咬了孫二爺的巴掌一大口。等他們都鬆了勁兒,我一翻身從雪地里站起身,指著姜婆對眾人說:“姜婆她蒙事,她騙人的;不信你們聽司馬威自己說——”可當我指向司馬威、綠容還有我娘的時候,每個人順勢望去,眼裡隻流露出一片空蕩蕩的神色。 “曹四!還不把你兒子帶回去,別在這兒礙事!”姜婆翻了翻瞎眼皮對我爹說。我爹一把摟住我,親我的臉和脖子,我感覺得到:他已經流下一臉的熱淚了。他並沒有照姜婆說的做,反而在我耳窩裡悄聲說:“我信你的,兒啊!我信你的。” “姜婆!”我娘這會兒卻開了口,“我今天來,只想勸您一句話:'得饒人處且饒人'罷!”“娘!快走,她有符!”我掙扎著叫道。 “娘也不打算投胎了。”我娘幽幽地說,“這年月,做人又有什麼意思?唉!姜婆,成不成您聽我一回呢?” 姜婆也不吭氣,身形一矮,“嗖”的聲躍到半空裡,一杖揮了下來。司馬威連忙迎劍抵擋。不料姜婆使的是個虛招,避過劍刃,空中一擰身,便落在綠容、司馬威和我娘的正中央,緊接著拐棍兒脫手飛出,朝司馬威的禿頭射去,司馬威正待閃過,姜婆早已空出右手,往左邊袖口裡抓住那張巨大的符絹來。那符“啪噠”一聲抖開的時候,司馬威的長劍已被拐棍兒震到好幾丈開外去。霎時間西風停了,那符卻蕩起一陣狂烈的北風,漫天漫地罩下來。我大叫一聲:“娘!” 就在這個當兒,破空傳來“碰碰碰”的一排槍響,我瞇著眼看見最後一星槍火打從崗子那頭亮起。再一轉眼,北風也戛然停了,半天裡一塊穿著七八個槍眼兒的符絹落下地來。姜婆暴跳起來,怒喊一聲:“什麼人?” “關八!”崗子上這時隱隱約約露出幾條人影,關八爺朗聲繼續說道:“姜婆!有天大的理也只佔人一輩子,不要做得太絕了。” 打從這個晚上起,姜婆、司馬威、綠容和我娘再也沒到水口鎮上來露過臉。 開春破冰之後,河水又清了起來。重蓋三姓祠堂的事招引了不少外地來賣力氣的短工,他們依舊像往常的過客一樣,打聽著姜婆的故事,可我是絕口不再說長道短的了。春麥收成的時節,關八爺一夥兒打縣城裡來,聽宋老棒槌說我變得不愛講話了,便笑吟吟地來到棧房裡,道:“怎麼著?不想存兩個錢買騾了?” “沒什麼意思。”我說,“那些個故事,真真假假的,連我都分不清,我可不想窮糊弄。”“你倒是長大了。”關八爺這回拍了拍我的肩膀,道:“不過,這來來往往的客人少了故事,路上總顯得冷清些。” 姜婆的故事之所以值錢,我是到很久很久以後——到我趕起十幾頭騾,走在北省的荒天野地裡——才慢慢兒明白其中緣故的;人總得相信點兒什麼,才好離開自己的爹娘,離開自己的家,而不覺得冷清又無助。也直到那個時候兒,我才發覺:姜婆之所以那麼強悍霸道,不外是她比什麼人都冷清無助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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