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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十五節

變性人手記 凡一平 6101 2018-03-18
我遠遠看見桑克強和我的秘書陳岸站在人民劇場的門外,像哨兵一樣守望。 但他們望的是兩個不同的方向,因為他們大概不知道我的車輛將從哪個方向開來,所以兩個人雖然並肩站著,但目光卻分成兩路。 最後是陳岸的眼睛先看見了目標,因為我正好從他守望的方向過來——他其實清楚我將從哪個方向過來,因為他知道我去了哪裡,儘管我沒告訴他。 沒有誰比他耳聰目明,也沒有誰比他會裝糊塗。 他望著一個方向,而讓桑克強望著另一個方向,就可以看出他的聰明和糊塗,他既不讓別人知道他的上司在什麼地方,又向他的上司表明他也不知道上司在什麼地方。而事實上他又知道!該聰明處聰明,該糊塗處糊塗,這是陳岸的可貴之處。所以我高薪聘請了這名大智若愚的文學碩士任我的秘書。陳岸看到我的車從他負責的方向開來,他把他的發現通知南州市歌舞團團長桑克強。

很快,我將車子停在了他們指引的位置上。桑克強謙恭地站著,我一從車子裡出來,他的手就伸了過來,我把手遞給他——兩個老熟人的手握在了一起。 但我很快把手抽了回來,因為我已習慣了在接見場合和多數人握手,像繁忙的政治家一樣,所以與別人握手的時間很短。對桑克強也不例外,雖然在場只有他一個講究客氣的人。 “童總裁,”他也像多數人一樣尊稱我,“謝謝你來觀看節目,謝謝!”他重複道謝。 “為什麼言謝?”我說。 “你是不是怕我不來,你籌劃的這台節目就前功盡棄?像請客一樣,精心細緻地把酒菜備好,卻又怕客人不來。現在我來了,你如釋重負,所以謝我。對不對?”桑克強乾笑。 陳岸說:“桑團長七點一刻就叫我到劇場,和他一起在門口等你。大家都盼著你來。”

“我說來就來,”我說。 “而且還提前來。我是不是提前?”我著他們倆人。 陳岸說:“你提前了半個小時。” 桑克強說:“請先到休息室去坐。請。”他還做了請的手勢。 我進入休息室。桑克強照顧我坐下後,為我和陳岸各倒了一杯水。水杯他當然先是給我。當他把杯端到陳岸面前的時候,陳岸一看就急著到櫃檯去,又倒了一杯水,他把這杯水端到我的面前,放在茶几子上,而把茶几上的另一杯水換掉,因為桑克強為我倒的水杯中放有茶葉。 “我忘記提醒你了。”陳岸對懵了的桑克強說,“童總不喝放茶葉的水。” 桑克強覺悟道:“哦,對不起。對不起。” “沒關係,不要緊,”陳岸端著茶杯說:“你喝嗎?茶?”桑克強說:“我喝。”陳岸就把茶杯給他。

桑克強接了這杯茶,情形就變是這樣:桑克強給我倒了一杯茶,給陳岸倒了一杯茶,陳岸給我倒了一杯水,給桑克強遞了一杯茶。 也就是說,桑克強和陳岸不僅都對我表示了敬意,而且彼此間也互相盡了禮節。這情形可謂是各得其所、兩全其美。但假如陳岸在桑克強開始倒茶的時候,提醒說童總不喝茶,情形就另外是一個樣子:桑克強給我們倒了一杯水,給陳岸也倒一杯水(茶)。而陳岸呢?就沒有機會給我倒水了。所以與其說陳岸提醒不及時,不如說他的提醒不差分秒——陳岸啊陳岸,就連倒水這樣的小事,都做得這麼完善,我還有什麼事情不放心讓你去做呢?我想。 我還想桑克強可以搞出一台節目來討好我,卻不能為我倒好一杯水,就像一個故事單有離奇的情節,而沒有真實的細節。我是很注重細節的,但是沒有情節也不行,就像我中意陳岸為我倒的一杯水,也看好桑克強為我搞的一台節目——我四十歲生日這天,南州市歌舞團竟用一台節目來祝壽。

歡度一個人的生日,卻拿出慶祝國慶的規範或陣勢,這行為或活動看起來離奇,但說起來卻不奇怪。如果說奇怪,那我每年無償撥款是兩百萬。政府的撥款尚有拖欠,而我的撥款一分不少。我資助南州市歌舞團,今年已經是第四年——四年前當第一筆兩百萬元匯人南州市歌舞團的賬戶時,新任團長桑克強在電話裡告訴我:當演員們重新領到全額工資和往年的剋扣及拖欠款得到補發時,全都哭了。 我說:“你也哭嗎?” 桑克強說:“是的,我也哭。但我哭的原因和他們不同。” 我說:“他們為什麼哭,你又為什麼哭?”桑克強說“他們是為領到錢哭,而我是為又能在歌舞團拉小提琴哭。” 我說:“你回去歌舞團不是拉小提琴,而是當團長!桑克強說:”知道,我既拉小提琴,又當團長。 “

我說:“知道你這個團長是怎麼當上的嗎?”桑克強說:“知道,你讓我當上的。” 我說:“那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要你當團長?”桑克強說:“不知道,這正是我想問你的。我只聽說文化局的領導請求你資助文化團體,救一救陷人絕境的南州市歌舞團時,你說了一句話:我可以每年給南州市歌舞團兩百萬,但是必須要桑克強當團長!是不是這麼說?”我說:“是的,我是這麼說。當時你們文化局長聽了,說別說是讓桑克強當團長,就是讓他替我當局長都成。言下之意,只要給錢。我對他說,我還是那句話,我可以每年給南州市歌舞團兩百萬,但是要桑克強當團長。這不,他們馬上任命你當了團長。我也把兩百萬元給了你們。” 桑克強說:“你還是沒有告訴我,為什麼要我當團長?而且非要我當,才給歌舞團每年兩百萬?為什麼?”我說:“因為你是桑克強。”

桑克強說:“我還是不明白。” 我說:“那麼,現在我可以告訴你原因因為你桑克強是我的……老相識。五、六年前我們都在宋小媛的夜總會幹活當差,對吧?我先是宋小媛的司機。後來到歌舞廳當經理,見到了你。你在舞廳樂隊吹薩克斯管和當隊長,而你的本行是南州市歌舞團小提琴手,對吧?你並不願到歌舞廳吹薩克斯管,為了生計你才如此,因為你們歌舞團半死不活。我見到你不久,就到美國去了。當四年後我回來,看見你還在舞廳裡吹薩克斯管,我非常難過。我感覺到命運對你不公平。你應該早就登上藝術的殿堂甚至走上藝術的顛峰,但你依然碌碌無為。你應該在大雅之堂演奏,而不應該在通俗的場館裡賣藝。我知道你掙錢而且一直在掙錢,因為你要開你個人提琴演奏會,但是五六年了你這筆錢還沒湊夠。所以我在幫你,讓你回歌舞團拉小提琴,當團長,我為什麼要你當團長?因為你是個藝術家。我為什麼每年給你兩百萬元,因為沒有兩百萬元,你這個團長就當不下去,你的夢想就無法實現!這是一個原因。還有一個原因是因為……”我欲言又止。

桑克強追問:“因為什麼?” 我說:“因為你是宋小媛的好朋友夏妝的前夫!”“桑克強說:這跟你有什麼關係?”我說:“宋小媛希望我幫你。” 桑克強說:“宋小媛一直對我不好,因為我對夏妝不好。後來夏妝離開我後,我的生活陷入窘境。宋小媛出於憐憫就叫我到她的夜總會吹薩克斯管,所給的酬勞僅夠我日常使用。而我的追求和夢想她不會幫我實現。如果她肯幫我,也不會等到今天。” 我說:“她今天覺悟或者進步了,但又不好出面幫你,所以通過我。再說我也想幫你,因為我不忍看著你的藝術天才被貧困扼殺!”桑克強最後說:“你不僅救了我,也救了南州市歌舞團。”為了報答我的“救命”之恩,在我四十歲生日到來的時候,南州市歌舞團為我準備的“禮物”別開生面,那是一台豐富多彩的歌舞。十多分鐘之後,我將觀看這台晚會。

此刻,我依然坐在寧靜安謐的休息室裡,卻不休息。我複雜的思緒飛往過去——那是四年前和桑克強的一場對話——現在我已經把思緒拉回來。我的目光注視著現實的桑克強,他風度翩翩又忠厚誠懇地坐在我的對面,和數年前那個失魂落魄而尖酸刻薄的桑克強判若兩人。 他如今功成名就和出人頭地,因為在兩年前由音樂家協會為他舉辦的個人小提琴演奏會,取得了圓滿成功並給他帶來了巨大的聲譽。 而由他所領導的南州市歌舞團峰迴路轉,起死回生,一年比一年燦爛輝煌。他帶領著他的歌舞團多次應邀出國,把藝術傳到海外,而把外匯賺回中國。 如今,日益壯大的南州市歌舞團春華秋實,碩果累累而且美女如雲。今非昔比——十多年前南州市歌舞團只出過兩位著名的美女,那就是宋小媛和夏妝。她們貌美絕倫而才藝超群。但紅顏命薄,她們一個傷風敗俗,一個婚姻不幸,最後因同時牽連轟動當時的市委書記宋文學父子貪污受賄案,雙雙被南州市歌舞團開除,因為,有根據說她們分別是宋氏父子的情婦。被歌舞團開除的宋小媛和夏妝,不再當演員,於是一個當了香港富豪的情婦,而另一個脫胎換骨或改弦易張且遠走高飛。

時至今日,十多年過去了,宋小媛仍然懷念著她神秘失踪的朋友。在她的臥室裡,永遠擺放她和夏妝的合影相片。每當我走進她的臥室,那張照片就像一面褪色的旗幟,在我的心目中迷茫地縮影——許多年後,南州市歌舞團英才倍出,群芳爭艷,像百花競放的公園,令世人賞心悅目。而這一歷史變遷的見證人,無疑首選桑克強。他現在近在眼前。 “童總裁,”桑克強說,“演出時間快到了。請你入場,請吧。” “好的。”我說。 我在兩個人的陪同下進場。 我沒想到劇場裡坐滿了人,至少有一千人。他們密集整齊,像稻田裡鬱鬱蔥蔥的禾苗。陳岸告訴我,劇場裡現在坐的全是漢通集團的職員。 “那太好了。”我說應該讓他們來看。他們工作得很努力。說完,我情不自禁地又看了看坐無虛席的觀眾們。

他們是我的職員。我雖然認不出他們,可是他們認識我。我被他們發現了——那掌聲先是疏鬆的、低越的,因為那是最早發現我的人發出來的,就像是經典音樂的序曲。然後掌聲才逐漸地緊密擴大,因為又有一部分人發現了我。他們和前面的人掌聲合併,就像是分門別類的樂器交相奏響。掌聲更加強大,因為更多的人明確了掌聲為什麼響起來,他們尚未看到晚會的開始,因為舞台帷幕還沒有拉開,但他們卻清楚地看見了他們的上司在他們的前方。於是他們後來居上的掌聲推波助瀾,將鼓掌掀向了高潮。 我感覺劇場裡已經無人不鼓掌,就像是所有的樂器都激揚奏響。我也鼓掌。但我的鼓掌是為他們,而我的員工鼓掌卻是為我。我個人的掌聲微弱渺小,而群眾的掌聲如雷貫耳。 現在,我迫切的要求,是讓這雷鳴般的掌聲停下來,因為這樣的掌聲經久不息。我自己先主動罷手,我以為這麼一來他們就會像我一樣。但是我錯了。掌聲依然雷動。誰能平息這瀰漫不止的掌聲呢?但這自然爆發的掌聲沒有指揮。我只好把自己的雙手舉起來,向群眾揮動,然後狠狠地往下壓,但還是不能把掌聲壓祝他們不聽我的指揮。 最後是陳岸想出了辦法,他吩咐桑克強讓晚會提前開始,而讓我立即坐下——我坐下了。舞台的帷幕拉開。 晚會開始。 掌聲終於停下來。 歌舞昇平。 但我的心情卻難以自抑地澎湃起來——群眾如潮的掌聲是消退了,而我自豪的浪濤才翻湧起來。浪濤拍打和漫過我的心岸,把我的意志漂浮在海上,翻捲進虛榮的浪花里。 我原以為我的意志像鋼鐵一樣堅不可摧,而其實是摧枯拉朽,掌聲使我昏聵,五分鐘的掌聲就把我的意志給消融了。我的意志原來是這麼脆弱和輕浮,像是華而不實的紙板。我的意志什麼時候變成了這樣?我戒躁的作風哪去了?我榮辱不驚的氣質又去了哪裡?還有我的堅毅呢?理性呢?信念呢?都看不見了。它們沉溺在富貴榮華的海浪裡,奄奄一息。讓它們死吧!如果它們不死,我就沒有自由,就不能享樂。過去我需要它們鞭打我、束縛我、拉扯我和牽引我,但現在我不需要了。我已富貴得至高無上了,還需要它們幹什麼?只要它們活著,我的心就不可能鬆懈,我的性情就不可以放縱。讓它們淹沒在海水里吧,讓童漢生命的精神死去。而把童漢生命的本能釋放出來,像洪水一樣,像猛獸一樣!像舞台上露艷取媚的歌舞一樣——我看見八十個人,我想是八十個人。一半是男人,一半是女人,四十名英俊結實的男子,身著蛋黃的綢衣,他們跪俯在地,用身體組成一隻蛋糕。而四十名窕窈俏麗的女子,身著血紅的裙裾,帶著火紅的沙巾,她們踏男子的背脊,在背上舞蹈,因為她們是四十支燃燒的蠟燭!她們在男人的身上燃燒——火紅的紗巾在她們的頭上抖動,那不是紗巾,而是閃爍搖曳的火苗,將可愛或寶貴的生命燃燒。她們美麗的生命在流淚並逐漸縮短,但依然充滿活力。她們在男人的身上跳躍和扭動。男人用脊梁支撐著她們。他們都在奉獻。四十支美麗的蠟燭在我的眼裡光彩照人,我絕不想看到她們的消失和熄滅。他們的生命卓絕不凡,因為他們象徵著一個男人四十年的人生!他們正在用壯麗的姿態表現這個男人四十年的人生。而我正在用炯炯的目光盯著她們。她們是我的化身。 桑克強坐在我的身邊,我知道他一直在註意著我。 觀看這個節目的表情,因為這個節目是在表現我。 把我的人生揉進舞蹈裡,用藝術的形式對我進行奉承,我意想不到一向不善阿諛的桑克強竟有這樣精妙的創意? !他是一個間接的功利主義者,像描寫太陽而其實是美化皇帝的文人。他果然討得我的歡喜,因為我掉頭問他:“你搞這台節目花了多少錢?”桑克強說:“五十萬。” “五十萬,”我說,“這個錢我補給你。今年再給你增加五十萬。共一百萬元。” “那太好了!”桑克強說。 “但假如後面還出現像這種肉麻地美化我的節目的話,”我指著舞台上的人體蛋糕和蠟燭說,“我一分錢也不給。” 桑克強急忙說:“沒有了,真的沒有了。” 果然沒有了。 自始至終,除了我指出的節目之外,我所看到的歌舞節目超凡脫俗——它們是南州市歌舞團藝術的結晶和精華,像光芒四射的瑰寶。表演這些節目的,還是那些在《生日燭光》節目裡粉墨登場的演員。但這些演員已經脫胎換骨,變成藝術的精靈。 他們的舞蹈和音樂像天籟,出神入化。他們的體貌氣質像神仙,高不可及。但是我的慾念很快使我插上翅膀。我向他們飛去。原來他們同樣是一群凡夫俗子。我一出錢,他們紛紛讓我靠近。男的殷勤,女的獻媚。我打發男人離開,而讓漂亮的女子圍著我。我在幻覺的世界裡擁抱她們,把她們視為已有。 但這時候我看見了宋小媛,還有夏妝,她們出現在我的幻覺裡,驚世駭俗的美貌和歌舞令我目瞪口呆。他們也在雲霧縹緲的舞台上,但卻在我懷抱的女子之外。她們神話般的出現,使我放棄所有別的女人,向她們跑去。宋小媛,以及夏妝,像兩隻飛到樹上的鵬鳥,迴避和躲開我的追逐。她們對我的金錢誘餌不屑一顧。二十歲的她們怎麼可能迷戀金錢呢?她們是南州市歌舞團最優秀的演員,這個時候金錢無法引誘她們。她們也不談愛情,因為她們只想唱歌跳舞。宋小媛的舞蹈是多麼美,還有夏妝的歌聲。只要她們出場表演,所有的觀眾都要為之傾倒。她們知道她們的歌舞被觀眾喜愛,卻不知有一雙雙貪婪的眼睛正盯著她們的身體。這些眼睛充滿色欲,像裝滿子彈的槍口瞄準她們。她們無法想像有一天,她們將被擊落,永遠離開心愛的舞台,就像是鳥不能在天空飛翔。現在她們對這一切一無所知,她們只知道翩躚起舞,放聲歌唱。她們是未經過風暴的小鳥,不知道風暴的殘酷。 風暴來了,因為我聽見了雷鳴——雷鳴般的掌聲粉碎了我的幻覺。宋小媛和夏妝不見踪影,她們離開了舞台,永遠離開了。我看見一大批俊男靚女排成數列長隊,站立在舞台上,他們是南州市歌舞團的全體演員,這些演員裡已經沒有宋小媛和夏妝。他倆已經消失近二十年。但是像宋小媛和夏妝這樣明星的演員,在南州市歌舞團還會出現。只要這個世界上還有藝術,名利和貪婪,就會有人步其後塵。我相信類似的演員現在就站在舞台上,在林立生動的全體演員之中。演出結束了,演員們向觀眾謝幕,並等待我的接見。 我在舒緩的樂曲聲中步履從容地走上舞台,這是真實的腳步。我在舞台上親切地和喜笑顏開的演員們會面,並與他們握手。我接觸他們,他們在接近我,離我最近的正是那些表演像蠟燭一樣殷紅、熱情的女演員。 我的生日,就是由她們來祝福。 我的生命,也由她們來表現。 走近她們,我的情感悲喜交集,像被海水攪混的河流。我看到臨幸受寵的她們,像是被擦去煙塵的紅燈,在我眼前發放著迷人的光彩!我的生日大家同慶。 我的生活鶯歌燕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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