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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九章

創世書 丽端 3666 2018-03-18
蕙小姐的舞會之行並沒有白去,臨走之前,她終於見到了目標中的那位憲兵司令部軍官。在她的一再懇求下,對方終於同意讓蕙小姐到獄中見那位“前任未婚夫”盛廣哲一面。而王太太則在一旁偷偷許願蕙小姐此番見後知道無望,最終能對那個赤化分子死心。 一九二六年十月三日,蕙小姐走進了位於北京東郊的憲兵司令部執法處監獄。北方多見的高大的白楊樹給秋日的天空帶來一片陰翳,也讓蕙小姐的腳步與心跳同樣沉重——幾個月前,著名的報人邵飄萍正是在這裡被秘密審訊,最終押赴天橋刑場。 在那位軍官的關照下,蕙小姐被帶到一間簡陋的房舍裡,惴惴不安地等待著盛廣哲的出現,耳中都是窗外風吹樹葉的沙沙聲響,更顯出整個建築的寂靜森冷。忽然,腦子裡似乎有一個遙遠的聲音隱約傳來,急切而模糊,讓人無法分辨。蕙小姐只恐是自己這些天來神思恍惚引起的幻聽,拼命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集中精力注視著面前虛掩的房門。

誰知她越是專注,腦中那個聲音竟越發清楚,依稀可以聽到“救救我……救救我……”的淒楚呼喚。似乎被那聲音的無助悲涼所觸動,蕙小姐驀地撫上突突亂跳的心口,驚恐地分辨出腦中那個聲音喚的是:“蕙小姐……救救我……” 那個聲音從未在現實裡聽到過,卻又莫名地熟悉,讓蕙小姐猛地記起了在林城慶雲堂中那場古怪的幻覺。沒有錯,那分明是引領她暢遊幻境的聲音,如果更大膽地推測一下,是念哥兒原本的聲音——難道,念哥兒出了什麼事? 冷汗唰地浸透了蕙小姐的衣衫,心中清晰地明白是念哥兒在呼喚著自己。如果不是遇到了萬分危急的事情,那個羞澀的隱忍的少年是斷斷不會打擾到自己的心神的……可是,她好不容易找到一個探望盛廣哲的機會,怎麼能夠半途就舍他而去? “你等等,我很快會去找你。”蕙小姐努力地想要讓遙遠的對方明白自己的念頭,卻徒勞無功,那個無助的呼喚仍然如同海邊的潮水,孜孜不倦地退下去,又湧上來。

房門突地一聲打開來,幾個人影出現在陰翳的迴廊下,也霎時間將蕙小姐的徬徨煩悶一掃而光。她怔怔地看著被兩個士兵夾在中間的盛廣哲,立時如同石化一般不能說話也不能動,胸中的酸楚頓時洶湧而上,哽住了口鼻。 士兵將盛廣哲架到一把椅子上坐下,只說了句“五分鐘”,就再不發一言。然而他們也並不就此離去,警惕地站在房門口,明顯地要監聽蕙小姐和盛廣哲的談話。 然而此刻蕙小姐已經說不出什麼了。她站在原地,整個身體的力量都靠在屋內唯一的一張木桌上,眼淚撲簌簌地滾落下來。她怎麼能忍得住淚水呢?昔日那個文質彬彬的盛家七少爺、意氣風發的報館主編,短短一個月中已虛弱慘白得毫無血色,更不必說那凌亂的頭髮、淤傷的面頰和行動不便的傷腿了。從前蕙小姐知道的直奉軍閥的種種惡行無非是道聽途說,此刻親眼目睹,就算心裡早有準備也再無法控制自己悲憤的情緒。

“蕙兒,別哭了。”還是盛廣哲先開了口,微笑著伸出手招呼道,“時間不多了,過來讓我好好看看你。” 蕙小姐努力點著頭,使勁擦著臉上不絕的淚水,走過去蹲在盛廣哲身邊,自然而然地握住了他冰冷的手。她原本想來安慰他她正在想辦法救他出去,可事到如今她已經說不出這種虛弱的謊言。 “你來看我,我真高興。”盛廣哲的臉上依舊帶著和煦的笑,就像他以前在林城辦報的時候一樣,永遠地從容不迫。他任由蕙小姐緊緊握著自己的雙手,心疼地端詳著她道:“回家來居然還瘦了……以後我不再督促你做健身鍛煉了,你可要自己自覺跑步打球,別讓外國人覺得我們中國的婦女都弱不禁風……” “我記得了……”蕙小姐終於吃力地吐出這幾個字來,驀地預感到自己歷盡千辛萬苦來見盛廣哲,不過是為了這無語凝噎的最後一面,心中的悲傷再也無可遏抑,驀地伏在盛廣哲膝上,淚水打濕了他髒污的長衫。

“我會想辦法救你的……”她哽咽地重複著這句話,彷彿這幾個字已不是為了安慰盛廣哲,而是為了安慰自己。 “你不用操心了,許多報界朋友都試過去求張宗昌了……”盛廣哲不再說下去,可是蕙小姐已經絕望地知道,那個一向以蠻橫暴虐聞名的軍閥是斷不肯放過盛廣哲了。 “時間到了。”那兩個守在門口的士兵走過來,毫不客氣地將盛廣哲從椅子上拉起,粗聲粗氣地對蕙小姐道,“小姐,放開手。” “蕙兒,放手吧,你還不到十八歲,以後好好過你自己的生活。”盛廣哲柔聲勸慰著,眼裡是一成不變的寬和與寵愛。 蕙小姐鬆開了一直緊握住盛廣哲的手,看著他的背影被兩邊的士兵遮掩得只剩下了一條縫,迅速地消失在白楊樹鋪天蓋地的陰翳中。

蕙小姐低下了頭,淚水落在自己僵持的雙手上,依舊洗不去手銬在指尖留下的冰冷寒意。她舉起手指,看見上面還沾著殷紅的血痕。那是七哥的血,她想,她永遠都不會捨得洗去。 “蕙小姐……”本已消停的聲音再度從蕙小姐的腦海中冒出來,彷彿用上了最後的力氣,再發不出其他的音節來,只能一遍遍地重複著:“蕙小姐……蕙小姐……”而那聲音也終究一點點流逝而去,最終再也無法捕捉。 “念哥兒,你怎麼了?”蕙小姐下意識地問出這句話,心中一縮,幾乎失去了站立的力氣。她急促地喘息著,不顧一切地回到家中,開始翻箱倒櫃地尋找念哥兒在火車上塞給自己的地址條。 等她終於在皮箱的夾層裡找到那張早已遺忘的字條時,蕙小姐才驚覺自己臉上滿是汗水。她抬起袖子把迷住眼睛的水珠胡亂擦了擦,就攥著字條再度跑出了家門,連母親王太太的呼喚也不曾理會。

“安秋里胡同二十三號。”匆匆跳上一輛黃包車,蕙小姐報上了念哥兒寫下的地址。 黃包車夫大力地奔跑起來,將路邊的行人建築一個個拋在身後,可蕙小姐仍然焦急地前傾著身子,恨不得車夫的速度再快再快。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對念哥兒如此關心,哪怕盛廣哲的遭遇已經如同白雪一樣覆蓋了她整個心原,念哥兒的身影依然會如同孱弱卻又堅強的幼芽一樣,從雪原上探出頭來,讓渴慕春天的心獲得一絲安慰和溫情。 北京城向來流傳著“東富西貴,南賤北貧”的說法,意思是東城西城住的都是有錢人,貧賤百姓則大多聚居在城南城北。安秋里胡同位於北京城南邊,居民大多是拉車搬運的苦力、窮困潦倒的破落戶和外地來的窮學生。蕙小姐揣摩如果張念祖真如母親所言是不久前才暴發橫財的話,那麼就算他畢業後暫時棲身在這個地方,也早該搬到其他地方住去了,斷不該讓念哥兒還到這裡來尋他。可是這是她唯一能找到念哥兒的線索,無論如何都只能試一試。

安秋里胡同二十三號是一個極為擁擠嘈雜的大雜院,到處堆滿了院中居民撿來的破爛,散發著蕙小姐不能習慣的怪味。她站在院子裡逼仄的過道上,茫然地看著橫七豎八支起的棚戶,聽著不絕於耳的爭吵喧嘩之聲,忽然不知道自己匆匆跑到這個地方來,究竟能做什麼。 她挨著那些木板搭就的房屋,逐個從窄小的窗戶裡望進去,希望能找得到念哥兒。然而她除了看見躺在床上的老人、大打出手的夫妻、哭鬧不休的孩子,就是吆五喝六的賭徒,甚至衝著她嘿嘿坏笑的鴉片煙鬼。 蕙小姐被那不懷好意的笑嚇了一跳,幾乎想要立時逃出這個藏污納垢的地方,然而一想起先前念哥兒那樣無助淒惶的呼喚,她又生生頓住了腳步。好不容易看見一個老太太從屋內出來,蕙小姐連忙走過去問道:“大娘,請問念哥兒是住在這裡嗎?”

“念哥兒,哪個念哥兒?”老太太看著蕙小姐質地良好的旗袍,顯然是有錢人家的千金,驚異地搖了搖頭。 蕙小姐一回神,立時微笑道:“他大名叫做張念祖,原本在燕京大學讀書的。” “哦,你說那個學生仔啊。”老太太果然反應過來,“可是人家前些日子發了財,不住在這裡啦。”眼看蕙小姐臉色驀地白下去,老太太又好心地指著一個小閣樓道,“他原本是住在那裡的,搬走後也一直沒有退租,想是有了錢,也不在乎這點租金啦。” 蕙小姐道了謝,大著膽子從牆皮脫落的樓口踏上了陡峭的木質樓梯。樓道間裡沒有一絲光,只能靠手摸索著粗糙的牆壁,踩著吱嘠作響的木料往上爬。這個閣樓已是搖搖欲墜,平素根本無人進來,黑暗中都能感覺到受驚的老鼠從腳邊跑過。蕙小姐的寒毛一點點豎起來,倒不是因為這黑暗和這老鼠,而是心頭越來越清晰的預感——念哥兒就在這附近。可是在這片死一般的寂靜中,他究竟在做什麼?

木梯的盡頭是一扇單薄的門,蕙小姐隨手一推,發現那幾塊隨意釘在一起的木板和這個雜院裡其他人家的一樣,並沒有上鎖。 “請問有人嗎?”她停了手小心地敲了敲門,沒有聽見屋裡有任何動靜,只好自己推開門走了進去。 房間的內部和外面看起來一樣破舊,成年累月的灰塵混合著空中懸浮的纖維,在四壁上結成一串串棉絮般的“陽塵”,而那空蕩蕩的床板和桌子則處處顯示著這間房已經無人居住。蕙小姐在房內轉了一圈,什麼都沒有發現,正當她失望地準備離去時,牆壁那頭卻傳來沉悶的一聲,似乎有什麼東西跌落在地。 蕙小姐循著聲音走過去,果然發現樓梯盡頭還有一個隱沒在黑暗中的隔間。她提起旗袍的下擺正要試探著跨過去,忽然一隻手憑空伸出來:“我來幫你吧。”

蕙小姐啊的一聲驚叫,身子一晃,隨即被人穩穩扶住。然後她看見念哥兒的臉——不,是張念祖的臉從身後轉過來,帶著難以捉摸的笑容:“你有很強的好奇心,王小姐。” “我想看看你那個神奇的僕人。”蕙小姐不知怎麼的鎮靜下來,微笑著回答。 “好,我讓你看看。”張念祖的臉上浮現出一個詭秘的表情,一步跨上樓梯旁的隔間,又伸手將蕙小姐拉了上去。然後,一盞油燈亮了起來,照亮了這個毫無自然光源的雜物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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