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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二章歲月有痕

變性人手記 凡一平 11605 2018-03-18
“小媛,能不能談談你的朋友?”我看著宋小媛和夏妝的合影說。 那時候我已是臥室的那張水床上的常客,並且我正從床上爬起來——我和宋小媛又完成一次造愛。 自從那天深夜我們共渡愛河,自此每天我們都要造愛:一天兩次、三次,最起碼有一次。我們像森林,而我們的情慾或性慾就像森林之火。大興安嶺的大火兩個多月才被撲滅,而我們就像十個、二十個大興安嶺,更何況我們不是滅火,而是把火煽得更旺。 假如有什麼能使我的慾火稍微減弱,那就是那張合影。 每次躺向那張水床和從床上爬起來,我都會看見那張合影,它就像我肚腹上一顆很大的紅痣,我既無法忘卻它,也不能排除它的存在。 “怎麼啦?”宋小媛說,“為什麼突然對我的朋友感興趣?”“不是突然,”我說,“你把這張合影擺在臥室裡,我覺得你們的關係一定非同尋常,從我第一次看到它我就這麼想。你們一定是好朋友,但是把與好朋友的合影擺在臥室裡,我覺得……不合適。”

“為什麼?”宋小媛說。 “因為,每天她都在看著我們做愛。” 宋小媛說:“你的意思是想讓我把這張相片從臥室裡拿開嗎?”“不,我想要求你這麼做一定很難,”我說。 “我只想知道你把這張照片擺在臥室裡的原因。” 宋小媛告訴我,也像是自語:“我的朋友離開了我,但是我不讓她離開。她為什麼不聽從我的勸阻?其實她很信賴我,就像我很信賴她。” “她叫什麼?”我明知故問。 “夏妝。” “能和我談談……夏妝嗎?” 宋小媛警惕地看著我,似乎懷疑我動機不純或居心不良,“看上她了?那麼關切。”她說。 “哪會,”我說,“只不過她是你的朋友,而我想通過她了解你。” “愛屋及烏,是不是?”

“不是。”我說。 “你就是愛上她也沒什麼,我才不怕呢。”宋小媛說,“就怕你愛上她,有一頂帽子你戴不起。” “什麼帽子?”我說。 宋小媛說:“同性戀者。” “你說什麼?” “同性戀。” “你們才同性戀呢,”我說,“把和女朋友的合影弄進臥室朝夕相處,還不是同性戀?”“不是,恰恰相反。”宋小媛說,“因為我的朋友她不再是女人,也就是說,她變了,變成一名男人。” “男人?” “是的,一年前她去做了變性手術。”宋小媛說,“她渴望做一名男人,非常渴望,所以就去做了手術。” “後來呢?”我對後來一清二楚,但我還是想問。 “什麼後來?” “手術後。” “手術後她就成了一名男人,”宋小媛說,“我想應該是這樣,因為從此我再也沒有見到她。她改變了性別和模樣,並且失踪了。”

“所以你就把這張合影擺在臥室裡,作為一種紀念時時追憶,”我說,“或許還作為一種憧憬,想人非非?”“你說對了。”宋小媛說,“她說過她變成男人,就來找我,和我上床、做愛。但是她沒來。” “小媛,”我說,“我真願意是你的那個變性男人朋友,那樣的話你肯定特別寵愛我。如果我說我就是你的那個變性成男人的朋友,你信嗎?”“不,”宋小媛似乎連察看我一眼的動作都沒有,並且回答得不加思索:“你不是她,絕對不是。” “這麼肯定,為什麼?” “因為,你和進入臥室的其他男人一樣,對這張照片上的我的朋友,充滿了好奇和色欲。”宋小媛說,“如果你是她,就不會整天屢屢對著照片上熟悉的自我,投入淫邪的目光。”

“我是這樣看待這張照片的嗎?” “是的,和別的男人一樣。”宋小媛說,“如果說你和別的男人有什麼不同,那就是你對我朋友的迷戀,已經達到了影響我們之間做愛的程度。我發覺你每次看這張照片,就對我冷淡,知道嗎?”“如果你這麼想,”我說,“請你把這張照片從臥室裡拿開,好嗎?”“不,我不會把照片拿開。”宋小媛說,“如果你繼續對我的朋友含情脈脈、問長問短,就請你從臥室裡走開,以後也別再進臥室裡來!”宋小媛驅逐的口吻和態勢,使我緘口。我再也不過問關於夏妝的事。其實我根本就沒有必要明知故問,夏妝是誰?還用得著去向別人打聽嗎?我明明知道夏妝是誰,卻偽裝不知道,我覺得這很可笑,可笑的情形就像一個腐敗的當權者,他本身就是腐敗者,卻還要在大會上作反對和揭露腐敗者的演講一樣。

我就是夏妝,或者說我曾經是一名叫夏妝的女人,但是卻佯裝不知,去向別人詢問。我這樣做的動機和目的無非是想掩蓋我曾是一名女人的事實。我害怕和恐懼事實的被揭露和暴露,這情形還是很像腐敗的當權者害怕被揭露,因而不得不高舉反腐敗的大旗一樣。 但是我曾經就是一名女人,這一千真萬確的事實就像一起強奸的案件;有一名女子被強奸了,許多人都知道;被強奸的女子是誰,也有人知道,但是被強奸的女子的相貌,許多人卻不認識,如果她再更名改性背井離鄉,就更不會有人知曉和認識——我的情形就是如此。 一年前那個轟動這座城市並波及半個中國的女子變性手術,就像一場怪異神奇的足球賽,令億萬人震驚和觀望,而我就是那名引起轟動和令人震驚的女人——她的名字叫夏妝,是某文藝團體的演員。在她的要求和申請下,省醫科大學第一附屬醫院成功地為她做了變性手術……這是一則被各種報紙連篇累牘報導的新聞,它的發表使這名叫夏妝的女人聲名遠揚,卻使已變成一名男子的他無地自容。

就是這座一百平方公里的城市、容不下一名新生的男子。成千上萬的人們像螞蟻爭先恐後地看好和覓求他新鮮的血肉。為了逃避這蟻窩般的城市,他只好像一隻鳥一樣遠走高飛——時至今日他也沒有後悔這亡命的飛翔,就像沒有後悔從女子到男人的生命的轉變——她希望做男人的夢幻和理想由來已久,時間其實可以追溯到28年前,她兩歲的時候。 那是她第一次認識人的差別:人分男女。大人告訴她,屁股前面有小鳥的是男人,沒有小鳥的就是女人。 她開始意識到自己是個女人,因為她屁股前面沒有小鳥。她由此還開始感覺到男女之間待遇上的差別:屁股前面有小鳥的孩子總是特別受寵,反之則備受冷落。這一感覺產生在那一次她和哥哥爭搶一顆蘭花根糖之後。

那一天她的哥哥帶她出去遊玩,在離家不遠的學校的操場上,比哥哥小兩歲因而也矮一截的她最先發現了這顆蘭花根糖。她把它撿起來,而且是在她把糖撿到手之後,她的哥哥才看見的,這顆蘭花根糖油亮圓細,在那個飢餓的年代,令兄妹倆饞涎欲滴。兄妹倆都想獨吞這顆蘭花根糖,因而引發了爭搶和鬥鬧。 妹妹覺得她最有權利吃這顆糖,因為糖是她撿到的。但是哥哥強詞奪理:如果我不帶你出來玩,你能撿到這顆糖嗎?兄妹倆為一顆糖爭得面紅耳赤,哭泣淚流。最後跑到了在學校敲鐘的父親面前。她父親原來不是學校裡敲鐘的,在她出生之前,其實他是學校裡的一名語文教師,後來因為生活上犯了錯誤,才改為敲鐘的。 才子風流的父親雖然犯了錯誤,但是敲鐘卻從來準確無誤。她指望正確的父親,繼續正確地對待兒女之間的爭訟。父親簡單地詢問了事件的緣由,然後向兄妹倆伸手:把糖給我!他說。她信賴地把糖交給父親。父親把糖拿到手後,看著也正在巴望著他的一雙兒女,遲遲不肯做出判決。兄妹倆急了,高聲在父親面前辯論:“糖是我撿到的!”她說。

“如果我不帶你出來玩,你怎麼能撿到糖?”哥哥反駁。 兄妹倆不斷地重複這個辯題,使父親異常窩火和煩躁,他曾試圖平等地處理這顆糖果,方法是將糖一分為二。但是他發覺不能這麼做,因為糖果是用麵粉製作的,又小又乾,如果生硬地把它掰斷,就很可能導致糖果的粉碎。所以糖果只能判給一個人吃。給誰呢?父親在這個問題上猶豫了一下,他看看女兒又看看兒子。但是在看兒子的時候,他的目光炯炯有神。 最後,父親把糖果判給了兒子! 夏妝後來對糖和甜食那種頑固的抵觸和反感,決不是為了保持身材的苗條。而是為了堅持小時候那顆得而復失的蘭花根糖給她帶來的痛恨——她痛恨自己是個女兒。她想如果自己不是女兒而是兒子,那顆蘭花根糖就是自己的了!她痛恨自己為什麼不是兒子?漸漸長大了她又痛恨自己為什麼不是男人?她必須堅持這種痛恨,只有這樣她才能克服和戰勝女人的屈辱和悲哀。她怕吃了糖果或嚐到甜,痛恨就消掉了,所以無論何時何地何種情況,夏妝都不吃糖和其他甜食,包括她和桑克強結婚的時候。

她和桑克強結婚的時候,婚宴上擺滿了喜糖。各式各樣五彩斑斕的糖果像珍珠瑪瑙撒遍宴會每一位賓客和每一張桌子,但是在夏妝的心目中它們卻像蠢蠢蠕動的蟲子,使夏妝反胃和作嘔。 那顆蘭花根糖的陰影和它帶來的痛恨又在腦海和腸肚裡翻滾,以至在那個甜密的日子和場合裡,都無法忘卻和消除。婚宴上夏妝頻頻感到頭暈和噁心,並屢屢地上洗手間,以至引起了當伴娘的宋小媛的擔心和生疑——她判斷夏妝喝了不少的酒,快醉了,不然就是妊娠反應——她懷疑夏妝先斬後奏,懷孕了。或者兩者均兼而有之。 而事實上兩者都沒有——夏妝大部分的敬酒,都讓桑克強幫喝,再就是,在婚宴結束前乃至結束後七個小時,夏妝還是一名處女。 夏妝在婚前還是一名處女出乎人的意料,人們很難想像一個現代的女青年在性浪潮的衝擊下居然還能把貞操留給丈夫或留到洞房花燭夜?何況夏妝是一名人見人愛的女演員,人們更難以想像。人們最一致或普遍的想像是:夏妝早已經不是處女,她的貞操不是獻給了那些每天在文化大院像群蜂一樣飛舞的公子哥兒和大款們,就是被才藝高超而又情意綿綿的小提琴手桑克強提前索取了。

人們不相信夏妝竟是以一個處女的形象玉立在結婚盛宴之上?就連夏妝最信賴的朋友宋小媛和最信賴的男人桑克強都懷疑這客觀存在的事實。 宋小媛在婚宴上見到夏妝噁心欲嘔,就懷疑她懷孕,而桑克強在婚前面對著有眾多的男人糾纏和追逐的夏妝,信誓旦旦地說:不管你以前做過什麼,我都愛你!言下之意,桑克強懷疑夏妝已經不是處女。 但是不管夏妝是不是處女,他都會娶她為妻。就這樣夏妝以處女的清白之身蒙受著不是處女的不白之冤、嫁為人妻。 然而事實終究是事實。不管別人如何猜疑和說三道四,夏妝在婚前確實還是處女。 對這一點最清楚不過或堅定不移的人就是夏妝,或只是夏妝。夏妝騙了別人,但是不可能騙自己——夏妝之所以在婚前守身如玉,倒不是因為女人最寶貴的東西是貞操因而決心捍衛,在更大的程度或更多的因素上是因為她對男人的品性那種天賦聰穎的覺悟和透視,因而才如此保守愛護。 她意識到男人對一個女人尤其是對一個美貌女人追逐的最終目的,是要得到她的肉體。如果他享受一個女人肉體的同時還意外看到處女進濺的鮮血,那麼這個男人真是三生有幸。天底下盡是這種臭美的男人。夏妝恨透這種男人,儘管她自小痛恨自己不是男人。也正因為夏妝不是男人,因而只有以女人獨有或特殊的方式,對付男人,發洩不是男人的痛恨。她令拈花惹草的男人一窩蜂圍著她團團轉,但決不讓任何一個男人佔便宜和得手。就是她認為男人中最真純的男人桑克強,她也不讓他碰。桑克強在熱戀夏妝的過程中,既得不到夏妝的親暱,也沒有不軌的行為和要求,但是他依然執著地愛著她。也正因為桑克強的那份執著真純,夏妝決定嫁給他,並將以處女的貞操,作為對他真純執著的回報。 如果說夏妝在婚前還是處女已出乎人們的意料,那麼說在新婚之夜夏妝的處女生涯結束的時間被無奈地延長,更是令人難以置信。 但這又是事實。桑克強喝醉了。桑克強是被兩個男人架著進入洞房的,他們把他放在婚床上就走了。剩下的事情,自然就交給了夏妝來做。 夏妝怔怔地看著名義上已是自己丈夫的爛醉如泥的男人,惟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用熱毛巾給他擦臉,為他脫鞋襪,蓋上被子,然後自己給自己脫衣,靜靜躺在他的身邊……夏妝永遠忘不了她有生以來最疼痛和驚駭的一次覺醒,是因為男人的粗暴魯莽並且突然的攻擊所致。 時辰大約是新婚之夜凌晨四點,此刻距婚宴結束已過去七個小時。熟睡中的夏妝忽然受到猛烈的攻擊而驚醒——與其說她在攻擊中驚醒,不如說在疼痛中驚醒。因為她驚醒後的第一個感覺是疼痛,然後才發覺被一個人攻擊,攻擊她的人騎在她身上,用一桿粗硬的武器攻她,並且那桿武器已攻破她的肉體。夏妝疼痛地發出叫喊,也是驚駭地發出叫喊——叫喊聲嚇壞了攻擊她的男人,也揭露出攻擊她的男人的面目:桑克強。 桑克強醒了,在酒醉七個小時之後,他醒後第一件急著要幹的事情當然是佔有新娘的身體。多年來的苦苦暗戀和追求,就是為了等待激動和幸福時刻的到來。他將以丈夫的名義或身份享有這名可愛的女人,不管這女人是否醒著或願不願意,他都有權利享有她,因為這女人是他妻子。 男人的慾火使桑克強熱情亢奮,丈夫的權利又使桑克強理直氣壯——這個平日里或婚前像綿羊一般溫順的男人,在婚後卻像獅子豹子或豺狼撲向熟睡中的女人,使毫無準備的女人驚駭和受傷——鮮紅的血滴伴隨著巨大的疼痛從傷口進濺,像一朵被寒風吹落的梅花,祭奠在一個女人冰冷的身體下和一個男人驚愕的目光中,也祭奠著一場新生伊始就已經死亡的婚姻。 夏妝後來對性的冷淡和恐懼以及對婚姻的絕望不能不說與新婚之夜那次痛苦和失敗的性交有關。 這次帶強暴性質的性交不僅扼殺了她對快樂、幸福的享受和憧憬,也扼殺了她對男人和婚姻的信心和幻想。 男人都是畜牲,這是她對男人的概括,不管這句概括是否片面,但她就這麼認定——有些男人在女人面前彬彬有禮,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樣,其實這種男人最可怕,對女人最陰險和毒辣,就像最美麗的罌粟花,對人的毒害也是最深一樣。 這種男人人面獸心,桑克強就是這種男人。想想看他在婚前或戀愛期間是多麼文質彬彬、溫柔體貼!他的言行那麼纏綿,他的愛情那麼純真,他的琴聲多麼悠揚!可是最後呢?當他把衣服脫掉,他的本質就暴露,他的獸性就大發,他獸性的武器就那樣瘋狂虐待一個和他共同生活的女人!男人怎麼能這樣對待女人?她經常這麼想,如果我是男人決不會這樣!可是她不是男人,可惜投錯了胎。 夏妝最終解除和結束了和桑克強的婚姻,為此她花的時間不是很長,費的周折也不是很多。 兩個人和平地在一張報告上簽字,然後到民政局登記,婚姻就解除了。夏妝對桑克強的感激,是在婚姻解除從民政局出來後才有的。 那時候他們先後走出民政局的大門。桑克強在前,夏妝在後。夏妝想不到她故意落後那麼久,桑克強還在路邊等他。 “你怎麼還不走?”她這樣詢問她的前夫。 “我等你。”前夫說。 “我不要你等我。” “我等你,是因為我有話要跟你說。” “我們之間無話可說。”夏妝覺得自己的話很有道理,假如他們之間有話可說,也就不會有今天的離異。 “那我只好不說,”桑克強說,“其實也不是什麼非說不可的話,就是覺得憋得慌,想說說。” “說吧。”夏妝說。桑克強說:“知道我為什麼答應和你離婚嗎?”“因為我要離婚,而你不得不答應。”夏妝說。 “我可以不答應你,”桑克強說。他點燃一支煙,把煙霧吞進去,再吐出來。 然後,下面的話就跟著煙霧吐出來,“我可像通常的夫妻離婚那樣,一方要求離婚,而另一方堅決拒絕。其實大多數拒絕的一方也並不是不想離婚或害怕離婚。誰離開誰活不了,但他就是不答應你,為什麼?他想耗著你,把你耗累、耗廢,最重要的是把你耗老。終於等到他答應你或通過法院判決下來,你人也瘦了、累了。最主要的是你人老了。老對於男人並不是很可怕的事情,因為只要有錢或有本事,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失去的可以重新再來,年紀不是男人生活的天敵,相反越上年紀的男人越成熟也就越有魅力。但是如果被耗老一方的是女人,情況就很可怕。二十五歲以後的女人,每增加一歲。她的生命值就減掉十分,這是我看到一位作家在一本書上講的,這個作家叫什麼我忘了。他還說,如果一個女人的生命值是一百分的話,那麼這個女人到了三十五歲就算完了。但是男人卻不同,男人生命中的黃金歲月是從三十歲才開始,在四十歲走向輝煌。所以說離婚的夫妻,到頭來吃虧的總是女方,如果這場婚姻還不是和平解除的話,那女方就更慘了,這次離婚,本來我可以不答應,就耗著你,不為什麼,就因為離婚是你提出的,你使我丟失了男人的臉面和自尊。你已經二十七歲了,再耗上你三年,你就是三十歲了。三十歲,假如你被我耗到那個時候,那真是很悲慘。但是我沒有這麼做。我為什麼沒有這麼做,你知道嗎?”夏妝搖頭說:“不知道。” “為了你的幸福,”桑克強說,“我不能夠使你幸福,但願另一個男人不再像我一樣。我之所以不耗著你,就是為了不耽誤你去尋找使你幸福的男人,或等待他的出現。” “你真的是這麼想嗎?”夏妝說。 “我不這麼想,我能這麼做嗎?”桑克強說。 “桑克強,我謝謝你。” “你不必謝我,夏妝。”桑克強說,“我在很多事情上對不起你。但是在離婚這件事情上,我總算對得起你。請你保重。” “桑克強……” 桑克強走了,像一頭倔犟的牛。他聽到夏妝喚他,也沒有回頭。 夏妝站在大路邊,默默看望著前夫像一滴雨落入並消融在人流中。心想一個情深義重的男人就這麼輕易地從她的生活中離開或消失輕飄得不起波瀾,更沒有喧囂,就像航行在太空的飛船——是什麼使這龐大沉重的物體或機器遠離人類地球,翱翔在浩翰的天宇,飄飄欲仙?桑克強輕鬆地離開了夏妝的生活,就像後來另一個男人輕鬆地走進夏妝的生活一樣,使夏妝感到歡快和迷茫。 那個男人叫宋小勇,是容光煥發和趾高氣揚的一個男人。 在桑克強離開夏妝一個月之後,他進入夏妝的生活——進入生活的具體形式就是和夏妝上床——夏妝想不到自己會這麼快就傾心於別的男人並且以身相許。 她不是看透並且恨透男人的嗎?是什麼使她一下改變了對男人的看法和態度?這個男人太威風太強大了呀,女人在這種男人面前誰能不屈服順從,投入他的懷抱?夏妝為自己的輕率找過硬或最好的理由。而最好或過硬的理由是由於宋小媛的煽動,使她鬼迷心竅地和宋小勇上床,或者說落人他們的圈套!宋小媛把夏妝帶到宋小勇的身邊,介紹說這是她哥哥。夏妝奇怪地看著宋小媛,心想她怎麼突然有了一個哥哥?疑惑中,那男子說話了:“不信是吧?我叫宋小勇。宋小勇、宋小媛,你看我們像不像一對兄妹?”夏妝看著姓宋並且也承認是宋小媛哥哥的宋小勇,說:“你好。” 宋小勇說,“早就听聞夏小姐貌如天仙,今天終於得見,果然不是虛傳。” 夏妝聽了笑說:“三年前我聽到這種話,可能還信以為真,但現在我不信。” 宋小勇說:“為什麼?” 夏妝說:“我老了。” 宋小勇說“一個女人最光彩奪人的時候卻說自己老了,就像一個腰纏萬貫的男人說自己一貧如洗,可信嗎?”夏妝說:“二十八歲的人還不老?”她給自己的年齡虛報了一歲。 宋小勇藉機緊盯夏妝的容貌,說:“不像,不可能,你二十三,最多是二十四,決不會超過二十五!” 宋小勇對年齡連續的判斷逗樂了夏妝和宋小媛。宋小媛說:“那麼仔細過問一個女人的年齡幹嘛?總之比你小!”宋小勇說:“那當然。”他面向夏妝,“但是我警告你,”他說,“不許你叫我哥!”夏妝說:“為什麼?”“因為你不姓宋!”宋小勇和宋小媛異口同聲。 “歡迎你參加派對,請!”宋小勇說,並做了個請的動作或姿勢。那時候夏妝、宋小媛和宋小勇相對站在花園的邊緣,實際上是站在別墅的門前。 因為別墅的前面是花園。她們已經進入花園,但是未進入別墅。 夏妝、宋小媛、宋小勇相繼進入別墅。別墅張燈結彩接納著夏妝和前來參加派對的人們。 夏妝對進入和已活動在別墅裡的人們,除了宋小媛和宋小勇,她一個也不認識。她心想並且驚訝自己的天地竟然狹窄到只剩下宋小媛一個熟人的地步? !她和桑克強不過兩年的婚姻就把自己局限到了幾乎與世隔絕的程度?她懊悔自己這兩年交際面小,於是心存感激宋小媛帶她出來參加在別墅舉行的這次派對,儘管她還不知道什麼是派對。派對就是男男女女在一起瘋狂尋歡作樂的聚會,但這是她後來才知道的。 夏妝也不知道別墅是誰的別墅。誰享有這座富麗堂皇的別墅呢?或者說誰才配是它的主人?後來夏妝從宋小勇頤使氣指的舉止言行和人們對宋小勇敬畏的態度,判斷宋小勇是這別墅的主人並從宋小媛那裡得到證實,夏妝的精神為之裂變。 她悄悄地對宋小媛說:“擁有這樣別墅的男人,才是了不起的男人。”宋小媛:“他的父親比他更了不起。” 夏妝說:“原來他不是你哥哥。” 宋小媛說:“我是他父親的干女兒,你說我算不算是他的妹妹?”“他父親是誰?”宋小媛說:“說出來你可別一驚一乍的。” 夏妝說:“我不會,說吧。” “市委宋書記。”宋小媛說。 夏妝果然沒有驚詫,說:“我想也準是他。” “為什麼?”宋小媛說。 “為什麼?”夏妝說:“你想兒子在外面興風作浪或呼風喚雨,父親能是衙門裡燒水掃地的嗎?再說。你宋小媛也不可能拜平民百姓做乾爹的呀。因為你有一個當電工的爸爸已經讓你夠受了,你決不想有第二個。不是富翁或者高官,你才不會拜作乾爹。” “你看,驚詫了不是?”宋小媛說。 夏妝笑,“我嫉妒你,不是驚詫。” 宋小媛說:“我才嫉妒你呢。” “嫉妒我什麼?”夏妝說。 宋小媛說:“宋小勇看上你了,你要有所準備。” 夏妝驚慌地抬眼顧望,只見宋小勇在幾個人的圍繞中,而目光卻越過他人的肩膀,射向自己。 夏妝沒有躲避也來不及躲避,只有同樣用目光去抵擋。但是她怎麼敵得過宋小勇的目光呢?他的目光那麼強大、火熱並且專注,像所向披靡的箭簇,不僅將夏妝的目光射落,而且射中了夏妝的胸膛——夏妝感到自己的心臟像失靈的鐘錶,胡亂地擺動,她知道她的心已經被宋小勇奪取了。 夏妝像一隻插翅難飛的鳥,在忽然像魔宮般幽暗和撲朔迷離的別墅裡,她找不到明確的方向和出路。因而只好聽從宋小媛的指引和擺佈。那部失魂落魄的錄像就是在宋小媛的唆使和誘引下觀看的。 當時別墅裡的男女,有的在跳舞,有的在狂歡,而有的則在豪賭。宋小媛覺著夏妝對這些活動和項目都沒有興趣,就說:“那就去看錄像吧?”夏妝說:“什麼錄像?”宋小媛說:“什麼錄像都有。” 夏妝猶豫或者思忖。 宋小媛說:“如果錄像還不能使你感興趣的話,就再也沒有什麼令你感興趣的了。” 夏妝說:“那就看吧。” 於是宋小媛跟宋小勇打了聲招呼,也是問詢之後,就把夏妝帶到了樓上。 在樓上一個配備有電視、錄放機的房間裡,宋小媛讓夏妝坐下,她自己則在堆滿五花八門的錄影帶的櫃檯前,挑選中意的帶子。 “,不看。《魂斷藍橋》,看過。,不好看。……”宋小媛頻頻地報著片名並不斷道出否決的聲調。 最後,她抓住一盒帶子,並回過頭來問夏妝:“怎樣?”夏妝說:“隨便。”宋小媛說:“就看它。”夏妝又說:“隨便。” 宋小媛播放了。當故事通過電視熒屏展開的時候,宋小媛把燈熄了。 查泰萊夫人在家門前迎接從前線歸來的丈夫。她的丈夫坐在輪椅上;查泰萊夫人安慰因傷殘而喪失性能力的丈夫,她的丈夫狂躁地對待她;查泰萊夫人到柴房去使喚查泰萊家的長工。壯實的長工緘默卻同情地對待她;激動的長工把渾身戰粟的查泰萊夫人抱住他們的慾火在柴房裡燃燒;他們頻頻幽會,不擇地點、時間和形式做愛。 夏妝想不到這部隨便讓宋小媛播放的片子,像一場積蓄的暴雨或洪水,讓焦渴、單調和纖弱的她經歷了一次重大的洗禮,或者浩劫。而且宋小嬡不知在什麼時候悄悄地溜走了,把一場浩蕩暴雨或洪水,讓給她獨自承受。宋小媛呢?夏妝環顧左右前後,找不到宋小媛。 夏妝渾身鬆軟、無地自容,而這場雨還在下著,洪水繼續氾濫,瓢潑的雨水澆灌她的心田,使她春情萌發;癡狂的洪水淹沒她的腦丘,使她失魂落魄。夏妝幻想著洪水收斂,卻希望雨浩蕩地下著。雨浩蕩地下著,真的,查泰萊夫人和長工裹著一張綠色毯子,滾出柴房。他們在密集的雨簾和黏稠的泥濘中宣洩自己的情愛。 ——夏妝在迷亂中想像著自己鑽進雨簾,掀開毯子、讓查泰萊夫人走開,讓那名擁吻查泰萊夫人的男人擁吻自己。 果真她被男人擁吻了,像查泰萊夫人一樣,被男人用生動的手和唇舌,像彈琴一樣在她豐韻的身子上演奏。那名男人柔情體貼地撫弄和撩撥她。她因為快樂而連綿起伏的吟唱,也像琴聲一樣美妙。 那名男人佔有了她,她也覺得整個心屬於這名強健並且技巧嫻熟的男人。 這男人多棒啊!像騎手一般活躍,又像高僧一般忍耐。夏妝是第一次遇上這麼盡善盡美的男人,也是第一次感覺無比快樂。 這男人使她快樂得放聲歌唱起來,高亢的歌聲響遏行雲和流水,那是因為她達到了,快樂的峰巔。 第一次體驗快樂高峰的夏妝,感覺是多麼幸福啊!比查泰萊夫人還幸福——這種快樂和幸福歸功於像琴師、騎手和高僧的男人。這男人近在眼前,實實在在被夏妝感激涕零地把握和依賴。 這男人是宋小勇。宋小勇出其不意地在意亂情迷的房間裡出現,像天兵天將一般地進入,也像天兵天將一樣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現在,他的身體依靠或製造著被他降服的女人——這女人因為領略他的強大、威力和雄風而變得俯首貼耳,甚至死心踏地。她偎依在他的懷裡就像一隻吃飽喝足的小貓,或像一朵傍水依波的睡蓮,因為她滿足愜意得癡醉沉迷,彷彿進入夢靨。 “你是誰?”夏妝盲目或迷糊地問她依戀的男人,“我們為什麼會在一起?”宋小勇說:“我是宋小勇。我們在一起是因為我們彼此喜歡……或者需要。” “我是在做夢麼?”夏妝像是問對方,又像是自言自語:“我一定是在做夢,因為我感覺黑漆漆的。” 宋小勇說:“你沒有做夢。你感覺漆黑是因為有人把燈熄了,或者是你閉著眼睛。你眼睛是閉著的嗎?”夏妝點頭。宋小勇感受到夏妝的下巴因為點頭的動作像蜻蜓一樣蹭了一下自己的胸脯,他伸出手去把下巴捉住。 “這是哪?”夏妝說。 “這是除了我們別人禁止入內的房間,”宋小勇說:“是我的天堂。” “我也覺得像是在天堂裡。”夏妝說。宋小勇說:“是嗎?”夏妝的下巴蹭著宋小勇的手,但卻不像是點頭的作用,而更像是咬啃的動作。夏妝在把什麼話咬住。 “宋小媛說你結過婚?”夏妝還在把話咬住。 “又離了婚。”夏妝只是聽。 “那男人使你不快活,是嗎?我想一定是這個原因。”宋小勇說。 “如果一個男人不能使女人快樂或幸福,那麼這個男人不是野蠻,就是很卑下。我說的對嗎?”“你為什麼不說話?”突然,或在這時候,宋小勇捉摸夏妝下巴的手,被水濕潤。宋小勇的手指就像螃蟹的腿從滴水的下巴往上爬,一直爬到流水的源泉——那從夏妝的眼睛湧出的淚水汩汩流淌,宋小勇像螃蟹的手無法止住。 “夏妝,請相信我是能讓你快活和幸福的男人,”宋小勇說,“我有百分之百的能力使你所有的需要和慾求得到滿足。比如現在你想改善生活環境,甚至想出名走紅,我都……”“不!”夏妝開口了,並且切斷了宋小勇未說完但意思已經明確的話,“我不要你憐我,也不要你捧我。” “那你需要什麼?” “我需要你像剛才那樣,把我當做和男人一樣平等的女人,給我就像我給你一樣相同的快樂。”夏妝說。 宋小勇笑,但宋小勇的笑夏妝是看不見的。她只聽到他說:“我這個人一個最大的特點,就是善待女人。和我交往的女人們,我沒有虧待過誰,所以我也不會虧待你。我向你保證。” “宋小勇,我跟你說,”夏妝道,“我享受你的感情,但是我不想享受你的物質。” “你的意思我明白,”宋小勇說,“你不是為了錢才和我做愛的。你是個與眾不同的女人,假如你真的做到跟說的一樣。” 夏妝說:“你明白就好。別的女人是否和我一樣我不管,但是你一定要把我當成一個有靈和肉的女人,給我歡樂。” 宋小勇說:“假如我是查泰萊家的長工,而你是查泰萊夫人,就不用有這些證言和聲明了。” 夏妝忽然用手狠狠敲著宋小勇的胸膛,但是頭卻從胸脯離開。 “你壞透了。” 她說:“居然用色情錄像來引誘我!” 宋小勇說:“不是引誘,是啟蒙。再說這也不能算色情錄像。這是根據經典著作改編的電影呀!”夏妝說:“這些作者、導演和演員應該槍斃,但是我肯定沒有人踴躍去槍斃他們。” 宋小勇說:“是的,他們沒有被槍斃,但是他們都已經死了。” “那就槍斃你!”夏妝抬起落放在宋小勇胸膛上的拳頭並略作變動——食指和拇指叉開,而其餘的手指繼續彎曲。那圓圓的食指像一根筆直的槍管,倒插在宋小勇的胸口,“叭!”夏妝模仿槍擊和槍聲,連連叩響:“叭叭叭!”“噢!”宋小勇只有一聲短促的叫喊,就沒有動靜。他四肢生硬並且仰躺在草絨絨的地毯上,像一名被處死在刑場上的囚犯。那綠茵般的地毯,曾經是一男一女歡愛的場所,但現在被死亡的黑影或氣氛籠罩著,因為那男的已經倒地送命。他死在了女人的槍口下,槍斃他的女人是喜愛他也是他喜歡的女人。 “宋小勇,”夏妝推了推宋小勇,“宋小勇。”宋小勇除了被夏妝推動之外,他自己則不會動。 “你死了嗎?” 宋小勇無聲無語,更沒有動。 “你不要死,宋小勇。”夏妝顯出著急和後悔的語調及情狀來。 “你救了我,給我歡樂,而我還要害你,對不起。” 宋小勇仍然沒被感動。 “你死了,我還到哪裡才能遇上你這麼棒的男人?!”夏妝忽然說出這句話來,想都沒想,好像早就在心裡準備好,從內心脫穎而出,她覺得真是奇蹟——宋小勇死去活來。 夏妝重新領略著給他帶來快樂和新生活的男人的柔情蜜意。而這名再生或“復活”的男人又一次把嬌美的女人攬在懷裡,備加寵護。他們就像一對或兩隻被打散而又喜獲重逢的比翼鳥,雌愛雄歡,卿卿我我。 夏妝覺得她是無法離開這名令她銷魂傾心的優秀的男人了。他就像一條大而精深的河。而她像是一條魚,離開水就會死——她溺愛宋小勇,而宋小勇容納著她。 夏妝料想宋小勇的生活中一定經歷和圍繞著無數年輕貌美的女人,就像一條河裡不可能只游動一條魚一樣。因此夏妝也不可能是宋小勇的惟一,一個男人的身邊美女如雲,既說明男人風流成性,更能證明這個男人出類拔萃,就像一棵鶯歌燕舞的樹不僅枝繁葉茂而且必定根深蒂固一樣。 夏妝自知她不是宋小勇的惟一,但是她卻把宋小勇當成了她的惟一——自從宋小勇使她體驗到快樂的高潮,她便如此專心地認定。 派對結束後,宋小勇叫她停留下來。她留下了。她成了留戀在別墅裡的女人,儘管她貪戀的其實不是豪華的別墅,而是別墅裡的雄壯的男人和她和男人之間波翻浪湧的情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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