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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五章

我在天堂等你 裘山山 21002 2018-03-18
木蘭,我想在我訴說往事之前,我應當首先鼓足勇氣,說出那個橫亙在我們之間的、你心中的疑團。說出它才能解開它。你不必感到抱歉,也不必感到不安。它的存在已是有目共睹。它從很小的時候就在你的腦海裡生了根,這些年已經像一棵樹似的長得很高了,我甚至能看見那些葉片從你的眼裡伸出來。 這個疑團就是,你懷疑我們之間的血緣,你不相信你是我的親生女兒,你一遍遍地在心裡說,我不是我媽親生的。 對嗎? 我不怨你。因為在我和你之間——母親和女兒之間,確實存在著隔膜,這種隔膜足以讓你產生那樣的懷疑。尤其是與你的大哥木軍相比,與你的妹妹木槿相比。 我們之間的那種隔膜猶如大海和沙灘之間的堅硬岩石,使我們的身體和心靈都無法靠近。

可是我不能不告訴你,簡單明了地告訴你,你是我的親生女兒。千真萬確的是。 43年前,在西藏高原一個簡易的藏民房裡,我生下了你。 同時我還要告訴你,我們家裡的確有3個子女不是我親生的,他們是你的大哥木軍,你的妹妹木槿,你的弟弟木凱。過去之所以不願說出你的身世,就是為了他們。 因為你的生命真相和他們的生命真相緊密相關。我們不想讓他們知道,也就瞞了你。 你驚訝。你肯定會驚訝。 木蘭,讓我告訴你,請你和我一起來承受。 也請原諒你的母親。 孩子們,請你們都坐下來,聽我說,聽我一一地說,一個一個地說。我要把我這一生所曾經擁有和仍然擁有的6個孩子的生命真相,全部告訴你們。我要告訴你們,我是經歷了怎樣的磨難和痛苦,才成為你們的母親。

1951年秋天,我們終於走到了拉薩,從昌都出發,行程3千里,翻越5千米以上的雪山10餘座,跨越冰河幾十條。但我和我腹中的孩子都終於走過來了。到拉薩時,孩子已有6個月了,但我的身體看上去仍是瘦弱的。 我們在拉薩附近一個藏軍留下的舊軍營裡住了下來。雖然營房破爛不堪,潮濕陰暗,但比起進軍路上在風雪中搖擺的帳篷已經強了許多。至少我們不用每天出發,每天在風雪中跋涉了。我有一種精疲力盡的感覺。但我知道,對這支隊伍來說,偉大的使命才剛剛開始。我們跋涉千里來到拉薩,是為了讓它改天換地。 放下背包沒幾天,“向荒原進軍,向土地要糧食,向沙灘要菜”的口號就叫響了,我們投入了大規模的生產運動。就向我們必須邊修路邊進藏一樣,我們也必須邊生產邊開展工作。我們要靠自己的雙手養活自己。當時川藏公路才修到金沙江邊,部隊所需的糧食仍靠犛牛馱運,千里迢迢,根本無法滿足需要。而當時復雜的政治形勢,使我們在拉薩買不到糧食,只能靠自己生產。否則我們就是走到了,也無法生存下去。

我們的大生產運動不可能在現有的土地上開展,我們只能在千百年來荒涼的拉薩河灘上開墾荒地。拉薩河從群山中奔流而來,繞過拉薩,在兩岸留下了大片的亂石荒灘。亂石灘上荊棘密布,亂石累累,野兔出沒,可以說已經沉睡了千年萬年。 進藏大軍,也是開荒大軍,喚醒了沉睡千年的荒地。 當我們在河灘上和大片的荊棘開戰,和成堆的亂石開戰,和狂舞的風沙開戰時,肚子裡往往只有一點點食物。所以不用誰告訴我們,我們都深深懂得糧食的重要性,從骨子裡懂得。 11月的拉薩已進入隆冬季節,拉薩河面上漂浮著冰塊,河兩岸白雪皚皚。你們的父親和官兵們一起,冒著凜冽的寒風戰斗在拉薩河灘上。 我那時身體已經笨重,在家裡編印宣傳小報,或者和炊事員一起到工地上去為他們送飯送水。每次站在河灘上看著眼前的景象,我都激動不已,我真的明白了什麼叫不可戰勝。僅僅20多天,我們的官兵就在荒灘上開出了3000多畝土地!

我們將種子撒進了這片新開墾的土地,我們將希望撒進了這片新開墾的土地。 我取出管理員留下來的白菜仔和蘿蔔仔,也一一地撒了下去。我在心裡對管理員說,對蘇隊長說,我們既然能跨越千山萬水走進來,我們就一定能在這里呆下去。 什麼也不能將我們打垮。 開出的荒,要等來年春天才能播種。那個冬天,我們依然存在嚴重的糧荒。 你們可能無法想像,那段時期我們整個部隊的主食就是黑豌豆。當地的藏民把它們當成馬料。可以這樣說,最初的一年半載,我們是吃馬料捱過來的。西藏的豌豆是黑的,有個民間傳說,說豌豆的種子是當年文成公主帶進西藏的,她用黑鐵鍋挑著豌豆苗,所以被染黑了。不過我到現在也不甚明了,西藏的豌豆為什麼是黑的。

我們的每一頓飯要么就是煮黑豌豆,要么就是把黑豌豆磨成粉當糌巴吃。那時沒有高壓鍋,豌豆很難煮爛,我們就吃那半生不熟的豌豆。但即使是半生不熟的豌豆,也不能讓我們管夠。我的飢餓感比進軍路上更強烈了,因為那已是兩個人的飢餓。 你們的父親常常把他的那一份讓給我,或者說,讓給我腹中的孩子。可我怎麼忍心吃呢?他每天的體力消耗比我大得多,他總是和戰士們一起開荒。我們常常為了推讓食物而發生爭吵。當然,我們的爭吵是無聲。在推來推去之後,他一發火,就把碗往我面前一放,然後摔門走出去。 12月,西藏最冷的季節,我的第一個孩子不顧一切地要到這個世界上來。我想他是不是在腹中總是挨餓,受不了了,想自己出來找吃的?或許是他不忍心再拖累我,想離開我,減輕我的負擔?

總之,7個月的時候,我早產了。 發作的時候是夜裡。 我肚子痛得厲害,可不忍心叫醒你們父親,他實在是太勞累了。我就在床上翻來覆去折騰,終於把你們父親驚醒了,他點上燈一看,我的汗水已從額頭上淌了下來。那麼冷的天,我卻像在酷暑中一樣。你父親一下緊張起來,他以為我吃什麼東西吃壞了肚子。那時為了腹中的孩子能有一些營養,我什麼都試著吃,還常常煮馬料吃。 但那天,一種女性的直覺使我意識到,我不是吃壞了肚子,而是孩子要出來了。 我對說你們父親說,趕緊去叫醫生,我可能要生了。 你們父親怔愣了一下,連大衣都沒穿就衝了出去。外面正下著大雪,刮著大風,風雪呼嘯的聲音更讓我有一種緊張的感覺。很快他又回來了,一個人。他跟我說,辛醫生出診去了。不過我從他那兒找到一本書,你別怕,我會照書上說做……

那是一本厚厚的《醫生手冊》。 你們的父親抱著書,在那裡一頁頁地翻,手微微有些抖。他翻到有關接生的部分就讀了起來。我痛得身子捲縮成一團。當然,我沒有叫。我只是咬緊了牙關。我怕我叫出來他會更緊張。 他急急地念道:孕婦在懷孕9個月後將臨產……可你才7個多月呀? 我忍著痛說,這叫早產。我媽生我就是早產。 他恍然大悟的樣子,又繼續念道:臨產前有陣痛,每隔幾分鐘發作一次,並且間隔越來越短,對,症狀一樣,看來你就是要生了。我看看怎麼做:讓產婦平躺在床上……你們父親匆忙讀了一遍,就把醫生手冊翻開放在桌上,用手槍壓著書,然後捲起袖子照著書本開始為我接生。他有些手忙腳亂,不知所措。我的陣痛越來越厲害,我強忍住不呻吟,但冷汗已佈滿了額頭。你們的父親緊張萬分,不斷地說,小白你別怕,小白你別怕。

正在這時,門被轟地一聲推開,一陣猛烈的風雪將辛醫生捲進屋來。 辛醫生踉蹌地關上門,撲到床邊。 你們父親大喊一聲:你來得太好了!快,幫我一把! 但辛醫生看清了眼前的情形後,卻張著兩隻胳膊,在我的床邊來迴轉,不知從何處下手。雖然他是醫生,但他還從來沒為產婦接生過。我是他遇見的第一個產婦。 他比你們的父親更不知所措。 你們的父親焦急地指揮說,快找剪刀,消毒! 疼痛已使我顧不上害羞和一切的一切了,我憑著本能努力地用著勁兒,想盡快把孩子生下來。可是無論我怎樣深呼吸,怎樣用力,一點兒用也沒有。 你們的父親在一旁臉漲得通紅,好像比我還用勁兒。他握著我的手大聲喊,勇敢點兒,你要勇敢點兒!忽然,我聽見辛醫生大喊,出來了出來了!但接著他又喊:不對,應該先出頭的,怎麼先出來一隻腳?

你們父親看了一眼書,說,對,嬰兒的頭應該先出來。快把腳塞回去! 辛醫生就真的把那隻腳塞了回去。 但片刻之後,那隻腳又固執地出來了。這回我聽見你們父親說,別管那麼多了,腳出來就腳出來!快拽腳! 辛醫生擔心道,這樣很危險。 你們父親發火說,書上說老這麼拖延下去更危險,我們必須盡快結束戰鬥! 他們兩個人真的就去拽孩子的腳。我真不知道他們是怎麼拽的,因為我已經痛得粉身碎骨一般,我大叫起來,我不生了!我不要了!讓我去死吧! 你們父親命令似地對我說:不要叫,勇敢點兒!用力!再用力!我要你和孩子都好好的! 他們硬是從腳到頭把整個孩子拽了出來。我在孩子離開我身體的那一瞬間昏迷了過去。 據說那孩子出來後一點兒聲音也沒有。你們父親揀起書來看,照書上說的,用力拍打著嬰兒的後背。幾聲之後,終於響起了微弱的哭聲。

是個男孩兒。 但是這個可憐的孩子,這個跟著我翻越了萬水千山的孩子,這個在我肚子裡一直餓到出生的孩子,這個腳先出來的孩子,卻只活了一天,他連一口奶都沒來得及吃,連個名字都還沒有,就離開了這個世界。好像他的出生,僅僅是為了讓我難過,讓我內疚。 我真的非常內疚。 我想是不是懷孕之初我蹦噠得太厲害了傷了他?是不是翻雪山的時候凍壞了他? 是不是傷心落淚時哭壞了他?是不是沒有吃的餓懷了他? 而你們的父親比我更內疚。他不斷地說,都怪我,我不該拽他腳的,我該再把他的腳塞回去的。肯定是我拽的時候把他弄傷了…… 我們把他安葬在了新開的荒地旁邊。 你們父親說,他守著這些莊稼,再也不會餓著了。 從血緣意義上說,他是我的第一個孩子。 很快,我又懷上了老二。 懷上老二後我非常小心,不再任性地東顛西跑,也不再熬夜。你們父親要我吃什麼我就吃什麼。可是在西藏,無論你多麼注意,也談不上有營養。能吃飽飯已是不易,何來營養?我依然瘦得像個小戰士。一些來找你們父親的人經常把我當成他的通訊員,進門就拍我的肩膀問,小鬼,團長在不在?等我一開口,他們才面紅耳赤地說,對不起對不起。 我知道不怪他們,我那時的確不像個女人,更不像一個生過孩子的女人。瘦瘦的身體,短短的頭髮,還總是扣著一頂軍帽,懷孕到7個月時,身上都看不出動靜。 1952年夏天,也就是我們進藏後的第二個夏天,新開墾的土地沒有辜負我們的汗水,呈現出一片豐收在望的景象。不料進入8月,拉薩河水暴漲,淹沒了我們官兵在河灘上辛辛苦苦開墾出來的3千多畝土地,那些土地本來在官兵們汗水的浸泡下,已經孕育出了大片的青稞、小麥和蔬菜,河水卻在一夜之間漫了上來,將它們統統淹沒。 官兵們深夜緊急出動,跑步衝進暴雨裡。將軍們舉著火把在齊腰深的水里指揮戰鬥,士兵們跳入水中用鍬挖,用手刨,用肩扛,上下一致,齊心協力,一直奮戰到天明,終於將洪水排除了。那一次的戰鬥是最用不著作動員的戰鬥。因為所有的進藏官兵都對飢餓有著刻骨銘心的記憶,整整兩年,他們——或者說我們——從來就沒有吃飽過肚子,從來都是餓著肚子在進軍,在打仗,在工作的。 那是一個豐收年。我們收穫了幾十萬斤的青稞、小麥和豌豆,還收穫了上百萬斤的蔬菜。那其中就有飽含管理員期待的蘿蔔和白菜。那蘿蔔大得像娃娃一樣。當地的藏民看到後萬分驚訝,他們感到可思議。他們想不通這支軍隊什麼時候變成了一支生產隊?種出的糧食比他們的還多還好?他們簡直無法相信這樣一片爛石灘,這樣一片荊棘叢生的地方會變成如此整齊的糧田,長出如此多的糧食。他們甚至認為這不是一支軍隊,而是天兵。因為在西藏以往的歷史上,軍隊從來都是靠百姓養活的。 他們那驚訝的表情我至今都忘不了。 只有拉薩河明白這一切。儘管它差點兒毀掉了我們的良田。 更多的時候,拉薩河是安靜的。圍繞著拉薩城,生怕驚了這座聖城裡的人。有人說拉薩是太陽城的意思,有人說拉薩是聖城的意思。要我說,我當然更喜歡前者。 用藏語表達就是“尼瑪拉薩”。不過,太陽和神聖並不相悖,很多時候,它們可以說是同義。 就在這個豐收的季節裡,我生下了老二。 有了第一次的教訓,第二次接生時,你們父親為了保險起見,專門請了一位藏族婦女來為我接生。當然,他自己也鎮靜了許多,他叫通訊員燒了一大鍋熱水,還準備了兩個軍用水壺,準備孩子一生下來,就用兩個灌滿熱水的水壺一左一右地暖著孩子。 那個藏族婦女,臉上掛著溫和而又神秘的的笑容。她在團里通司(註釋:司通:翻譯)的陪同下來了。一來就將你們的父親請到了門外。我因為產前的陣痛發作,痛得捲縮在床上。 但她不慌不忙,閉著眼,嘴裡念念有詞,進行著她的接生儀式。在他們的宗教信仰裡,人的出生就是轉世,從前世轉入今世,所以必須進行生命的交接。 她緩緩念道:我今要往兜率陀天,清靜慈四彌勒菩薩,因我現處中陰境中,此正其時。呼喚三寶,請求加被。祈禱大悲世尊,挺胸抬頭而行。 她在念經文時,你們的父親急不可耐地在門外徘徊,時不時地推開一條門逢往裡看。他他看我受難的樣子,真恨不能馬上為我接生。可既然請了人家,就不能不尊重人家的風俗習慣。儀式結束後,女人終於開始為我接生。 也不知是因為她有經驗,還是因為我生第二個,總之孩子順里地出生了。 老二是個女兒。你們父親高興極了。他給女兒取名叫薩薩。他說第一個孩子連名字都來不及取,這回有了名字,就能留住孩子了。非常奇怪的是,那麼瘦弱的我,常常吃不飽肚子的我,竟然有奶水。薩薩終於吃上了我的奶。 開墾的荒灘獲得了大面積豐收,使我們的口糧問題得到了緩解。但生活依然很困難。解放初期拉薩的物價非常高,一個銀元才能買一個雞蛋,那是我們所無法享受的。你們父親為了讓我有更多的奶水餵孩子,就去撈河裡的魚。西藏的魚非常奇特,沒有魚鱗,只有厚厚的皮。沒想到我吃魚竟中毒了,嘔吐不止。後來還是那位藏族房東告訴我們,那河裡好些魚的魚子都有毒。從那以後,我再也不吃魚子了。 來年春天,薩薩半歲了,已經能扶著牆走路了,非常可愛,誰來了都喜歡逗她。 眼看著天氣一天天暖和了,我以為最艱難的日子已經過去了,我卻不知道春天更容易感冒。 有一天我從外面工作回來,看見薩薩小臉通紅。一摸額頭,滾燙。顯然在發燒。 我連忙叫來辛醫生,辛醫生診斷說是感冒。感冒,這是多麼小的一個病,可在當時,我們團裡竟連最簡單的感冒藥也沒有,僅有的一瓶阿司匹林也是過期的。以往我們生了病,全靠自己的抵抗力去和病魔抗爭。 可薩薩太小了啊,她無力抗爭。她被病魔折磨著,越燒越厲害,並且伴有一陣陣的痙攣。現在想來,她已經從感冒轉成了肺炎。可是我除了拿冰塊為她冷敷外,沒有一點兒別的辦法。辛醫生和我一樣,除了給她吃過期的阿司匹林外,也束手無策。他在屋裡來回走著,不斷地說,我算什麼醫生?我算什麼醫生? ! 當時你們父親外出執行任務去了。我知道即使他在,也不會有任何辦法的。我寧可他不在,讓我一個人來承受這個必然來臨的苦難。 那些天,我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她,看著她的小臉從粉紅到蒼白,看著她的哭聲漸漸微弱,看著她的身體一點點地衰下去。到第4天的早上,薩薩終於沒有了呼吸。 她死得非常安靜,在我的懷裡。我當時幾天沒合眼,疲倦已極,就抱著她睡著了。 等突然醒來時,發現懷裡冰涼…… 她就像是一個遠道來看我的客人,見我在睡,不想打攪我,悄悄地掩上門走掉了。 我無法告訴你們我當時的心情。這麼多年來我不願觸及它,不願打開那扇門。 我現在忽然明白,我不願對你們講及你們的身世,這也是一個重要的原因——我不想讓這一情景再現,哪怕僅僅是在腦海裡再現。 我抱著薩薩呆坐在那裡,坐了一整天。無論辛醫生怎麼勸我,我都不肯放下她。 我不相信薩薩會死,她是那麼活潑的一個小生命。她怎麼能一動不動呢?就是我死了她也不應該死。我沒有哭。就是那時候,我突然發現我不會哭了,薩薩死了,我的生命的一部分也隨之死去。 你父親回來後一言不發,他沒有責備我,也沒有安慰我。他把薩薩接過去,騰出一個裝書用的木箱,鋪上自己的一件軍衣,把薩薩放了進去。然後他拿了把鋤頭,一個人在房子後面使勁兒地挖,挖了一個整齊的土坑,把木箱埋了進去。 他在墳前種下一棵紅柳。 很長一段時間,我不哭也不笑,少言寡語,默默發呆,面色像老人一樣凝重。 直到有了你,木蘭。 現在我終於講到了你。木蘭,原諒我的遲緩。 但是你要知道,前面的那些敘述絕不是多餘的,他們,你的哥哥和姐姐,畢竟來到過這個世界上,畢竟和你一樣,是我親生的孩子,是我的骨血。沒有他們,就沒有你。 生下你已是1954年春。你是1954年4月出生的。這個其實你早已知道。重申一遍,完全是因為順便。 4月雖不是西藏的黃金季節,但地上已有了綠色,空氣中有了些許的溫暖和濕潤。 那時我們所在的部隊已調防到了邊境重鎮也是通商口岸的亞東。亞東比之拉薩,海拔要低許多,不到3千米。所以人們把它叫做亞東溝。你在西藏當過兵的,一定知道亞東。那裡有樹木,有綠色的植被,氧氣的含量也比拉薩多許多。因為這一切,你的孕育和出生比起前面的哥哥姐姐來似乎順利多了。你父親為你取了一個藏族名字:希維,它的漢語意思是和平。 為什麼後來你改叫木蘭而不再叫希維?那是因為你的大哥。 應該說你順利地過了第一關,出生關。 你的出生給我和你父親的臉上都帶來了笑容,那是一種懷著新希望的笑容。還不僅如此,自你出生後,我們這個家一下子就興旺起來。真的,你出生後不到一年,我和你父親忽然間擁有了3個孩子。有了木軍,有了你,還有了木槿。 但你們並不是依次到來的,你們幾乎是一起到來的。 你出生不久之後,王政委病故了。 王政委的病故對你們的父親打擊是巨大的。如果不是有個活生生的小女兒每天望著他笑,我真不知他會不會也倒下。 蘇隊長臨終前曾囑咐我,一定要找到虎子。她把這事囑咐給我,是因為當時只有我在身邊,卻沒想到成了讖言:王政委也離去了,這使尋找虎子的任務真正地落在了我的肩上。 但在川藏公路修通之前,我無法離開西藏,無法尋找虎子。我只能在心裡一遍遍地想,虎子你在哪裡? 我有一種直覺,虎子還活著。 再接著說你,木蘭。 你一天天地大起來,會笑了,會呀呀發語了。你的燦爛的笑容,漸漸撫平了我和你父親心裡的創傷。但我和你父親仍在心裡擔憂著,害怕她出什麼意外。由於前兩個孩子的夭折,使我和你們父親已變得非常謹慎非常小心,生怕再出什麼差錯。 我想無論是我,還是你們父親,都已經經受不起這樣的打擊了。 我和你們父親商量,想請一位藏族保姆來幫我。我想也許只有西藏女人,才能把出生在西藏的孩子養大。 可是連續找了兩位,都由於語言完全不通而無法在一起生活。 終於有一天,民運股股長帶來一個年輕的藏族女人,他說這個女人會說漢話,並且養過孩子。我高興極了,連忙請她進來。她果然聽明白了,說謝謝。我一聽是四川口音,覺得很親切,就和她聊起來。 萬萬沒想到,她竟是那個我在進軍路上遇見過的叩長頭的小姑娘——尼瑪。 和尼瑪的相識相遇,幾乎讓我相信了命運這回事。不然該如何解釋我們之間的一次又一次相遇?該如何解釋我們兩人之間緊緊糾纏在一起的命運?該如何解釋我們懷著不同的信仰卻走著完全相同的路? 當然,我再次見到尼瑪時,她已有了很大的變化,她不再是那個髮髻上插著小紅花的小姑娘了,她的面龐不再光潔,不僅有許多的疤痕,還有許多的滄桑。 讓我先說尼瑪的身世吧。 尼瑪的老家在四川藏區一個叫道浮的地方,我們進軍西藏時曾路過那裡。她的父親是漢族,母親是藏族。 17歲那年,家鄉遭了大災,她的父親母親還有兩個弟弟都餓死了。這時,村里有幾個家裡遭了大災的女人相約著,要叩長頭去拉薩朝聖。 她們聽人說拉薩遍地是金子,只要虔誠地叩長頭叩到拉薩,就是此生受盡苦難,來世也能過上天堂般的日子。於是她就和幾個女人一起結伴離開了家鄉。 她們走了整整一年。 我遇見她們時,她們剛剛離開家鄉1個多月。她也說她們在叩長頭的路上的確遇到過軍隊,但她沒有註意到軍隊中有女人,更沒有註意到我。 和我們分手後,她們歷盡千辛萬苦,一直虔誠地叩頭到拉薩。一路上,不斷地有人病死餓死凍死,等到拉薩時,從家鄉出來的6個人,就只剩尼瑪和另一個姑娘了。 但出現在她們眼前的拉薩,根本不是像她們想的那樣遍地是金,而是遍地的窮人。她們只好流落街頭,靠乞討為生。 半年後,另一個姑娘也病死了。而模樣比較漂亮的尼瑪,則被一個貴族家的裁縫娶回去作了妻子,並生下一個女兒。 沒想到生下女兒幾個月後,尼瑪又遭了難,她和女兒同時染上了天花。 在當時的拉薩,染上天花就等於得了不治之症,不要說沒錢治,就是有錢也治不了。因此凡是得了天花的,一律要趕出家門,趕到拉薩河的河心島上,困在那兒,任其餓死凍死。 尼瑪當時不僅懷抱著吃奶的嬰兒,而且又有了身孕,但她的丈夫還是狠心地把她們母女趕出了家門。 尼瑪和女兒在島上凍餓交加,3個月大的嬰兒很快就夭折了。但頑強的尼瑪卻活了下來。 我相信尼瑪之所以能活下來,完全是靠著母親的精神支撐。她說如果她死了,她腹中的孩子也會隨之死去。所以她不能死。 靠著一些好心的路人施捨的糌粑裹腹,靠著拉薩河的冰水解渴,一個多月後,尼瑪的天花終於自愈,只是臉上落下了許多疤痕。她再也不願回到那個所謂的家裡去了,重新開始流落街頭。 後來她聽人傳說,拉薩來了解放軍,給解放軍做工不但不受欺負,還可以得到工錢,她就跑到部隊的八一農場找活干。恰好在這時候,我們團民運股股長去那里辦事,遇見了她。一聽她會說漢話,就把她帶回來了。 尼瑪的到來,讓我和你們父親心裡都踏實了許多。儘管很快我們就得知她自己也有了身孕,我們還是留下了她。 1954年9月,你們父親接到上級通知,他被選為英模代表,將和西藏軍區的其他代表一起,去北京參加國慶觀禮。 經過反复商量,他決定帶上我和女兒一起出去。 一方面我想去軍留守處打聽一下虎子的消息;另一方面我也想回重慶去看一下母親。自從參軍離家後,我一直沒有她的消息。雖然我也給她寫過幾封信,可由於我們的行踪不定,我從沒收到過她的信。我不知道這些年來她怎麼樣了。我很擔憂。 我還有個想法,如果母親身體許可的話,我就把木蘭留給她撫養。我還是擔心西藏的氣候對孩子不適應。 尼瑪有身孕,不能與我們同行。我們就將她安頓在部隊,讓她等著我們。 9月中旬,我們出發了。那時木蘭剛剛5個月。 當時,川藏線尚未完全修好,汽車只能通到扎木。我們一行人時而騎馬,時而步行,一點點地往前移。路途遙遙,我無法抱著你行走。出發前,你們父親找了只木箱,墊上厚厚的衣服,把木蘭放進去。然後再把木箱放到馬背上,馬背的另一邊是行李。 不管路途怎麼樣,木蘭都在箱子裡靜靜地睡著,一聲不吭,好像知道我們很辛苦,不願再添麻煩似的。我卻懷著恐懼的心理,隨時把她搖醒,生怕她的睡著是不正常的。那次同行的不只我們一個孩子,還有兩個稍大一點兒的,一個2歲,一個3歲,都是想送到內地保育院去的。那時在西藏出生的孩子,成活率非常低。有的生下來就死了,有的雖然是活的,卻在幾個月後死去。為了解決這個問題,十八軍留守處在距成都不遠的大邑縣辦了一個保育院,專門撫養我們的孩子。 翻越米拉山時,我們遇見了正在修路的部隊。那些已經在這條路上奮戰了3、4年的修路戰士們,已被風雪蹂躪得不像樣子了,臉龐憔悴,衣衫襤褸。我懷著敬意和疼愛看著他們,我說不出話來。他們卻熱情地和我們打著招呼,為我們祝福。有些戰士還笑容滿面地逗著孩子,一點兒也沒有怨言和嘆息。 我們一點點地往山上走,越往上海拔越高。 9月的天氣,在這個高山頂上卻冷得像冬天一樣。到了山頂,居然飄起了零星的雪花。我把木蘭從箱子裡抱起來,抱在懷裡,衣服裹了又裹,生怕把你凍著了。 忽然,我聽見同行的一個母親叫起來,她說不好了,我的孩子在抽筋! 我們圍過去。見她那個2歲的孩子臉色蒼白、嘴唇發紫,渾身抽畜。隨行的醫生說這是缺氧造成的窒息。我一聽,連忙打開襁褓看木蘭,我發現木蘭正瞪著一雙大眼睛看著我。我鬆了口氣,高興地對你們父親說,看咱們女兒多乖,眼睛瞪得那麼大。 哪知隨行的醫生一看說,不好,這孩子的情況更嚴重,瞳孔已經放大了。 我的腿一下就軟在了地上,險些把你摔了。 你們的父親還算鎮靜,他接過孩子問醫生,現在怎麼辦?醫生說沒有藥物可治,惟有盡快下山,只要到了山下氧氣充足的地方,孩子自然就能緩過來。你們的父親問盡快是多快?醫生說最好是半小時之內。 你們的父親聽了二話沒說,抱起孩子就往山下衝。道路泥濘不堪,他跌跌撞撞的,生怕把孩子摔著,這使他跑起來的樣子有些奇怪。那些修路的戰士怔愣著,一時不明白這位首長怎麼了。這時有人大喊了一聲:各連注意了,傳我的口令,以最快的速度把孩子們送到山下去! 原來是負責修那段路的一位營長。 一個戰士聽見口令,丟掉上手的鐵鍬,飛快地迎上去從你們父親懷裡接過孩子朝山下跑去,幾步之後就被另一個戰士接了過去。我看見裹在襁褓裡的木蘭從一個戰士的手中傳到了另一個戰士的手中,我看見戰士們的腳下泥漿四濺,頭頂雪花紛飛。我看見一雙手和又一雙手組成了一條生命之鍊…… 戰士們抱著生命在奔跑,他們自己的生命也隨之飛奔起來。那一刻我已經相信,孩子們得救了,他們一定能獲得新生。很快,襁褓就離開了我的視線,消失在山的拐彎處。 等我終於跌跌撞撞地跑到山下時,木蘭已經躺在一個陌生軍官的懷裡睡著了,臉色平靜,呼吸均勻。那安寧的樣子告訴我,她一點兒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一點兒也不知道自己已經經歷了死亡,小小的年紀已經有了深深的生命刻痕。 這時,另外兩個孩子也緩過來了,他們怯生生地重新喊出了媽媽。 我相信米拉山至今還記得這一切,我相信它至還記得這三個小生命。畢竟,他們是在跨越了它之後,獲得新生的。我和兩位母親一起流下了熱淚。 木蘭,你能夠理解我的心情嗎? 我為你的死而後生喜極而泣,我為我的失而復得喜極而泣,我更為修路戰士的壯舉感動不已。我不能想像,如果你又隨你的哥哥姐姐去了,我該怎麼辦?我緊緊抱著你想,我一定要好好地把你撫養成人,然後告訴你曾經發生的這一切。我甚至覺得我要把你撫養成人,就是為了告訴你這一切,就是為了讓你對那些素不相識的官兵永遠心懷感激。 木蘭,你能夠嗎? 我想你能夠。你是個善良的孩子,你一定會對所有有恩於你的人心懷感激的。 可是我卻沒能做到。我沒有把這一切告訴你。 木蘭,有一次你發燒住院,我正好在身邊。看著你小臉燒得通紅,我很難過,忍不住想把你摟進懷裡,就像病房裡的其他母親那樣。但你努力將我的手臂掙開,然後躺到床上,盡量將身子往牆邊靠,不讓我挨著。我知道你不習慣我的任何親暱表示,但當你做得那樣明顯時,我還是感到了鑽心的難過。那時你才11歲。 我沒再努力,就坐在一邊看你。 我默默地想,我是你的親生母親呀。不是說血濃於水嗎?為什麼我們之間永遠有隔膜?我們的親情上哪兒去了?真的被離別的歲月沖走了嗎? 但我不怨你。 許多事情,從一開始就已經寫好了結局。當我忍著淚,把半歲的你丟到保育院而領走了5歲的木軍時,我就應該想到後來的。 但我不後悔。 當時我只能那樣做,我不能違背我對蘇隊長和王政委許下的諾言。 可是我多麼想告訴你,我一直想告訴你,你的生命中同樣有著我的傷痛,有著我難以忘懷的生命記憶。 現在我要說的是木軍。 我早該說到木軍了。儘管木軍是在木蘭半歲之後才來到我身邊的,但他是長子,他是我們家真正的老大,你們說是嗎? 其實在我前面的講述中,你們已經明白了木軍的來歷,你們已經明白了誰是木軍的親生父母,誰是木軍。是的,木軍就是虎子,就是蘇隊長和王政委惟一的兒子。 就在那一年,我抱著木蘭出藏的那年,我找到了虎子,我有了木軍。 回到重慶後我得知,母親已經去世了。我心情沉重地抱著木蘭回到成都,來到了十八軍保育院。我是想打聽一下虎子的消息。 沒想到我剛一到保育院,就意外地遇見了徐雅蘭。 你們都知道徐雅蘭,她不僅是我的戰友,還是你們兄弟姊妹最喜歡的八一校的徐老師。她在甘孜被查出心髒病後,與我們分手了。但她不願離開部隊,從甘孜回到成都後,她就到保育院當老師了,以後又到了八一校。因為身體的原因,她終生沒有生育,但她卻有無數的孩子。在她去世前,她一直是我們家最受尊敬最受歡迎的客人。 那天在門口,我們一眼就認出了對方,儘管我們都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我們驚喜異常,叫著對方的名字擁抱在了一起。有很長時間我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緊緊地擁抱著。分手5年來所經歷的一切全都湧了上來,緊緊地塞在我的嗓子眼裡,把我的眼淚也塞住了。 後來還是木蘭的哭聲救了我們,木蘭是被我們的擁抱弄醒的。她一聲嘹亮的啼哭讓我們兩個同時笑起來。徐老師一邊抹著眼淚一邊驚訝地說,這是你的孩子嗎? 我點點頭,說出的第一句話竟是,她已經是第三個了,前面兩個都沒了。 徐雅蘭撫摸著你的小臉說,你把她交給我吧,我來替你養。 我怔了,沒有思想準備。我怎麼捨得?你還在吃奶呀。 正在這時,一個大腦袋的小男孩兒向我們走過來。我一下子被他吸引住了。我把懷裡的你交給徐雅蘭,蹲下身來迎他。我想吸引我的一定是他的眼睛。他有一雙非常乾淨但卻非常憂鬱的眼睛,那眼裡的憂鬱與他的年齡很不相稱,讓人看了心悸。 比之他的腦袋,他的身軀顯得非常瘦小,搖搖晃晃地走向我,猶猶豫豫地走向我他走到我跟前,仰起他的小臉怯生生地開口說:阿姨,你是從西藏來的嗎? 我點點頭,有些不知所措。 他說,我的媽媽也在西藏。你把我的名字記下來,叫她來看我好嗎? 在他說話的那一刻,我一眼看見了他額際上的那個疤痕,我驚訝地抬頭看徐雅蘭。我說難道他是……虎子? 徐雅蘭含著眼淚點頭說,是,他就是虎子。 小男孩兒說,我叫木軍。 徐雅蘭說,拉姆當初把他送來時,只反复地說著十八軍三個字,於是保育院的同志就為他取名為木軍。木,十八之意。 我一把將他抱進懷裡,用力地摟著他。我把我的眼淚全都蹭在了他的臉上。我在心裡對蘇隊長說,找到了終於找到了,蘇隊長,你可以安息了。 木軍被我抱得不知所措,我說,我就是你的媽媽呀,木軍…… 木軍,你就是這樣來到了我的身邊,或者說,回到了我的身邊。 你本來就是我的孩子,我早就向蘇隊長許過諾言,要把你撫養成人的。而且早在進藏之初,我就一次次地說過像讖言一樣的話。第一次是蘇隊長決定帶你進藏時,我說你放心吧還有我呢。第二次是蘇隊長要把你留在甘孜時我說別留下,讓我來幫你帶。第三次是蘇隊長犧牲前我說我一定會找到虎子的,我要把他撫養成人。 難道我們不是命中的母子嗎?木軍。 我從此有了一個好兒子,一個讓我欣慰,讓我踏實的兒子。無論生活中有什麼困難,我只要看見你就會有信心。我甚至覺得你就像我的朋友,一個能夠懂得我明白我的朋友。我想那是因為你是和我一起走進西藏的,你和我有著共同的生命經歷和情感經歷。 正如你父親在信上說的,你是我們最可信賴的兒子。 那天夜裡,伴著成都平原的綿綿秋雨,我和徐雅蘭說了整整一夜的話。我們的淚水也像秋雨一樣綿綿不絕,沒有停止過。 那天夜里木蘭格外安靜,一直恬恬地睡著,沒來打攪我們。木蘭你從小就是個懂事的不給人添麻煩的孩子。木軍也安靜地睡在妹妹的身邊。自從我告訴他我是他的母親後,他就一步也不肯離開我了。 我講述了蘇隊長的犧牲,講述了劉毓蓉的失踪,講述了王政委的病故,還講述了我的兩個孩子的死……徐雅蘭的淚水一次次湧出,泡紅了眼睛。我真怕她的心臟承受不了這麼多的苦難,我盡可能平靜地講述。可是她仍是一次又一次地泣不成聲。 而我,已經把所有的淚水灑在了西藏。我的聲音一直哽咽著,卻沒有淚水。 徐雅蘭說,你變了,你再不是原來那個愛說愛笑的小白了。我想這是肯定的。 在經歷了這一切之後,我怎麼可能還是原來的我? 徐雅蘭告訴了我虎子的遭遇,也告訴了我她這些年來的經歷。因為身體的原因,她還沒有結婚。但她非常喜歡現在的工作,她愛孩子,孩子們也愛她。她對我說,她一直為自己沒能和我們一起走到西藏而遺憾,所以總想為我們這些在西藏工作的戰友們做些事情。 最後我們說到了孩子。 徐雅蘭說,你想把虎子帶進西藏嗎?我說是的,我不能再讓虎子成為孤兒了,不能再讓他離開母親了。她說可是你不能帶兩個孩子進藏,你不可能在那樣的環境中把兩個孩子都養活。這樣,你把小的這個留下來給我吧,我一定會像撫養自己的孩子一樣撫養她的。等過些年她大些了,你再來接她。 想到西藏寒冷的氣候,想到氧氣稀薄的空氣,想到缺醫少藥的現狀,尤其想到前兩個孩子的夭折,木蘭,我知道把你留給徐老師是最好的選擇。且不說我們是戰友,就是不認識,我也會把你留下來。真的,當時只要有人願意撫養你,我就會把你留下。我多麼希望你能平安長大呀,除此之外我再也沒有別的想法了。 但我不知道你一旦離開我,我還能否吃得下睡得著? 你才5個月呀,還在吃奶呀。我看著熟睡中的你,半天沒有吭聲。 你們的父親從北京返回後,我和他反复商量。我們反复商量後認定,還是覺得把木蘭留在保育院是比較好的選擇。那畢竟是我們自己部隊的保育院,許許多多西藏軍人的孩子都在那兒生活。 何況我們已經有了虎子。我們要做虎子的父母。 那兩天,虎子寸步不離地跟著我,生怕我再把他丟下。而且他沒有絲毫陌生感地叫我媽,一聲聲叫得我心裡發緊落淚。我終於痛下決心,帶走虎子,留下木蘭。 走之前,我們為你改名為木蘭,為的是讓你成為木軍的妹妹。 木蘭,我就這樣離開了你。 一個孩子從5個月起就離開了母親,並且從此很少和母親在一起,你能指望她對母親有多親呢?人們常說血濃於水,但人們不知道,養育之情比血緣更為重要。 所以這麼多年來,無論你怎樣的懷疑,怎樣的有想法,我都不怨你。我知道你失去了許多,我知道一些事實已經無法改變。但是木蘭,媽媽一直想告訴你,媽媽非常愛你。這麼多年來你從沒讓媽媽操過心,從沒讓媽媽失望過。不僅如此,你總是在替媽媽分擔生活的重壓,總像個長女一樣任勞任怨。 正如你父親在信上說的那樣,你是我們最省心的女兒。 返回西藏後我們得知,我們的家裡又多一個孩子——尼瑪的女兒梅朵。由於懷孕中受了太多的折磨,尼瑪也早產了。孩子生下來只有3斤3兩。於是我們喜愛地叫她三兩丫頭,而很少叫她梅朵。梅朵是花的意思,她真的像花一樣漂亮,大大的眼睛,直挺的鼻子,她繼承了母親尼瑪的所有優點。 看著三兩丫頭一天天長大,我就更想木蘭了。我只好拼命地工作,拼命地學習。 那時我已開始學習藏語了,在尼瑪的幫助下進步很快,不久就能作一些簡單的翻譯了。當你們父親外出需要和地方官員交往時,我就隨同他一起去,為他作翻譯。工作和學習上的進步,減輕了我對女兒的思念。 當然,更主要的是,我的身邊有木軍。木軍回到西藏後,居然很快就適應了那兒的氣候和生活。不知是因為孩子的適應能力強,還是因為他的父親母親在那兒保佑他? 木軍和其他男孩子一樣調皮搗蛋。但他從來沒有懷疑過我是他的母親。這讓我寬慰,讓我高興。而三兩丫頭,一天天地長成了一個人人都喜愛的小姑娘,又聰明又漂亮。不到1歲她就可以說話了,她叫尼瑪阿媽,叫我媽媽,叫你們的父親爸爸。 她的清脆的笑聲總是讓你們的父親隨時放下手上的工作,把她抱起來親個不停。 年底時我收到徐雅蘭的來信,還附了一張照片。徐雅蘭在信上說,木蘭一切都好,體重比原來增加了好幾斤。 我反复看著照片,照片上是個梳著馬桶蓋的小姑娘,她怯怯地望著我,她的眼睛非常像你們的父親。她終於活下來了。我對自己說,看來把她留在那兒是對的。 但我還是想,一旦條件許可了,就把她接回到身邊來。 木蘭5歲那年,你們父親去成都開會。一開完會,他就急急忙忙地趕到到保育院去看木蘭。當然,不僅僅是木蘭,他去看所有的孩子。那時西藏軍區有個規定,凡是到成都開會的西藏部隊幹部,無論自己有沒有孩子,都必須到保育院去看孩子。 以至那些長年不和父母在一起的孩子,只要看見穿軍裝的男人或女人就會歡呼雀躍,甚至就會叫爸爸媽媽。你父親一進去,就被孩子們圍住了,渾身上下吊滿了孩子。 但是木蘭,他的親生女兒,卻站在人群外,遠遠地看著他。 你們父親告訴我,在那一瞬間,他心痛萬分,恨不能立即把木蘭帶回到西藏來,帶在我們的身邊。 可是那時候,我們除了木軍之外,又有了兩個孩子:木槿和木凱。 我曾想過,永遠也不提這個話題。我相信任何一個母親,都不願提這樣的話題。 可是現在我必須說了,因為我不是任何一個母親,而你們也不是普通的孩子。 木槿,你父親在信上說,你是父母最疼愛的孩子。 你知道為什麼嗎? 因為你聰明,因為你漂亮,因為你小時候體弱多病,因為你的性格開朗,因為你總是有著陽光一樣的笑容。不不,這些是原因但都不是最重要的原因。最重要的原因是,你是西藏人民的孩子,你是尼瑪的女兒。 你就是那個讓我們快樂讓我們開心的三兩丫頭。 你是和木凱同時成為我的孩子的。儘管你和他相差4歲。 木凱出生後一直病病懨懨的,無論我們怎麼精心調養也不見好。當然,那個時候條件有限,所謂的精心調養,也不過就是多餵一些米糊糊。幾個月過去了,他還是很瘦弱,我感到有些束手無策了。尼瑪比我更焦急,她想了許多辦法,仍沒什麼效果。 尼瑪從我的口裡,知道了木凱的來歷,知道了他親生父親的事。知道他是為了救一個藏族孩子犧牲的,還知道他為了挽救藏族同胞的生命曾一次次地獻血,直到把自己的命獻了出去。為此她格外疼愛木凱。 有一天她對我說,不行,我還沒有盡心。我得走出去。我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我以為她又要去朝拜,去叩長頭。我說尼瑪你不能去,那不會有用的。尼瑪說你放心,我不是去叩頭,我想上山去採雪蓮,採蟲草。我要用最珍貴的草藥給木凱治病,可我還是不同意她去。 那時候雪剛剛化,上山採藥是很危險的。而且我心裡還有個想法,那些草藥不會對木凱有用的。木凱卻的是營養和氧氣。可尼瑪非常固執,我怎麼也說服不了她。 而你們的父親又到邊境線上執行任務去了。她還認真囑咐說,如果我有什麼意外回不來,三兩丫頭就歸你們了。她跟著你們我最放心了。 是的,那時的三兩丫頭已經像我們的女兒一樣了。她從生下來就在我們家裡,我們早已把她當成了家庭的一員。 但我仍阻止她走。 那天早上,尼瑪悄悄地走了。她再也沒有回到我們家來。 三天,五天,一個星期。直到你們的父親從邊境線回來,也沒有她的消息。你們的父親非常焦急,派了巡邏的戰士去找。兩個月後,才有人發現她的遺體。 因為氣候寒冷,遺體很完整。 我們無法判定她是因為飢餓而死還是因為寒冷而死,我們只知道她是為了孩子能活下去而死,我們還知道在她死後,木凱的身體真的奇蹟般地好起來。至今我也不清楚,是因為季節轉換暖和了小生命,還是因為尼瑪的虔誠感動了上蒼? 安葬了尼瑪之後,我為三兩丫頭正式取名歐木槿。 我和你們父親曾有個約定,有了女兒名字歸我取,有了兒子名字歸取,他喜歡植物所以給你取名木槿。那是一種很美很鮮豔的花,在西藏的許多地方都能看見。 木槿,這就是你。不知道你在知道了這一切之後,是否還像過去一樣愛你的父親?是否還像過去一樣感到被愛的幸福? 我想告訴你的是,無論你怎樣,我,還有你的父親,都對此生為你付出的愛無愧無悔。 現在讓我停下對關於孩子的敘述,先講另外一個人。這個人你們聽我說過,他就是我一生中永遠難忘的辛醫生。 1958年,西藏軍區黨委決定抽調一部分乾部,組成一個騎兵小分隊奔赴阿里地區開展民運工作。小分隊需要1名醫生,辛醫生主動提出申請去這個騎兵小分隊。 我不知道他這樣做有沒有我的原因,我只知道他堅決要求去條件更為艱苦的地方。你們父親絲毫不知道我們之間,準確地說,我們的心靈之間曾發生過的一切,他積極支持他去,他說年輕人應當敢於吃苦,敢於去最困難的地方。 辛醫生就這樣離開了我。 那時的我,已經經受了失去孩子的一次又一次打擊,變得無比剛強,或者說無比麻木,我幾乎沒有了女人在離別時應有的傷感和溫情。他來向我告別時,我除了說請多保重外,再沒有一句別的話。而他,在囑咐我注意身體時,還說了一句:照顧好歐團長。我知道這不是虛情假意,他很敬重你們的父親。 辛醫生走後,我們就失去了聯繫。一個很偶然的機會,我聽人說他結婚了。妻子是個醫學院的大學生,1954年進藏,是最早申請進藏的那批大學生之一。我為他感到欣慰。我盼著有一天能見到他,親口對他說,祝賀你,辛明同志。 但我卻沒機會了。 許多年以後,我從一份事蹟材料上得知了辛醫生犧牲的消息。 辛醫生來到阿里後,像個不知疲倦的人,把全部的精力和時間都投入到了救死扶傷的工作中。他不僅是小分隊的隨隊醫生,更是方圓幾百里的藏族百姓們的醫生,他們叫他辛門巴。他每天背著紅十字藥箱,沒日沒夜地騎在馬背上,走村串鄉。到底治癒了多少病人,連他自己也數不清。一次,為了搶救一個受傷的藏族青年,他還毅然地獻上了自己的200毫升鮮血。他是O型血,他有那樣一個血型,好像就是為了把自己獻出去似的。藏民們感激萬分地唱道:你的藥是仙丹,你的心像菩薩…… 除了看病,辛醫生還苦口婆心地給藏民們宣傳衛生知識,教他們挖廁所,教他們鋪鋪草,教他們洗衣服,教他們飯前洗手。他以他的善良和真誠,贏得了藏民們的深深愛戴。每當他離開一個地方時,那裡的藏民總是含淚相送,他們用藏族人最親密的禮節和他告別:用他們的臉和心與他的臉和心相碰。 一天黃昏,辛醫生在騎馬返回小分隊駐地時,突然看到一個藏族小男孩兒從一座簡易木橋上不慎跌入河中。辛醫生想也沒想就從馬上跳了下來,直撲進河水里。 河水很急,石頭又多,他被絆倒了,撲進河中心卻沒能抓住孩子。於是他衝上河岸跑到前面,第二次跳進水里,眼看就要截住孩子了,一個巨浪打過來,將他衝到了一塊大石頭上,孩子又被沖走了。辛醫生忍著劇痛爬起來,沿著河岸不顧一切地向下游跑去。岸邊的亂石和荊棘將他的手和腳刺得鮮血淋淋,跑到河彎處他第三次撲向水中,這一次,他用他的身體擋住了孩子,他用最後一點力氣把孩子推到岸邊。 由於天氣寒冷,河水徹骨,辛醫生終於失去了知覺,身體順著河水向下漂去。 那條河在拐彎之後變得急浪滔滔,片刻便將他沖走了。隨後追趕而來的藏族同胞大聲呼喊著:辛門巴!辛門巴!他們一邊喊一邊順河追趕,他們鍥而不捨地追了十幾里地,才在一個水流比較平緩的地方將他救起來。 藏民們以最快的速度把他送到附近的醫院。但趕到醫院時,辛醫生已經停止了呼吸。藏民們圍在那裡久久不肯散去,他們不相信辛醫生就這麼去了。那位為辛醫生作搶救的老醫生對圍著的人群說,辛醫生不僅僅是溺水而死,他的生命已經透支了,他的整個身體都已極度衰竭,就是說,還在他活著的時候,他就已經把自己獻了出去。 辛醫生犧牲後,小分隊的同志重新加固了那座木橋,藏胞們將那座橋命名為“門巴橋”。他們用山歌深情地唱道:你像一座不動的神山我是一隻美麗的百靈鳥背紅十字皮包的人啊我願為你永遠飛翔歌唱看到這裡,我覺得心裡堵得厲害。我強忍住眼淚,走出門去。 我默默地望著遠天那一座座延綿不絕飽經滄桑的山巒。我不知道辛醫生他化作了其中的哪一座?我只知道每一座山都是一個不死的靈魂,都永遠高昂著他的頭顱。 我想起了第一次見到他的情景,想起了他在橋上救我的情景,還想起了進軍路上他對我說的那些話,那些願望,和他說那些話時的眼神。 我想他是死而無憾的。他是為他的理想而死的。他才是真正給藏民帶來福音的人。 既然他死而無憾,我就不該流淚。我該為他感到自豪。 可我的眼淚終於還是滾落下來,我覺得我愧對他,欠他,我有一種非常心疼的感覺。西藏不是天堂嗎?為什麼在走向天堂的路上,會有那麼多的付出和犧牲?而那些付出和犧牲,全都是最優秀的生命。是不是通向天堂的路,必須用我們最優秀的生命鋪就? 我真想把自己也鋪在這條路上。 沒想到事隔不久,我竟會遇見他的妻子和他的兒子。 那一年,我終於又懷上了一個孩子。你們父親高興得像孩子一樣擊掌叫好。剛結婚時他就說,他要養一大群孩子,他太愛孩子了。我相信如果不是在西藏,我們會有一大群孩子的。 可是在西藏,一個生命要存活下來是多麼不易。太少的氧氣,太惡劣的氣候,太缺乏的營養,使她們的孩子無法存活。那時的西藏女軍人,或者說西藏軍人的妻子們,流產現像極為普遍。有的好不容易捱到了生,卻又沒能養活。 那時我已隨你們父親從亞東調回到拉薩工作了。我小心翼翼地將孩子孕育到出生。當時西藏局勢很不穩定,不斷有叛亂的消息傳來。你們的父親一頭扎進工作,幾乎忘記了我和孩子們的存在。為了確保孩子成活,我在出生前一周把自己送進了拉薩人民醫院。當時那兒住了不少生孩子的女軍人和軍人妻子。那個年代,也只有我們這些從內地來的女人會到醫院去生孩子。 那是1958年8月。 在那裡我遇見了一個神情憂傷的女人,她從進到醫院起就不停地流淚。儘管醫生一再對她說,你這樣憂傷對孩子很不好,你要堅強些。可她還是一句話不說,只是流淚。我悄悄詢問醫生是怎麼回事?醫生簡單地說,她丈夫犧牲了,她懷著的是遺腹子。 我很難過。我想安慰她,卻不知該說什麼。我們在一個病房。她躺在靠窗的位置,她的眼睛總是盯著窗戶。窗戶有兩層玻璃,但那片藍色的天空依然耀眼地透進來。她就那麼躺著流淚。她的身體看上去非常孱弱,好像已經被悲傷擊垮了。 那天夜裡是我先發作生產的。 那天夜裡待產的孕婦有好幾個,我算是比較有經驗的,見醫生忙不過來,就自己躺在那兒等待著。一直到快要生產時,我才叫醫生。等醫生過來時,孩子的頭都出來了。也許是因為第四個孩子,出生很順利。從發作到生下孩子,僅用了半小時。 我松出一口氣,等待著孩子的哭聲。但哭聲遲遲沒有出現。醫生平靜地向我宣布說,孩子死了。醫生說他在子宮裡就已經因缺氧而窒息了。 又是個男孩兒。 我沒有哭。我有些麻木了。醫生好像也很麻木,他絲毫也沒考慮到我的情緒,馬上就把這事告訴了我。也許那時候嬰兒生下來就死去的事太普遍了吧?就在那天夜裡,我們一起生產的孕婦中,一共死去了3個嬰兒。 我剛從產房回到病房,那個神情憂傷的女人也發作了。但她沒有一點聲音,沒有發出任何一個產婦都可能發出的叫喊聲。我想她一定是沒有力氣叫喊了,她的所有力氣都被悲傷帶走了。她被悄無聲息地推了出去,又悄無聲息地推了回來——這個神情憂傷的女人,在生下了她的遺腹子之後,自己撒手而去。她死於難產之後的大出血。 但她的孩子卻奇蹟般地活了下來,並且很健康。 醫生來找我商量,他說那個失去了母親的孩子嗷嗷地哭著,你能不能先給他餵一下奶? 我毫不猶豫地說,你把他抱過來吧。 我把那個孩子抱在懷裡,就像抱著自己的親骨肉。我在一瞬間產生了一個念頭,為什麼我不把他抱回去?他是和我兒子同年同月同天同時生的,上蒼收回了我的孩子,也許就是為了讓我做他的母親吧? 我想回去和你們的父親商量。 但是,當我離開醫院時,在孩子的出生登記上,我意外地看見了孩子父親的名字——辛明。我一下子愣在那裡,雙腿如同灌了鉛,一步也走不動了。我一定在那兒站了很久,直到一個醫生走過來對我說,你有什麼問題嗎?我回過神來,我想我什麼問題也沒有。我也不用再和你們父親商量了。我直接把他抱了回去。 這就是木凱。 我說過,我此生有過6個親生骨肉,這是真的。但更為真實的是,這6個孩子中,有3個是失而復得——我願意把他們看成是失而復得。 我仍是6個孩子的母親。 木軍,木凱,木槿,這就是你們的真實身世。 原諒我到今天才告訴你們。你們雖然不是起親生的,但那和親生的又有什麼兩樣?你們依然是我的骨肉,與我的生命緊緊相連。用老百姓的話說,你們都是我的命根子。 至於木棉和木鑫,你們是我的親生兒女。關於你們,我反而無話可說。你們的身世因為明了而簡單,因為簡單而明了。 木棉生於1959年,那一年西藏的局勢動盪不安。即使如此,你父親仍跑到醫院來看了你一眼,知道你平安才離開。我曾經告訴過你,我是靠著組織上特批的三個罐頭才把你養活的。你是那樣的瘦弱,直到離開西藏時都不足10斤。但因為是自己親生的,我和你們父親反而有些忽略了你。在你讀書的年代遭遇了文革,我因為無暇顧及太多的孩子而把你送回到了山東老家。當時我只能把你送回去,除了你太小我不放心你住校外,還有重要原因就是,你是我們的親生女兒。我們像對待自己一樣對待你。木棉,我對你有著太多的歉意,我沒能親自撫養你,沒能給你提供一個好的成長條件,使你成年後沒能有一份好的工作。所以你父親在信中說,你是我們最歉疚的孩子。 木棉之後,我不想再要孩子了。我覺得我沒有權力讓我的一個又一個孩子夭折,或者讓我的一個又一個孩子忍飢挨餓,吃那麼多的苦頭。可是你們的父親堅持要再養一個。我們為此發生了激烈的爭吵,但最終我還是順從了他。我知道他是想要個兒子,自己的兒子。我拗不過他,於是兩年後,在邊境局勢最緊張的1962年,生下了木鑫。總算沒辜負你們父親的厚望,是個兒子。你們父親為這最後的兒子“鑫”字為名,以示興旺,並決定從此不要孩子了。 木鑫是幾個孩子裡吃苦最少的,也是最聰明的,從小就會讀書。儘管你父親為你沒能當兵一直感到遺憾,為你做生意感到遺憾,但他還是非常喜歡你,看重你。 他在信上說,你是我們最有希望的孩子。 為了將你們6個孩子順利地撫養成人,1965年,我終於決定離開西藏,離開部隊,回內地做一個專職母親。對我來說,那是一個非常痛苦的決定,因為我曾發誓永不離開那片土地,永不離開長眠在那片土地上的人。 可我還是走了。我請他們原諒我,我讓他們等著我,我說我一定會回來的,我讓他們在天堂等著我。這些年來,我總是聽見他們在叫我,蘇隊長,管理員,劉玉蓉,小馮,王政委,辛醫生,還有我的三個孩子,他們說,回來吧,我們在天堂等你呢。 其實我知道,在那兒等我的,不僅僅是他們,還有我自己的靈魂。我有一種感覺,我的靈魂沒有和我一起回到內地來,我只是身體回來了。我的靈魂一直在那片高原上。我迫不急待地想回到那兒去,與它匯合,與它重新合為一體。 沒想到先回去的是你們的父親。你們的父親明白我的心情,他最了解我。所以他才會在給我的信裡說,別難過,我在天堂等你。 科學家們認為,大約在6千萬年前,當時還是巨大島嶼的亞洲次大陸與亞洲的其他地區,曾發生過一次巨大而又難以置信的緩慢碰撞,這使得它們之間的整個海底猛烈地向上隆起,形成了西藏斷層及環繞四周的山脈。後來,在遠離大海的西藏,發現了許多海洋生物的化石,似乎證實了這一說法。 無論西藏是怎樣形成的,它都是一個奇蹟。 我為自己此生能走進西藏,走進奇蹟般的雪域高原,並與它有一段刻骨銘心的回憶而感到由衷的自豪,驕傲,和幸福。我和你們的父親,我們走進了西藏,我們一直在走,我們走了一生。正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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