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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六節

變性人手記 凡一平 3626 2018-03-18
夏妝在變性之前和宋小媛的最後一次長談,是在五星級的國際大酒店裡。約請這次會面和宴飲的是夏妝,但是最後結賬買單的卻是宋小媛——因為這是事先說好的。宋小媛說這叫你有心,我有意。 她還說你不是早就想請我去國際大酒店嗎?我有足夠的外幣嚇唬那些只認錢的中國人。 夏妝毫不客氣地應允了,因為她知道宋小媛有錢。被歌舞團開除之後,宋小媛就到香港夜總會去跳舞,她驚人的舞蹈和豐韻使開辦夜總會的香港男人為之傾倒。她很快又成了這名香港富賈的情婦。 那時候原市委書記已被送往勞改農場,他被判處有期徒刑二十年。而宋小勇屍骨未寒——死刑的判決果然粉碎了夏妝僥倖和等待的夢想與癡情——她徹底地解脫。 宋小媛和夏妝坐在國際大酒店金碧輝煌的飯廳裡。她們故意選擇大廳而不進廂房。目的是為了向更多的人顯示她們的華貴和靚麗——這樣的動機其實十分可笑,因為走進這個飯店的人,誰還會懷疑你是窮人呢?宋小媛、夏妝抱著顯闊露富的動機其實恰好相反說明了她們的卑微和落魄。幸好她們的動機沒被人識破,但是她們的目的卻達到了——大廳裡果然有不少人對她們刮目相看,因為她們美麗大方,並且不傍男人!最昂貴的菜和最名貴的酒送上來,宋小媛和夏妝開始吃喝。最初,她們的話很少。其實雙方都有很多很多的話,但卻沒有興趣和心情說出來。她們太苦悶了,只有酒才合她們的味口。

於是她們飛快地喝酒,似乎只有酒才能洗掉恥辱的污垢和沖走憂傷的塊壘。 酒瓶裡的酒越喝越少,她們的話才漸漸多了起來。 “那天,你去了嗎?”夏妝說。 “哪天?” “宣判會那天。”夏妝說。 宋小媛說:“沒有,你呢?” 夏妝說:“我也沒有。” “還是不去的好。”宋小媛說。 “我們這麼做是不是太……絕情了?”夏妝說。 “不,”宋小媛說,“我們並沒有對不起他們。或者說,他們並不是因為我們才犯的罪。沒有我們,宋小勇一樣貪污和被槍斃,而他的父親一樣受賄和坐牢。你不要覺得有愧于宋小勇,夏妝,因為他的命不是你能救得了的。再說,他們是十惡不赦的男人。你根本不知道他們究竟有多壞,但我知道。最主要的是,我們只不過是宋氏父子的玩物而已。別以為宋小勇使你快活歡樂是犧牲了什麼,其實他比你更快活和歡樂。一個荒淫的男人肯定知道如何使他享受的女人歡樂快活,就像一個放蕩的女人同樣知道如何使享受她的男人興奮銷魂一樣。因為做愛就這樣,只有使對方舒坦歡暢,自己才會更歡暢,宋小勇其實是從你的歡樂中體驗更大更高的歡樂。只有愚笨的男人才會不顧女人性情強迫蠻橫,我想桑克強就是這樣,所以才導致你們感情和婚姻的破裂。宋小勇開明細膩,又講情調,所以你痴迷他。但是你要記住,你只不過是他的玩物。宋小勇那段時間確實很寵你,是因為他還沒把你玩膩。但是我想現在即使宋小勇不被槍斃他也應該把你甩了。因為你除了漂亮豐滿之外,卻不見得放蕩成熟。你生動,但不風騷,你純情,卻不會調情——但也許正是這一點使你在宋小勇的身邊受寵,這或許也是宋小勇為什麼看上你而不喜歡我的原因。”

“但是宋小勇的父親卻看上你,”夏妝說,“告訴我,為什麼和一個可以做你父親的男人睡覺?難道他也能使你快活和歡樂麼?”“我為什麼和一個大我三十歲的男人睡覺,還需問嗎?”宋小媛說。 “他為什麼不能使我快活和歡樂?他給我錢,為我辦事,替我撐腰。我的生活優裕而高貴,這都是他提供給我的。如果現在他沒有坐牢,我想我還是他的……情婦。” “但是他坐牢了。一個市委書記居然淪為階下囚,而且還是二十年。” “真夠慘的,”宋小媛說,“他將死在監獄裡,因為他已經五十幾歲了,一個利祿並且好色的男人是不容易活到七十歲的,何況這樣的男人還被禁囚在高牆電網內不見天日。” “你也解脫了是嗎?”夏妝說。 “我本來就無所顧忌。”

“於是你很快又找了一個男人,”夏妝說,“而且這個男人年富力強。雖然沒有市委書記權勢大,但他比市委書記年紀小,也比市委書記富有。” “現在我感覺他這樣的男人其實才是最可靠的,”宋小媛說,“因為他是個生意人或商人,商人有錢天經地義,用不著像行政當權者那樣擔驚受怕。” “意思是說你對現在的生活很滿意是嗎?”“我為生活奉獻自己,但不是無償地奉獻。” 夏妝說:“傍著男人的生活幸福嗎?” “不傍男人未必幸福,傍著男人未必不幸福。這主要看傍什麼男人,不傍什麼男人。”宋小媛說。 夏妝說:“這個世界真是被男人操縱著,他們不僅決定著世界的命運,而且決定這個世界女人的命運。” 宋小媛說:“有什麼辦法,誰叫我們是女人呢?”夏妝說:“我討厭自己是名女人。”

宋小媛說:“女人中你還算是幸運的,還有我。” “為什麼?” “因為我們漂亮、艷麗和性感,男人喜愛女人的就是這些。”宋小媛說。 “可我們還能漂亮性感多久?”夏妝說,“你二十七歲,我已經二十八歲了,一個女人到了這個歲數就必然地產生強烈的後顧之憂了。如果她是一名清醒女人的話,我現在覺得桑克強的話很有道理,在我們離婚那天他跟我說,二十五歲以後的女人,每增加一歲她的生命值減少十分,如果是一百分的話,那麼這個女人到了三十五歲就算完了。” 宋小媛說:“桑克強居然能說出這種絕對殘忍而真實的話?”“他說是一個作家說的。” “這個作家是個王八蛋,但又是個天才。”宋小媛說。 “小媛,”夏妝凝凝地看著宋小媛,“我必須開始新的生活。做女人太可怕了。”

宋小媛說:“可命中已註定你是女人,難道你還能做男人?”“是的,”夏妝說,“我今天約你,其實就是為了告訴你,我打算去做變性手術。” “荒唐!”宋小媛張嘴大喝,她的眼睛瞪得似乎比嘴還大。 “這是可能的,”夏妝說。 “我已經向公安局提出申請,並且醫院已經做好了準備。” “你居然什麼都準備好了,才來告訴我?!”“因為這段時間我找不到你,”夏妝說,“再說我想你一定會支待我。” “我不支持!我反對!”宋小媛嚷叫。 “你不支持我也要做,”夏妝說。 “因為生命是我的,我有權讓我的生命保持原始,也可以讓它改變。” “你考慮那會是什麼樣一種後果嗎?” “是的,我考慮過。” “什麼?”

“後果是,我變成一名男人,”夏妝說,“我將作為自新自強的男人活在這個男人主宰的世界裡。我將和天生的男人一樣,具有男人的本性和本質。我將學會並且一定能開創前程,征服苦難、貧困、怯懦和卑微,享有功名、權勢和愛情。最重要的是,我這一輩子將能體驗到兩種人生:女人和男人。這兩種人生的體驗將能使我的生命變得完整,因為僅僅作為女人或僅僅作為男人的人生是單調的,殘缺的。我已經體驗了女人的生活,馬上我就要經歷異性的人生。不管我男性的生命或命運如何,我都不後悔也無法反悔,或者說,我這一輩子將死得其所!”“說得真動聽。”宋小媛的語氣顯然含著沙子,向夏妝撒,“把我說服得連我都想做男人了。”她說。 “你不會的,但是我會。”夏妝說。

“你為什麼這麼蠢?!”宋小媛質問,也是訓斥。 “有什麼大不了的讓你絕望到要去做那樣的蠢事?你缺什麼,我能給的就給你。我們有福同享,還不成嗎?” “不,我缺的,你給不了,你給得了的我不缺。” 夏妝說,“再說,我認為變性不是什麼蠢事,而是明智之舉。” “你缺什麼不缺什麼?你說。”宋小媛說。 “我缺永駐的紅顏和青春,你能給嗎?”夏妝說。 “你不能給的,因為你也無法使自己的青春永駐。雖然現在我們姿色尚存,但我們會一天一天衰老下去。當我們到三十五歲或四十歲以後,我們就會像耗光了糧食的袋子,空虛並且淒涼地被掛在牆上,你明白嗎?”“我當然明白,”宋小媛說,“所以現在趁著年輕美貌的時候,我盡情地去享受和玩樂,還努力去賺錢,等我老了,我的美貌雖然消失,我的青春也揮霍一空,但我積斂的財富卻足夠我貽養後半生!”“小媛,我不反對甚至贊成你的做法,但我不能像你這麼做。”

“為什麼?” “因為我是個失敗的女人,其實你也是。”夏妝說,“所不同的是,我是個承認失敗的女人,而你不甘失敗。” “是的,我決不認為自己是個失敗的女人!”宋小媛說。 “我天生麗質、靈活聰明,男人們喜歡我、迷戀我,他們想玩我其實被我戲耍得俯首貼耳神魂顛倒。我一定要比男人強。實踐將證明我是個成功的女人!”“你就好好做女人吧,但是我不。” “你是鐵了心不聽我的勸告了是嗎?”宋小媛說。 “是的。” 宋小媛忽然把酒杯舉起來,又忽然停頓——那圓圓的酒杯像一隻握緊卻沒有出擊的拳頭,在半空沉默。 宋小媛動作的意圖不像是喝酒,而更像是想把酒往夏妝的身上潑,但是中途她猶豫了或改變了主意。她沒有把酒往夏妝的身上或臉上潑,不是因為可惜酒的香醇和名貴,而是因為她還珍惜和夏妝的情誼。她不忍她們的情誼因為潑出去的一杯酒而宮傾玉碎,灰飛煙滅。

最後她把酒喝了。 酒興盡失的宋小媛用近四百美元把酒賬結了之後,掏,出一本支票並且在上面的一張填上了一個可觀的數目,然後把這張支票撕開,遞給夏妝。 “不要亂用這張支票,”她說,“在用它之前,再想想我的勸告。” 夏妝接過支票,二話不說。她像一名大智若愚的棋手,即使穩操勝券,也依然隱忍克制內心的覺悟和感動。 這張支票後來成了夏妝走上男人之路的通行證。它更像一張稀罕的戲票,擔保夏妝順利地進入或踏上如戲的人生舞台,在舞台上扮演思慕神往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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