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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二章

中國近衛軍 方南江 9821 2018-03-18
參謀長離婚了,而且是第三者插足。 這個消息在總隊像霰彈一樣炸開,炸得星星點點,濺得滿哪兒都是。人們躲在辦公室的門後,閃爍其詞地議論著,同仇敵愾地蔑視著卓芳及其情夫之流。再見到參謀長,心情就有些怪怪的,好像看見一個一貫服飾講究的人意外露出了屁股。 作為參謀長的老戰友,甘衝英當然聽說了這個消息。他和賀東航商量完到成都開會的事,沉吟著沒有離去。賀東航問:“還有什麼事嗎?” 甘衝英搓著手說:“也……也沒啥事,你沒事吧?你可要注意身體……” 賀東航笑著說:“我沒事,你不用替我操心,這事對男人算個啥?趕緊讓人訂機票。” 甘衝英心情複雜,既替賀東航不平,又有一點點竊喜。他知道這種念頭不對,甚至有點可恥,但他抑制不住這丁點兒的竊喜。他想老天爺總體還是公平的,他不會讓一個人把天下的好事都佔全。他讓寸有所長,必讓尺有所短。賀東航算得上個優秀男人,可他甘衝英也不差勁,憑什麼處處讓他賀東航佔上風頭?現在,至少在婚姻上他們也算勉強扯平。

波音777飛機如此龐大,飛起來卻跟不動似的,爬升到9000米的高度,還在向上攀升。賀東航的心胸並未隨之開闊。他感到還是天上好一些,一片清澈流暢的蔚藍。不似人間,有背叛有傷害…… 按說他那天不該到機場送卓芳,但他同她離婚時有協議:暫時不告訴兒子他們已經離婚;兒子歸賀東航,目前由卓芳帶出國求學。他們夫妻不得不在機場把家庭和睦的假戲演到底。 對賀兵來說,這次跟媽媽出國,只是一次出洋留學。澳大利亞是他心儀已久的地方,他趴在世界地圖上,恨不能從那裡找到袋鼠和悉尼歌劇院。他同爺爺奶奶告別的時候,信誓旦旦地說:“洋裝雖然穿在身,我心依然是中國心。”他沒有註意到媽媽和爸爸的貌合神離,也沒察覺出爺爺奶奶笑容下掩蓋著的淒楚。

賀東航見到了高見青。兩個男人對視了一眼。卓芳沉默。 賀東航替兒子整整外套,對卓芳說,兒子就拜託你了。如果遇到麻煩就打電話,那邊幾個朋友可以幫忙。卓芳說謝謝。她把臉別到一邊,眼淚一定又出來了。 賀兵沒注意到這一幕。他歡快地對爸爸說:“我會寄一張騎袋鼠的照片給你和爺爺奶奶,你休假到澳大利亞來看我!”話音未落,就三步並作兩步跑上舷梯,衝著賀東航和高見青高高揚起手臂。 卓芳匆匆閃進艙門不見了。 當那一架載著他的兒子和前妻的波音飛機終於升空、盤旋,又掉頭朝蒼茫的南方飛去的時候,賀東航在心裡籲了口氣。就把這一段婚姻的恩恩怨怨帶到異國他鄉去吧。他回過頭,看看同樣悵然若失的高見青,就陰森森地問他:“你怎麼沒跟著去?”

高見青正視著他:“卓芳沒有答應我的求婚。” 賀東航有些意外:“為什麼?” 高見青坦誠地說:“來日方長,你慢慢體會。” 看著高見青生離死別的樣子,賀東航心中憤憤,娘的,這個世界究竟怎麼啦,卓芳到底是誰的老婆!他大步走出機場,覺出自己流淚了。這是賀東航突遭婚變後的第一滴眼淚。 艙內寬敞舒適,線條、色調、燈光,連同各個拐角的弧度、各種精巧機關的設置,都讓人賞心悅目。賀東航、甘衝英沾了葉總和寧政委的光,坐了頭等艙的末排。葉總、寧政委是VIP,要客。 空中小姐輕盈走來,俯身問賀東航和甘衝英用點什麼,帶來一股好聞的氣息。 女人的氣息。這些讓人歡喜讓人憂的女人…… 賀東航和卓芳結婚已逾15年。 15個春秋冬夏,風和日麗的日子並不多。他算是對婚姻的奧妙略有領教了。婚姻是什麼?就一個字:吵。按職業習慣,賀東航參謀長講一件帶有縱深感的事情,一般要講階段論。

他們的婚姻有一個新鮮的階段,這個階段叫“不怕吵”。他們倆都感到無比的新鮮。昨天還形單影只,今天出雙入對了。昨天還一張大床空半邊,今天倆人一塊睡了,而且對方還是個女(男)人。昨天廚房不冒煙,今天喝上自家出產的熱湯熱水了。尤其那男女之事,真是奇妙無窮。從戰戰兢兢到羞羞答答,再到十分熱烈、十分投入,真是感到以前的日子是白過了。於是日出了盼日落,上了班盼下班,每天都有個美好的目標召喚著。古人把男女之事叫做“入港”,真是貼切至極。大樓、大院、大街上,亂糟糟的,只盼著回家,家是避風的港灣,快入港,枕著波濤睡覺……這個階段的對立,就是他這個男人和她這個女人的對立,這個階段的統一,就是性事生活的統一。對性事,賀東航含蓄地稱之為“工作”。一上床他就說,工作一會兒吧,於是就“工作”……

就在這男歡女愛之中,災難悄悄降臨,開始吵了。 賀東航感到,結婚前他像個快樂的排長,每天工作自己定,而後給三個班長下達就行。結婚像是把他從排長提拔成了連長,給他配了個指導員,一個人的日子分給了兩個人過。於是,為了諸如菜裡放不放蔥,洗臉毛巾是對折掛還是單面掛,茶杯蓋子是口朝天還是扣著放,等等本無原則又事關原則的雞毛蒜皮,周而復始、循環往復、以至無窮無盡地統一思想。他們開始是合用一筒牙膏。卓芳說,結婚了什麼都是“我們的”。卓芳擠“我們的”牙膏是攔腰擠,快捷、費力小,常把牙膏擠得凹腹凸肚,不成型;賀東航擠“我們的”牙膏是從尾部擠,費點事但牙膏筒整齊。他從當新兵就被訓成這樣,他也這樣訓新兵。為此他們相互改造,最後是你用“你的”我用“我的”。這時候他才明白,一元化的日子變成二元化領導了。結婚原來是一個逐步放棄自己的優良傳統,逐步就範於對方的不良習慣的痛苦過程。回憶起來,自己的單身生活是多麼寧靜!妻子是佔領軍。他如果不去捍衛自己的生活權利,將面臨著失去男性主權、從而使生活全盤女性化的危險,一種失去自我的危險。而卓芳則一絲不苟地從嚴調教他,話裡話外都明顯暗示,你的前半生叫“流寇”,她是代表文明社會來招安的。

賀東航意識到形勢的嚴峻,憂患意識陡然增強,一個新的鬥爭階段開始了。只要他不安於現狀,只要他勇於維護男人的尊嚴,只要他堅持發揚自己的優良傳統,那麼,滲透與反滲透、同化與反同化、顛覆與反顛覆的鬥爭,就會經常地、波浪式地、時而激烈時而和緩、時而又以和緩掩蓋著新的激烈地向前推進。氣死人的事情是經常發生的。 他加班搞材料,搞到半夜11點。那時他的辦公室不像現在,有張床,那時沒有,必須回家。但她不開門。理由是:如果天天晚上守空床,那結婚不結婚還有什麼兩樣?踹門,明天得修,喊門,全樓都聽見。而他又不會像甘衝英,當他老婆邊愛軍規定他,無論公事私事,晚上必須9點半之前回家時,他為了維護男人的尊嚴和工作、社交的權利,經過嚴正交涉,終於放寬到了10點。

他演習回來,渾身像散了架,想回家喝口熱湯熱水,泡腳解乏。往往是他回來了,卓芳還沒回來,而且回來之後比他還乏,進門就嚷“累死了、餓死了、凍死了”(夏天是熱死了)。賀東航稱她為“三死”幹部。她每天早晨還要歷數身上不舒服的部位,常常從頭數到腳,賀東航後來說,為簡便起見,請你每天只說說哪裡舒服。 這個階段的吵架也有特殊趣味。吵架不誤“工作”,吵架有助於“工作”。白天吵架,晚上“工作”,有時候“工作”引發吵架,有時候越吵越要“工作”。這大概是這個階段吵架不斷和吵而不散的原因吧…… 賀東航的婚姻接下來便進入比較冷漠的階段,這個階段是“怕不吵”。雙方都感到該說的都說了,該吵的都吵了,說來吵去都是炒剩飯。話說三遍淡如水,誰也沒有把誰改變多少,相互看透了,懶得吵了。這種冷漠比吵架還嚇人。回到家裡,除了幾句必要的生活用語之外,便是寂靜。這種寂靜是有重量的,是“於無聲處聽驚雷”那樣的寂靜,抓一把稱稱就知道。驚雷不爆發,讓人的心一直懸著。

賀東航曾問過妹妹賀小羽,同丈夫相處怎麼樣。小羽說:“沒話。” 賀小羽是武警水電部隊的工程師,到西藏搞水電站兩年了。妹夫肖大戎是森警支隊的參謀長,長年在大興安嶺。倆人誰也不向誰靠攏,一年只能見一兩面。就這也沒話? “沒話。” 賀東航回到家裡就沒什麼話。一個在風浪里幹了一天活的人,筋疲力盡,口乾舌燥,好歹進了避風港,還能再發表演說嗎?開始卓芳還說:“你就不能說點什麼?”賀東航就說:“我剛給葉總匯報了工作,要不要再給你匯報一遍?”賀東航以後明白了,這種說法不過是種藉口。真正沒話的原因,是因為他感到在妻子麵前沒什麼需要表達了。他在外面確實話多。這個“話多”是為了表達什麼或是表現什麼,沒話也得找話。而對卓芳,除了吃飯、睡覺、“工作”和兒子之外,還要表達什麼呢?

夫妻面對,互為真人,真正的“人”,什麼偽裝也沒有,什麼顧忌也沒有,赤裸裸的。卓芳在外面是出了名的好脾氣,見人、答話都笑盈盈的,從未跟誰紅過臉,更不要說吵架了,怎麼一進家門就冷若冰霜呢?夫妻倆在門口遇上鄰居,都是滿臉祥和,一進門再相互瞧瞧,笑容都撂在樓道裡,沒帶進門。 真到了“怕不吵”的階段,就有點危險。一對夫妻,就怕不吵,而且盼著用吵架來排遣寂寞,這還正常嗎? 接下來就到了“吵不怕”的階段。這可就有點完了,有點論堆,破罐子破摔了…… 賀東航放眼舷窗外。機翼下,白雲厚厚的,靜靜的,堆積成山丘、溝壑、樹叢、河谷,千姿百態,景景相接,就像他二十幾年來跋涉跨越的碩大無比的步兵障礙場。他側臉看甘衝英,這傢伙正在大口大口地對付空姐提供的方便食品,吃相有聲有色。他常掛在嘴邊的話是:咱是農民出身,對糧食有深厚的感情。

甘衝英是賀東航的直接副手,總隊副參謀長兼任省會岳泉市支隊的支隊長,副師級,平時就當支隊長使,不管司令部的事,這在部隊叫高配。岳泉市是省會城市,副省級,支隊主官的規格比一般地市支隊高一級。 葉總的秘書過來,示意賀東航葉總請他去。賀東航立即起身,又原處坐下了,原來還沒解開安全帶。 甘衝英說:“不要激動。” 賀東航啞笑一聲,抻抻西服,習慣地收腹挺胸,提起丹田,向一排走去。 葉總隊長和寧政委坐在一排A座和D座,誰也不靠誰,都戴著花鏡看材料,賀東航以為是看他昨天上交的那份《武警直升機部隊建設發展構想》。定睛一看,是份《武警直升機部隊跨越式建設發展的幾點設想》,署名是甘衝英。他心裡一動:這小子瞞著他直接捅到老總這兒了。葉總問他這個東西看了嗎?賀東航說沒有。葉總說有些可取之處,充實到你那份材料裡。寧政委說他也是這個考慮。 對甘衝英這個動作,賀東航很不以為然。無非是想提醒兩位將軍,他甘某人是武警部隊的直升機“專家”,可以勝任組建“直大”的任務,應該轉而兼任更加引人注目、更易構建政績、也更有利於向下個職務目標衝擊的特警支隊支隊長。心情可以理解,能力也夠用。但這樣“跨越鍋台上炕”的作風是要敲打敲打的。當然,自己作為參謀長沒跟他這個副參謀長及時溝通這個事情,也有不合適的地方。賀東航覺得這是自己的最大優點,對事物總是能一分為二地看待。 賀東航回到座位上說:“行啊衝英,'跨越'得不錯,以後再有什麼好設想先打個招呼,免得葉總再回頭批給我。”他本來想說“免得一個司令部兩個聲音”,想想言重了,就改了口。 甘衝英似乎早有準備,現出一臉的無奈:“本來想先報給你的,但葉總昨天到支隊正好看見了,讓他截了流。” 對在武警總隊一級組建直升機大隊,甘衝英的心裡確有衝動,雖然帶點酸。這個規劃太棒了。甘衝英現在就置身在這個巨大的飛行器裡,這種雷霆萬鈞、俯視大千世界的感覺絕不是虛幻的。 只是,自己的信息怎麼就如此閉塞呢?自己的思路怎麼就滯後了呢?如果不是昨天他直接上書葉總,那麼總隊長、政委帶到會上的這個方案,就將沒有一點他自己的意見!想想自己任副師職已經三年,思維層次總是停留在副職的水平上,心裡就很有些悲戚之感。 “沉下一級抓工作,抬高一級想問題”,怎麼這話就只是掛在嘴上呢?你還真要再乾三年副職不成!想著想著,甘衝英就有點煩躁。 窈窕空姐又走過來,問二位先生還用點什麼嗎?她的眉眼唇都離甘衝英很近,使他心裡咯噔咯噔的,多看一眼便自覺有些心術不正。他趕緊要了兩份茶。 像命中註定似的,甘衝英一入伍就跟賀東航在一起,到現在還在一架飛機上,還要一起研究飛機問題。二十多年了,他倆的職務有上有下,總的來講是賀東航領導他的時候多,他大都處於從屬或是陪襯地位。他有時想,跟這麼個吃餅乾就豬頭肉長大的(他們老家當年這樣憧憬幸福生活)大官子弟綁在一起真是倒霉透了。但他也不得不承認,賀東航也是他進步的推進器。這種感覺,從當新兵的時候就開始了。 甘衝英對賀東航有過早期的崇拜。新兵連里,當上百號人的眼睛手電棒子一樣向賀東航聚焦時,甘衝英曾在他身上尋覓賀遠達將軍的印記,似乎首長講的革命傳統都在賀東航身上貼著。他崇拜他模仿他,只要有空就緊跟不離,有人笑他是賀東航的跟班。跟班怎麼啦,你想跟人家還不要呢。他看那時的賀東航確實神秘,甚至解小手他都跟了去,想偷眼看看賀東航尿尿的那東西是否別有新意?直到一次到縣城大澡塘子洗澡,甘衝英爭搓其背,把賀東航揉饅頭似的顛過來倒過去,終於發現那東西跟廣大男人民大同小異。當然他也看見了賀東航的不同於常人之處:右屁股上有塊胎記,他討好說像元寶,賀東航自己說像楓葉。再是右下腹有條割闌尾留下的刀疤,怪難看的。 那個時期,他對賀東航的崇拜中也有困惑不解直至無法容忍而奮起抗爭。 新兵都喜歡表揚,賀東航就經常遭到表揚。而甘衝英乾了同樣的活兒,卻往往不被表揚。他時時處處成為賀東航的陪襯。冬天訓練,班長說:“甘衝英都凍抽抽啦,賀東航呢,挺得溜直!”夏天訓練,班長說:“甘衝英都曬蔫蔫了,賀東航呢,還溜精神!”他摸黑起床挖廁所,班長見了說:“嗯,那個坑,這個坑,徹底挖挖。”賀東航要挖一次就不得了,班長要講三次以上“不怕苦,不怕臭,不簡單!”末了還要做出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樣子,想賀東航怎麼也不怕臭呢?娘的,我甘衝英就活該聞臭味嗎?他有時也給班長提條合理化建議。如果班長認為提對了,會說:“嗯,不錯,賀東航還沒提呢!”如果班長認為提錯了,就說:“賀東航提嘛,還可以理解,你個農家孩兒,怎麼也瞎嘰嘰!” 新兵都喜歡爭先。他甘衝英就事事爭先。大小勞動是他的拿手戲。頭天晚上就把大掃帚藏好了,第二天天不亮他就迷瞪著倆眼掃院子,由近及遠掃開去,任那刷啦刷啦的聲音喚醒黎明。班長表揚他,賀東航卻批評他擾亂作息秩序。這當然是嫉賢妒能。班務會上發言他也爭先。班長的話音剛落,打頭炮的總是他。但班長表揚他不多,表揚多的是常常後發言的賀東航。他開始感到後發言好,能重複前邊人說的好話。他就靠到賀東航之後發言。後來賀東航不知怎麼又改成了靠前發言。這下糟了,好話都讓賀東航說完了,他無言可發了。選軍人代表也總選賀東航,要他往上帶意見。聽說有一次賀東航給當時的邊團長也就是後來他甘衝英的岳父帶上去一條意見,說有個新兵反映,邊團長宣布不准走路吸煙,但自己卻帶頭違犯。其實邊團長根本不吸煙。明明看錯了嘛!可邊團長卻說:“是我官僚,新兵們連誰是團長都沒對上號!”甘衝英不服氣。我爹要當上個大官,我還敢帶上條意見批評師長哩!他家鄉是老區,崇尚八路軍的官兒。他二大爺有個表侄當年在獨立營當副營長。誰要惹了他,他就發誓:“叫我表侄帶個馬隊來滅了你!”賀東航的父親可比營長大多了。多虧幾年後在競選團長女婿中甘衝英戰勝了堂哥甘越英,成了邊愛軍的丈夫,不然甘衝英將一輩子對邊團長有意見。 賀東航也有栽面子的時候。農副業生產、助民勞動,特別是到那彩旗飄飄的廣闊河床裡脩大堤,他就唱不了主角了,而甘衝英則如魚得水,光鮮照人。裝車。他前腿弓,後腿蹬,兩臂輕輕一挑,巴斗大的鐵鍁就能托起背包大的土。而賀東航不知道用腿勁,光舞巴倆胳膊,像揚場,很笨拙。推小車。左右各兩個柳條筐。甘衝英一掐車把,人就跟車焊在了一起,鋼蛋樣的小屁股一撅,連著細腰,左一擰嘰,右一擰嘰,小車走得真歡,那架勢好看極了。他扭的哪裡是屁股啊,是藝術。賀東航就慘了,人和車子就是結合不起來,不會扭屁股,步子像走隊列,頻頻翻車,姑娘媳婦都笑他。甘衝英教教他,他紫著臉埋怨車! 不過甘衝英也承認,從賀東航和其他一些學生兵身上,他也看到了一種叫素質或是叫氣質的東西。這些東西也在迅速地改變著他自己。 他入伍的時候可太土了。上世紀70年代中葉,還不知道皮鞋要用鞋油“刷”。副連長葉三昆讓他替他把皮鞋刷刷,過午要進城去。臨走的時候他找甘衝英要鞋,甘衝英正從洗臉盆裡撈出水淋淋的皮鞋使勁刷呢,還一個勁檢討“沒泡透”!葉三昆的嘴咧到了耳根後面。那年月的干部,三年才發一雙皮鞋呢! 很多事情都是在賀東航們的刺激下改變的。團裡曾把甘衝英派到獨立師的文體訓練隊受訓。那個地方叫三礁島,賀東航、蘇婭都在那裡。甘衝英頭一次見到海,覺得海水藍得可愛,又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早晨就到海邊用海水刷牙洗臉,惹得蘇婭一幫女兵們笑岔了氣。那個地方蠻荒、艱苦,使甘衝英的野性發揮得淋漓盡致。宿舍裡老鼠多,隔著糊牆紙上下亂躥,甘衝英抓到了一隻,問誰敢吃?誰也不敢吃。賀東航有些遲疑地說,老鼠有鼠疫,不衛生。甘衝英把老鼠糊上稀泥,燒熟了,撕下一條腿,遞給蘇婭,蘇婭不敢接。甘衝英又撕下一絲肉,遞給賀東航。賀東航猶豫著閉上眼,放進嘴裡,但立馬就跑出去吐了個倒海翻江。甘衝英用鼻子冷笑一聲,有滋有味地吃起來,他的嘴巴還吧唧吧唧的。接下來的兩天,賀東航沒能吃下任何東西。 甘衝英就覺得城里人的缺點很明顯:嬌氣。但隨即而來的“大栽”,使他懂得了,當兵,光靠吃老鼠是不行的,還得靠文化,靠素質。 當時在文化訓練隊裡,賀東航是個小頭目。他分配甘衝英吹一個古里古怪疙裡疙瘩的東西,說是叫黑管。甘衝英問,吹這個乾啥?賀東航說,它是軍樂的組成部分。那就吹。吹了一陣,這個東西是時而響時而不響。到了階段匯報,規定吹,甘衝英的黑管負責吹鬍傳魁的唱腔,賀東航和城市兵蒲冬陽各用小號和嗩吶吹“阿慶嫂”、“刁德一”。上得台來,強光一照,黑管就不肯響了,任憑怎麼使勁,只是“咕咕”怪叫。甘衝英一臉油汗。過門奏完,他竟無師自通地用嘴唱了起來。唱就唱唄,也不失為救場的辦法,可你唱詞兒呀!他唱譜:“拉多多拉多多,咪來……”全場頓時寂然,又立時轟然,連領導都笑得直抹淚。據事後統計,說是光樂隊就有三個小女兵當場笑昏了過去,其中就有小提琴手蘇婭。這當然是誇張。 賀東航當著全隊怒斥了甘衝英。末了總結說:“你,就會吃老鼠!”他的斥罵揪心撕肺,實在讓甘衝英受不了。認為這是片面的,不符合實際。於是憤然辭職。 回連後的甘衝英三天不吃不喝,木雕泥胎一般,以後卻讓全連刮目。他瘋狂地磨練自己。他拉體能,負重跑,兩肋綁上兩挎包沙子,再穿上沙袋背心,兩條腿上還要綁沙包。天亮前,熄燈後,他都在跑。五公里,八公里,十公里,最後還要上坡衝刺跑。 他練拳擊。馬步架勢,打半尺厚的千層紙,白天打,夜間打,兩拳血肉模糊更要打,然後就打楊樹,幾拳能打掉一層皮。三個月後他暗中測試過,只要運足氣,一拳能穿透兩層五合板。 他練倒功。前倒、側倒、後倒,每天不少於100次。後倒,真讓他吃盡了苦頭。這是一種危險性較大的功夫,很容易傷著後腦。正確的要領是,後倒時要挺腹鉤頭,兩手和小臂主動拍地,用臂部和背部著地。但甘衝英偏偏是個梆子頭,後腦勺過於突出,經常不顧別的部位自己搶先著地,所以他經常把自己摔得昏天黑地。那情景很悲壯。 他練不暈車。甘衝英生來暈車。在一個山村里能暈什麼車呢?自行車、手推車、毛驢車他都暈,他家的毛驢車他只趕不坐。而暈車怎麼乘車執行任務呢?這就要練。沒有什麼訓練器械,他就自轉,張開兩臂原地旋轉,操場上轉,崗樓裡轉,在一切見不到人的地方轉。整天搞得五迷三道的,誠是感人。 他還練文明,練愛乾淨,練說普通話。還練吹黑管,硬是把吹好了。 等到賀東航三個月集訓結束,從三礁島上興沖衝歸來時,他不知道,他的“素質”與甘衝英已經不能同日而語了。第二天訓練,副班長甘衝英下達了口令: “課目:摔擒技術。成訓練隊形——散開!” 小伙子們就走成了倆人一組的橫隊。賀東航卻是單蹦。正納悶呢,甘衝英健步走到他的對面。 甘衝英定定地瞪著賀東航,喊: “抱腿撞襠——開始!” 還沒等賀東航反應過來呢,甘衝英就迅速邁步閃身下潛,輕舒猿臂抱著賀東航的左腿,向上只一提,左肩又猛頂賀東航的大腿,賀東航就“吧唧”一聲摔倒了。甘衝英以泰山壓頂之勢,左膝頂住賀東航的襠部,左拳擊打他的下腹。賀東航正在眼冒金花呢,就被制服了。 賀東航惱羞成怒:“甘衝英,你要幹什麼!” 甘衝英倒笑得憨厚:“沒啥,訓練唄。” 飛機下降了。 賀東航碰碰甘衝英的腿:“小羽來電話了,她到機場接咱們。” “她從西藏回來了?” “是到成都辦點事兒。” “我要有這麼個妹妹,早把她調身邊了。” “我可調不動,她的事業在西藏。還有位女士要接咱。” “什麼女士?” “猜猜看……三礁島……吃老鼠……” “蘇婭?” “正是。” “二十多年沒見了。她丈夫犧牲有三年了吧?”甘衝英眼前出現了那個曾經笑暈過去的15歲小女兵的形象。 “整三年。” “記得真清楚!在三礁她就對你不錯。你是白馬王子呀,女兵們都圍著你打轉轉。” 人能活多少年。七八十年,就算100年,但真正有緣接觸的人並不多,而接觸了就是有緣。賀東航當年有緣接觸了蘇婭,印像很美好,只是相處時間不長。蘇婭家不是軍區的,她在獨立團沒待一年就調走了。 賀小羽聽廣播說她哥乘坐的班機將按時抵達,就拉著蘇婭往機場出口走。蘇婭說,還早哪,看把你急的。 她和蘇婭在成都相會,還有點小情節呢。 賀小羽藉口回成都辦事,來接哥哥。她先打車到了成都最繁華的商業區,買點進藏用的東西。正要付錢,坤包就被人搶跑了。賀小羽不吃這一套,噌噌踢掉高跟鞋,撒腿就追。 賀小羽的速度很快,是那種訓練有素的跑姿,越來越接近那個小賊,行人已經開始喝彩。一個帶孩子的女子情急之中,抓過孩子手裡的大蘋果就砸小賊,趁小賊躲閃,賀小羽在飛跑中刷地躍起,抓住小賊一條腿向上一提,跟著一個漂亮的鎖喉,那小賊就半點動彈不得了。 這一連串的動作看得行人眼花繚亂,一片叫好。賀小羽正要謝那女人,女人忽然驚叫:“賀小羽!” 賀小羽也認出了蘇婭,兩個人相擁著大笑起來。 小羽臉上有兩塊對稱的紅斑,這是高原紫外線留給她的印記。蘇婭心想:小羽比自己小兩歲,今年也有36了,整天在西藏躥來躥去,也不容易。她想起培根在《論人生》裡說過的話:“那些為軍人而生的女人,心中有最深的感情湖。也能忍受最長久的孤獨,也能抗衡難以預知的痛苦。”小羽結婚以後夫妻天各一方,丈夫肖大戎在大興安嶺的密林裡忙著滅火,她在拉薩忙著建水電站,論夫妻間的直線距離,他們在全武警大概是隔得最遠的。何況,感情生活並不幸福。 真是應了那句話:最長的是路,最短的是年。蘇婭同賀小羽相識轉眼間18年了,這麼一算連蘇婭自己都嚇了一跳。她們認識的時候是1983年,她倆同年考上嶺東大學。蘇婭剛轉武警就考上了這所綜合大學的中文系,賀小羽高中畢業報考了水利工程系,她的第二志願是地質學院的探礦專業,反正是決心把自個兒交給高山大河了。開始她倆並不認識,在一次學校搞文藝匯演時遇上的。聽說蘇婭是武警來的,賀小羽就說:“我哥也是武警。我哥叫賀東航,我叫賀小羽。”她認為是武警就應該認識賀東航,而且從名字上可以證明那是她親哥。沒想到蘇婭一下子驚喜了:“賀東航是你哥哥?怎麼這麼巧!” 賀小羽傲然。 蘇婭抓住賀小羽的手:“真是太巧了,你哥哥……讓我,一棍子打暈啦……咯咯咯咯……” 賀小羽警覺地抽回手:“什麼意思?” “那年過八一,要殺一頭豬,命令我從豬圈趕一頭出來,說是要我鍛煉鍛煉。這招損吧?我才15歲!我弄了一身豬糞也趕不出來。正好你哥路過,見我哭鼻子就問怎麼回事兒。他說我進去替你轟豬,豬一露頭你就給它一棍子。我按你哥的計劃執行,舉著棍子,瞪著豬圈口……” “後來呢?”賀小羽也進入情況了。 “我看見一個頭拱出來,就一棍子打下去……” “打著啦?”賀小羽很緊張。 “稍偏了一點點,那東西就倒了……” “那東西?” “不是豬,是你哥。他也轟不動豬,就自個兒拱出來了……以後,誰要到豬圈轟豬,大夥都要提醒他:哎,請注意人頭和豬頭的區別!” 兩個姑娘笑成一團,成了一家人了。 賀小羽告訴蘇婭,哥哥剛剛離了婚,卓芳帶著賀兵去了澳大利亞。蘇婭很吃驚:“怎麼會這樣?你哥哥脾氣很好的呀!” “唉,感情不和唄,有年頭了!這次是協議離婚,我投了贊成票。他媽的,垂死的婚姻趁早離掉,人都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賀小羽嘴狠,罵人跟男孩子差不多。上小學的時候,男孩兒罵女孩兒,張口就是“操你媽!”女孩兒只能罵“你流氓!”賀小羽就敢回罵:“我也要操你媽!” 小男孩一臉坏笑:“你拿什麼操?” 賀小羽語出驚人:“我拿日本鬼子!” 小男孩們害怕了。日本鬼子可比流氓厲害。 談到甘衝英,又是婚姻不幸。他的妻子邊愛軍幾年前因為白血病去世。賀小羽長嘆:“你們一幫子戰友,婚姻家庭真是各有千秋!” 見蘇婭臉色不太好,小羽忙說:“壞事變好事,在廢墟上重建康巴拉!知道康巴拉嗎?就是藏語的香格里拉。哎——我哥他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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