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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三章

創世書 丽端 2488 2018-03-18
實際上,蕙小姐從第一眼看見盛廣哲的時候,就認出他是一個新式青年,或者說,“赤化分子”。這並不是說盛廣哲言行之中洩露了什麼,只是蕙小姐原本在京城見的世面多了,對“赤化分子”有一種莫名的直覺。只要一個眼神,一種語氣,一點面部表情微妙的變化,就能夠讓蕙小姐從人群中把他們認出來。 或許在那個時候蕙小姐的心目中,“赤化分子”是一個既危險又時髦的名詞,統一成一個感覺就是——“刺激”。他們就像蕙小姐小時候評書裡聽來的俠客呂四娘,又像讀書時歷史教師描述的法國英雄馬拉,都為了旁人的福祉而不惜犧牲自己的性命,這種神聖感和獻身精神讓十七歲的蕙小姐熱血沸騰。因此,蕙小姐對盛廣哲開始了密切的關注。 可惜,盛廣哲仍然藉口工作繁忙,絕少踏足家門。對這一點蕙小姐壓根是不相信的,衙門裡如何辦差,她比任何一個盛家人都清楚。於是蕙小姐開始刻意地接近盛廣芸,把自己偷偷帶來的新派雜誌借給她,有意無意地談及一些敏感的政治話題,終於讓原本戒心十足的盛廣芸確認了蕙小姐的立場,答應帶她出去參觀盛廣哲的住處。

盛廣哲搬離盛家大宅後,獨自住在狀元街的“慶雲堂”。那裡原本是前清時盛家給參加科舉的子弟閉門讀書的地方,民國之後就荒廢下來,直到盛廣哲從英國回來之後才重新整理出來住人。 蕙小姐跟著盛廣芸來到慶雲堂的時候,看見兩根白石拴馬樁旁停了兩輛自行車,顯然有客人來訪。蕙小姐正猶豫要不要進去,盛廣芸卻笑道:“既然來了,一併見見也好。”說著徑直敲響了門環。 過了一會,一個二十來歲的後生打開了門,看見盛廣芸身旁的蕙小姐,不禁有些遲疑。盛廣芸一把將半開的門推開,笑罵道:“阿四,怎麼連我也信不過?”一邊說,一邊拉了蕙小姐往院內走。 “七少爺他們……他們正忙著……”阿四跟了兩步,見盛廣芸不睬,只好當前跑了開去,“我先去禀告七少爺。”

蕙小姐見阿四鬼鬼祟祟的模樣,心頭更是疑惑,眼裡卻只能顧著打量這慶雲堂內的一切。無非是林城一貫的建築式樣,青石地板的兩進院落,黑瓦斜簷下紅木雕花的門窗,花壇裡瘋長著大蓬大蓬最容易成活的紫茉莉,可見這裡的主人對伺弄花草毫無興趣。 伸出食指豎在唇邊,盛廣芸拉著蕙小姐躡手躡腳地爬上了三級白石台階。她正彎下腰想從門縫裡偷看,冷不防房門猛地被人拉開,倒嚇了盛廣芸一跳。 “密斯王,你好。”盛廣哲堵在門口,雖然沒有掩飾驚訝之情,倒也臨危不亂地先跟蕙小姐打了個招呼。蕙小姐甚至捕捉到那驚訝中的一絲戒備,只是淡笑著不曾點破。 見盛廣哲不理睬自己,盛廣芸氣哼哼地道:“七哥,你不是准我來的嗎?” “我可沒准你來添亂。”盛廣哲見八妹惡狠狠地盯著蟄在一邊的阿四,口氣越發嚴厲了些,“你盯著阿四做什麼?”

“你自己煩,可別拿我撒氣。”盛廣芸見盛廣哲額前的頭髮被汗水沾成一綹一綹,身上穿的圍裙上沾滿了機油,原本修長白淨的手指也黑乎乎的,不由笑道,“我知道了,機器又壞了,你這個半吊子的機械師沒轍了吧。” “就算是半吊子,在林城這個鬼地方我也是獨一無二了。”盛廣哲嘆了口氣,見蕙小姐一雙靈活透亮的眼睛正含笑望著自己的狼狽樣子,不由也笑了起來,“都進來吧。” 這個房間是整個慶雲堂的正房,寬敞透亮,卻密密麻麻地放著七八張書桌,上面亂七八糟地堆滿了文稿和成捆的紙張。另有三四個男女坐在書桌後,見到蕙小姐,都面露驚訝之色。倒是盛廣哲從容地給雙方介紹了一下,說那些男女都是自己的同事。 “七哥,你忙你的,不用管我們。”盛廣芸見盛廣哲綴在自己和蕙小姐身後,有些不滿地推了他一把。

盛廣哲瞪了妹妹一眼,扯過一張廢紙擦著手上的油墨,並不搭腔。倒是蕙小姐覺察這屋內並沒有任何機械,不知方才盛廣哲大動干戈維修的究竟是什麼。東張西望了一陣,蕙小姐忽然問:“你們在辦報?” “你怎麼看出來的?”盛廣芸好奇地道。 “我同學的父親是北京《京報》的主編,我去過他們報社,就像這個樣子。”蕙小姐回答。 “你認識邵飄萍先生?”一個戴眼鏡的男青年見蕙小姐點頭,激動地站了起來,“邵先生主辦的《京報》針砭時弊,不畏強權,正是我們《自立晚報》的楷模啊。” “是啊,連馮玉祥將軍也說'飄萍一枝筆,勝抵十萬軍',邵世伯的文筆之犀利,個個軍閥都怕他呢。”蕙小姐興奮地回答。 “廣芸……”盛廣哲見蕙小姐和自己同事們聊得興起,皺了皺眉,將八妹拉到一邊,低低問了句什麼。

“阿蕙的思想比我們還進步呢,我帶她來是想給七哥幫忙的。”盛廣芸故意大聲回答,讓屋內的人都聽了個清楚。 “上次丟書就給我惹了大麻煩,這次算什麼?”盛廣哲低聲訓斥了一句,見蕙小姐已經撐在桌前看同事手裡編輯的報樣,美好的側面充滿了青春的熱情,他緊繃的唇角逐漸放鬆下來,眼裡也多了一絲笑意,“就算要幫忙,也先等我把這老爺印刷機修好。”說著走到屋子後部的木牆前,彎腰在牆腳一抽,竟把那堵木牆從側面推了開去,現出一間隱藏在牆後的密室。 盛廣芸神秘地拍了拍蕙小姐的肩頭,引著她跟盛廣哲進去,赫然看見房間正中放著一台拆得七零八落的凸版印刷機,在頭頂昏黃的燈光下靜靜地佇立,顯然這就是慶雲堂最大的秘密。盛家謹慎本分的家長們不會知道,他們在衙門里當差吃皇糧的兒子,竟然把住處辦成了個隱蔽的報館,書寫和印刷著他們所不能明白卻又本能畏懼的文字。

此刻,《自立晚報》的主編兼機械師盛廣哲正小心翼翼地翻看滿是英文的印刷機說明書,卻始終不得要領。蕙小姐在一旁看了一會,見盛廣哲蹲在機器前,額頭上的汗珠一滴一滴地打在地上,與當日在盛家大宅中見到的書生形像大相徑庭,卻似乎更加真實可愛了些。雖然民國開了報禁,民間報紙遍地開花,可要做得像邵飄萍主辦的《京報》那樣發表政論,激越人心,必然要付出太多的心力和勇氣。 “七哥,要不要喝點水?”見盛廣哲忙得滿頭大汗,但那台不知哪裡弄來的老爺印刷機仍是不肯運動,盛廣芸忍不住有些心疼起來。 “好。”盛廣哲一屁股坐在地上,就著妹妹的手喝了幾口,悶悶地道,“再修不好,恐怕我們只有停刊了。” “要不要找個機械師來看看?”蕙小姐說到這裡,見盛廣哲微微撇嘴,自然是指閉塞的林城沒有這類人才,當下微笑道,“若是能找到電話,我就讓同學請北京《京報》的機械師過來一趟,反正火車往返並不算遠。”

“真的?”盛廣哲眼中一亮,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我知道哪裡有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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