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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1節

老生 贾平凹 3630 2018-03-18
是一本奇書,它涵蓋了中國上古時期的地理、天文、歷史、神話、氣象、動物、植物、礦藏、醫藥、宗教的諸多內容。共十八卷,其中《山經》五卷,《海經》八卷,《大荒經》四卷,《海內經》一卷。全書記載山名五千三百多處,水名二百五十餘處,動物一百二十餘種,植物五十餘種。今天學卷一,《南山經》的首山系次山系。
我念一句,你念一句。 南山之首曰山。其首曰招搖之山,臨於西海之上,多桂,多金玉。有草焉,其狀如韭而青華,其名曰祝餘,食之不飢。有木焉,其狀如榖而黑理,其華四照,其名曰迷榖,佩之不迷。有獸焉,其狀如禺而白耳,伏行人走,其名曰狌狌,食之善走。麗之水出焉,而西流注於海,其中多育沛,佩之無瘕疾。又東三百里,曰堂庭之山,多棪木,多白猿,多水玉,多黃金。又東三百八十里,曰猨翼之山,其中多怪獸,水多怪魚,多白玉,多蝮蟲,多怪蛇,多怪木,不可以上。又東三百七十里,曰杻陽之山,其陽多赤金,其陰多白金。有獸焉,其狀如馬而白首,其文如虎而赤尾,其音如謠,其名曰鹿蜀,佩之宜子孫。怪水出焉,而東流注於憲翼之水。其中多玄龜,其狀如龜而鳥首虺尾,其名曰旋龜,其音如判木,佩之不聾,可以為底。又東三百里,曰柢山,多水,無草木。有魚焉,其狀如牛,陵居,蛇尾有翼,其羽在下,其音如留牛,其名曰,冬死而復生,食之無腫疾。又東四百里,曰亶爰之山,多水,無草木,不可以上。有獸焉,其狀如狸而有髦,其名曰類,自為牝牡,食者不妒。又東三百里,曰基山,其陽多玉,其陰多怪木。有獸焉,其狀如羊,九尾四耳,其目在背,其名曰猼,佩之不畏。有鳥焉,其狀如雞而三首六目,六足三翼,其名曰,食之無臥。又東三百里,曰青丘之山,其陽多玉,其陰多青雘,有獸焉,其狀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嬰兒,能食人;食者不蠱,有鳥焉,其狀如鳩,其音若呵,名曰灌灌,佩之不惑。英水出焉,南流注於即翼之澤。其中多赤鱬,其狀如魚而人面,其音如鴛鴦、食之不疥。又東三百五十里,曰箕尾之山,其尾踆於東海,多沙石。汸水出焉,而南流注於淯,其中多白玉。凡山之首,自招搖之山,以至箕尾之山,凡十山,二千九百五十里。其神狀皆鳥身而龍首,其祠之禮:毛用一璋玉瘞,糈用稌米,白菅為席。


有什麼要問的? 問:的“經”,如、,是經典的意思嗎? 答:不,是經歷。 問:所經之山,怎麼只寫山水的方位、礦產、草木和飛禽走獸呢,又都是那麼奇怪? 答:這是九州定制之前的書呀!那時人類才開始了解身處的大自然,山是什麼山,水是什麼水,山水中有什麼草木、礦產,飛禽走獸,肯定是見啥都奇怪。秦嶺裡不是也有混沌初分,老鼠咬開了天,牛闢開了地的傳說嗎?他們就是那樣認識天地的,認識老鼠和牛的。可以說是寫人類的成長,在飽聞怪事中逐漸才走向無驚的。 問:為什麼總有“食之不飢”,“食之善走”,“食之不疥”,“食之無臥”呢? 答:虎豹鷹隼是食肉的,牛馬豬羊是食草的,上天造人的時候並沒有安排人的食物,所以人永遠是飢餓的,得自己去尋找可吃的東西,便什麼都吃,想著法兒去吃,在自然界裡突破食物鏈,一路吃了過來。人史就是吃史。

問:怎麼有了九尾四耳、其目在背的猼就“佩之不畏”;佩了鹿蜀就“宜子孫”,類自為牝牡,吃了就“不妒”? 答:或許是佩了猼後“不畏”,發現猼是九尾四耳,其目在背,遂之總結出耳朵能聽到四面聲音而眼能看到八方的就不會迷惑不產生畏懼。或許是佩之了鹿蜀後生育力強、子孫旺盛,發現鹿蜀是生活在“陽多赤金,陰多白玉”的山上,遂之總結出有陰有陽了,陰陽相濟了,能生育繁殖人口興旺的。或許是食了類的肉“不妒”,發現類是自為牝牡,遂之總結了妒由性生,而雄雌和諧人則安寧。我們的上古人就是在生存的過程中觀察著自然,認識著自然,適應著自然,逐步形成了中國人的思維,延續下來,也就是我們至今的處世觀念。 問:山都有神嗎?是神就祭祀嗎?

答:有一種說法,說是上天創造了萬物,就派神來。 問:祭祀“白菅為席”,為什麼用白菅而不是別的顏色呢? 答:白顏色乾淨,以示虔誠吧。沿襲到現在,喪事也叫白事,穿孝也就是穿白,裹白巾,服白衣,掛白帳,門聯也用白紙。
這不對吧,之所以辦喪事用白布用紙,是黑的顏色陽氣重,人要死的時候,無常來勾魂,如果家里人都是黑頭陽氣強盛,無常就無法靠近,亡人就可能靈魂飄散,家人們才用白布蓋頭裹身的。鵲又怎麼是山呢,是人呀,老黑的娘就叫鵲。鵲死後我去唱的陰歌,鵲還在入殮著,老黑的爹就渾身抽搐,在地上把自己窩成了一疙瘩,是我趕緊讓他戴上白帽子,他才還醒過來。 老黑的爹是個憨人,一直在王世貞家當長工,一天正在包穀地裡鋤草,突然蝗蟲來了,遮天蔽日的,老黑的爹還往天上看,蝗蟲就落在包穀稈上,頓時只見蝗蟲不見綠色,不一會兒,包穀稈大半截已不見了,殘留半尺高的包穀樁。老黑的爹嚇得跑回家,老婆正在炕上生老黑。老黑身骨子大,是先出來了腿,老黑的爹便幫著往出拽,血流了半個炕面,老黑是被拽出來了,他爹說:這娃這黑的? !鵲卻翻了一下白眼就死了。

老黑實在是長得黑,像是從磚瓦窯裡燒出的貨,人見了就忍不住摸下臉,看黑能不能染了手。 娘一死,老黑和爹都住在了王世貞家,如野地裡的樹苗子,見風是長,十五歲上已經門扇高,肩膀很寬,兩條眉毛連起來,開始跟著爹去南溝裡種罌粟。那時候王世貞正做了正陽鎮公所的黨部書記,和姨太太去鎮上過活了,留著大老婆在家經管田地和山林。大老婆喜歡老黑,每次進溝,總給老黑的褡褳裡塞幾個饃,還有一疙瘩蒜。老黑的爹說:啊給這多的!大老婆說:他長身骨子麼。拉住老黑的手,在手心放一個小桃木劍。桃木劍能避邪。 正陽鎮轄區裡的樹林子多,而且樹都長得高大,竟然有四五十丈高的樟樹和松樹。樹木高大,林子裡就有了牛,野豬,還有熊,也都是些大動物。熊是喜歡在有罌粟的地方出沒,老黑的爹每次去南溝的罌粟地,總是把一副竹筒子套在胳膊上了,再讓老黑也把一副竹筒子套在胳膊上,說遇見熊了,熊會按住人的雙膊嘿嘿笑,笑得要暈過去,人就可以從竹筒子拔出胳膊逃生。爹還說,去了要悄悄的,不要弄出響聲。但老黑快活的是罌粟開花,罌粟的花是那樣艷麗,當太陽在山樑上斜照過來,把這些花映在石壁上,有了五光十色的圖影,他就莫名其妙地興奮,大聲地吼,天上的烏雲肯定要掉下一陣子雨。爹罵起老黑:你遲早會招來熊的!真的到了中秋,他們在罌粟地里和熊遭遇了,熊是按住了老黑的胳膊,老黑的一隻腳還在踢熊的腹部,爹急喊:裝死,裝死!老黑沒有裝死,但也沒再動,熊就開始笑了,笑得沒死沒活。老黑是睜著眼看著熊笑,直到熊笑得暈過去了,他從竹筒裡拔出胳膊,說了句:笨熊!還要拿刀砍熊掌,是爹拉著他趕緊跑了。

但就在這一次,逃跑的路上,老黑的爹失腳從崖上掉下去,崖三丈高,崖下有一個樹茬,也僅僅那一個樹茬,他的頭就正好砸在上邊,等到老黑跑下去查看,爹怎麼沒頭了?再看,爹的頭被撞進了腔子裡。爹再一死,老黑成了孤兒,王世貞幫著把人埋了,給老黑說:你小人可憐,跟我去吃糧吧。吃糧就是背槍,背槍當了兵的人又叫糧子,老黑就成了正陽鎮保安隊的糧子。 老黑有了槍,槍好像就是從身上長出來的一樣,使用自如。他不用擦拭著養槍,他說槍要給餵吃的,見老鷹打老鷹,見燕子打燕子,街巷裡狗臥在路上了,他罵:避!狗不知道避開,那槍就胃口飢了,叭的放一槍,子彈是蘸了唾沫的,打過去狗頭就炸了,把一條舌頭崩出來。 那些年月,共產黨佔據了陝北延安,山外的平原上到處鬧紅,秦嶺雖然還沒有兵荒馬亂,但實施了聯保制,嚴加防範。王世貞到各村寨去訓導,三月二十四日到的番禺坪。番禺坪在莽山上,那裡是一條騾馬古道,常有馱隊和腳夫經過,也正如收穫麥子也得收穫麥草一樣,莽山上的土匪也最多。這些土匪有的有槍,有的用紅布包著個柴疙瘩假裝是槍。還有一些本該是山里的農民,農忙時在地裡刨土豆,腳夫問:老哥,問個話!回答是:你不是秦嶺人?腳夫說:你咋知道我不是秦嶺的?回答是:秦嶺人四方臉,鑼嗓子,你瘦筋筋的,還是蠻腔。腳夫說:嘿嘿,渴死了哪兒有水?回答是:我葫蘆裡有水,你來喝。腳夫看見地頭果然有裝水的葫蘆,說了幾聲謝,從背簍裡還摸出一個荷包作回報,彎腰取葫蘆時,後腦勺上挨了一镢頭。挖土豆的取了財物,就勢在地裡挖個坑把腳夫埋了,說:你那腦袋是雞蛋殼子呀?繼續刨土豆。莽山上不安全,王世貞對老黑說:你留點神。老黑梗梗脖子,他的脖子很粗,說:誰搶我?我還想搶他哩!晚上住在番禺坪保長家,王世貞和保長在屋裡喝酒,老黑拿了槍便坐在院子裡警戒,半夜裡夜黑得像瞎子一樣黑,忽然看見院牆頭上有亮點,以為是貓,一槍就打了過去,牆那邊撲咚一聲,有人喊:打死人了!果真是打死了人。村里幾個閑漢得知王世貞在保長家,又聽說王世貞是個胖子,穿的褲子褲腰要比褲腿長,就趴在院牆頭往裡看稀罕,其中一個嘴裡叼著煙卷兒,子彈從那人嘴裡進去,把後腦蓋轟開了。

三個月後,番禺坪的保長到鎮公所來,說那挨了槍子的人墳上的草瘋長,蓬蓬勃勃像綠焰一樣。王世貞問老黑:你有過噩夢沒?老黑說:沒。王世貞說:你還是去墳上燒些紙吧,燒些紙了好。老黑是去了,沒有燒紙,尿了一泡,還在墳頭釘了根桃木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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